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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等待下雪(4)

  话虽这么说,姚君走后,何书贤还是立即走到女儿房间。小姝已经醒了,穿了上衣靠在床头上,目光失落落的。何书贤一时心疼,满肚子大道理小道理不知从何说起。她坐在床边,拉起小姝的手贴在脸边,说,小姝啊,妈妈好爱好爱你,你知道不知道?妈妈好盼你快乐幸福,你知道不知道。

  小姝不住地点头。小姝说,我会好好上课的,我会向北大进攻的,你放心。

  不知为什么,女儿后边这句话竟像钢针刺穿了她的胸膛,她觉得有点儿昏眩,又有点儿渺茫的欢欣。她一把拉住小姝的手,说,乖女儿。我知道你是妈的乖女儿。

  两颗清泪扑簌簌滚出眼眶。

  何书贤将女儿送到学校,出来时跟小刘老师道了劳,把汉语言里拐弯抹角的好话都说了一遍。书贤在课堂上一贯义正辞严,说这种好话的时候就有点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愈显得年轻的刘老师青春勃勃,高高在上,愈显得她委琐和苍白。这感觉使何书贤极其气恼,甚至憎恶自己。

  她今后的日子锁定是这样了。无论给谁说好话赔小心,为的都是女儿。以前让她自豪的女儿,现在让她自卑。女儿颠覆了她的生活,毫无办法。

  何书贤走出校门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太阳一出来,身上的羽绒衣就显得燥热累赘,感觉更狼狈了。她想,应该回去换件单些的衣裳再到郑家去。不巧却碰见了郑剑的母亲阎萍。阎萍穿着件黑色毛料时装,套着米格大腿裤,围着条长长的红色纯毛围巾,显得清爽、气魄、高贵,最重要的是,她身边立着位底气十足的中年男人。阎萍扭头对男人说,见识一下吧,这就是姚小姝的母亲,师院的副教授呢。男人倒很和气,走过来同何书贤握手,说,我们通过电话,算认识了。哎,孩子们不懂事,让大人受了多少熬煎。何书贤就知道这男人是郑剑的父亲郑如涛了。郑家的三个人,就这个郑如涛让何书贤觉得顺眼。她说,你们也是去学校吗?郑如涛说,是的。我们准备退学。我想带郑剑到上海浦东我的化妆品开发公司去,等他想念书了,再送他回来。何书贤说,那样,妥当吗?十二年寒窗,眼见得要见分晓。阎萍插嘴说,不然又有什么办法,他命里犯了狐狸精,该着遭劫呀。唯有一个躲字,可免除灾难。阎萍语气里神态里明显的敌意让何书贤倒抽冷气。她心里暗暗叫苦:小姝呀小姝,妈眼里的珍珠宝贝小姝呀,只错一步,你看你在别人眼里竟成粪土了。何书贤侧过身对郑如涛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郑如涛叫了声何教授,显然想说点什么,但何书贤没有回头。何书贤此刻内心气愤交加。她公主般娇贵的女儿,现在让郑家躲避瘟疫一般。郑家全然不顾及孩子的感受,他们的做法是快刀斩乱麻,是断孩子的思念。何书贤觉得这太不人道了。但她能怎么办呢?说服郑家不要送孩子走,让他们慢慢觉悟。这怎么开得了口,她是女方,郑家是男方。现在是男方甩女方啊,何书贤内心的悲哀到了极致。她替女儿叫屈,替自己叫屈。

  这一天在苦难之中透出的一点曙光是姚君终于坐到副校长办公室去了。表面的成功理由是姚君的竞选成绩,实际的成功理由是卢玉麟公司的十万元赞助款。学校当日就选址奠基,由姚君负责筹建。姚君无论如何是高兴的。升迁这东西对于男人来说,是生命价值所在,一旦获得成功,怎么成功的都不重要了。更何况为他提供帮助的是多年的老情人。姚君虽然跟何书贤进的一个门,却不是一类人。何书贤事事较真,姚君就不求绝对值,对许多事情满不在乎。

