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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冷雨秋深病怜并枕 凉风天未缘证断钗

  话说七月十六后,秋雨连绵,渐沥之声,竟日竟夜。荷生心中抑郁,又冒了凉,便觉意懒神疲,饭食顿减。正在听雨无聊,忽见青萍拿了一封信来,说是“欧老爷差人冒雨送来,要回信呢。”荷生接过手来,觉得封面行书字迹姿致天然,不似剑秋拘谨笔迹,因想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剑秋行书日来竟长进了!”即拆开一看,第一行是“病中吟”三字,急瞧末行,是“杜梦仙呈草”五字。心中倒觉跳了一跳,便将那诗细看过:

  徒劳慈母劝加餐,一枕凄清梦不安。病骨难销连夜雨,愁魂独拥五更寒。沉沉官阁音尘渺,历历更筹药火残,渐觉朱颜非昔比,晓来镜影懒重看看毕,便问青萍道:“来人呢?”青萍道:“这是门上传进来”荷生道:“你去叫来人候一候,我即写回信”青萍出去,荷生又看了一遍,方才研墨劈笺,想要和诗,奈意绪无聊,便提笔作了数字,叠成小方胜,用上图章,命青萍亲交来人,说:“四下钟准到。”

  此时已有两下钟了。青萍出去,荷生忙将本日现行公事勾当。恰好雨也稍停了,便吩咐套车,一径向偷园来。途间只觉西风吹面,凉透衣襟,身上穿着重棉,尚嫌单薄。进了园门,只见黄叶初添,荷衣已卸。走过水榭,门窗尽掩,悄无人声,便径由西廓转入春镜楼。听楼上宛宛转转的娇吟,便悄悄步入屋子,只听采秋吟道:“早是雁儿天气,见露珠儿夺暑……”以后便听不清楚,遂站在楼门下细听,又听见微吟道:“门儿重掩,帐儿半垂,人儿不见……”荷生就说道:“果然,小丫鬟也不见一个!”红豆向扶梯边望下,微笑说道:“来了,上来吧!”这里荷生刚踏上扶梯,早见采秋站在上面。荷生便望着说道:“怎的不见数日,竟病了。”一面说,一面步上扶梯。见采秋穿一件湖色纺绸夹短袄,米色实地纱薄棉半臂,云鬟半垂,烟黛微颦,正如雪里梅花,比寻常消瘦了几分,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身上稍有不快。”此时荷生已经上楼,便携着采秋的手道“你一病竟清减了许多!”采秋接着说道“我觉你也清减些”荷生道:“我今天也有些感冒。你的诗好得很,只是过于伤感,我本来昨天要来看你,奈密折方才拜发。总是这几天的雨误人”采秋道:“这几天的雨实在令人发烦。”荷生道:“可不是呢。我正要睡,他又响起来。”

  正说着,只听得窗纸策策,起了一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电光闪处,一声霹雳,那小丫鬟捧一碗茶,刚上扶梯,心一惊,手一颤,便掉下去砸得粉碎,不顾命的径跑上楼来哭了。采秋、红豆都愕然问道“怎的?”那丫鬟吓得不能说话,半晌才说道:“茶碗给雷打了!”说得三人通笑起来。红豆道“不要胡说,下去再泡一碗,好好端上来吧。”采秋说道:“难道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么?他们通跑那里去了?替我叫两个来。”小丫鬟答应去了。采秋便向红豆说道:“这样大雷,你替我到妈屋里看看。再,水榭派的婆子丫鬟通走开了,这回老爷来,竟没人知道,你也替我查点一查点。”红豆正要移步,采秋道“等着。”就向荷生说道:“天快黑了,你的车叫他回去吧。”荷生沉吟半晌,说道:“也好”于是红豆也下楼去。采秋坐了这一会,觉得乏了,就向床躺下,教荷生坐在床沿。荷生便问起采秋吃的药,采秋向枕畔取出帖子给荷生瞧,说道:“这地方大夫是靠不住的,他脉理全不讲究。”荷生道:“这地方也自不错……”正要往下说,却来了两三个小丫鬟。采秋申饬数句,那一个小丫鬟也冲上茶来。这一阵大雨过了,犹是萧萧瑟瑟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不住。丫鬟们已掌上灯来。荷生走出帘外,见一天黑云如墨,便说道:“今晚怕还有大雨哩。”远远听得雷声转过西,上瞧,却是红豆披着天青油袖斗蓬,袅袅而来,因吟道“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红豆望着荷生,含笑问道“开饭好么?”荷生道:“我懒吃饭,有粥熬一碗喝罢”红豆道:“娘今日喝防风粥,早熬有了”于是摆上饭,采秋劝荷生用些佛手春。荷生也只喝一小杯,啜了几口防风粥。

