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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欢乐门(5)

  朱刚说,你这个高论好。大王后小王后,做王后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呵呵,这叫“新王和王后论”!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如蜂似蝶纠缠在一起。

  朱刚走到篱笆边摘一串牵牛花,绕到吴晓辰脖子上,说道,别动,我给你拍张照片。

  春天的公平在于春风能吹开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生机。春天的不公平在于,她不能赋予每一个人春花烂漫般的良好心情。

  在朱刚和吴晓辰尽情享受美丽春光的当儿,叶如轩却感觉不到一点儿春天的美妙。相反,烂漫的春花使他焦虑的心情火上浇油,一种莫名的烦躁笼罩着他。现在,站在市政府大院红艳艳的木瓜花丛里的叶如轩就非常茫然,不知道木瓜花为何开得这样妖艳!当然,他不是有意走进花丛受刺激。他是躲在这里等待一个人——一个关乎他命运的人。

  接受了一上午审查,叶如轩走出市政府办公大楼准备回家。这时候,他突然看见审计局的唐浩局长从市政府大楼里走出来,正跟一个熟人寒暄。他立即走到花坛边掩身在木瓜树下,想等唐浩走近说几句话。他本能地知道,他不能主动过去。那地方太显眼了。下班时间,人来人往。他知道唐浩会不乐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说话。

  这一闪念,是多么严重地摧毁了叶如轩心里的自尊啊。他问自己,我到底有什么错?我怎么就突然低人一头了?我怎么就好像真的有问题了?我怎么见个熟人要偷偷摸摸的?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唐浩过来了。他闪身出去,那样子就像拦车喊冤一样,把唐浩吓了一跳。

  唐浩显然不大乐意在这里跟他说话。唐浩说,你怎么藏在这里啊?跟做贼似的!

  叶如轩说,唐局长,我想跟你说几句话。我本来要到你单位去拜访你的,又怕你忙。刚好看见你到市政府来了,就顺便拜访一下你。

  唐浩就点燃了一支烟。唐浩要借助缭绕的烟雾来掩饰自己的不快。因为,无论如何,他跟叶如轩都是太熟悉的人。他不能拒绝他的谈话。但他实在不想跟他说话。尤其不想站在市政府大院跟他说话。

  叶如轩说,老唐你是知道我的,我有什么问题啊!都是有人要陷害我。

  唐浩皱起了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唐浩说,又没有人说你有问题。正常的审计嘛,如果没问题,审计一下不是很好嘛,组织和你本人都明个心,也给无事生非的人一个回击。

  叶如轩说,问题是现在把我弄得跟有问题似的。你派的那两个人……

  哎,别说这个!唐浩立即拦住他,说道:我们派出去的干部素质都是很高的,你要诚恳配合。不然你说怎么办?工作要靠他们做呢,不能什么事都由我来插手吧。你说是不是啊?

  叶如轩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感到了交流的困难。这么熟悉的唐浩,过去一见面就嘻嘻哈哈的唐浩,现在仿佛跟他隔着万水千山,他一下子够不着他了。

  唐浩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啊。我还要去学校接孩子呢。你弟妹出差去了。我得管孩子呢。

  叶如轩眼看着唐浩走了。这几天他一直盘算着找他,可是现在却眼睁睁让他走了。就像一个一直想打兔子的猎人,兔子来到眼前却不知道怎么抓获一样,叶如轩感到说不出的沮丧,眼眶居然火辣辣地热了一下。

  但是,跟唐浩谈话却使叶如轩明白了一样东西:他叶如轩在别人眼里已经是臭狗屎了。别人生怕沾惹上了。此后的事情很快证明了他的判断。在审计期间,他分别找了市长、分管市长、纪检书记、组织部长。这些人一律闪烁其词,说等待审计结论吧。在和市上官员们的谈话里,叶如轩还发现了个问题:自己在一夜之间丧失了论辩能力,过去以理论家自居的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苍白无力,自己听着都乏味。在每一个地方,他几乎都是信心百倍地进去,灰溜溜地出来。更为奇怪的是,他在碰钉子之后,有眼眶发热的现象。而且频频发生。他想,我怎么这么脆弱了?是老了吗?是自信心丧失了吗?

  他突然明白,人走了霉运,就丧失了话语权。

  叶如轩没辙了。他只有等待审计结论了。让他庆幸的是,审计结果,他是清白的。

  大张旗鼓地审计了一个多月,经贸委副主任、《经济论坛》主编叶如轩没有什么问题!审计小组拍拍P股走人了。叶如轩期望有人给个说法。可是没人给他说法。他再次找到审计局局长唐浩。唐浩说,给你什么说法呢,审计结果没问题就是说法。我早就给你说过,审计是正常工作程序,并不是有问题才审计嘛。

  叶如轩说,问题是,我主编的《经济论坛》被别人拿去了,我没有工作可干了。

  唐浩说,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问题了。现在都是法人制,也许你们的头会给你安排其他工作吧。你应该耐心等等。

