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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上学(4)

  也许是受到母亲的鼓舞,一旦独立生活,父亲像突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十五岁的父亲很想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挑起家庭的重担。他的肩膀其实还很稚嫩,但他要尽量做得像一回事。干完农活,地里有了空闲,他就外出打工,做小生意,和村里其他人结伴远行。后来就单独跑,一去数百里外。风餐露宿,不辞辛苦。挣了钱回来一把交给母亲,兴冲冲的。母亲夸他几句,越发高兴。稍事休息几天,又挑起担子上路了。临走时,母亲总忘不了给他煮几个鸡蛋带上,父亲揣到怀里,高兴得小孩似的。

  但生意并不好做。小本经营,盈亏都在分厘之间,稍一失算就会亏本。在外买吃买喝是少有的事,都是带干粮喝凉水,拼个身子挣点钱,那份罪是不好受的。那时兵荒马乱,盗贼遍地,被人抢光的事时有发生。父亲两手空空回到家,见到母亲就哭起来,再顾不上什么男子汉的脸面。母亲就笑着安慰他说这不算啥,破财人安,只要人没出事就好,下回当心就是了。父亲抹抹泪,终于释然。振作精神,不久又外出了。十五岁的父亲心甘情愿接受着母亲的调教。

  父亲和爷爷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了。

  爷爷对父亲素无好感,过去对他的不求上进,对他的东游西荡,对他的漫不经心,几近厌恶。让他早早成亲近乎一脚踢开,生子只当无。他曾希望母亲的到来能改变父亲。可是父亲一旦真的改变,爷爷又无比恼火了。他觉得他的为父的尊严受到严重的伤害。他发现他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居然不如一个外来的女人,儿子突然间不属于他了。他恼怒父亲又迁怒于母亲,动不动就找茬打骂,打父亲也打母亲,一根鞭子像毒蛇样打得咝咝作响。一次父亲在外做生意被人抢了,血头血脸回到家中。爷爷看到了,一跺脚说:“活该!你死了才好!”父亲眨巴眨巴眼不说话。他只是在心里想,你怎么能盼我死呢。爷爷完全变态了。不久,他又要收回送给父母的三亩薄田。没有田怎么生活?母亲狠狠心,把她陪嫁的柜子箱子和金首饰卖了,把钱交给爷爷,才保住那三亩田,但事情并没有完,他依然时常打骂,他以为他的鞭子具有永远的权威性。可是母亲不能忍受了,为了保护父亲,她一次次冲上去护卫,一次次去夺他的鞭子,终于发展到夫妻俩共同和爷爷对打。此后,便几乎断绝了关系。

  这种紧张的家庭关系一直保持了很多年。直到天易上学以后才逐渐好转。

  天易上学了。上学对天易来说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他宁愿一个人独处,或者和罗爷在一起。罗爷的故事他大半听不懂,但他就是爱听那些听不懂的故事,听不懂的故事里都有深奥的东西,都有未知的世界。他对所有未知的东西都感兴趣。上学的课文太简单了,第一课只有三个字:“开学了。”不是废话吗?当然开学了。第二课是:“我们去上学。”不上学行吗?母亲让上学,罗爷也让上学。他主要是听了罗爷的话才去上学的。罗爷说你去上学吧,识一些字,日后有学问,说不定也能去法兰西。天易对法兰西有深刻的好感,他极想去看看那个神秘的遥远的地方,说不定也能碰上一个阿琳娜,说不定也会和罗爷一样赶上一次世界大战。天易就是因为这个去上学的。天易对第三课尤其反感:“学校里同学很多。”天易看见那么多同学吵吵闹闹嬉笑打闹就受不了。对于同学之间的游戏,他只是一个茫然的看客。天易刚入学几天,就挨了几次打,他们都知道这是个不怕打不反抗也不哭的孩子。但很快就被马校长发觉了。马校长也看出天易性情孤僻,上课时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可你一旦唤醒向他提问,却什么都会。就是说黑板上的字他扫一眼就记住了。于是马校长就很喜欢他。马校长认定这个看起来木讷的小孩将来会有出息。凡是打了天易的孩子都被马校长训斥了一通,此后就没人敢了。学校到底是有规矩的,学生们都怕他。

  马校长也打人,威信却很高。

  平日里,他常笑眯眯的像个慈祥的大妈,但学生捣蛋时比如谁砸了刘老师的尿罐子比如谁上学迟到了比如谁打架,被他捉住了就揍P股。只揍P股。先是把头夹在他胳肢窝里,然后从背后俯下身去,呱唧呱唧一顿大巴掌,或者用教鞭抽。抽破了皮就去看医生。村里人常见高高大大的马校长背个学生出校门,就是去找医生。

  有人看见了,远远地喊:“马校长!又打伤一个?”

  “又打伤一个。”

  “该揍!”