  采秋看着荷生两颊通红,说道:“你不爽快么?”就将手向荷生额上一按,觉得烫手的热,便说道:“我不晓得你有感冒,寄什么诗,累你雨地里赶来,又伤了寒,怎好呢?”荷生道:“我也不觉得怎样不好,躺躺罢”采秋忙替他脱去大衫,伺候躺下,把床实地纱薄棉被盖上,自己向床里盘坐,一双兜罗棉的手,自上及下慢慢的捶。荷生委实过意不去,说道:“你也是个病人,我反来累你,怎么好!”采秋道:“不妨”于是采秋、红豆合小丫鬟殷勤服侍。一下多钟,荷生汗出,人略松些,方才睡下,虽阳台春小,巫峡云封,而玉软香温,正不知病相如魂销几许。到了四更,又是一场狂雨直的入纱窗来。一会,尚有那断断续续的檐溜。不想醒来却是红日上窗,天早开雾。

  荷生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吃了几口防风粥,便说道:“我要回去了。”采秋不肯,荷生道:“我在此固好,但有两样不便。一来怕营中有事,二来我在此,你不能不扶侍我,我见你带病辛苦,我又心中不安,岂不是更加病了?”采秋踌躇一会,只不言语。荷生道“你不用为难,还是走的好。”叫红豆唤人赴大营打轿。采秋也不好十分拦阻,只是拭泪。不一会,报说轿子到了,便向采秋道:“你不用急,好好保养。我回去,一半天好了,就来看你。”采秋忍着泪点头道:“好好服药。”便又哽咽住。荷生早起身来,采秋同红豆扶了荷生下楼,青萍接着上了轿,放下风帘去了。

  采秋坐在楼下,只是发呆。红豆劝道“这里风大……”正待说下,贾氏已自进来,问道:“韩老爷是什么病?昨夜我打听你忙了一夜,辛苦了,该不要留他在此。”采秋一闻此言,泪珠便滚个不住,和贾氏委婉诉说一遍,上楼去了。从此更加沉重。

  荷生回营后,也就躺下,一连五日不能起床。看官听着:情种不可多得!此书既有韦、刘做了并命之鸳鸯,复有韩、杜做个同心之鹣鲽,天下独必有偶,这话不真么?

  再说痴珠这几天为雨所阻,不能出门,他也闷闷不乐,只得寻心印闲话。到了第四日下午,南风大作,雨更大了,前后院通是冥冥的;电光开处,闪烁金蛇,忽然一个霹雳,震得屋角都动,转喜道:“久雨之后有此迅雷,明天定必晴了。”便欣然用过晚饭,向灯下瞧两卷《全明诗话》,呼唤跟人伺候睡下。痴珠连夜通没好睡,这回料定明日必要开晴,倒贴然安卧,并四更天那般大风雨也不知道。

  到得次日起来,见槐荫日影,果果摇窗,更自欢喜。忽见穆升进来回道“李大人升任江南宝山镇总兵,颜大老爷接署大营中军,也下札了。”痴珠迟疑道:“这一调动,李大人就要远别了。”言下神气顿觉黯然。穆升不敢再说别话,痴珠就吩咐套车。用过早点,衣冠出门。先到旧然公馆贺喜,然后向谡如衙门来。恰好李夫人晨妆已竟,便延入后堂,不免叙起分手的烦恼来。夫人道:“我们家眷是不走的。”说着,谡如也回来了,一见痴珠,便说道:“我此去吉凶未卜,累累家口,全仗照指。”

  痴珠就慰勉一番。摆上早饭,换了衣服,三人同吃。谡如道:“游鹤仙前天寄银一百两,我因得此调动信息,便忘了”痴珠道“他如此费心,教我怎好生受呢”谡如道:“这又何妨。”痴珠道:“也罢,此款就存你这里,再为我支出两个月束,统托你带到南边,转寄家中”谡如答应了。

