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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芹的郎河(4)

  忽然,刘翔羽的手指下流淌出了一首委婉热烈的曲子。她自己引吭高歌,唱的竟是小芹写的那首儿歌。她反复歌咏,一声比一声嘹亮,一声比一声动情,在场的教师学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唱起来。苏文也唱起来。小芹站在他身边悄悄地拉拉苏文的胳膊,并且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她不能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情。苏文低头看了一下她,第一次感到了交流的艰难。

  晚上月色皎洁。肖伊霞约了大家在山巅上看月亮。神仙人儿刘翔羽是当然的邀请对象。大家坐在山巅上,沐浴着溶溶月色,吃着山里的鲜果喝着啤酒。肖伊霞感慨地说,啊,我们在同一个月亮的照耀下,可彼此是多么不同啊。一个刘翔羽,就把鹞子岭的教育史改写了。我们再怎么努力,却只能培育几个学生。我都有些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刘翔羽却谦虚地说,我并没有多大能耐,只是机遇好。你们的贡献是无形的。正是为了学习你们的精神,我才来到这里呀。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瞟了苏文一眼。

  一个多月来从未主动跟刘翔羽搭过腔的苏文说,翔羽,你的钢琴水平怎么突然就这样好了?我还听见你跟那个港商讲英语,这些奇迹都是怎样发生的?

  刘翔羽说,学习呀。我一到北京就疯狂地学习。上新东方,去音乐学院。总之,拼命把自己往高拔。求学期间,我每天要驾着车跑几百里呢,很辛苦的。我今天正要提醒你们,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坚持学习。

  胡群说,学习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啊。我们都想学习,可惜没有条件。

  刘翔羽望了一眼苏文,说道,我可以教你们的。就看苏文欢迎不欢迎了。

  苏文点点头。他点头时下意识地搂紧了坐在他身旁的小芹。说道,我虽然打心眼里不欢迎你。但我却愿意向你学习现代知识。

  胡群不知道他们的特殊关系,诧异道,苏文,你为什么不欢迎人家?是嫌翔羽抢了你的风头,杨校长不再把你当做头号的心肝宝贝了。胡群是刘翔羽的狂热追随者。见着刘翔羽他就像迷途的羔羊见着了牧人一样,欣喜得不知所措。这些日子,他出来进去地跟着翔羽,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恨不能天天给翔羽磕头表忠心,口里还时时唧唧哼哼唱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点也不怕大家笑话。

  苏文说,哪里?是翔羽太现代太迷人了,我怕自己被她诱惑。

  刘翔羽大笑道,你心中若有真神,我怎动摇得了你。

  肖伊霞插进来说,就是。你心中有神主宰着你怕什么。再说,还有我拽着缰绳哩,你敢胡跳腾?苏文说不敢不敢。

  他们就从这天晚上开始了学习。二十个教职工,除校长杨明堂之外,全都兴致勃勃地参加了学习。刘翔羽先给他们介绍了外边的世界,重点讲了北京。因为她发现这里的人对北京有着特殊的兴趣,一提到北京个个眼里都亮晶晶的。第一堂文化课是上英语口语,用李阳《疯狂英语》教材。几十分钟下来,听课的人个个都疯狂了,上厕所都在互相用英语对话。这使苏文对刘翔羽刮目相看。

  刘翔羽是活泼如鹿的性情。无论工作多么紧张,她出来进去地总是在歌唱。她并不唱那种流行歌曲。她学唱当地的山歌。闲暇时找了当地七八十岁的老农,好茶好烟好酒伺候着,请他们唱那些野腔野调的山歌。那种跟说话差不多的当地山歌,经她一改造,竟是委婉生情,感天动地。在人们夸赞她时,她总要骄傲地瞟苏文一眼。苏文不敢跟她对视,久而久之,就产生了深深的自卑。觉得自己真的是土得掉渣的山村教师,被时代所抛弃了。而刘翔羽虽然身在大山里,却每个细胞都在跟大时代紧密相连着。每当她站在院子里通过手机和香港、北京联系,苏文都有这样的感觉。苏文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出了问题。他并不想看刘翔羽。但刘翔羽走过他身边时,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飞。飞得他心慌意乱。