  村里人不怪他,还说他教学认真,心眼好。当初家长送孩子上学时就说过的,不听话只管打!

  学问当然是打出来的。

  这天傍晚,马校长敲响了放学的钟声。学校的钟其实是一块废犁铧,还是村长方家远找来的。把它吊在树权上,用铁棍一敲就发出清脆的响声,能传出里把路。学校的钟声成为草儿洼最动人最温馨的声音,它足以使人陶醉使人升华。清晨和黄昏,钟声带着颤音一波一波地传开去,那一刻草儿洼几乎是安静的,好像大家都在听,都在享受这个声音。白天,学校附近如果有人吵架,会有人站出来制止:“学校打钟上课了,你们吵什么!”于是吵架的声音就压低了。

  孩子们在上学,多么神圣的事情。

  这晚放学时,学生们背起书包说笑着蜂拥向校门口走去。那时谁也没注意,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干瘦的老人。老人的山羊胡子在暮色中像一把草,他站在那里有些胆怯的样子。在学生们拥出校门的时候,他好像被气浪推了一下,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他看起来很虚弱,站在那里像一个影子模模糊糊的。但他的目光却一直躲闪着在孩子们中间搜寻,他好像在找谁。

  终于,他看见了天易。

  老人的眼睛一亮。他向前栽了一步,又站住了,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叫住他。

  此时天易已离开人群,正背着书包沿墙根走去。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瓦片,一路在墙上画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又不时回头看他的作品。

  “天易。”

  天易一哆嗦,站住了。面前正站着那个老人。老人慈祥地不安地看着他。

  “爷爷!”

  天易发现是爷爷,这几乎是一声本能的突然的叫。在这之前,爷爷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他也从来没当面叫过爷爷。

  爷爷不是蹲大牢去了吗?爷爷啥时回来的?

  柴老大听到这一声喊也哆嗦了一下,立刻眼睛里涌出泪来。好像一年多的大牢,这一生的苦难都得到了补偿。

  柴老大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烧饼给天易,说:“还是热的,快吃吧!”

  天易愣了愣,伸出手要接。可他又突然收回来,纳罕地看着这个老头。他不明白爷爷怎么会想起给他买烧饼的,长这么大可是头一回呢。天易似乎一下子还不能适应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个爷爷比以前的爷爷似乎更让他感到生疏。于是他忽然转身跑走了。

  柴老大没有去追他。

  柴老大愣在那里,慢慢直起腰,双手捧住烧饼显得十分尴尬。天易不吃他的烧饼让他感到意外,似乎又在意料之中,他们之间的确太生疏了。天易跑得很快,在拐过墙角的时候又回头张望了一眼,然后消失了。

  柴老大是王胡子放出来的。今天刚刚回到家。

  王胡子当公安局长不久,就去监狱视察。作为公安局长,他必须了解监狱的设施和犯人情况。

  那天他在监狱里发现了柴老大。才猛然想起送他来已经一年多了。柴老大并不是判刑,而是强行戒毒。类似的人全县还有不少,都关在监狱里。县里没有专门的戒毒所,就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王胡子还了解到,监狱里还关着一些解放前就关进来的犯人,还没有完全清理好。里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王胡子对监狱的现状很不满意,感到他的上一任办事效率太差。可他没说,他知道得赶快清理监狱了,该判的要判,该杀的要杀,该放的要放,监狱已经人满为患。设施也过于陈旧,房屋也不够结实,有的砖墙已经粉化,万一发生越狱事件不得了。

  被关进监狱的最初三个月,是柴老大最难熬的日子。那时每天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感觉就像下地狱一样,他觉得自己肯定要死在这里了。毒瘾发作起来就更加难受。但他忍住了不让自己出声,难受极了就用指甲掐自己,身上掐得青紫淤血。后来他知道为什么抓他了,又有了生的希望。他早就想戒毒了,他染上毒瘾也是被迫的,但他明白在外头就很难彻底戒掉,会想尽一切办法卖掉一切积蓄买大烟。政府把他抓起来是为他好。柴老大没有怨言。他的非同寻常的忍受力不仅让同号的犯人佩服,而且也让管教人员吃惊。在所有强制戒毒的人中,他是配合最好的一个。

  三个月后,柴老大感到身上轻松了,食欲也有增加。他知道戒毒成功了。这时,他在监狱里获得了更多的自由。管教人员让他出来做些杂务,比如扫扫院子,挖挖阴沟,不必一天到晚蹲号子了。这是每一个蹲监的人都求之不得的事。

