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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花匠汤海波的春光奏鸣曲(1)

  汤海波实现自己爱情梦想的时候是在春天。

  春天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当他第二一九九次把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儿默默地放在林菲的办公桌上的时候,冷美人林菲终于露出了芬芳的笑颜。那笑颜就像盛开着的茶花,一下子就把二十六岁青年的生命照亮了。

  海波觉得自己最勇敢的行为就是在林菲笑颜绽放的时刻扑过去拥抱了她并且吻了她的芳唇。完成了这个爱情壮举之后,汤海波陡然觉得自己成熟了高大了。尽管他那一米六五的个头和瘦瘦的身体没有任何改变,他心里的高度和硬度却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也难怪。林菲这个堡垒太坚固了。林菲这朵花儿太艳丽太耀眼了。汤海波攻克她用了整整的六年。

  说起来,他们还是亲戚。汤海波是林菲哥哥也就是公司董事长林伟长的小舅子。但他这个小舅子有些特殊。在那困难的年代,他出生不久就因为无法活命而给了秦岭深山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从小放牛牧羊,没有进过学堂。直到养父母去世,汤家才把他接出深山。不论从外表和气质,他都和这个家族的人太不一样了。汤家兄弟姐妹八个,个个高大俊俏,唯他像没上足肥料的庄稼。汤家的兄弟姐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跟着姐夫林伟长来云城创业,现在都是公司要员,不是担任着印刷厂厂长,就是担任着房地产开发的项目部经理,最不济的也坐在财务室或者厂办里。而且都在云城安了家,拥有公司购置的房子。所以,汤海波虽然进了城,却基本上游离在汤家的家族之外,没人把他当回事。姐夫林伟长更把他不当回事。如果不是老婆施加压力,他压根儿就不想把他弄到公司里来。试想一下,一个没有进过学校的人,来到城里还不是废物一个。

  与汤海波相比,林菲就是天上的神仙妹妹了。林菲是恒达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林伟长的妹妹,公司财务部主任。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主儿,人又聪明绝顶,长得又极其美艳。用公司员工的话说,就是上天把好处全给了她。她驾着那辆红色跑车出入公司的时候,仰望她的眼珠会洒落一地。所以人们私下里提到她的时候就说林公主,也有当面这样恭维她的。

  林菲处在这样优越的地位,公司的青年们当然不敢打她的主意。汤海波最初在心里爱上她的时候,也暗暗地咒骂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问题是汤海波是个痴子,心里种上了什么树就怎么也铲除不掉了。他是公司里的园林工人。他就把自己无望的爱抛洒在每一株花木上。久而久之,他经营的花木不仅美化了公司、厂区,还成了公司的一项产业。他主管了这项产业,就有机会和林菲打交道了。林菲第一次注意到他,是他的脸红。他一和林菲说话,脸就会刷地红到耳根,而且久久地红晕不退。这就使林菲想起了多年来他日复一日每天清晨给她办公桌上更换鲜草鲜花的执著。这就使她想起这个不起眼的人那追着她的燃烧的目光。

  那时候,林菲正在恋爱的败北里沮丧得要命。不是没人爱她,而是她发现追求她的人都对她的财富和美貌更感兴趣。这是心高气傲的她无论如何没法忍受的。这就耽误了青春。当她注意到汤海波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九岁的大姑娘了。那时候她觉得这个爱红脸的小弟弟非常可爱。她就乐意在他的植物园里徜徉;乐意在喝茶的时候或者假日里外出逍遥的时候带着他;还乐意驱使他;乐意看他那诚惶诚恐的模样;尤其,当她心情烦躁的时候,他会静静地陪她坐在山峦上,如果她不主动和他说话,他就绝不开口。她开始在哥哥面前提到他。她开始觉得每当看见这个人的时候心里就有种轻松感。

  汤海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抓住了命运的尾巴的。

  汤林恋爱使公司上下人等非常吃惊。也使他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们非常吃惊。公司里的人悲哀地说,自古以来就有政治联姻和家族联姻的悲剧。过去的豪门大户,为了家族利益,把毫不般配的子弟硬用婚姻的绳索捆绑在一起。大家哀叹林菲这个骄傲的公主,最终也没逃脱这个命运。大家咒骂林伟长说,资本家的心真黑。为了家族的利益,不惜拿自己妹妹的终身幸福做赌注。其实这冤枉了林伟长。作为公司董事长的林伟长虽然遵循着商家利益至上的基本法则,但对自己唯一的妹妹却是真心实意。他知道这事之后愤怒得差点儿把妹妹吊起来暴打一顿。他说你这不是有病吗?那么多青年才俊围着你你什么样的人不能选,汤海波不要说那猴相让人不顺眼,光不识字这一条就万万不行。林菲说,他是识字的。他识另外一种字——心灵密码。所以他俘虏了我的心。

