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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回 柴君贵穷途乞市郭彦威剖志兴王

  词曰:

  晚云凝,晚云横,烟草茫茫云树平。杜鹃声,不堪听,别泪暗倾,良宵空月明。冰蚕丝断琅歼折,湘妃竹死青冥裂。短长亭,几千程。归计未成,愁随江水生。

  右录刘伯温《旅怀》调《梅花引》话说昙云长老同赵匡胤将桃花山贼人,尽都剿绝,回至寺中对坐谈心。忽见僧人进来报道:"外有一群乡人要见长老。"长老便与匡胤一齐来至大殿,与众人相见。原来是桃花山的几个年高有德的百姓,见贼人都已死散殆尽,便将擂台上匡胤遗下的行李鸾带衣服等件,拾来送至寺中。当时见了长老、匡胤,各个致谢道:"多囊公子与长老盛德,除了地方大害,重见清平。小的们特来拜谢,并送行李衣服在此。"长老大喜,道:"感蒙众位施主费心,请坐献茶。"因说道:"这位公子,乃东京赵老爷的公子,名匡胤。与贫僧有通家之谊,为人专打不平,剪除强暴。如今桃花山的贼人既灭,掷下许多牲口在此寺中,但此地并非养马之所,烦列位施主带回村庄。如有缺少耕牛之家,发他一头两匹,免得乡人劳苦,乃是众位施主作善之地。"众人听了,一齐说道:"长老既有慈悲之念,我等自当效力。"长老大喜,分付僧人把马匹尽都赶到桃花山去,只留下赤兔龙驹马由赵公子骑坐。众僧奉命,随着众人,将马匹赶往桃花山去了。正是:

  不顾肥身保后计,常思利物济人心。

  匡胤在于寺中,又过了-宿,次日清晨,来别长老,就要动身。长老留定盘桓,又遇天色阴雨,路上难行,只得住下。终日与长老谈兵说法,论战言攻,彼此参互深机,追求妙理。因思"蛰龙"两字取得不妥,道:"龙遇了蛰,难以兴旺。"与长老商议,将山门扁额改作"兴龙"两字。自此佐在寺中,按下不提。

  却说柴荣在招商店,自郑恩去后,病又复发,十分沉重。又兼无人伏侍,汤药不调,因此卧床日久,奄奄一息。看看病有三月之外,柴荣命中该有百日之灾。那一日合当难星过度,灾去安来。适遇天时顿变,大雨倾盆,一声霹雳,把柴荣吓出一身臭汗。虽然七窍通快,内热消除,到底久病之人,身体软虚,怎经得大汗一出,元气不敷,竟自昏昏沉沉地睡在被里,就如死人的一动也不动。那店主人在外看见这大雷大雨,恐怕客房中漏湿,进来逐房照看。看到柴荣房内,只见炕头上点点滴滴的雨水下来,叫声:"柴客人醒来,你的铺盖几多漏湿了!"连叫数声不见答应。走至跟前,用手推了两推,绝无动静。只得揭开被来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只吓得三魂失去,七魄无存。只见那柴荣仰面朝天,寂然不动,真似三分气断,一旦无常。那店主慌了,只叫声:"苦也!柴客人,你坑杀我也!自你到店以来,病倒了三个月日,房钱并不与你算讨。那黑脸贼又私自逃去了,你死在此,叫我当灾!来往的客人,怕染恶病,多不上门,连鬼也没有影儿。害得我家中诸物当尽,还指望你病好离门,等我烧陌纸钱,送出了瘟神穷鬼,重整店门。谁知你一病命绝,叫我哪里制办得棺木起?"

  店主正在自言自语无法支持,只见柴荣翻转身来,吓得往后乱退,满口只叫:"有鬼!有鬼!"柴荣听了,渐渐开眼,见了店主,叫声:"老店家,为何这等大惊小怪,只往后退?"店主听了柴荣声唤,又道:"好像不曾死的。"把眼揉了两揉,说道:"柴客人,你当真是人是鬼?老实说了,免得我惊怕。"柴荣道:"我乃是人,你怎说是鬼?我方才出了些冷汗,病体大略有些好了。你休得这等惊恐!"店主听了这些说话,谅来未死,才得放心,叫道:"柴祖宗!宁可好了罢,休要吓死了我!你要想什么汤水吃,待我整治取来?"柴荣道:"承老店主美意,别的不想吃,只把米汤见赐半碗。"店主出去,即忙端整一碗与柴荣饮了,伏侍安睡。