  杨校长看不见苏文心里的波澜。老实人一味地瞎高兴着。他为了留住刘翔羽的心,想尽办法让她体味山里人的厚道。今天让小芹给她开小灶,明天把她带到家里去做客。还带着刘翔羽去逛他家的亲戚。这些活动苏文都回避着。他不敢跟刘翔羽同时到小芹家里去。用生命爱着女儿的小芹妈妈和老实的杨校长不一样。她也许一眼就能看穿女儿的爱情危机。而暂时,苏文还不承认这种危机。他认为,他对小芹的爱是谁也无法动摇的。

  苏文、肖伊霞他们跟着刘翔羽开始学英语那天晚上,小芹陪伴苏文批改作业的温馨行动中断了。尽管她每天晚上还是坐在他房间里等他回来。但是他们却没有多少时间缠绵了。因为苏文回来时就已经很累了。

  接近放暑假时,一直很坚守的肖伊霞给学校提出申请,带职到市教院进修。当然,她是表示学习之后一定要回来的。她决定把孩子留在山上由杨校长的老伴儿和小芹抚养就是决心的证明。可是,手续都办好了,她又不走了。她说第一放心不下孩子;第二放心不下小芹;第三,放心不下她那些即将升入六年级的学生。胡群也闹着要出去学习。但他家里困难,拿不出学费。他就在刘翔羽耳边不断诉说。他诉说时,目光像蛇信子那样在刘翔羽的脸上舔来舔去,希望刘翔羽有所反应。可刘翔羽就是不反应。

  苏文也萌生了外出进修的念头。他一直因为自己没有上正经大学而懊悔。但他和肖伊霞的动机不一样。前者为的是学习充电,而他是逃避。问题是即使逃避,也离不开刘翔羽的帮助。他和胡群一样家境贫寒,没人资助学费就进不了大学的门。其次是复习功课。有许多东西他必须向刘翔羽请教。漫长的假期,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刘翔羽对小芹很客气。见了她总是叫她小芹妹妹。开始苏文很感动。但是后来每当听见刘翔羽叫小芹妹妹时他心里就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有怜悯的成分也有遗憾的成分。为了战胜这种心理,苏文常常当着刘翔羽的面作出一些跟小芹的亲热举动。但是小芹不习惯这样。每当这时,她就会用她那清亮如水的眼睛看着他。一直看得他脸红。

  苏文深恨自己意志薄弱。他想,要坚持住,唯一的办法是带小芹离开。他就去找杨校长,说市里的同学来信,告诉他盲哑学校新开设了美容专业,免费招收学员。他想跟小芹一起到市里学习。小芹学到一技之长,对一生都有好处。杨校长不大同意。可是他的老伴儿很赞成。认为美容这个行业对小芹很合适。她内心的想法是,苏文还年轻,说不定哪天熬不住了就要到城里去。那么,他们的女儿就得有一项在城市生存的本领。肖伊霞和胡群也支持他们。肖伊霞觉得小芹太可怜了。长到十九岁几乎没有出过山。她应该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苏文获得了各方面的支持,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他认为只要离开刘翔羽的视线,他就能保持住对小芹的爱。

  做准备的那几天小芹也很高兴。她是个稳重含蓄的姑娘。但是那几天她显得有些把持不住,人前人后地黏糊着苏文,仿佛生怕自己走丢了似的。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苏文突然有些不舍。夜深的时候,他一个人来到郎河,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发呆。突然有人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他挣扎了半天才分开那双手。原来是刘翔羽。苏文的心顿时突突地狂跳。可是他假装镇定,憋着气不先开口。刘翔羽说,你以为不开口就能掩盖心里的虚弱吗?你以为逃避就能解决问题吗?