  何书贤不知事情底细,心里也为姚君高兴着。她觉得怎么着也得振奋起来活下去,这便是一个振奋的理由。她决定上街买些菜蔬,做顿丰盛的晚餐,一家人好好地庆祝一番。

  何书贤不知道,仅仅一天,小姝的事情已经在云城熟人间传遍了。她走在街上,凡遇见熟人,大家都会做出一副悲悯关心状,询问事情的根根梢梢。末了还会加一句,不要紧不要紧,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加把劲儿,小姝上北大还是不成问题的。何书贤就无可奈何地笑,无可奈何地对那分明幸灾乐祸的假脸连声说谢。遭遇过那么三五个人,何书贤也无所谓了。无非停下脚步,将说过的话再多说一遍,将空洞无物的笑容再抛洒一遍。

  她现在才明白了乡下的一句俗话:过日子。乡下人说,过日子不容易啊。是的,将一个个日子平平安安过掉,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何书贤目前的状况,哪个日子看起来都好好的,但哪个日子不渗着血呢。

  何书贤想透了这一点,便将脚步放缓,尽量拣有阳光的地方走。忽见一挑担农妇携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来。何书贤一看,农妇挑的是柿子饼。她决定买一点,就问,这是哪里产的?那小孩子站在担边,拿起一个说,商县的,阿姨你尝,蜜蜜甜呢。何书贤莫名其妙的眼眶潮润,伸手抚抚孩子的头,说,好懂事的娃娃,多大了?农妇答,十岁了。何书贤惊讶说,没上学吗?农妇说,上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爸爸到山西挖煤,山里空落,单家独户的,我出远门就得带着他。何书贤没再问下去,挑选了二斤,拉开钱夹付钱。她看那孩子从棉衣里层掏出个塑料袋,将钱裹了又裹地再塞进去,竟然叹息出声。她目送着那母子两个穿过街市走进人流去。她的心里充满艳羡。羡慕那农妇。她想,我的小姝要有这么懂事该多好啊。我要有个这么乖的孩子该多好啊。

  何书贤在阳光下发痴的时候,姚君正和王惠毅在芳馨园里欢会。

  姚君今天特别卖力特别疯狂。经历了一次次高潮袭击的王惠毅猫似的温顺绵软地依偎在他的臂弯里。惠毅说,怎么样,尝到权力的滋味了吧?姚君不回答。姚君猛翻起来将她往下一拉,一边动作一边说,味道好极了。你尝到没有。惠毅娇喘微微说,尝到了。姚君就没命地用力。这一次高潮袭来时,惠毅喜极而泣。姚君抱拥着她,问,今天是不是最好?惠毅点头,一边将羞红的脸深深埋在他胸前。

  姚君点燃一支烟,慢慢吐着烟圈说,要能永远这样就好了。惠毅说,肯定能永远这样呀,谁能阻拦我们。姚君说,我只怕久走夜路撞着鬼。万一卢玉麟发现了怎么办。惠毅说,他忙得晨昏颠倒的,有几个时刻在云城待,你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睡他也看不见。我担心的倒是你老婆。小姝这么一下,弄得她死了一半,若再发现咱们的事,那她就死定了。所以我们要更加小心。姚君说,那也不见得。事物都在变化着。我原以为,小姝的事她挺不住。现在看来她比我坚强。我是一想小姝的事就心烦,真恨当初为什么生她。何书贤倒风平浪静的。所以,我猜想,她知道了我们的事也不会怎么样。她或许会问我,能不能将心收回来。或许她会体谅,男人在社会上承受的压力太大了,需要放松。总之,她是那种心胸特别温柔宽广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爱我。我是她的唯一。

  惠毅不高兴地撇嘴道,逮住个话题就夸老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姚君揽过惠毅的头,吻住她,说,美人儿别吃醋啊。你难道希望我的老婆是母老虎不成。惠毅说,是个母老虎倒好了,她的劣才显出我的优来。姚君说,偏我命好,老婆情人都是优。

  他们说着绵绵情话,不知不觉得到了下午七点半。非但午饭没吃,连晚饭时间也错过了。两个赶紧穿戴起来,惠毅说,咱们到大世界酒店潇洒去,吃海鲜喝干白。姚君说,实在对不起,今晚不能陪你进餐。何书贤上午就出去买了菜,说要好好做顿晚餐庆祝一下。她和小姝肯定等着我呢。你知道的,我家最近的情况特殊。惠毅说,我不管,我就要你陪我吃饭。今天对你我来说也是个特殊的日子。你要硬走了,今后就别来芳馨园了。姚君百般解释,惠毅就是不依。王惠毅一直是个任性的情人。语言上体贴,床上温柔,下床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姚君当然不能用她刚刚说过的那些贤淑的话来诘问她,他只是百般劝慰百般软语温存。所以他下楼时就一直搂着惠毅的肩膀,还瞅无人注意时偷吻她。他们相依相偎走着,一直到走出芳馨园也没有分开。

