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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里也是战场

  天完全黑下来了,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远郊那幢别致的二层小楼门前惨淡的灯光也被黑暗吞噬了。小楼的四周象座墓穴一样寂静。细密的雨丝在门前的柏树上形成雨点,噼噼叭叭落在地下,象寡妇悲凉的呜咽。偶尔从远方传来几声猫头鹰低沉的吼叫,又似垂危的病人临死前的哀鸣。在这黑暗的世界,一切都笼罩着阴森的恐悔,窒息似的死气沉沉。

  “他娘的,好险哪!”随着一声粗俗的唾骂声,从小楼门口右侧慌慌张张地钻出两个黑影,跌跌撞撞地溜进了小楼。只见在他俩出现的地方,有一辆半瘫痪状态的黑色伏尔加轿车。车前的镀镍保险杠已弯曲,近乎于之字形,好象一条微微蜷曲的死蛇。一盏车灯已经被撞得粉碎,另一盏虽然不规则地翅了起来,玻璃却完好无损。发动机前竹篾型的散热器罩凹进去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好象还在委屈地喘着粗气。车身的油漆不少地方被擦坏了。四个车轮子没有一个损坏。整个车身水淋淋,那奇丑无比的狼狈相活象一只落汤鸡。

  在位于二层楼的那间十分隐蔽的摄影室里,弥漫着一层浓重的烟雾,使本来就不大明亮的灯光显得更加昏暗。刺鼻子的烟味、乙醚味拌合着香腻腻的女人味,叫人直反胃。

  颓丧地依在沙发里的周勃猛地抄起一杯金奖白兰地,一扬脖子灌进肚。他一反平素的斯文和矜持,两条腿蹲在沙发上,两只手掌着膝盖,胳膊肘象瘦鹰的翅膀似的奓着,右脸颧骨处鼓起一个鸭蛋大的青包,太阳穴上突暴着几条蚯蚓似的青筋,两眼冒着凶光,显得既空虚、气馁而又阴险、毒辣。他原本就属于赌场上的二流赌徒。平时表现得谦恭、斯文,暗暗却下注极狠,表面又风度优雅,不动声色,但是一旦面临全盘皆输,便本性暴露,穷凶极恶,孤注一掷。他喷着满嘴酒腥味儿:“他娘的,老子搞盯梢儿这行当好几年,什么大江大海都过了,没想到今天翻船了。日他娘,要不是撞在一个水泥桩上,早他娘的见马克思了?”说罢全身瘫软地卧在沙发里,左手无力地耷拉在沙发的扶手外面,肥大的脑袋往右面一扭,象个斗败的公鸡。

  坐在周勃对面沙发上的梅丽芬,不知是因为方才在汽车上受到惊吓还是屋内的光线过于迷蒙,一张粉腻腻的脸显得过于苍白,象是刚刚从冰窟里爬出来的,唯有嘴唇是红的,显然是口红发挥了作用。她下意识地将面颊的肌肉猛地一提,拼命想叫脸上挂上一个媚人笑容,仿佛是面颊的肌肉过于疲劳,毫不驯服地拒绝她的指挥,那强颜挤出的笑容宛如水泼洒在沙地上一样顷刻便荡然无存,消失得干干净净。她脸色呆滞地轻轻叹了口气:“今天的天气也象个臊娘们儿似的嘤嘤唧唧。刚才坐在汽车上,右眼皮跳完左眼皮又跳,多他娘的丧气!我就知道今天准出事。”

  “妇人之见!”象坐在安乐椅上一样向后仰着身子悠然自得地朝着天花板吐烟圈儿的王宇骏,一甩二郎腿,一双小眼睛不无仇恨地瞟了周勃一眼,话出口尖刻而且乖戾,“今天总算幸运哪,如果周秘书脑子里再开小差儿,结局会更惨。”

  梅丽芬自然听得出王宇骏的旁敲侧击。她哪里受得了王宇骏的冷淡、轻慢和挖苦,脸腾地一下子涨红了,两眼锥子一样盯着王宇骏,咬牙切齿地质问道:“王宇骏,有屁就明放,有话就明说,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王宇骏不屑一顾地望着天花板:“就是话里说的意思。”

  “放你娘的屁!你以为我听不出来?”梅丽芬牙一龇,头发一晃,撒泼的样子象只凶狠的母狗。

  王宇骏仍然不急不火,颇有点“男人不跟女斗”的气概:“不要那么神经质嘛!”