  林伟长骂声神经病,摔门出去了。

  林伟长摔门出去不是不管这件事,而是采取行动干预这件事。他招来了云城报社一个多年追求妹妹林菲的名记者胡玉。胡玉是妹妹众多的追随者里他比较满意的一个。这一是因为胡玉的职业让他满意,二是胡玉的金钱趋向不是那么明显,三是胡玉人长得帅气,他看着顺眼。他招来胡玉,直截了当对他说,胡玉,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妹妹。可是,你一个堂堂云城日报社的记者,怎么就败给了汤海波那小子呢?我给你明说了吧,我不喜欢那小子。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你如果把汤海波那小子打败了,我在云城最豪华的酒店给你们举行婚礼,并且把我郊外新修的别墅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你,再给你公司三分之一股份。

  林伟长许诺的条件虽然优厚,但胡玉毕竟读过大学,知道所有这些都不能和爱情画等号,尤其他面对的是林菲那样一个任性而聪慧异常的人。因而他说,我不会去跟汤海波竞争的。我会默默地等待林菲。林菲和汤海波根本不是一路人,我断言他们长久不了。我有这个耐心等待。

  林伟长气道,你们读书人,真个是窝囊废。那万一他们成功了呢?你知道吗,他们已经在准备谈婚论嫁了。

  胡玉低下头。胡玉说我并没有说放弃。事实上,我一直在穷追不舍。只是林菲太冷了。她的冷漠使我不由得灰心丧气。

  林伟长说,那么从我跟你谈话这一刻起,鼓起你的勇气来。你比汤海波的条件优越一千倍,你还有我这个坚强后盾,你还有你的姑妈做内线。

  胡玉的姑妈是林伟长家里的保姆。他姑妈恨不得侄儿立马谈成这门婚事。显而易见,这对大家都是有好处的。

  胡玉点点头。胡玉说好吧,我就不信我斗不过一个花匠。

  可是,胡玉就真败给了公司里最不起眼的花匠汤海波。他在林伟长的鼓动支持下,在姑妈的里应外合下,对林菲进行了最顽强的攻坚战,结果是,加速了汤海波和林菲的婚姻进程,他们很快就谈婚论嫁了。

  林伟长气疯了。眼见得大势所趋,他只好采取眼不见心不烦的策略,一走了之,并且是出远门,远走云南,去逛泸沽湖。

  其实,他给自己解围的唯一办法就是离开。因为他基本上拿被自己宠坏了的妹妹没办法。妹妹生下地两天母亲就得产褥热去世了,父亲受不了打击,紧接着也撒手人寰。不仅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还留下一个跛腿的奶奶。他就担负起抚养妹妹伺奉奶奶的责任。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每晚领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睡觉,白天背着她翻山越岭去寻奶吃。那年头,有爹有娘的孩子都难活,别说这没爹没娘的孩子了。人人都劝林伟长趁早将妹妹送人寻活路去。林伟长不愿意。林伟长硬让妹妹在自己怀里长大了。

  现在这个长大了的、美艳如花的妹妹,却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人,而且看样子死心塌地,叫他如何不生气。

  与林家的反应相反,汤家这边是欢喜若狂的。这些年汤家的兄弟姐妹跟着大姐夫创业,眼见得事业越来越兴旺,利益也越来越多,无奈财政大权掌握在精明能干的林菲手里,汤家这边的发展受到种种限制。前不久还为迁父母进城而跟林家公主发生了激烈冲突。林菲认为,汤家那么多人端着公司的饭碗,理应兄弟姐妹合资给父母买住房。汤家却认为,父母免费入住公司的住宅小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后来还是林伟长妥协,从自己名下掏钱给岳父岳母买了房。汤家这边的人从此就恨上了这个拦路虎,背地里叫她林二娘。现在,这个林二娘却要做汤家的媳妇了。一家人都对他们往日里看做累赘的小兄弟刮目相看。几个姐姐私下问他,你用的什么手段,降服了那母老虎。汤海波翻翻白眼,郑重无限地说:我们是相爱。

  哥哥姐姐们说,不管你们是啥子爱,你把林菲弄到手就是给汤家立了大功啦。汤家可要靠你振兴哩。汤家这么多子弟,总不能老是在人家手里讨生活。

  汤海波的理解力有限。或者说恋爱中的人除了恋爱本身什么也看不见。他听不懂哥哥姐姐们的话。觉得他们的想法离他的现实非常遥远。

  幸福的汤海波现在常常独自发笑,独自一遍遍地回忆他的爱情生长发展的经过。他想,是哪一天呢,是哪一天林菲将他的心捉住的呢!