  何书贤就在这当儿撞上他们了。

  何书贤是出来接小姝的。小姝跟郑剑约着在芳馨园影视中心门前见最后一面。何书贤没有反对。只是她不放心,孩子前脚走,她后脚跟出来。

  姚君看见何书贤,手臂触电般的从王惠毅肩上落下去,傻愣了几秒钟,撇下惠毅急到书贤身边,又窘又羞叫道:书贤!

  何书贤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忽然走近王惠毅说,礼拜天下午三点,我到你家上课。说完她就往回走,看都没看姚君一眼。姚君跟着她颠颠地走着,想说点什么,始终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

  他们刚进门,小姝也回来了。小姝说,妈,我们了断了。小姝说完号啕大哭,何书贤将她揽到怀里,无声地抚着她的头发,自己也泪如雨下。哭累了的小姝突然觉得有滚热的雨点不断落到自己的头上。她仰脸看见母亲的滔滔雨泪,惊诧地说,妈,你怎么了?何书贤说,妈为你高兴。为你终于走出迷谷高兴。

  小姝说,谁说我走出迷谷了。说着又哭起来。何书贤的心便一揪一揪地痛。这一次是感同身受的痛。她觉得她和小姝都很可怜。

  姚君知道这时候他绝不能开口。他就不声不响地做后勤工作,一会儿递热毛巾过去,一会儿递热茶过去。

  何书贤和女儿的伤心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小姝从何书贤怀里挣脱出来。小姝说,我今天晚上不想复习功课。我想看《泰坦尼克号》,可以吗?姚君用眼睛询问何书贤。何书贤点了一下头,姚君赶紧打开抽屉找碟。一会儿画面出来,全家人静悄悄看上世纪末令鬼神心惊的爱情巨片。三个人中有两个人不停地为剧中人担忧流泪。姚君尽量不去打扰流泪人。她们流泪时,他也做出悲伤感动的样子。事实上他眼睛盯着荧屏,心里一直抛锚。他想思索出个对策来,但越急越什么都想不出。

  看完了《泰坦尼克号》,小姝基本上从悲伤中走出来了。她走进卫生间洗了个热水脸,又刷了牙洗了脚,一言不发,钻进被窝,倒头就睡。何书贤效仿女儿,也是一言不发地做完了洗漱事宜,一言不发地钻进被窝倒头便睡。姚君站在床前,几次想说话开不得口,退出来抽了支羊群,洗漱毕,悄悄上床。他原想何书贤会在他上床的时候斥责他,但何书贤没有,他反倒心里没底,不知道何书贤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第二天,何书贤在姚君还没醒来就离家了。现在让她感觉亲切的只有工作的地方了。今天系上要开总结会和考评会。教师一年忙到头,年终接受全系人的考评——专业的和非专业的,还有政办上的人,都有权随意为你打上一个印象分,平均下来,就是你一年的成绩。每年的这个日子,何书贤都很紧张。她不在乎名不在乎利,但十分在乎人心的公正。那是支撑她努力保持一种精神的凭依。

  她提前来到会议室,把写好的工作总结又认真修正了一遍,尽量不加任何修饰词,只总结教学工作、课题研究和撰写论文方面的实绩。

  八点半,系上的全体教职工都陆陆续续来了。南晓明端着紫砂壶,一边喝茶一边喧哗着走来,一P股在何书贤旁边坐下。说道,何老师,这么认真啊。我看,现在咱们系上只有一个纯粹的文化人了。这个人就是何书贤。除了教书,社会上的事一概不知道。不过,这种人也有天照应的。最近,何老师就遇了个美差,做了云城首富卢玉麟老婆的家庭教师,每月四堂课,五百块,够吓人吧?这还不算,由于卢总老婆对何老师教课特别满意,给咱院里一次就捐助了十万元。何老师为咱学院立了大功啦。这不,首先沾光的是姚君。接下来就该系里沾光啦,看有什么好事轮到系里来。

  会议室立刻嗡嗡成一片。何书贤直觉脑子灌满了糨糊一般,别人议论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她只是呆望着南晓明那类人猿似的头颅,看话语从那扁平的唇间滚落出来。