  两眼死死盯着地板的周勃,突然象个发怒的狮子似的吼道:“吵!吵!吵你娘的皮!你们两口子的事不会在被窝里说去,当着我呛呛个屌!谁再吵,就他娘的给我滚!”他把酒杯往梅丽芬面前一伸,“哎,给我再来一杯。”他一扬脖子又全部灌进肚,向王宇骏和梅丽芬一拾手,两个人急忙围过来,凑在周勃的面前。周勃发狠地一咬牙帮骨,好象一不作二不休地说:“我给你们透露点内部情况,也不怕你们透露出去,反正我们已经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自己溜掉。”

  “那你就快说吧!”梅丽芬伸着脖子,脸色更加苍白,急促地催促道。

  周勃象运劲儿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庐山会议上,副统帅受到不点名的批评,看来接班人已经成了狗咬尿泡。陈伯达已被中央隔离审查。草包司令吴法宪等几个干将都做了检查。林立果瞪着眼珠直骂:‘都是他妈的主任(叶群)搞的。她想抢头功,尽是瞎指挥。’你想,要不是真的翻了车,儿子能骂他亲娘老子吗?现在老头子到南方各省视察,林立果说,矛头是针对副统帅的。他还说副统帅讲,与其束手被擒,不如破釜沉舟。搞文的不行,就来武的。而且要充分做好应急的准备,特别是要抓住带翅膀的!”他说着两眼一瞪王宇骏,“肖飞鸿至今还没有拉过来,万一有情况岂不是坐以待毙!”

  “这个家伙实在顽固不化,不是还有蒋士印吗?”梅丽芬薄嘴唇一转,似乎是她发现了新大陆。

  周勃瞪了她一眼:“他有好几年不怎么飞了,技术早他娘的生疏了!”

  梅丽芬一撒嘴:“嗨——,那有什么!飞一次不就熟悉了。会骑自行车的,几年不骑,操起车子,骗腿儿就走,还骑的奔儿溜。”

  王宇骏鼻孔里哼了一声:“开飞机怎么能跟骑自行车同日而语。一个星期不飞行,再飞行时就得叫别人先带飞。”“你那是吓唬老赶,我三个月不进练功房,舞蹈照样能跳。”

  “好了,你们两口子说着又来了!”周勃脸色阴沉地对王宇骏说:“肖飞鸿和蒋士印什么时候到?”

  王宇骏一看手表:“差不多快来了。”

  周勃又问梅丽芬:“舞蹈队准备好了没有?”

  梅丽芬一扬下巴颏儿:“来倒是都来了,不过,到时候不一定都那么听指挥。”

  周勃一听有点着急,向梅丽芬有几分哀求地:“那怎么办?今天对于征服肖飞鸿将是具有决定性的一仗。哎,我说梅队长,实在不行,你这个老将可要亲自出马哟。”

  梅丽芬要价地翻了周勃一眼,:“我又不是你们花钱雇的,我怎么那么好使唤。”

  周勃仗义地一拍胸脯:“这好说,将来大功吿成,给你个文化部长和局长当当。”

  “哼,谁希罕!一个纺织女工都当上副总理了,连个耍秤杆子的也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你倒高抬我。”梅丽芬脸一扭站起来,坐到远处的沙发上,气哼哼地盯着天花板。

  王宇骏也随之站起来,不凉不热地说:“生活就是这样滑稽,不想得到什么,常常不费多少气力就垂手而得;然而,一心想捞点什么,尽管挖空心思,甚至不择手段,又往往竹篮打水,或者碰得头破血流。”

  梅丽芬在黑暗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少阴阳怪气的?臭狗屎!”

  王宇骏听到梅丽芬的责骂象脸上被啐了一口唾沫似的腾地站了起来,显示丈夫尊严地朝着梅丽芬愤怒地一声断喝:“你——!”

  “好了,你们两口子不要表演了,下面该演另一出戏了。”周勃冷冷地一挥芋,“肖飞鸿快到了,我们各就各位!”

  就在这时,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在雨夜的黑暗中停在了小楼门前。

  从汽车后门里走出两个人,凭借门口迷蒙的灯光依稀可以看清,来者正是蒋士印和肖飞鸿。

  蒋士印煞有介事地再一次向肖飞鸿叮嘱说:“哎,不要忘了,进了楼,不要东张西望的。只许看,千万不要出声。别牛性子一上来,什么也不管不顾。”

  肖飞鸿显得满脸的不情愿,固执地转身要回去:“看个排练,还那么多清规戒律!算啦,你代表得了,我也省得受那份洋罪,闹不好又给你捅漏子。”

  “你还出什么洋相?王副主任说得很清楚,今天是周秘书特地请你来和一个首长一起看排练演出,我是陪同你。”

  “这么说我更不去了,我有什么资格?”

  “哎,你是周秘书的教员嘛。既然专门请你来,诚意难却,不要再推三阻四了。”

  肖飞鸿进了小楼,见楼道铺着地毯,墙上装有壁灯,俨然象个高级公寓,疑惑地问道:“看演出不在礼堂。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嘘——!”蒋士印又惊又怕地瞪了肖飞鸿一眼,“不是告诉你不要出声嘛。”

  “嘘——肖中队长,欢迎欢迎。”肖飞鸿和蒋士印走上楼梯,王宇骏正在楼梯口迎候。他热情地主动向肖飞鸿握手,周秘书今天有特殊任务,实在脱不开身,就叫我来陪同你们。好,请吧。

  蒋印士连忙请示,“王副主任,有什么要求吗?”

