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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五味糖

  吕锦华

  老家人给我带来一袋喜糖。

  我好生奇怪。袋子不是当今那种透明鲜亮的塑料袋,而是纸糊的。上面绘有龙凤伴舞、吉祥如意的图案,因年份长久而发黄,而模糊不清。抖开一看,里面全是清一色的咸味奶油硬糖。八颗。价值不超过一角钱。女儿噘起了小嘴,鼻孔里滚出个“哼”字。这“哼”字的含义,我自然明白。

  我看看,却别有一番心绪。

  据说此糖诞生于五十年代,曾经受到小镇人极大的青睐。八颗一袋的喜糖,曾是一份很贵重的礼品。六十年代销声匿迹。七十年代又走进千家万户。不幸八十年代又被打入冷宫。其原因当然是远不及夹心奶油巧克力有味。此糖几起几落里就是物质生活变化的一个缩影,但此刻再次闯进我生活中,又说明了什么呢?

  喜糖来自一位在小镇中药铺度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

  中药铺借租祖父留下的一幢房子。一幢最典型的南方木结构的高大二层楼。我家住楼上,药铺开楼下。因此,比喻我们兄妹从小在中药味儿中熏大,绝无半点夸张。

  中药铺在小镇独一无二。因此,小镇人都和我们这幢楼沾过边。中药铺的元老数华公公,一个五短身材的矮老头。他年轻时就来这里了。见了我们的第一句话,常是:“咳,我是看着你们一个个落地呐!哭起来像小猫叫。我还以为哪儿跑来一只猫呐!”于是,不管他在中药铺里地位如何,我们总是尊敬地称呼他为华伯伯,偶尔晋升为华公公。

  华公公在药铺里属于哪份摊子,我们始终搞不清。全体人员到齐时,他便一个人去药铺后面那间阴暗的刀房切药。他能将大大小小圆圆方方结结实实的各种药块统统切得薄如纸片,匀匀称称。在旁边站上片刻,听着“嚓嚓嚓”的落刀声,看看飘飘洒洒的药片儿,是一件极快活的事。如果哪份摊子少了人,华公公便替上去。是配药房的,他便去称药;是煎药房的,他便去守炉子,且还得挨门挨户送药去。

  华公公没有家,就把药铺当成了家。吃睡在铺里,省了一份房租钱,也给药铺了去不少烦心事。比如夜间值班可以免了。中午药铺人最少了,只留一个值班的,但中午配药的人还挺多。于是,华公公又理所当然顶上去了。在楼上坐一天,抽屉声最紧锣密鼓的,当属中午。也是这时的华公公,显得特别的精神、愉快,一边来回拨弄抽屉,一边大声数点着药名,忙乎得满头大汗,忙乎得无拘无束。

  华公公特别看重两件事。一件喝酒,一件听收音机。他似乎一天都离不开酒瓶子,也一天不能没有收音机。他的那架木匣子收音机旧得快散架子了,但仍捧出捧进当宝贝。每天黄昏,一个小桌,一边是酒瓶菜碟子,一边是闹闹的收音机,边听边酌,倒也显出几分悠闲。曾羡慕他会过日子。但母亲想了想,忽然眼角湿湿地说:“这一个人生活的味,你不懂!”

  铺里人暗地里取笑他。笑他的老婆是喝酒喝掉的。这话不无道理。困难时期酒好贵,他照喝。喝最廉价的。把能卖的卖掉后,将能借的借了几遍后,他就赊着喝。常常见他不好意思地向母亲借钱。母亲手头也拮据,但看在多年邻居的份上,只要他开口,每次多至几元,少至几角,总要给他。

  因为喝酒,华公公常常显得有点醉态。眼睛眯得小小的,整天乐乐哈哈的没火气。曾以为华公公这种人这辈子也不会发大脾气。但事实马上纠正了我的偏见。记得那一次华公公的火气发得还挺大。把瓶瓶罐罐吃饭的碗儿全砸了个稀巴烂。到头来只好忍痛几天不喝酒,把家什添置好。为啥发火?后来才听说,店里评先进两个名额,一个让经理占了,一个让会计占了,他没评上。他有几年是镇上的先进了,这次突然拉下来,他觉得脸没处搁了。再说平时,重活脏活属于他;半夜里来了重病人配药属于他;哪个摊子要添人属于他……这先进不属于他又属于谁呢?难怪华公公发火。惹恼了的兔子也会咬人哩!