  何书贤忽然明白,南晓明也许早就知道姚君跟王惠毅的关系。当初他极力荐她去卢家做家教的时候,眼里就含着这种暧昧的、阴阳怪气的笑。

  现在,何书贤受了伤,他达到目的了。说起来,他们共事19年,也还算是和平共处的。他对何书贤暗蓄的恨,除了心里阴暗者对光明本能的仇视,再没法用别的来解释。

  南晓明说,姚君这人就是命好,摊上书贤这样的夫人,社会上又有卢玉麟那样的铁哥们儿,仕途上又顺。我们一块儿分来的,看人家混到什么分上了,想想自己真窝囊。何书贤正想回敬他几句,这时候,系主任叶理光端着蓝花瓷大茶杯进来了。熟悉的人都知道,叶主任一端这个茶杯,这会议就要开整整的一个上午了。忽然系秘书李平陪着姚君走来。南晓明立即站起来鼓掌,叫道:欢迎新领导到中文系指导工作。叶主任也站起来说了同样的话,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寒暄。

  这是惯例,每年总结考评,院里都要派一个领导来参加。何书贤只看了一眼姚君,心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可能是为了在新领导面前留下好印象,叶主任将总结报告进行了细致冗长的发挥,到个人进行总结时,只剩下一个半小时了。于是,个人总结同以往一样草草了事,只在打分时见分晓。叶主任宣布今年考评的新政策——每个人在打完分以后,提出本年度优秀工作者一名。何书贤正在思考,旁边的南晓明已经打完了分,并在下面空白处赫然提出了本年度优秀工作者的名字——李平,并且推给她看,问,你提谁?

  何书贤脑子轰然一响,浑身的血液直冲脑心。

  李平,一个擦一次办公桌上的灰,为会议室提几壶开水都要发一箩筐牢骚的人,被中文系教师南晓明提为本年度的优秀工作者。何书贤想,南晓明这个人太阴险了。他这是借李平打击她呢。所以她说,我提我自己。

  何书贤并没有提出自己的名字。她只为自己打了个较高的分。她一直在告诫自己冷静,却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她并不是认为只有自己才配当这个优秀,她是为自己的友善被践踏而愤怒。

  南晓明交了打分表,却忽然拍着脑门说道,哎呀,糟了,我怎么忘了提你当优秀呢。书贤,你教学那么认真,又帮我带了那么多的课,你才是名副其实的优秀呀。你看,我让酒灌昏了,这些日子,一天两场酒,脑子木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呢。我光顾了李平个小青年可怜,想扶他一把,就忘了正义了。以他的工作态度,怎么能当优秀呢。

  书贤收拾东西站起来准备离开,说道,李平是当之无愧的优秀,我也提的他。

  当天考评结果出来,系秘书李平当选为本年度优秀工作者。除南晓明拍手叫好外,似乎人人都有怨言,但谁都没有提到桌面上说,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何书贤下班后没有回家。她先到学校旁边的面馆去吃了一碗刀削面,而后到黄土岭上坐了一下午。

  姚君满城找她。傍晚时分在南门遇着她时,姚君似乎受了一场惊天巨吓,说话时声音簌簌发抖。他说,书贤,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我就崩溃了。小姝也崩溃了,她中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吃,一定要见着妈妈。

  何书贤没有理他,低头往回疾走。打开家门,小姝猫似的蹿上来猴在她怀里。小姝瞅着她的脸,左看右看,说,妈,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你从来不这样的。

  何书贤笑道,哪里有什么事。年底了,系上工作忙,忙完大家吃加班餐,我忘了先打个电话回家。对不起,以后再不这样了。

  小姝疑疑惑惑地看着她,说,真的吗,妈你真的没什么事吗?你可是从来不说谎的哟。

  何书贤强行把笑容堆在脸上,走进厨房。饭是姚君从灶上买回来的,她赶紧洗了些菠菜,做一个鸡蛋菠菜汤,又把菜热了一下,招呼小姝吃饭。

  何书贤一连两天都没同姚君说什么。星期天下午,何书贤默默地熨衣裳、擦皮鞋。姚君猛然想起那天她对王惠毅说的话。心想,难道她真的还要给王惠毅上课?嘴上却不能问。眼睁睁看着何书贤换衣服出了家门。他甚至没有勇气给王惠毅拨个电话。