  对了,是他刚进公司不久的一天,林菲带他出去办事。那天可真热啊。天气预报预告云城的最高气温是摄氏三十九度。他们开着车,像穿越蒸笼一般在闷热的城市里缓缓穿行。穿过大桥底下时,忽然一群死尸般沉睡在那里的人吸引了他们的眼睛。大约是那群衣着褴褛的人的睡相太像死尸了,林菲一个急刹车,然后疾步下去,搬着一个人拼命摇晃。那被摇着的人睁开眼睛,望着林菲翻了几个白眼,只说了一个“饿”字,就又沉沉睡去了。林菲对汤海波大喊,快去买些矿泉水来,然后到就近饭馆叫几十碗炸酱面。

  之后的事情是林菲把这个二十三人的队伍带回了公司。她对哥哥林伟长说,这些人是咱们的乡亲,他们出来打工被人骗了,没路费回家,差点饿死。把他们安排在建筑工地做工吧,最起码让他们过年时不要空着手回家。

  林伟长跳着脚说,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公司是慈善机构呀?

  林菲不跟他辩论,只对民工们说,你们就坐在这里别动,直到林总给你们一个饭碗为止。她自己从那时起不吃不喝不说话。这样,还没坚持到天黑,林伟长就缴械投降了。他在领着那群人去建筑工地时对林菲说,你是我祖宗,你一生下地就是我祖宗了。

  林菲破涕为笑。林菲扑上去抱着哥哥“啪”地亲了一口。

  刚进城的汤海波看什么都新鲜。年轻的汤海波对什么都容易崇拜。懵懵懂懂的汤海波喜欢一切阳光的物事。这样,那个炎热的中午以及林菲救助民工时焦灼的目光以及她亲吻哥哥时那天仙般的欢笑,就深深地烙在他心的深处了。

  他就用了笨笨的办法:利用工作之便,将自己的崇拜和爱意融进花里草里,融进胆怯的神情里和幽幽的目光里,一股脑儿献给那个女神。

  这个行为,是很有点“精卫填海”的大悲壮的。想想看,恒达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的妹妹林菲,和打工仔汤海波有着怎样遥远的距离!

  然而,奇迹却发生了。这不能不让汤海波欣喜若狂。

  幸福的汤海波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自己的一切献给自己的心上人。他每次约会时都对林菲说,菲,我是在拿命爱你哩你知道么?林菲点点头。林菲满目盈泪。林菲活了二十九年,第一次领略到纯粹的爱情是这样甘美:每一个热吻都让人灵魂出壳,每一次做爱都让人欲生欲死。

  汤海波就像痴情鸟,一直在林菲耳边喁喁情话。说六年来公司园林里所有的第一朵花他都虔敬地献给了林菲,只可惜林菲没有在意。他说六年来他给自己培育的每一种花卉都取了爱称,这些爱称都连着林或者菲,可惜林菲不知道。他说六年来他将每天所见到的第一缕阳光都献给了林菲,可惜林菲没有感觉到。汤海波并不是说空话。他藏着个精致的蓝瓷小罐,那是养父母留给他的唯一财产。那小罐里收的是早晨的清露——花上的露水,他捧给林菲看的时候,林菲就迷醉了,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献给了他。他还藏了整整一木柜干花瓣——茉莉花、白玫瑰、红海堂、七里香、玉兰、月光光,真正五彩缤纷。汤海波说,自从他心里有了林菲,他就年年收藏花干。每年换新鲜的。他说,林菲若永远看不见他他就永远收藏下去。直到有一天林菲用得上这些花干。那也许要等到林菲离世的那一天。那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顾忌了。他要熬一桶浓浓的花汤给林菲沐浴,然后陪伴林菲一起到天国里去。林菲说,你能肯定我一定死在你前面?汤海波严肃地说:我当然能肯定。我生来是守护你的我当然能肯定。

  林菲第一次在他的单身宿舍洗澡的时候,他就是用干花瓣熬的汤。那一种清香啊,是市面上任何一种花露水和沐浴液都难比拟的。当林菲在大木桶里进行花汤浴时,激动得哭了。她说,波,我们结婚吧。她说,你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情种,也是新世纪唯一的一个情种。我得把你牢牢抓住了。