  痴珠怕谡如有事,也不久坐,顺路便向秋心院来。此时积雨新雾,绿阴如幄,南窗下摆四架盛开的木兰花,芬芳扑鼻。秋痕方立栏畔,望见痴珠,笑道:“我算你也该来了。”痴珠含笑不语,携着手同入客厅。见秋痕穿件没有领子素纺绸短衫,却也大镶大滚,只齐到腰间;穿条桃红给裤,三寸金莲,甚是伶俏。两鬓茉莉花如雪,愈显出青溜的一簇乌云:

  痴珠便默默的领略色香,凭秋痕问长问短,总不答应。秋痕急起来,说道“你怎的做个哑吧,尽着瞧人,不会说话呢。”痴珠正色道“华曼忉利,不落言荃。”秋痕笑道:“原来你参禅了,只怕你这禅也是野狐禅,不然便是打证语”说得痴珠吃吃笑起来。恰好丫鬟送进茶来。痴珠放开手,吟道:“如今撤手鸳鸯,还我自在。”秋痕瞅着痴珠一眼,道“你说什么?我却是鸳鸯结牢锁心头哩”痴珠笑道:“算了,不说这些。我且问你,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秋痕给痴珠这一问,觉得一股悲酸。不知从何处起来,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流下泪来。倒教痴珠十分骇愕,说道:“怎的?”秋痕也不言语,半晌,起来拉着痴珠,咽着道:“我们里间坐吧”到了卧室,秋痕呜呜咽咽的说道:“若非这几天下雨……”只说这一句,便向床躺下,大哭起来。痴珠不知所谓,见秋痕前是一枝初开海棠,何等清艳,这会却像一个带雨梨花,娇柔欲坠,正不晓得他肚里怎样委曲,自然而然也是凄凄楚楚。二人一躺一坐,整整半个时辰。秋痕见痴珠为他凄楚,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痴珠的手,重新又哭。痴珠见秋痕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意思,便想起秋华堂席间秋痕两番的洒泪,又想道“秋痕,你有你的委曲,你可晓得我也有同你一样委曲么?”痴珠一想到此,便似君山之涕、阮籍之衰、唐衢之恸一时进集,觉得痛心融骨,遂将满腔热泪,一一对着秋痕洒了出来,竟是一场大哭。哭得李家的男女个个惊疑,都走来窗外探侦。那两个小丫鬟只站着怔征的看。倒是秋痕晓得外面知道了,转抹了眼泪,坐了起来,劝痴珠收住泪,故意大声道:“你呕人哭了,你又来陪哭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教跛脚舀了一盆脸水,亲自拧块手巾给痴珠拭了脸。痴珠便躺下,秋痕唤小丫鬟泡上茶来。

  又停了一回,秋痕见痴珠侧身躺在床上,半晌没有动掸,怕是睡着,便悄悄上来叫了一声。只见痴珠撑开眼,叹一口气道:“要除烦恼,除死方休!”秋痕不觉泪似泉涌,咽着声道:“不说罢!”就同坐起来。只听得檐前铁马叮叮当当乱响起来,一阵清清冷冷,又一阵萧萧飒飒。飞尘撼木,刮地扬沙,吹得碧纱窗外落叶如潮,斜阳似梦。秋痕向外间揽镜,更细匀脂粉,梳掠鬓鬓。痴珠正襟危坐,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此际转觉儿女俗情却被那几阵大风吹得干干净净,无复丝毫挂碍,便站起来道:“天不早了,我走罢”秋痕牵着衣,笑道:“我今天不给你走。”就拉着手,仍向床沿坐下,噙着泪说道:“闹了半天,我的话通没告诉你一句”痴珠沉吟一会,道“你留我,我这会却有我的心事。”这一说,把秋痕气极了,将鬓边一条玉钗拔下,就双手向桌上打作两下。痴珠要拦也栏不及。只见柳眉锁恨,杏脸含嗔,一言不发,就伏在床里薄被上,哽哽咽咽的哭。此时快上灯了,又刮了一阵大风,痴珠只得扶起秋痕,含笑说道:“我不走罢。”接着说道“我不是不肯在你这里住,却是怕住时容易,别时为难哩”秋痕噙着泪说道:“住了再说”于是痴珠笑道:“花开造次,莺苦丁宁,我也只得随缘”。就唤跛脚,进来告诉他们叫车回去。