  王惠毅见到何书贤时很紧张很客气,完全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盛气凌人。相反,在何书贤平静的姿态面前,她显出某种恭顺和谦卑。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何书贤那板正的铁灰色套装和白色衬衣,特别是她那纹丝不乱的头发,仿佛被那种整洁的气度震慑住了,她忘了问候,也忘了呼唤保姆上茶。何书贤没在意王惠毅的态度。她打开书,接着上次的讲题做《金瓶梅》欣赏解析。王惠毅开始有点儿心神不宁,但随着何书贤舒缓有致的讲述,她也慢慢平静下来。

  讲完课,何书贤合上书,平静地看着王惠毅说,你们打算怎么办?

  王惠毅腾地红了脸,嗫嚅说,就这样啊,能怎样?

  何书贤盯着她那好看的眼睛,说道,这么说,你不打算离婚跟姚君过。惠毅摇摇头,难堪地说,是姚君不愿意。其实,在他心里你的分量比我重得多。王惠毅说着眼圈红了。何书贤就站起来告辞。惠毅喁喁说道:何大姐,我很敬重你。我不是有意伤害你。你知道感情这东西……何书贤摆手制止,说,你别说了。

  何书贤离家后,姚君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知道何书贤去王惠毅家,但想不出她去干什么。他当然不相信她真的去上课。当然他也知道何书贤绝对不会去闹事。相反,他害怕她会出事。似乎从这一刻起,他才知道了何书贤的无限宝贵。所以,何书贤一进门,他就扑过去拥住了她。何书贤轻轻推开他说,老夫老妻的干吗这样。姚君红着眼眶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何书贤平静地看了他几分钟,说道,你真的那么在乎我?姚君说,在乎。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在乎你。书贤,我对不起你。书贤摆手制止道,千万别说这个。姚君说,那么你原谅我了?书贤避而不答,换了拖鞋,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做饭。姚君赶紧帮着剥葱剥蒜刮生姜。何书贤没像往日那样赶他走。她想,今后得让他知道知道饭是怎么做熟的了。

  开火炒菜前,何书贤手里举着炒瓢忽然问,你们既相爱,为什么不愿意结合呢?姚君说,大概都是太爱家的缘故吧,爱各自的家。何书贤摇了下头,说,爱家,我是不是听错了?

  姚君低头剥葱,不敢贸然答话。

  这顿晚饭何书贤做了八个菜。她没再恪守那个六六大顺的“六”字,因为那似乎保佑不了什么。她祈祷了几十年的顺,生活还不是屡屡出偏差。还不如企求发的好。反倒有些冒险的意味和希望的意味。

  小姝很喜欢她做的清蒸肉圆子,差不多三五下就消灭光了,一边说,爸爸对不起,没给你这个大馋猫留几个。何书贤心里咯噔一下,就这句话,瓦解了她离家出走的决心。她在做这顿团圆饭的时候,一直想着出走的时机。她原打算最早应在小姝三天高考结束,最迟应在小姝拿到通知书以后。

  那么,她在这个家的忍耐期限是半年多一点。女儿的一句话,却让她动摇了。冤家。她生命里的两个冤家,让她如何放心得下。

  小姝出问题使何书贤添了一个毛病:见到谁家的孩子都痴痴地看,觉得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比自己幸运,羡慕所有别人家的孩子,尤其那些怯怯地拽着母亲衣襟来城里卖菜卖水果的农村孩子。

  姚君出问题又使她添了一个毛病:见到夫妻双双走过,她都用充满疑虑的目光盯着看,仿佛人家的亲昵和笑容里都蓄满了虚伪。姚君屡次想提醒她,但不敢。

  自从东窗事发,姚君在家里显得特别小心,处处谨慎行事。何书贤越是只字不提他和王惠毅的事,他就越是紧张不安。何书贤现在像是个精致易碎的花瓶,他须得无时无刻小心呵护着。

  他累。心累。情累。

  他想念惠毅。但他绝对不是一个为爱情献身的男人。他的愿望是鱼和熊掌兼得。如果非要他在妻子和情人之间做选择,他就要前者。在安稳和激情之间,他宁要安稳,宁要风雪夜归家时妻子递来的那一杯热茶。所以,纵然万般相思苦,他也没有给惠毅主动打过一个电话。而且,他要在何书贤面前做出一副痛改前非的姿态。一般情况下,他不去碰家里那个电话机,也不接电话。日常生活中,尽量做到在何书贤的眼皮底下活动。他在内心把这称做自觉接受监控。