  叶如轩听从唐浩劝告,耐心等待。他星期天泡了两天书店,买回大量书籍,有经济类的、哲学类的、文学类的。他想,也好,这些年忙于工作,没时间好好读书,正好借这个机会充充电。可是他读着读着就心慌了。这是因为,当他埋头书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整个社会抛弃了。真的,一个跟社会密切联系的人,忽然莫名其妙地与社会隔绝了。叶如轩无论如何不大习惯。他的修养还没有高到看破红尘。他还没有老到可以心静如水。相反,他非常敏感。每当单位的人笑语喧哗走过他的门前,每当那大铁门哐地打开或者哐地关上,他的心都要为之一抽。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走进了铁门,去找朱刚朱主任了。

  他走进那个大家庭的时候,吴晓辰正在给大家念一个黄段子,所有人都围绕在她身边欢欣地伸长了脖子。那真是其乐融融的氛围。那个从吴晓辰厚厚的嘴唇里滚出来的黄段子说:某个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给镇上的人安排工作,说,你们给村上那些狗日的打个招呼,上边那些瞎熊要来检查工作了,叫他们些挨日的甭胡说。

  啊哈啊哈!大家乐着。

  啊哈啊哈!朱主任乐着。

  叶如轩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进来了。所有人就像突然被拔掉了电源的电唱机,一下子哑了。大家都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叶如轩,仿佛他是外星球来的不速之客。

  叶如轩也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大家。他本来是来找朱刚谈工作的。可是,惶急间,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他说,这是上班时间,你们这样做也未免太不像话了。

  没有人理他。

  他的话太不合时宜了。他说这样的话太自不量力了。他是谁?他还有资格管别人吗?

  忽然吴晓辰晃着手机大声说,嘿,这里还有一条更绝,大家听好了:人生难,求人难,上天更难。贫穷苦,黄连苦,不硬最苦。

  大家先是一愣,等品过味儿来,就爆发出一阵不可收拾的大笑。叶如轩在如火如荼的笑声里狼狈地逃了出去。

  杨远很久没有听到叶如轩的叹息声,以为随着审计结束,一切又恢复到从前了。她是个天生欢乐的人,所有的烦恼不过夜,一觉睡起来,什么忧愁都忘了。更何况,叶如轩也是在市委市政府工作过二十多年的人,他能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再说,她了解叶如轩。知道叶如轩什么事也没有。她常常跟他开玩笑,说如果共和国还剩下一个清正廉洁的干部,这个干部就是你。如果共和国还剩下一个合格的党员,这个党员就是你。

  这天,杨远特别高兴。在年底民意测评中,她得了全票,又被评为优秀教师上报省教育厅。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是,过年之后,她将到省党校学习半年。谁都知道,去省党校学习意味着什么。

  人在心情好的时候看着天空都觉得是蓝的。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往往会想到一些美妙的事情。杨远想到,她应该努力提高夫妻生活的质量,找回过往日子的浪漫。于是,她走进影碟店租来了《夫妻性生活》碟片。闺中密友告诉她,性刺激对治疗男人的虚症是绝对有效的。自从那次失败,叶如轩再没有崛起过。她问过医生,医生说,男人一旦发生了那种情况,恢复起来非常缓慢。杨远想不明白,那满街的性广告宣传,怎么说得那样玄乎。什么五分钟勃起,什么可持续两小时等等。她以前看着那些竖在小店门前的广告就要发笑。现在她经过时不由自主回头去看。当然,她绝不会光顾那些小店。她记着医生的话:所有的壮阳药品都有害健康。但是,她愿意试一试外部刺激的法子。

  杨远想到光碟,想到晚上的情景,满心的快乐和幸福,站在灶台前,一边炒菜,一边偷偷儿乐着。快乐的杨远就忍不住要唱歌。她今天唱的是刚刚学会的《人生第一次》,那里边有两句歌词特别动人:我第一次挣下的钱呦我捧到你跟前,我第一次爱上的人呦我领到你跟前……

  这是一首唱给母亲的歌。杨远唱得倾情投入。

  歌唱着的杨远端着炒好的青椒木耳肉片转过身来,看见丈夫叶如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背后。

  叶如轩满脸痛楚,噙着泪花的眼睛微微红着,脸上所有的线条拉紧,似乎在极力控制情绪。

  她有些惊讶。她略微愣了一愣,然后轻轻放下盘子,抽出一张熏衣草牌的餐巾纸走过去为他擦眼睛。

  杨远说,啊,想你妈了。啊,一首歌的力量竟这么大,能使男儿弹泪!这不马上就要放假了么。只要一放假,咱们立即回去看望她老人家。

  叶如轩却说,你为什么这么快乐,啊?

  杨远说,咦,我为什么快乐?我就是快乐呀!

  叶如轩说,看来,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杨远说,关心你,你又怎么了?