  事情进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骄傲的林菲林公主放下了架子,准备正式地向社会公布他们的爱情了。在这样郑重的决定之后,她把汤海波带进了她的闺房,也就是她和哥哥住的别墅里。在仰望林菲的六年里汤海波无数次地仰望过这幢隐在公司员工楼后边的别墅。它的外观并不堂皇,甚至灰灰的不很起眼。但是公司的员工们说里边的设施豪华无比。有少数去过的,说是比北京故宫里皇上住的养心殿阔多了。并由此感叹说,皇上可真划不来,连他们的董事长林伟长都不如。

  汤海波第一次造访,所得的感觉是,公司里的员工们私下的传闻是真的。他有些震惊,因为这种豪华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另一个感觉是,在同一个城市里,人们的生活实质差别实在是太大了。他还有一种莫名的惶惑,坐不是站不是。林菲说,你要有主人感,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明天就给你配把钥匙。哥哥说,只要我结婚他就从这儿搬出去。他在城郊买了块地皮,正在大兴土木呢。哥哥骨子里是农民,喜欢乡间情调。

  汤海波坐下来,愣怔了半天才恢复正常。问道,姐夫回来了?林菲说回来了。不过他是个游魂,很少在家里待。他回来两天,我还没跟他照面哩。

  汤海波在林菲带领下楼上楼下地走了一遍。才知道兄妹两个虽然进的一个门,生活却是相对独立的。各有各的客厅,各有各的书房,各有各的厨房,基本上互不干扰。保姆负责两个人的生活起居。保姆林嫂也是家乡来的亲戚,四十来岁,眉眼很干净,衣着也很干净。白净面皮,浅蓝色衣裳,通体像水淋过似的清爽。汤海波还没见过这么干净清爽的保姆呢。她比汤海波的资历老多了,属于林伟长创业初期带进城的元老级人物。所以她的身上就有一种白领阶层的傲气。见了汤海波一点也不热情,应该说还有隐隐的恨意,因为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坏了她侄儿的好事,而她是多么盼望侄儿胡玉做林家女婿啊。所以,林嫂在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招呼汤海波坐的时候,眼波里飘荡的轻蔑让汤海波心惊胆战。茶水林嫂当然是要伺候的,只不过她的神气让汤海波有些不大舒服。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喝过茶之后立即就被林菲带入了两个人的战争。他是被林菲硬拉进卧室的。初次进入豪宅的花匠汤海波本来没有这个胆量,他第一怯伙林嫂那双冷森森的眼睛;第二怯伙着老板。他不能确信老板是否在家?因为老板的活动空间在他们楼下。但是林菲充满欲火的目光焚烧着他,他必须尽职尽责。自从他们恋爱,他就在林菲耳边不断地宣誓,他要用自己的命给林菲酿造幸福。所以他就不能被任何东西吓倒。所以他就特别英勇。

  在幸福的惊涛骇浪中颠来簸去的林菲在平静下来后总结说,只有灵与肉的结合才能获得如此强烈的幸福。汤海波静静地听她倾诉。他觉得幸福之后的女子的情话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就像鸟儿在杨柳枝头的鸣啭,能够融天化地。

  汤海波太幸福了。他在幸福的海洋里漂泊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他们没有走出过卧室,吃的东西是林嫂放在门口的。

  第二天早晨林菲不放他走。但是他说他必须上班。越是做了林家女婿他就越要尽职尽责上班。他不能让公司的员工们小看了。再说公司的发展要靠每一个员工努力,他是公司的一分子,忠心效力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松懈的。林菲拗不过他,就放他去了。但是她自己不愿意上班,她要尽情享受爱的美妙。汤海波说,你是女的,你可以这样。

  他们像所有热恋的情人一样,告别时缠绵悱恻,吻了一回又一回,直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直到两个人都眼泪汪汪的。直到汤海波答应下班后立即赶来,一分钟也不耽误。

  汤海波是歌唱着走出门的。他唱着“千年等一回”。在浩如烟海的歌曲海洋里他只会唱这一首歌,也只爱唱这一首歌。他觉得“千年等一回”,他和林菲的爱情就是这样的。

  汤海波走到楼下,遇到了另一对缠绵悱恻的恋人,看样子也在告别。门敞开着,两个人相拥着站在门的中央,那样子很像一个电影画面。这是个脑筋急转弯的场面,但是幸福中的人往往因为迷醉而迟钝。汤海波想,这世上还有人像他和林菲一样爱得这样深情这样缠绵呀?