  但华公公的火气不久长。第二天就主动向经理认了错。第三天又干得像以前一样的认真,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似乎要将功赎罪。

  动乱年代经理曾经被罢官。担子落在了华公公肩上。华公公一时受宠若惊,干得比以前更卖力。那时五颜六色的会也特多,常见他背了一个挎包出出进进。但他的会从来不抵去他的工作量。因此,常常夜已深了,他还在切药房里伛着身子干活。似乎这份活永远属于他,似乎即使当了镇长什么的也卸不掉了。他上任受的气似乎比受的表扬多。谁都可以对他咋呼一阵。他总是笑着接受了。当然,最后仍以谁也不听他的指挥而宣告换位。干了两年,瘦了一圈,但总算也尝了一回做官的滋味。

  华公公在小镇当然少不了有点风流事。因为他没家没老婆。因为他想家想老婆。小镇人对此又特别的津津乐道。想原因当然还因为华公公好说话,从来不会动刀动枪来真格的。即使当面数落他几句,他仍一笑了之不当回事。

  据说华公公有过老婆。困难时期一个从湖南要饭来的黄脸女人,还带个娃娃。华公公和她好了几个月。管她饭。借钱给她添了几身衣服。好长时间没喝酒,但后来实在憋不住了。一开戒,一沾酒,一个月三张大团结马上没有了。黄脸女人饿了几天,看看实在没法子,便偷偷卷了华公公一副铺盖,拿了衣服带了娃娃溜去另嫁人去了。

  华公公闷闷不吱声了几天。有人怂恿他去找。还说在某某村子里见到了这个女人。但华公公摇摇头拒绝了。是呵,即使找来了,他又怎么养得起两张嘴呢?

  后来,听说华公公和一个渔船上的女人好上了。渔船上的女人当然有男人。偶尔几次半夜有人来配药,“嘭嘭嘭”敲了好长时间的门,也确实不见华公公起来开门。于是,再有人敲门配药时,便能听到临街的窗子里传来带着浓浓睡意的戏谑声:“到船上找去吧!船上……”

  可我总不信。保不了华公公是听见了而躺在被筒里不愿起来呐?他也是人呗,哪个人不会偶尔也偷几下懒?

  后来,又听说船上的女人给华公公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一时弄得满镇风雨。好长时间,华公公躲在切药房里不敢出来见人。打酒、买菜之类的事儿则央求母亲给带了。不久,又见一位身穿干部制服的人来找华公公谈话。华公公满脸通红地解释着,辩解着,摇着头。当华公公重新在街上露脸时,则冲他而来的嬉笑声更浓了——小镇人正闲得慌,闲得太寂寞,正好拿他来开心。而此时的华公公,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红着脸,低着头,急急地躲过一道又一道目光,不敢有半点怠慢地穿过小街,赶回家。

  在一阵闹闹笑笑平息之后,我终于也发现了一点小小的秘密。首先是那个渔船上的女人晚上来药铺找了几次华公公。其次是华公公变得节俭了。每晚一瓶白酒改成了半月一次;酒菜变成了猪头肉五香豆;中午则常常下面条不用菜。照理华公公手头应该宽松起来了。但没有。日子仍过得结结巴巴,不时仍是向母亲借点钱。母亲自然懂得,悄悄对我们说,一半钱,该是给了那个女人。

  然而,直到离开老家时,我始终没搞清楚究竟哪个孩子是华公公的后代。常见一群光着P股、挂着鼻涕的船上娃娃在药铺前的河埠上窜上跳下的吵呀闹呀,可哪个也没沾了华公公的一点长相。比如那高鼻梁,比如那浓剑眉。于是,直看得心里酸酸的又多了一份惆怅。他,会不会让人糊弄了一场?

  喜糖来自老家,来自这位老人,实在不同寻常。老家在变。老家人的观念也在变。然而,将八颗咸味硬糖装在绘有龙凤伴舞的喜糖袋里,却是一位老人向往了几十年的夙愿。它没有变。它迟迟来临。它终于降临了。

  在小镇的舞台上,华公公实在算不得一个什么角色。他勤快,却不会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忠厚,因此免不了遭人算计;他孤独,却无处诉说;他苦闷,又得不到谅解。但他向这个世界奉献了一颗善良的心。如今,老人的愿望终于实现;老人的晚年,终于有了一个伴。是悲?是喜?是欣慰?是感慨?眼睛里不禁浮起一层湿润的薄雾。

  咸味糖含在嘴里,此刻化作一股浓浓的杂味流入心中;我分明在嚼着一颗五味糖呵。

  我轻轻将剩余的糖块装进一个精致的小方盒里。为忘却这段难以忘却的往事。为记住这个不幸又幸运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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