  后来又让柴老大帮着给犯人送饭打饭。其中让他特别照顾一个女囚。

  这个女囚有些特殊。

  女囚被单独关在半间号子里。通常都是最重要的犯人才关在这种地方的。在昏暗的光线下,你很难估摸她的实际年龄。光看她的身段和幽幽发亮的眼睛,大约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但据监狱里一些老犯人说,这个女囚肯定有一百多岁了。共产党接管这座监狱的时候,这个女囚就在这里关着。也是关在这个小号子里。谁也弄不清她犯了什么事,查遍档案卷宗,没有任何有关她的记录。公安人员说,索性将她放了。就说你走吧,她说我去哪?你爱去哪去哪。她说我哪里都不爱去,这地方很好,有吃有住。她不愿出去。公安人员就强行把她弄到大门外去,天明发现她还在门口睡着,而且永远睡在大门口不吃不喝。公安人员不能眼看她死去,又把她弄回小号子里。把她和一个叫小五子的妓女还有几个女囚关在一起,不知为什么老有蛇爬出来,把那些女犯吓得彻夜直嚎,监狱里老是一惊一乍的。监狱虽然号房紧张,只好仍让她住一个单间。

  这个神秘古怪的女囚让管教人员伤透了脑筋。

  后来公安人员走访城里一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他们聚在一起回忆,说会不会是小迷娘?公安人员说小迷娘是谁?老人们就兴奋起来,说了一些有关小迷娘的传说。其实小迷娘和这些老人的父辈是同时代的人,这些老人对她并不熟悉,甚至没有机会见过她。小迷娘年轻风流名满凤凰城的时候,他们几乎都还没有出生。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她一直栖身在蛇塔里从不出来,凤凰城就再也没人认识她。时光能遗忘一切。这期间,小城曾经历过无数灾难,战争、瘟疫、日本人打进来,人们要关心和谈论的话题很多。一个住在蛇塔上的肮脏的老女人有什么好说道的呢?

  日本人破城的时候,三百多中国守军大部分战死,几十个受伤的士兵全被日本人枪杀活埋了。凤凰城血流成河。蛇塔在城外,又是凤凰城最高点,日本人不放心,就把它拆了修工事,一座千年古塔毁于一旦。小迷娘也从此下落不明。

  但日本人却从此不得安宁。

  军营里老有许多毒蛇到处爬行。特别一到晚间,毒蛇从草丛里从墙缝里从砖石间窸窸窣窣钻出来,神不知鬼不觉钻进日本兵的被窝里,咬上一口转头就走,然后钻进另一个被窝。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神秘的军队,搅得日本人彻夜不宁。日本人已经死伤很多,他们对这些毒蛇充满了恐惧。于是想尽一切办法来对付这些毒蛇,挖墙破洞,喷洒毒药,但没有用处,日本人仍然每天有人被咬死咬伤。他们不知道这些蛇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当然不知道。

  但凤凰城的人知道。

  满城传得沸沸扬扬。现在人们相信蛇是有灵性的了。蛇塔被扒掉,它们是寻报复来了。

  入夜,凤凰城一片死寂。

  忽然从军营后面的一座荒岗上传来芦笛声,那声音有些怪怪的,如鹿鸣如哨音如哭泣如狂笑如利风,一时舒缓一时尖厉一时低沉一时高亢,全城的人都能听到。

  人们并没有睡着,人们都在等待这深夜的芦笛声。

  他们都已经知道,这芦笛声响起的时候,正是无数条毒蛇出动的时候。

  日本人恐惧至极,多次派人去荒岗寻找,却始终未见人影。连派去搜索的日本兵也被人砍了脑袋。

  人们私下里传说,这芦笛声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吹奏的。她就是小迷娘。

  但谁也没有见过小迷娘。直到多年后日本人投降,也没人知道小迷娘的踪影。

  监狱里这个女人是不是小迷娘呢?

  公安人员让几位老人去辨认。他们去看了,摇摇头说不像。小迷娘如果活着,应当有一百多岁了,而这个女囚却显然年轻得多。

  但也有人说,当初小迷娘在蛇塔藏身几十年,以蛇毒治病,以蛇血养生,返老还童也是可能的。

  一切都扑朔迷离。

  最主要的是这个女囚根本就不承认她叫小迷娘。也从来不说她的身份和来历。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到监狱里来的。

  她有时也和人说说话,比如放风的时候,比如管教人员探望她的时候。但她的话没头没脑,没人听得懂。她的眼睛总是幽幽地闪着一股邪气。

  自从柴老大被指派为她送饭以后,情况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和柴老大很谈得来,柴老大好像也听得懂她的话,两人都兴致盎然。女囚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柴老大时常吃惊而敬服地看着她频频点头。她似乎在回忆一些往事,一些很久远的事。那时她显得那么兴奋,柴老大静静地听着,有时也说些什么,大多是在回答她的提问,也许是在向她述说什么。管教人员问他你们在说什么?柴老大笑笑说没说什么就是说些闲话。问女囚当然就更问不出什么。

  他们似乎在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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