  就在他的疑惑里,门口的镜头切换了:他看见自己的姐夫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张脸因为极度陶醉而微微有点儿扭曲。而埋在他怀里的脸也是他熟悉的,只不过那不是他亲爱的大姐,而是董事长助理柳燕那年轻而美艳的脸。

  汤海波还没有回过神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空气处在被隔离的凝固状态。汤海波甚至张了张嘴,一方面想继续歌唱,一方面想证实一下刚才那一幕是否发生过。但是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他本能地退回到三楼去,在门口待立了一会儿。但是他没有伸手敲门。他知道在这混沌的时刻,他应该回到植物园去。在那里把脑子弄得清醒了,再行事不迟。

  汤海波来到植物园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所有的植物都亮晶晶笑微微的,花儿粲然怒放着。他一如往常地在园里穿行一遍,和他亲爱的木瓜花、茶花、杜鹃、海棠、干枝梅说了说话,伸手抚了抚已经结出指肚大的青色果实的桃树,然后浇水——认认真真地浇水。完成了这些例行的工作,就该给公司和厂办的领导们的办公室里更换花卉了。今天应该换茶花。茶花是早晨刚刚绽放的,有种夭夭的新鲜。只有春天的第一朵花儿才有那种妖娆和新鲜。二一九九个早晨,汤海波都是满心喜悦地捧着四季的妖娆和新鲜走进公司和厂办的——那里都是他的亲人们,他心目中创业的英雄。可是今天早晨他心里没有喜悦。亮晃晃的阳光使他烦躁。体力也不支,浇浇水都心慌掉气的。

  两只鸟儿偏偏不解人意,唧唧喳喳叫着飞来梨树上啄吃那甜丝丝的花朵。汤海波捡起一块石子儿砸过去,鸟儿惊飞着远去,他望着它们云一样飘去的影子,意识才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这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大姐云雀。似乎有些不能承受这个名字的沉重,他在地畔上坐了下来。

  他的大姐云雀,这时候肯定在林家寨小学的教室里咿咿呀呀地教山里的娃娃们念书。那悬在半山腰的孤庙一样的小学校,姐姐在那里已经待了三十多年了。随着姐夫创业的成功,十几年来,分布在秦岭南部深山里的林汤两个家族不断地往云城迁徙。只要拽着姐夫的一点衣襟边儿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加入到林汤两家的家族集团里来了。姐姐当然是最有资格第一批跟随姐夫进城的。这不仅因为姐姐是他的结发妻子,还因为姐姐对姐夫事业的发展起了关键的作用。当初,冒着风险支持他辞职下海的是姐姐,最初创业不顺时支持他的也是姐姐。在公司遭受挫折的时候,姐姐卖房子、卖手表、卖自己的头发,最后连自己的血也卖了。关于姐姐的最钻心的镜头,就是有一次讨债人上门逼债,姐姐偷偷下山卖血,由于体弱,一进门就晕倒在妈妈怀里,妈妈抱着她又哭又喊,一家人乱成一团。眼见得姐姐有出的气没进的气,跪伏在姐姐膝下的姐夫急得额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忽然,他从母亲怀里把姐姐抱过来,嘴对着嘴深深地吻她。一家人都惊呆了。姐姐却奇迹般地吐出了一口气。

  姐姐和姐夫就成了神仙夫妻。他们就像牛郎织女一样在山里人的嘴边传来传去。后来姐夫在城里发了财,他们的名声就传得更远了。山里人甚至认为姐姐现在金贵得就跟皇宫里的娘娘一样。

  姐姐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当姐夫要求她进城的时候,她就提了一个蛮横的条件。她要姐夫先把她的兄弟姐妹一个一个地带出山去。那时候,姐夫拿姐姐的话当圣旨。姐夫就像蚂蚁那样慢慢地搬汤家这座大山。汤家子女多。汤家过去的日子太穷了。把这些长年困守山乡的穷亲戚一家一家地搬进城,林伟长花了整整十年的工夫。等到一切稳固下来,该姐姐进城的时候,林伟长的老奶奶却不愿进城。老奶奶听人说,城里的人死了都得火化,就吓得死活不进城。姐夫曾经雇人绑了滑竿,打算把奶奶硬抬进城里去。老奶奶就抱着门前的柑子树,威胁说要撞头。姐夫就只好放弃了。

  林家的老奶奶一向都由姐姐照顾,老人家一天不见姐姐就要寻死抹活的。

  这时候,林家寨远远近近的山里,只要跟林汤两家沾亲带故的,几乎都下山加入了林氏集团。林家至亲的两个人却留在了山上。

  当然,姐姐迟迟不进城,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原因,那就是她不愿意放弃她的工作。她常说,如果让她什么也不做,她就会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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