  此时天雨已住,店主出去料理店务。到了次日清晨,店主记着柴荣病体,走进里边,问长问短。那柴荣渐渐想起饮食来吃。店主经心用意,递饭送粥,随时伏侍。约过了五六日,病体好了一半,眼看着硬挣起来。强坐无聊,以口问心,暗想往事,道:"我家祖传的推车贩伞,只因父在潼关漏税,被高小鹞拿住,乱箭射死。我欲报仇,怎奈官民不敌,贵贱难争,只好饮恨而已。今又流落在外,小本经营,又亏赵公子众友义气相投,结为手足。岂知木铃关外,又与二弟相离。只剩下愚鲁郑恩,指望相为裨益,谁道将我资本食尽,弃我而逃。以此气成大病,缠了百日,才得轻安。欠下房钱,毫无抵还。如今病虽好了,只是腰下无钱,三餐茶饭,从何而至?可怜举目无亲,形影相吊。再住几日,店家打发出门,叫我何处栖身,将谁倚靠?作何事业以给终身?"左思右想,忽然忆着道:"我有一个嫡亲姑母,现在禅州。闻得姑丈做了挂印总兵,执专阃外,甚是威雄,何不投奔那里安身立命?但是欠下房钱,店主怎肯放我起身?就使肯放之时,无奈盘费也无,如何去得?"正在两难之际,只见店主走将进来,叫一声:"柴客人,你今日的容颜比昨日又好了许多,身子也渐渐轻强起来,应该出外经营,方好度日。"

  柴荣听了,长叹一声,说道:"老店主,小弟为此正在思想,所有些须资本,连货俱被那黑贼用尽,又已逃往他方,因此我气成此病。幸今灾退,又蒙老店主大行阴德,念我孤客,调养余生。欲待经营,又无资本,惟有一处可以去得,乃是一个姑母,嫁在禅州。意欲投奔于她,又无盘费,更兼欠下老店主许多房钱,一时难以起身,因而无策可从,在此思想。"说罢,泪如雨下。

  那店主听了此言,心下打算,巴不得送出瘟神,眼前讨个干净。就是舍了这三个月的房钱,譬如前日死了,也免不得买口棺木与他殡殓,还落下个野鬼在家,终日担惊受怕。就满口答应道:"柴客人,禅州既有令亲,急须前去投奔才是。就是欠下的店帐房钱,也是小事,待你日后得了好处,再来还我不迟。若是没有盘费,也还容易,待我出去对那旧日买伞的各铺店家,央他资助一二。他念昔日主顾,难道不肯不成?有了此项,便可起身了。"柴荣听了,满心欢喜,道:"老店主所言极妙,只是又劳尊步,事属不当。"说罢,店主出去。大凡交易过的铺家,店主善言相告,彼处各无吝色,一口应承,也有助一钱的,也有助五分的,共十余家,随多凑少,约有九钱余银拿回店来。柴荣方才心定,打点起身。那店主把行李收拾起来,款款地在旁催促。禅州本有一千余里,只说八百里途程,巴不得早早出行,才得了帐。柴荣叫声:"老店主!小弟在此,多蒙厚情,此去略有好日,补报大德。"说罢,别了店家,离了泌州,望禅州大路而行。

  此时正当早寒时候,一路上但见:浮阳减青晖,寒禽叫悲壑。晋时夏侯湛曾有-谣,单道寒时行路之苦,云:

  惟立冬之初夜,天惨懔以降寒。霜皑皑以被庭,冰塘氵颓于井干。草戚戚以疏黄,木萧萧以零残。松陨叶于翠条,竹摧柯于绿竿。

  柴荣在路行程,将有十日之外,把九钱余的银子用得罄尽。无计可施,只得又把行李变卖了几钱银子,省吃俭用。又行了几日,还不见到,心内闷恼,遂问土人道:"此处可是往禅州的去路么?"土人答道:"正是。"又道:"还有多少路程?"土人道:"早哩!还有七百里程途,方是禅州界上。"柴荣听了,顿口无言,心中思想:"路程尚有大半,盘缠用尽无余,如何行得到彼?"身上又是单薄,腹中更且空虚。饥寒兼受,困苦难言,没奈何,只得沿门求乞。遇着村市店房,不惜体面的上前乞食。可怜把那剩饭残羹,当作美味时食。正是:洪运末通,暂为乞食。昔年子胥,匍匐沿门。