  叶如轩说,吴晓辰那臭女的,朱刚那猪,他们就不是人。

  杨远说,咦,你不是说一切都结束了吗?你不是说一切都好好的吗?审计结束了,你没有问题,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

  叶如轩说,他们剥夺我工作的权利。他们从我手里拿走的刊物不还给我,也不给我安排其他工作。他们把单位庸俗成家庭一样,在里边吃喝玩乐,把我一个人晾在外边。他们发奖金,去农家乐,所有的事情都撇开我。最可恶的是,他们挥霍的都是我挣下的钱。

  叶如轩看着妻子瞪大的眼睛,又一次感到语言的苍白无力。他根本说不出自己遭受心灵折磨的那种感觉。他说出的这些话又愚蠢又乏味。

  好在妻子聪慧。好在知夫莫如妻。

  杨远说,你不用多说,我明白。我明白他们的手段。

  杨远在这一刻想起她接任校长时,上任第一天就被一个疯子在校门口抱住了双腿。门房告诉她,那是学校的音乐教师。她得罪了前任校长。校长不给她安排工作,三年下来,她就疯了。那时候,单位和家里都没有给她一丝理解,大家都认为,学校又不少你一分钱工资,你拿着钱整天地玩多好。却闹来闹去的,结果把自己闹疯了。

  门房叹息说,多水灵的个人,玩着玩着竟疯了。可见人都是贱骨头,非得干活非得忙着才行。

  杨远想起这件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知道丈夫遇上治人高手了。她说,这种软刀子杀人的办法最厉害,你要告他告不着,说他没法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

  叶如轩说,什么意思?

  杨远说,调个单位呀。你立即给组织部递申请,要求调整工作。

  叶如轩说,我都给组织部写过八份请调报告了。找组织部长少说也有三五次了。我还找过市长、常务副市长,反正左右我命运的那些人,我差不多都找过了。但是人家回答的都是模棱两可的话,认为经贸委没有大的问题,言下之意是我无事生非。领导的精神被收买了,你没见现在的《经济论坛》吗,通篇都是领导们的论文,你想想,那是他们自己的作品吗?

  杨远问,都有哪些人在《经济论坛》上发表文章?

  叶如轩说,市委市政府所有的头头脑脑。

  杨远说,这样啊,你那帮对手真高明。看不出,他们还有这样的智慧。我问你,你跟那些头头脑脑怎么谈的?

  叶如轩说,怎么谈?如实反映单位的情况,如实谈自己的尴尬处境呗!

  杨远摇摇头说,你说话的角度不对,这样不行!你不能说别人的不是,不能为自己申辩。现在你再去找他们,换个方式换个角度说话,过去和单位那些人的是与非一概不说了,就要求换个单位。

  叶如轩颓丧地说,我的形象被涂黑了。哪个单位肯要我?朱刚和吴晓辰用我挣下的钱,以各种名义遍请各单位的头头脑脑,我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个专门惹是生非、难以合作共事的形象。

  杨远说,哦,他们还想把人往绝路上逼呀。

  杨远这么说,杨远的心情沉重起来。

  叶如轩说,我在市委市政府先后待过四个部门,怎么说也算个人物。现在弄成这样,真是窝囊。窝囊啊!

  叶如轩说着,把头低在裤裆里,那个无可奈何的情状把个杨远的心弄得碎成片片。先前酿造出的好心情不翼而飞。别说唱歌,别说《夫妻性生活》碟片,她连哭的心情都有了。

  忽然女友刘莲来访。杨远赶紧换上一副笑脸应酬。给刘莲倒上蜂蜜水,削好苹果,然后嘻嘻哈哈笑道,最近被什么好事袢住了,这么久不来看我?

  刘莲说,早就想来哩,你个事业狂,放假前肯定忙飞了,谁敢打扰。

  杨远心里泛起一丝优越,但突然又低沉下来。这一刻,不知怎么的,她艳羡起刘莲的幸福。

  刘莲是个简单的女人。但是刘莲却幸福。刘莲的全部幸福在于有一个气焰嚣张、红运高照的男人。刘莲的男人贺海龙原先只不过是市科协主席,但他霸道出名,当然,业务上也非常出色。单位上的人,谁若冒犯了他,他会毫不留情地打倒你。为了制服对手,他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就是这样一个人,忽然有一天却被提拔了,而且从此青云直上。

  男人的位子,其实就是女人的幸福,在小城市尤其如此。小城市没有那么多的高楼阻挡,人与人的关系很近。近到无处可逃。现在,面对刘莲,杨远就感到幸福女人的优越直逼自己。杨远想,有个强悍的男人真好,有个能把自己的事情摆平的男人,女人多么福气啊。看看这个刘莲,什么本事也没有,却能够安享幸福。

  刘莲毫无疑问知道叶如轩的情况。因为刘莲进门以后,目光就在不断地扫视叶如轩。

  果然,刘莲开口说到叶如轩的问题了。刘莲说,他男人说单位研究室的一个副主任突然去世了,那里空出一个副处的位置。刘莲说,我知道你们正难场着,过来说说,你们若有兴趣,去找找有关领导,调那里去多好。那是个干事情的好地方,同时,又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刘莲说的单位,是指市开放发展委员会。她男人在那里做领导。

  杨远的心和眼睛同时闪亮了一下。杨远说,那就找你家贺海龙啊,还找谁?

  刘莲摇头。刘莲说,贺海龙是挂职。人事上向来都是一把手说了算。你得找他们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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