  看官!你道秋痕目前苦恼是什么事呢?—原来秋痕自见过痴珠之后,便思托以终身,他的爹妈也想,秋痕看重痴珠,能够来往,也免天天和秋痕淘气。后来见痴珠洒洒落落的,便没甚大望头了。十七这一天,钱同秀、马鸣盛、卜长俊、胡句、夏琉五人作队从张家出来,便由李家门口经过,恰值狗头出来,一见钱、马赶忙请安,邀请进来。这鸣盛是花案头家,自然到过秋心院,其余卜长俊二人,都不过公宴中见面,同秀是五月初五见过秋痕一面,就也无儿无德。只有狗头肚里那晓得鸣盛是不喜欢秋痕的,卜长俊三人不过是阔蔑片,只有同秀是个有名的大冤桶,十分仰慕如今有缘扳得进门,那一种巴结,无庸笔墨形容。卜长俊三人也晓得其意,便十分怂恿起来。同秀这个人,本是傻子,那里晓得察言观色,却自答应了。幸而四下多钟,五人通去了。可喜天从人愿,靠晚竟下起谤沱大雨来,一连三日,这些人自不能来了。—秋痕算定开一开晴,痴珠必来,又立定主意,教痴珠住了一夜,此围就解,以后慢慢的好商量出身。不想痴珠一见面,就问他“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在痴珠不过是句口头话,在秋痕想来一则像他平日喜欢兜揽,这冤无处诉二则怪痴珠全不晓得他的心事,竟然有此大相刺谬之语,所以百感俱集!以后痴珠又许他住下,觉得天壤茫茫,秋痕一人,终久无个结局,所以痛入骨髓。如今痴珠住下,那一夜枕边吐尽衷肠,倾尽肺腑。

  此时更深,月也上了,皎皎窥窗。痴珠叹口气道“你的心绪,我无所不知,只是我留滞此间,是为着路梗,路若稍通,我便回家看母去了。我业经负了娟娘,岂容再误!而且你妈口气十分居奇,我的性情又是介介,异日怎样归结呢?”说得秋痕又呜呜咽咽的哭了。痴珠难忍,只得说道:“你的话算我都答应了”因吟道:“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又吟道:“夜阑闻软语,月落如金盆。”口中高吟,心中十分悲愤,恰好那五更风声怒号,也像为他鸣尽不平一般。正是:

  芳树多阴,雨帘未卷行郎有伴,接叶当秋。繁香如不自持,冷艳谁能独赏?瑶琴楚弄,惊帘钩鹦鹉之霜;嚼蕊吹花,作天海风涛之曲。歌唇衔雨,珍伊手底馨香浊水清波,堕我怀中明月。嫣熏兰破,轻轻语碎罗帏波旋悴寒,猎猎风呼装扇。江上之青衫未浣,尊前之红泪又斑。蜡烛销魂,窗纱皱影,岂伤心人别饶怀抱?知天下事各有难言!捧皎日之琼姿,涩雌弦之蠢粉。天何此醉,我见犹怜。护持薄雾之裙,游戏凌云之笔。扫除一切,刚逢绝塞秋风憔悴三生,莫问残灯影事。

  到了次日,痴珠的定情诗,是四首七绝,云:

  扬州一梦已十年,犹有新声上管弦。最是荻花萧瑟处,琵琶帘外雨如烟。

  少小飘零恨已多,随风飞絮奈愁何!浮萍还羡沾泥好,凄绝筵前白练歌。

  画屏银烛影摇红,一片春痕似梦中。安得护花铃十万,禁他枝上五更风?

  敢将颜色说倾城,但解怜依便有情。夜合花开莲子苦,殷勤还与记分明从此秋痕一心一意属在痴珠,不待生客不接一语,就是前度渔郎,也不许问津了。因痴珠说起采秋帐条绦有八字,就写了“结欢喜缘,成莺风友”一对,也亲自挑绣挂上。其实前生夙孽,此世清偿,烦恼无穷,得几多次天喜地?频伽并命,也难比凤友鸳交!正是:

  爱极都成恨,情深转是痴。

  旁观明似镜,当局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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