  在路之间,约又十数日,方到禅州,才把忧闷之心放下一半。细细打听,果然是姑丈郭彦威做了此处元帅。闻了此信,十分欢喜,迈步进城。到十字街上,逢人就问遂来至帅府辕门。早见那两边巡捕官员,巡风军卒,一个个身强体大,面目凶横。见了柴荣身上褴褛,一齐高声喝道:"你这乞丐的死囚!这里是什么去处,你敢探头探脑,大胆胡行?想你有些不耐烦,是讨几记棒吃么?"柴荣见势头不好,怎敢分说,只得诺诺而退,半晌作声不得。心下想道:"我千乡万水,讨饭寻茶来到此处,岂是容易?实指望投奔姑母,得见一面,倘肯相留,便好立业。谁知帅府规模这等威恐!他既不肯放我进去,且往衙门后面去看,若有后路,便好进府。"想定主意,顺着右边而走。不多时,忽见有座后门紧紧闭着,两边也有四个小军把守巡逻,柴荣看了,心中害怕。正在无措,忽听得里边有人高叫开门,那军校忙把门儿开了。只见里边走出两个丫鬟来,叫道:"军校,我奉太太之命,有三两银子在此,叫你送到万佛观中,交与当家的老师太,明日初一,要在佛前供养,顶礼宝忏的。快去快来,立等回话!"两个军校接了银子,如飞地去了,剩下两个军校在此守门。柴荣道:"我既到此,趁他有人出来,何不上前问他一声?虽着他一顿打,也强如饿死在此。"立定主意,连忙紧步走上前,叫一声:"姑娘!烦你通报一声,有个柴荣在此探望。"军校听了,那肯容情,大喝道:"你这囚徒!这里是什么所在,你敢大胆前来求乞?"举起了棍儿,就要打来,吓得柴荣无处躲闪。那里边的丫鬟连忙喝道:"你等休要动手,且问他一个明白,然后定夺。"军校听了住手。那丫鬟问道:"你是哪里人氏?从何处而来?到此找寻何人?你须细细直说,我便与你做主。"柴荣便说道:"我姓柴名荣,表字君贵,祖贯徽州人氏。一向推车贩伞,流落他乡。不幸本钱消折,无计营生,因此不辞千里,特来投奔姑母,万望通报一声!"那丫鬟道:"原来你就是柴大官人!我太太常常思想,不能见面。今日天遣相逢,来得凑巧。你且在此权等一回,我与你通报。"说罢,转身进去。

  那两个军校见他是元帅的内侄,虽然身上不堪,哪里还敢拦阻。不多时,只见起先的两个丫鬟走将出来,笑容可掬,叫道:"柴大官人,太太传你进去相见!"柴荣听了满心欢喜,跟了丫鬟,转弯抹角来到后堂。

  丫头上前禀道:"柴大官人到了。"夫人听说,往下一看,见他衣衫褴褛,垢面蓬头,肌瘦背耸,好似养济院内丐者一般。细看形容,依稀却还认得,便问道:"你果然是我的侄儿么?"柴荣道:"侄儿焉敢冒认?"夫人道:"你果是我的侄儿,可不苦杀我也!你父亲今在哪里,做什生涯?为什你孤身到此,这般形容?可细细说与我知道。"

  柴荣双膝跪下,两泪交流,叫声:"姑母大人,一言难尽!自从与姑母分别以来,至今一十二年,父亲在外贩伞营生,权为糊口。只因在潼关漏了税,被高总兵捉住,乱箭射死,言之痛心。致使侄儿一身孤苦,茕孑无依。不得已,仍操父业营身,流落江湖已经八载,历尽了万苦千辛。不幸在泌州得病,延了三月,因而盘缠费尽,资本一空,无所聊生,特到姑母这里寻些事业。又打听得姑爹做了此处总兵,帅府威严,不敢擅入,因此只得在后门徘徊,遇着了这位姐姐。蒙她引见,真乃天假之缘,不胜欣幸。"

  那夫人听了此言,不觉下泪,说道:"自从你姑爹那年接我到此,与你父亲分别之后,我几次差人打听消息,多说你父亲身安家盛,谁知已作异乡之鬼!待我与你姑爹说知,务必提兵前去,与你父亲报仇。但你姑爹生性好高,最爱的是秀丽人材,今日欲叫你就去见他,恐你容貌不堪,未免有轻慢之意。如今且未可相见,我后边有三间佛堂,倒也幽僻,你姑爹从不至此,你可在内安身将养几月,待等容貌光彩,然后见他。"说罢,就命丫鬟送至佛堂。又分付在内丫鬟及使用人等,不许说与老爷知道。众人各个依从。

  当时柴荣来至佛堂。原来这佛堂平列三间,中间供着观音大士,乃是金装成的尺余法身,庄严色相,摆列香几,供设灯烛。两边俱是书房,极其洁净,真是幽闲趣致,尘俗消除。柴荣进内,顿觉清爽异常,心怀淡荡。须臾,小厮送将一盆热水出来,还有一套新鲜衣服。柴荣就在书房沐浴了身体,梳发带巾,换上新衣。随后送进酒饭,甚是丰盛。又有小使两边伏侍,听从使唤。这回比前便大不相同。正是:

