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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狗剩把那叠纸往桌上一放:“这些是梅尚德的变天账!”

  听赵诗文这么一说,卢特派员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我说,梅主任不会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吧!”

  吃过饭,吕凤英听到狗剩要走,就问:“下地啊?”

  狗剩说:“阶级斗争正在风头浪尖上,下地干吗啊?”

  吕瑞清听狗剩这么说,就担心狗剩出去惹事,就对狗剩说:“剩,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人来世上不容易,别专门和人过不去。”

  狗剩正色道:“我的事,您少管!”

  “狗剩,怎么和爹说话呢?”吕凤英听着狗剩说话不顺耳,就教训狗剩,“爹是为你好,为咱这个家好。你如果惹出什么事来,全家不都跟你受连累?”

  狗剩说:“有伟大领袖给我们撑腰,你怕什么?”

  吕凤英生气地说:“伟大领袖知道你狗剩是哪棵葱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

  狗剩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是谁,这你还不知道?我是梅庄大队贫协委员,是革命群众!”

  “那好,狗剩,你是贫协委员,你是革命群众。你革你的命去吧,晚上你别想上我的床。”吕凤英气得喘粗气。

  “不上就不上。”狗剩嘟噜了一句,扛起枪就走了。

  他先来到大油袖家,一脚踹开房门,四下里搜索。他找到一个精美的化妆盒,打开一看,有白的粉,有红的泥。他试着蘸了一点胭脂,往脸上一抹,又拿镜子一照,看到脸上出现了一道红杠。他又抹了一点粉,再看看,脸上又出现了一道白。“娘的,这就是大油袖装神弄鬼的铁证。”

  他又去梅尚德家,梅尚德正坐在院里晒太阳,看到狗剩进门,就问:“狗……赵委员,有事吗?”

  狗剩厉声喝道:“你站起来给我说话。”

  梅尚德就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闪开!”狗剩一把把梅尚德拉了个趔趄,一腚坐在椅子上,把枪往地上一蹾,斥问道:“梅尚德,你知罪吗?”

  “尚德不知罪在何处?”虽说狗剩气势汹汹,但梅尚德神色还是异常平静。

  狗剩说:“旧社会,你残酷剥削我们贫下中农;新社会,你又好吃懒做,不好好地进行改造,这是不是罪恶滔天?你说!”

  梅尚德说:“是!”

  狗剩更来劲了:“说,你还办了哪些坏事?”

  梅尚德说:“赵委员,这些天我一直在家养病,哪里有时间干坏事?”

  狗剩说:“我今天就是来查找证据的。你等着,等我搜出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在屋里东找西找,也没有看到什么罪恶的证据。他又钻到桌子底下,掀开一个瓦罐,伸进手去一摸,摸出五个鸡蛋。他把鸡蛋放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他又要进梅琴的房间,梅尚德把他拦住了,说:“赵委员,那是梅琴的房间,你是不能随便进的。”

  狗剩把眼一瞪:“怎么,小地主的房间我就进不得?滚开!”一把把梅尚德推倒在地上,梅尚德感到腰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来到梅琴的房间,一种特别美妙的少女的气息透入狗剩的五脏六腑,这种气息是那样美妙,那样醉人,让狗剩心神迷离。他像一只猎犬伸着脖子,扩张开鼻孔,猛力地吸食。这气息引着他走到梅琴的床前,这气息浓得简直要把狗剩给融化。他爬上梅琴的床,把整个脸贴在枕头上。

  梅尚德看了狗剩的作为,肺都气炸了,他大吼一声:“狗剩,你给我出来!”

  狗剩听到这一声怒喝,吓得一下子从床上滚下来。但他很快来了胆气:“娘的,我是来革命的,我怕什么!”狗剩再也不管怒目而视的梅尚德,继续四处乱翻。他看到书桌上放着一打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对着梅尚德,嘿嘿一笑:“这回看你还怎么狡辩!”

  狗剩到大队支部找到卢特派员,扬着手里的纸说:“卢特派员,新动向!新动向!”

  梅广慧正低头看报,听到狗剩的声音,就抬起头来:“狗剩,你他娘的咋呼什么?”

  狗剩激动得脸上的疙瘩一粒粒鼓胀起来:“我找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

  卢特派员站起来:“赵委员,找到证据了?”

  狗剩把那叠纸往桌上一放:“这就是梅尚德的变天账!”又从荷包里掏出那个粉盒,“再看这个,这是大油袖装神弄鬼、吓唬革命群众的证据!”

  卢特派员把那些纸拿过来,一页页地翻过,然后递给梅广慧:“我识不了几个字,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梅广慧说:“我斗大的字认不了半筐,还是叫诗文来看看吧!诗文,诗文!”

  赵诗文拿在手里一看,是些旧体诗。

  自从和柳永青分手之后,梅琴只有像猫一样独自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她唯一的减痛方式就是不停地劳作、拼命地干活。夜深人静的晚上,孤枕难眠,她就写诗填词,以排遣内心的忧伤。

  一段尘缘泪千滴,

  爱恨万般谁人知?