  苏文许久没有回答。苏文说,小芹太可怜了。求你放过她吧。你这么强,哪里找不到精彩,非要把眼睛盯在一个可怜的哑巴身上。

  刘翔羽说,我不是盯着她。我是为了拯救她。爱情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我希望她早早擦亮眼睛,早早从梦幻里醒来。我不是情圣。你同样不是。虽然我当初伤害过你,但我现在经过生活的炼狱已经明白了,而你还没有。如果初上山时我只怀着寻找丢失的爱情的简单想法。那么,现在我是要救人。救小芹。救你。

  你别装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好不好。你以为捐资修一座学校就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人类的苦难多着呢。最起码你眼下就救不了自己的爱情。我不爱你。你可奈我何?苏文见刘翔羽看穿自己的内心很恼火,有意恶狠狠地伤害她。

  刘翔羽才不在乎。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是趟过炼狱的人。这时候她撇下苏文,一个人走到河水里。苏文就看见了惊心动魄的美女泳图。如果说,一年前的夏末,看见小芹在河水里游泳,他被那神仙般的飘逸震懵了的话,刘翔羽在河水里游动则惊醒了他沉睡的欲望。原本,他们的初恋就是从欲望开始的。

  刘翔羽太诱人了。她的皮肤因为成熟而艳光四射。她的姿态因为成熟而充满诱惑。她就在水里那么恣意畅游着,几乎没用一个挑逗的动作,苏文就把持不住了。他三两把扯掉衣裤,扑通跳下水向刘翔羽游过去。

  那是一片他熟悉的水域。几乎不用费劲,他就能找到如鱼得水的欢乐。

  在欲海里畅游有种酣畅淋漓的释放感。比起在情海里漫步,它似乎更为轻松和浪漫。他们大呼小叫,把山崖都撞疼了。山崖在欲望的浪击里疼痛地呻吟着。

  这天晚上,他们在大青石上拥坐到黎明。分手时,苏文突然说,我们两个罪该万死。我们把小芹的郎河弄脏了。

  苏文带着小芹下山的时候很多人都来送行。苏文牵着小芹,先走到小芹的父母面前鞠躬。小芹的妈妈由杨校长背着。因为负重,杨校长显得更加瘦小,看起来像一棵被压弯了的歪脖子树。苏文和小芹对着他们深深鞠躬。两位老人就忍不住泪流满面。站在他们身边的肖伊霞也红了眼睛。刘翔羽也在人群里送行。苏文回避着不朝她站立的方向看。小芹却跑过去,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因为送行的人紧跟不舍,他们就走得很慢。真正一步三回头。小芹妈妈一遍遍对苏文说,娃呀,我们小芹就交给你了呀。她这样说一遍,苏文就回答一句,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这样的对话一直延续到郎河边上,其情状简直像叫魂一样。弄得所有送行的人心里都凄凄惨惨的。刘翔羽甚至跑过去拥抱小芹,并悄悄对苏文说,学校建好我就走。永不在你的视线里出现。你好好待小芹吧。

  苏文点点头。忽然牵着小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河里。走到大青石边,小芹却突然不走了。苏文拉她,她就死命地抱住大青石不放。肖伊霞赶紧走进河里去劝她。她懂得小芹的语言和心理。小芹平时是和她最要好的。但是肖伊霞用尽办法,她还是抱着大青石不松手。这时候,杨校长将老伴儿放在地上,自己走近女儿身边去掰小芹的手。掰得急了,小芹突然呀地叫出声来。

  小芹已经多年不出声了。这一声惊得在场的人全都大张着嘴,惊得杨校长倏地想起了往事:那是小芹十一岁的时候。他带着她到市里赶一个物资交流会。从没进过城的小芹兴奋得呀呀大叫。小芹生得美丽。美丽的小哑巴立即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大家纷纷围拢来看。小芹转动着水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拨开人群拔腿就跑。知女莫若父。杨明堂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追上女儿,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将女儿抱在怀里。久久地抱在怀里。也就从那一刻起,小芹闭口不言直到刚才。

  想到这里,杨校长说,苏文你走吧。小芹是不可能出山了。她在城里受过致命伤。她肯定想起了往事。你们就不要勉强她了。人这东西就好比草,长在水边很旺,你硬搬到旱地它就活不成了。小芹天生就适合在郎河边生活。就随天吧。

  苏文说那我也不去了。怎么着不是一生呢,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进修?