  他这样苦自己,只缘一点: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他不能没有何书贤。何书贤对于他,是平凡日子的积累,是油盐酱醋柴的味道,是可以脱了脏裤头臭袜子乱甩的地方,是一个有女儿的家。

  在这个问题上,姚君像所有外表潇洒的男人一样没有脱俗。何书贤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她甚至为王惠毅暗暗叫屈。

  何书贤所添的第三个毛病,也是最让姚君受不了的毛病,就是她看姚君的目光充满了审视的意味。有时候姚君好不容易创造了机会想跟她亲热一下,一碰到她的目光,那热情就如遭了兜头凉水一样,霎时就熄灭了。他在心里叫道,完了完了,我迟早要阳痿了。

  何书贤似乎看不见姚君的悲戚,或者说她不想看见。她总在审视,审视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床、衣柜、书架、锅、碗、瓢、盆,甚至灰尘。她只有在女儿小姝情绪不稳的时候,才会放弃那冷冷的审视。

  小姝在郑剑走后慢慢地断了思念。毕竟上海太过遥远,遥远就把一切淡化了。但小姝因此也变得对一切满不在乎,学习和上课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这使何书贤每时每刻都处在提心吊胆的状态。她总是抑制不住地到学校去看小姝。倘若远远地看见小姝坐在教室里,她就长长地舒一口气,倘若小姝不在教室,她立即心慌掉气,嘤嘤地想哭。这种时候,她会软软地依在姚君怀里任他亲抚。这样的夜晚,她也不反对通过做爱获得暂时的忘我之欢。

  何书贤在冷战一个月之后,和姚君重归于好。姚君感激涕零,当天下午约惠毅去芳馨园做最后的诀别。王惠毅不愿去。说,算了吧,还是不见为好。姚君,不是我无情,是你老婆那无辜的样子震慑了我。我没有勇气跟你见面。芳馨园的房子我已经卖了。咱们就此分手吧。

  姚君拿着电话,许久没有放下。那边一再问他,明白?他才说,好吧。说来奇怪,他约王惠毅时本来就打算说分手的,话由王惠毅说出来,他却难受得要命。仿佛真被人抛弃了似的。

  与王惠毅分手,姚君蔫了许多。想着,没什么,情人关系本来就是无花果树,分手是迟早的事。但心里总失落落的,仿佛一架机器缺了个什么部件,转还是转着,却潜藏着危机。

  事实上,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是小姝本身的危机,化解了家庭的危机,也化解了潜伏在姚君内心的感情危机。姚君想,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大概是确有道理的。

  何书贤一家依然按照旧有的秩序过日子。小姝背着书包上学,姚君尽他的副校长职责,何书贤刻板地教书。生活也按旧有的秩序行进着。何书贤依然同南晓明同坐一个办公室,见面依然点头微笑。所不同的是添了一些暗藏的隐痛。就像结痂的伤疤,平时没什么,只在阴雨天才会隐隐作痛。

  这年直到腊月将尽,云城依然没有下雪的迹象。何书贤依然迷恋着到双鹿岭等待下雪。在那些西风漫卷、凄凄迷迷的日子,她穿着橡皮红羽绒服,围着白色大围巾,再戴上一顶绒线帽,独自站在双鹿岭荒荒的山脊上,是一道很不错的风景。她在双鹿岭上遇到过康波。康波在双鹿岭就恢复了诗人与歌唱家的气质:自然、朴素、安静。她就不去想卢家大客厅里那个康波,而接受眼前这个康波——这个愿意守在凛冽寒风里陪她等待下雪的康波。

  何书贤想,新千年教会她最大的学问,就是不再追求完美。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日子。

  何书贤在双鹿岭遇见卢玉麟那天,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卢玉麟伸着双手,看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掌心里,又转瞬融化。嘴里喃喃说着:好雪。好雪。

  何书贤站在雪雾里,就像一棵安安静静的草,任凭雪花飘落在头上身上。卢玉麟扭头看她时,她的双眸里有一汪晶莹的泪花。

  (发表于《特区文学》2002年第5期,获第四届特区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2003年第1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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