  夜梦郎君牵吾手,

  醒来枕头一半湿。

  诗的题目题叫《尘缘》,另一首叫《给你》:

  时乖运蹇梦难圆,

  夜半未敢独凭栏。

  欲诉衷肠琴弦断,

  冷风吹雨彻骨寒。

  赵诗文一首一首地看,内心像平静的湖水掀起了波澜。他和梅琴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割草,一起做游戏。他平生知道的第一首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就是梅琴教自己的。最让赵诗文难忘的是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一起做作业,自己削铅笔的时候把手指给削破了,梅琴把他流血的手拿过来,放在嘴里吮吸,然后用自己的花手绢包好伤口。

  狗剩不耐烦了,一把抓过来,说:“卢特派员,铁证如山,是不是把梅尚德和梅琴抓起来?”

  卢特派员问赵诗文:“什么内容?有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

  “都是女孩子家划拉着玩的。无非是些儿女情长!”卢特派员听赵诗文这么说,兴致也就没了:“既然这样,就还给她吧!”

  狗剩虽说有点失望,但他还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儿女情长?这不是,这不是梅主任说过的资产阶级情调吗?凭这,也该斗斗她!”

  “狗剩,学问见长啊!你他娘的不喜欢儿女情长,你哭着闹着要老婆干吗?”梅广慧怕狗剩惹出什么是非,就厉声呵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回家抱老婆也行,下地干活也中,赶紧走!”

  要在以前,挨这样一顿骂,狗剩早窜了,可这回狗剩没有滚。

  “我还有重要情报!”

  卢特派员说:“好。你有重要情报就说出来,这样才是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说吧!”

  狗剩嗫嚅了好几下,才挤了出来:“梅主任说大地主梅尚德是活菩萨!”

  梅广慧一听,心猛地一紧,头上的汗就冒了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狗剩还有这么一招,他像一个高超的拳师,不经意间被人打在了软肋上,让你痛苦不堪又无力反击。他的脸涨得通红,红中透出紫,他咬着牙指着狗剩:“你,你……”

  卢特派员把严厉的目光对着梅广慧,梅广慧不敢看卢特派员的眼,就微微低下头。

  也许,狗剩这一句话就会改变梅广慧的命运,甚至会把他一把推向地狱。赵诗文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站起身来说:特派员,梅主任的确说过梅尚德是菩萨的话。梅主任的意思是大地主和菩萨一样,都是伪善的,不要被他们的假象所迷惑,一定要看透他们罪恶的本质。

  听赵诗文这么一说,卢特派员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我说,梅主任不会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吧!”

  狗剩想争辩,但一时抓不到赵诗文话里的漏洞。他手足无措地在身上乱摸,一下子摸到了大油袖的粉盒,立时又来劲了:“梅主任,你看……”

  “梅主任,坏了!出事了!”卢特派员还没有看清狗剩手里拿的是什么,梅有福慌里慌张跑了进来,说:“不好了,梅琴上吊了!”

  赵诗文忽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外跑。见狗剩手里攥着梅琴的诗,就大声说:“给我!”

  狗剩一下子把诗稿扔了一地。赵诗文把拳头抡圆了朝狗剩头上砸去。梅广慧眼急手快,架住了赵诗文的手臂:“诗文,救人要紧!”

  狗剩也想跟着去,刚要走又转身,看看满地的纸,说:“留着擦P股,不拉腚。”他弯下腰,想把纸捡起来,只听几声脆响,荷包里鸡蛋全碎了。他赶紧脱下褂子,把撅得长长的嘴伸到荷包里,哧溜哧溜地吸食鸡蛋清和黄。

  生产队散工后梅琴回到家,见爹趴在院里一动不动,大吃一惊,就跑上前扶爹起来。梅尚德一手捂着腰,起了好几次就是起不来,就摇摇另一只手:“琴,我的腰可能伤着了,你快去找你广元哥。”

  梅广元问:“叔,你这是怎么了?”

  梅尚德说:“狗剩推了我一把,就摔成这样了。”

  梅广元把手伸到梅尚德的衣服里,摸摸捏捏,说:“是腰椎错位。”就和梅琴一起把梅尚德架到屋里,让他平卧在炕上,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帖狗皮膏药,点一把火,把黑黑的膏药烤化了,用嘴吹吹,让温度降到合适的程度,糊到梅尚德的腰部。“躺上半个月就没事了!”

  “大侄子多谢你了!”梅尚德十分感激。

  梅广元说:“谢什么?我这也是替我爹还债。就是不还债,也是积德,以后图个好报。”又对梅琴说,“你爹不能乱动,你好生侍候着点。”

  梅琴点点头。

  梅广元走了,梅尚德对梅琴说:“琴儿,到你屋里看看,狗剩拿走了你的东西,别有什么罪证落到人家手里。”梅尚德哎哟一声,又有些后怕地说,“要让人家抓住辫子,就没好日子过了!”