  杨校长说,不。你一定要去。我老了,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休。我还指望你回来挑担子呢。我们的新学校建成之后,一定得有个学识水平很高的校长。未来的校长再不能像我这样土。杨校长说到这里停了停,接着说道,至于你和小芹的事,分开一段时间正好是个检验。你出去两年,心里如果还舍不下她,那你就回来。如果你见了大世面长了大学问觉得小芹配不上你了,我们也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娃子你就放心去吧。

  苏文再拉小芹。小芹将大青石抱得更紧。苏文就贴到她耳边说,好,城里嘈杂,你不去也好。你是山间的兰花草,是要在山间养着才有灵性的。那么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说完大步上岸。走出几步却又跑回来,将刚才说过的话又在小芹耳边说了一遍。这一遍小芹仿佛听懂了,她痴痴地望着苏文,点了点头。并且,眼里充满泪水。

  苏文走后小芹变得更沉静了。她每天做完事后就去坐在郎河里的大青石上。苏文走去的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就像一根希望的线一样牵着她的目光。她每天不坐到晚上十二点不上山。开始,夜深时肖伊霞走来陪她,时间长了肖伊霞吃不消,就不来陪她了。山里的秋天来得早。晚间山风很凉。大家都让杨校长去劝小芹。杨校长却说,让她等去。她心里愿意就让她等去。她心里愿意再凉的风也暖。

  九月初的一天深夜,山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把所有人从梦里惊醒。并没有下暴雨,却暴发了山洪。刹那间地动山摇,河流改道。鹞子岭下的郎河里到处都是滚滚巨石。河水咆哮着绕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天地间一片混沌,一切仿佛突然退回到蛮荒时代去了。

  肖伊霞听到河水咆哮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喊小芹的名字。她来不及穿戴整齐就往郎河边奔跑。她在乱石间一边奔跑一边哭喊。但是,咆哮的郎河却不应她。这使她的呼喊就像山间的雾那样缥缥缈缈的没有着落。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也跟着她边跑边哭喊。刘翔羽也跟着她边跑边哭喊。很多学生站在岸边哭着喊小芹姑姑。杨明堂背着老伴儿赶到郎河岸边。他只哭无泪。他的老伴儿只流泪哭不出声来。

  肖伊霞顾不上他们,领着人满山谷奔跑着呼喊小芹。山谷里到处是火把和手电筒在晃动。洪水在人们脚下怒吼,稍不留神,就有葬身波涛的危险。但是,肖伊霞他们还是在又滑又陡的山路上边走边喊,从夜里一直喊到天亮。

  可是,没有找到小芹的身影。

  肖伊霞再到杨校长他们身边的时候,哭得几近昏厥。老两口儿用枯柴样的手抚着她的头发,说道,好女儿,别哭了。芹儿她是多么有福气。做着美梦离开这个人世她是多么有福气。这下好。这下我们再不用牵心她。我们死也能闭上眼睛了。

  肖伊霞听着他们呓语般的话以为他们是气糊涂了。但是她看到他们的表情很平静——是那种女儿到了天堂的平静。肖伊霞惊讶得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她想,两位老人家是悲伤得迷了心性了。她得设法先救他们。她就去抱来自己的孩子,母子两个双双跪在他们面前,说道,小芹去了,还有我们母子呀。看看吧,看看你们的女儿和孙子吧。她又指着身边围着的学生说,看看吧,看看这么多的娃娃吧,他们都是你们的儿女呀。

  杨校长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说,我们知道。我们知道。说着弯腰背起老伴儿,对身边的人说,走,回学校去,娃娃们还等着上课哩。接着,又像对自己,又像对别人说,无论发生了啥子我们还得活下去是吧?