  王宇骏装模作样地说:“噢,什么要求?我还真不清楚。我是被周秘书临时拉来的,今天是哪位首长审查演出,演出什么节目,他都没有给我具体说。不过,根据我多年在首长身边工作的体会感到,既然是首长审查节目,我们这些人带着一双眼睛和两个耳朵来也就够了,别的就不要多此一举了。”

  肖飞鸿的眉毛一耸一落,他知道王宇骏的话实质上是对他的警告,心里感到很憋气。

  王宇骏将肖飞鸿和蒋士印带进摄影室。这间摄影室已完全变成了一个会客厅。墙壁四周挂着毛主席语录牌和林彪的题词,靠墙根摆着一圈双人沙发和单人沙发,每个茶几上都摆着烟、火柴、茶叶盒、景德镇白底蓝色图案的细瓷茶杯,还有一个大搪瓷盘,里面装着香蕉、桔子、苹果和保存完好的葡萄。三个人在三个暗匣式窗口前依次落坐:王宇骏在前,肖飞鸿居中,蒋士印在尾。随着灯光一灭,暗匣式窗口的档板自动地打开了。

  “看排练演出怎么还采取这种极其诡秘的行动呢?”肖飞鸿心里直纳闷,“会不会有什么名堂?决不能麻木不仁呵!”他在暗暗告诫自己,同时也在做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双飞行员特有的犀利目光通过暗匣式窗口,射向对面的房间。

  原来那间“体检室”,现已焕然变成了一个小型舞厅,天花板上几盏宫灯,绢纱精致,骨架玲珑,一律呈八角型,并缀以流苏。墙壁上却是水晶玻璃的凤尾式壁灯,新打过蜡的地板,净光闪亮。这间小舞厅颇有点“土洋结合”的味道。在肖飞鸿正前方的几个靠背沙发椅上坐着一个男子,由于背身而坐,再加上靠背椅的遮挡,看不见此人的相貌,左右有三个女性陪伴,也看不见五官,梅丽芬身穿尼龙练功服,使之愈发显得窈窕作态。她一摇三摆地来到那个男子面前,拿腔作调地:“首长,排练汇报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吗?”那个被称为首长的男子好象是点了点头。

  整个排练汇报有三个特点:一是参加者都是一色女宣传队员,因而排练的节目都是什么革命现代京剧《钢琴伴唱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唱段,什么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斗笠舞”和“快乐的女战士”,什么现代革命舞剧《白毛女》中的“窗花舞”等等。二是不论舞蹈还是演唱,一律没有乐队,统统是录音伴奏,三是有一些独一无二的节目,象什么用林副统帅的话“自幼坚信马列,岂疑星火燎原”谱写的歌曲,什么舞蹈《跟着林立果奋勇前进》。

  最后一个节目更是独出心裁,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梅丽芬将女宣传队员召集在一起,激动地对大家说:“刚才首长看了我们的排练汇报,非常非常高兴,代表林副统帅热情地表扬了我们,并且一会还要赠送我们一套林副统帅亲眼读过的精装本的《毛泽东选集》,还要送给我们每人一枚林副统帅亲手拿过的毛主席像章。这是我们每个人最大最大的幸福,也是我们宣传队最大最大的光荣。下面,为了更好地向首长汇报我们的训练成果,我建议大家都脱掉衣服,叫首长看看我们健美的型体……”

  女宣传队员们听完脸上陡然变色,一个个吓得面面相觑。渐渐,双双惊呆的目光转化为愤怒的火焰。自尊一旦复归将迸发出无所畏惧的胆量和勇气,一个个对梅丽芬怒目而视。那难以容忍的羞怒仿佛梅丽芬胆敢再说下说去将要捣烂她的嘴巴。

  梅丽芬一下子被晒了台,而且还触犯了众怒。

  人心向背,不可一意孤行呵!

  读过几天辩证的梅丽芬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但是也不能现在就冷场呀。于是,她向女宣传队员一撇嘴:“哟,怎么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呀?首长要看看我们形体训练的成果,是对我们的最大关心。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过来,我先给你们作个示范。”她说完非常熟练而毫不犹豫地脱下尼龙上衣,露出两只白白的胳臂和一对高高的乳房……肖飞鸿两眼瞪得大的出奇,铁闸一样紧闭的牙床将腮部的肌肉拱起两道石岸般的肉棱子,死死攥住拳头瑟瑟打颤,他忽然下意识地感觉到蒋士印低着脑袋在哧哧地暗笑,便伸手抓住蒋士印的后脖领,猛地将他的脑袋揪起来,强行叫他目视前方。

  “哟——哟——,你要干什么?”蒋士印脖子被衣领勒得喘不过气来,扭转头茫然地看着怒火中烧的肖飞鸿,悄声说:“你要干什么?”

  “叫你彻底开开眼界!”

  “你要看就去看你的。管我干什么!”

  “既然你是陪着我来的,我就有权管你,我要叫你看清楚,这里也是战场,还有,你去立刻告诉那个梅丽芬,女人的肉体并非对于任何人都是不可抗拒的诱惑!”他说完一转身,左边的王宇骏已经不在了。

  只听门口处隐约地响起一声低低的唾骂:“这个臭婊子!”

  “流氓!老子非……”咒骂声从走廊远处传来,低沉而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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