  饔飧和羹味,寝眠绵绣重。

  从今洪运至,平步上穹隆。

  自此以后,柴荣在佛堂居住,要汤则汤,要水则水,每日安闲快乐,毫无烦闷忧愁。自古心广体胖,不上一月的将养,把那肌黄肤瘦形容,竟换了一副润泽光华体貌。

  那一日,夫人来到佛堂,见了柴荣,不胜欢喜,道:"侄儿,你如今可去见得姑丈了!"遂分付小厮,去后槽选一匹齐整的骏马,又叫内班院子,到外边暗暗地雇了一个跟随。重新换了一身华丽衣服,从后门出来上马,仆从跟随,往别处绕至辕门之前。柴荣策马扬鞭,高声叫道:"门上的官儿,快些通报!说有内亲柴大官人到了。"那些军校见了柴荣,身披锦绣,跨坐雕鞍,如王孙公子的模样,口中又称是内亲。也不敢轻觑,也不敢喝骂——他哪里知是那个前日到过,曾被骂退的人?正是:

  世态惟趋豪富贵,人情只附掌威权。

  当下军校见了,一个个堆下笑脸,说道:"尊驾既是内亲,权请少待,容当通报过了,自然相见。"那巡捕官即忙进了帅府,报与郭彦威道:"外面有一位公子,口称内亲,要见元帅,专候严命。"郭彦威听报,即传命:"请来相见!"巡捕官奉命,连忙奔至辕门,道:"柴大官人,我家老爷有请!"柴荣即时下马,跟了巡捕官,踱进帅府。至堂上,只见郭彦威高高而坐,甚是威严。柴荣朝上鞠躬施礼,双膝跪下,口称:"姑爹大人在上,小侄柴荣不远千里而来,特叩尊座!"郭彦威听言,把双目往下一看,见柴荣生来福相,楚楚人材,心中大加欢喜。即便欠身离坐,用手搀扶,叫声:"贤侄!你远路风霜,休得拘礼。你的姑母终朝想望,时刻挂怀,幸喜今日到此,堪称素愿。可随我后堂见你姑母,以叙骨肉之情。"说罢,携手而行,来至后堂,拜见夫人。

  那夫人看见,假意问道:"这是何处来的外客?直引到内堂来却是何故?"彦威道:"夫人,这是你骨肉之亲,君贵贤侄。你日常想念,今日见面,怎么不认得了?"夫人道:"这就是我的侄儿柴荣么?想杀了姑母也!"说罢,抱头大哭。柴荣拭泪施礼,就坐于旁。茶罢,夫人故意动问家中事体。柴荣把那父亲遭戮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夫人心伤悲戚,哽咽不止。彦威在旁相劝道:"夫人不必悲伤!待下官事机得便,领兵杀上潼关,拿住此贼,与舅报仇便了。"后来赵匡胤兵上潼关,逼取高行周首级,正为此事而起。这是后话,按下不提。当下郭彦威分付备酒,与柴荣接风。至亲三人,依礼而坐,传杯递盏,欢饮闲谈。郭彦威举杯在手,谓柴荣道:"贤侄,你-向在外,可知近日朝内事情兴废如何?各处民风可好?"柴荣道:"小侄近来相闻,纷纷传说,新主登基以来,贪色好酒,终日与粉黛姣娥百般取乐,辄兴土木,不理朝纲。以此民情大不能堪,四方干戈并起,只怕大汉的天下难保安享,眼前必生事变,祸乱立至矣!"

  郭彦威听了,把酒杯放下,道:"贤侄,想当初刘知远与我同在东岳总兵麾下,建了许多功绩。后来晋祚倾亡,他便自立为君,封我外镇。老夫心实不忿,常怀袭取之意,怎奈没有机会,隐忍于心。幸今匹夫丧命,竖子荒淫,务要夺取刘家天下,吾愿毕矣。但今半年前,有个相士名叫苗光义,在此经过。老夫闻他阴阳有准,因而请他相我,他言有一朝天子之分,只待雀儿得了饱食,方能遂其大志。"柴荣就问道:"这雀儿之言是何解说?"郭彦威道:"贤侄却也未知:老夫左膀,天生的一个肉瘤,如雀儿形状,右膀上也有一个肉瘤,似谷稔一般,因此人人都称我为'郭雀儿'。那苗光义说,雀儿若能飞上谷稔,方是我兴腾发迹之时。老夫思想,左右生成,相离五寸有余,焉能飞得过去?以此难遂其心,终日坐怀妄想。"柴荣听了此言,暗自忖思,一时起了许多妙想。有分教:

  暗动机关,提起兴王之志;明承襄赞,助成建业之功。

  正是:运至言言成妙解,时来款款见征符。

  毕竟柴荣想什念头,当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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