  大家便跟着他亦步亦趋往山上走。路上,大家几次要换着背他的老伴儿他都不肯。

  好不容易挨到院子,大家都像丢了魂似的不知怎么办好。有人又叫着小芹的名字哭起来。杨校长却平静地说,伊霞,你把我的政治课安排成公共课。我今天要给全校师生上一堂政治课。

  这场发生在半夜十一点三十分的洪水,淹没了郎河沿岸的十几个村庄。像小芹一样在梦中逝去的人有十九个,一百多人失踪,下落不明。这件事震惊了各级政府。第二天一大早,他们的女县长就坐着三菱车赶来了。女县长带来了帐篷、粮食、药物、食品、衣被,并且走遍灾区慰问灾民。女县长在郎河小学一带看望灾民的时候,紧紧地握着杨明堂的手,说道,你是广大灾民的楷模。你在痛失爱女的当天仍不忘恢复教学秩序,为抗灾救灾恢复重建工作做了贡献,树了榜样。我代表党和政府感谢你,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

  听了这番话,一直哭不出声的杨明堂突然地放声大哭了。他哭得太响了,简直像山洪暴发一样,甚至比山洪暴发还可怕,因为他的哭声里有种苍老的绝望。

  女县长皱皱眉,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天,她被哭声裹挟得有些疲倦了。

  为了安慰灾民,也为了鼓舞士气,女县长和她所带领的工作人员与鹞子岭小学的师生们一起围在水泥乒乓案子边共进午餐。午餐极简单:一盆青炒豆角,一盆红焖洋芋,一盆回锅肉,一盆麻辣豆腐,外加一盆西红柿鸡蛋汤。大家却吃得香甜。饭间,不知谁对县长讲了小芹和苏文的故事。女县长感叹得不得了,问道,那苏文呢?苏文知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红肿着眼睛的肖伊霞说,他还不知道。杨校长不让我们告诉他。女县长说,这怎么能隐瞒他呢。立即打电话告诉他让他赶回来。

  杨明堂正端着一大盆米饭走过来。听县长这么说,急了,顾不得礼貌,插话道,不要叫他。让他安心读书吧。苏文那娃娃是个人才,他应该为更大的事用心。

  这时候却有人在他膝前扑通跪下。大家一看,原来是苏文回来了。苏文哭道:是我害死了小芹。爸你杀了我吧。

  杨明堂赶紧扶起他,一边用粗糙的手去擦苏文那滚滚而下的泪水。一边说,咋能怪你?娃呀,这是天意呀,咋能怪你哩!苏文却哭得更厉害了。小伙子的眼泪有种撼天动地的力量。女县长也被感染得眼睛红红的。她说,没想到这大山里边还有这么感人的故事。我看这样吧,苏文你就不要去进修了。我成全你。你就留下来做鹞子岭小学的校长吧。老杨干了几十年了,也该歇歇了。

  女县长离开的时候,特意同刘翔羽握手,称赞她致富不忘家乡父老,鼓励她加大投资,尽快建好学校。刘翔羽点头称是。可是,当天晚上她却离开了鹞子岭小学。她是悄悄走的,谁也没有发觉。她走后一个礼拜,镇教育办通知苏文去办一笔二十万元资金的转账手续。苏文知道,这肯定是刘翔羽汇来的。她投资建校的当初,原要求当地农民集资二分之一,所以工期很慢。现在看来,她决定自己全部投资了。这样,工期两个月之内就会保质保量完成。就是说,在冬季到来之前,就可搬进新学校了。苏文觉得,这笔钱是小芹拿命换来的。

  苏文回来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全体教职员工。大家欢欣鼓舞,洪灾后第一次喝了酒。胡群喝醉了。喝醉了的胡群当晚给他视为红颜知己的肖伊霞留下了一些稀里糊涂的留言,然后离开了鹞子岭小学。他在留言里说:伊霞我亲爱的,自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突然明白,爱情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决定不要爱情了。你珍重吧。我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淘金。不要打听我的下落。

  苏文在这天晚上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见他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来到郎河,刚刚在大青石上坐下,心里正惆怅着,忽然,一位宛若仙子的披着瀑布样的美丽秀发的女子从河的上方慢慢向他游来。那女子像是小芹,又不像。他刚要喊她,肖伊霞却出现了。但她离他很远,走走停停不愿见他的样子。河里的女子游过去,轻轻挽起她的手向苏文走来。走近了,女子向苏文莞尔一笑,将肖伊霞的手递进他的手里,然后转身飘然而去。那飞起的秀发,那婀娜的身姿分明就是小芹。惊奇的苏文刚要说什么,倏忽间女子却不见了。苏文顿时满心失落。同时也就惊醒了。惊醒的苏文奇怪这些天他一直期待在梦里和小芹相会,偏偏梦不到。今天忙忘了,却在梦中见到了她。最奇的是,从这天晚上开始,他只要一睡着就做相同的梦。白天午睡也不例外。有时候,工作忙时打个盹儿,竟也做这样的梦。有时候梦做到一半醒来了,再睡时梦就继续着。他有些心虚,就走去跟小芹的妈妈说。小芹的妈妈二话不说,拿起把菜刀在门槛上梆梆剁了几下,喝道:小芹听着,你已经做了鬼,就不要再来纠缠你苏文哥了。你苏文哥哥现在忙大事哩。你若真爱他,就不要再来找他了。小芹你听到没有!呵斥毕,对苏文说道,这是小芹爱你太深,不肯舍你而去。我刚才给她说了这些道理,你晚间再到河边去给她烧些纸钱,她就不会再缠着你了。苏文说我不去。她梦里来相会我才高兴呢。小芹妈妈说,娃吔,你傻呀!人死了不能复活是不是?咱活着的人还要做事是不是?听妈妈的话,晚上去河边烧纸。记着,一定要在十二点。

  苏文按照小芹妈妈交给的办法,晚上在河边一边烧纸一边呼唤:小芹啊,放心地去吧。别牵心着我啊!别牵心着父母啊!别牵心着学校的娃娃们啊!别牵心着肖伊霞和她的孩子啊!他这么念叨着,忽然觉得前边不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念叨着什么。再仔细一看,还有隐隐的火光。就壮着胆子向那边的火光走过去,并大声喊道,是谁在那里?

  一个女子应声道:是我。

  苏文听出是肖伊霞,惊道:你也在给小芹烧纸。肖伊霞说是。原来,肖伊霞也是日里夜里连续梦见小芹。惊异间去向小芹的妈妈诉说。小芹的妈妈就教她这么做。苏文问她梦里小芹是怎么个情景。肖伊霞说了,竟跟他的梦一模一样。两人啧啧称奇。恍惚间若有所悟,两人顿时别扭起来,回去的路上竟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分手时互相道了再见。

  火克水。伴随着水灾而来的是一个个绝好的晴天。在清风朗日的照拂下,鹞子岭小学那充当围墙的救命粮早早地红了,站在郎河对面的任何一个位置上,都能看见半山腰里那燃烧的云霞。这云霞一般灿烂的救命粮就引来了千万只鸟雀。它们把那甜甜的小红果当做最好的食物来攫取。它们总是早晨飞来,因为早晨的救命粮有种带露的新鲜。苏文和肖伊霞首先发现了雀鸟行动。接着,其他教师和学生们也发现了。于是,此后的每天早晨,大家都比平常提前半小时起床,站在学校的院边齐声呐喊,吓走那些贪嘴的鸟雀。有天早晨,不知谁在呐喊中叫了声小芹姑姑。这一声喊叫,使所有的人眼里都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发表于《特区文学》2005年第4期,《小说月报》2005年第10期选载,获首届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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