  梅琴回屋一看,一下子惊呆了。床上的衣服被扔得到处都是,整齐的被褥像是刚翻过的土地,枕头上一片黄黄的渍痕,一摸,湿温的、黏黏的,还有一股难闻的气息。书桌上也是一片零乱,最要她命的是她十几年写成的诗稿没有了。那上面记着的她的青春、她的爱怜、她的痛苦、她的梦想,还有她的怨、她的恨,被人拿走了,就好比自己的心被人摘去了。更可怕的是等待她的将是无休止的批斗,甚至是班房。

  天下不是梅琴的天下,世界不是梅琴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痛苦、除了悲伤、除了绝望,她一无所有。但她不想这么不清不白地死去,她要告诉世人她的清白、她的无辜。她把毡布铺在桌上,再铺上一张宣纸,用小刀割破左腕的血管,用毛笔蘸着从血管里涌出的血,画了一幅嫣红的梅。

  梅尚德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女儿在一株梅树下拣拾着一片片零落的花瓣,突然一条蛇从树上把红红的舌信子伸向梅琴。梅尚德大喊一声“琴儿”,就惊醒了。他仿佛感到会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咬着牙爬起来,爬到女儿屋前,见一股殷红的血从梅琴屋里流出来。

  梅琴得救了,但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

  梅广慧安排赵诗文和梅花照顾好梅氏父女,但当看到卢特派员复杂的表情时,又大声地加了一句:“要好好照顾他们,防止他们真的畏罪自杀,这是革命的任务,更是革命的需要。”

  梅花做好饭侍候梅尚德吃过,又端来让梅琴吃。

  “琴姑,吃饭吧。”赵诗文一再呼唤,梅琴就是闭着眼。

  赵诗文说:“琴姑,你记得吗?小时候,我削伤了手,你心痛地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你为什么不爱惜自己呢?狗剩拿走的诗,我都看了,你写得真好,我都被感动了。你是咱们大队里的才女,我们需要你。”

  梅琴第一次听到人们的赞誉,第一次听到“需要”二字,更主要的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她的真情关注,泪水像开了闸门,汩汩地奔流出来。

  “姑,你就吃一点吧。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要是垮了,不是要了爷爷的命吗?”梅花去扶梅琴,梅琴坐起来,抱着梅花号啕大哭起来……

  吕瑞清虽然眼睛瞎了,但他心里明亮着呢。狗剩的一言一行让他十分忧心。今天,他的心绪出奇乱,像一堆柴棒横七竖八地堆在心里。他对凤英说:“英儿,咱就到集上唱天书去吧!”

  吕凤英也觉得嗓子有点痒,就说:“好吧!”两人就摸起四弦,手牵手,用拄棍探着路往前走。

  大油袖从集上回来,正犹豫着进不进大队。进大队,怕梅广慧再把她带到公社去。不进,也不能老在外面待着。她见吕瑞清父女往外走,就迎上去:“吕先生上哪儿去啊?”

  吕瑞清说:“苏家妹子,我想到集上说唱说唱。一来散散心,二来呢挣个仨瓜俩枣的。”

  大油袖是个书迷,说:“我给你俩带路,我就免费听戏了。”

  吕瑞清说:“那敢情好!”

  大油袖就拣起吕瑞清的拄棍,在前边引路,他们前进的步伐自然就快了许多。

  到集上找了个空地,就算有了场子。吕瑞清也不像别人先吆喝,只把四弦一拉,立时人们围了过来。父女二人先唱了一曲《十劝人》:

  一劝人论世情,当家之人仔细听。

  为人熬下儿和女,不要两样来待承。

  一样儿女两样待,大伙几说你心不平。

  你知道谁孝谁不孝?你知道哪一个养老来送终?

  二劝人婆婆听,支使媳妇要珍重。

  新来的媳妇年纪小,闲来无事别告诉。

  不会营生教着做,学来学去做得精。

  众位不信想一想,哪里的婆婆有天生?

  三劝人兄弟们听,兄尊弟让是正经。

  家里有父靠父主,家里无父靠长兄。

  赶集上店大哥去,锄田包垄兄弟们应。

  姜公九世没分家,留下美名传万冬。

  四劝人妯娌们听,妯娌之间别互争。

  接人待客大嫂去,烧火做饭弟妹家应。

  不会营生学着做,别叫爹娘把气生。

  五劝人小姑子听,妹妹别和嫂嫂争。

  虽然哥嫂有不是,爹娘眼前来瞒哄。

  爹娘老了不管事,还得哥嫂来迎送。

  六劝人学生们听,爹娘花钱把你供。

  你在学堂把书念,不要逃学不用功。

  念书的人儿功名大,光耀祖宗正门庭。

  七劝人都详听,不要暗地耍聪明。

  爹娘有了大家有,浪荡公子不长久。

  自己觉得做得妙,没有哪墙不透风。

  八劝人公子们听,脂粉巷里莫胡行。

  金银财宝花个净,多咱也难填满坑。

  露水夫妻不中用,从小的夫妻有恩情。

  九劝人莫赌钱,赌钱的人儿让人嫌。

  爹娘老了没钱养,老婆孩子跟着穷。

  虽说不敢当面骂,背地后里尽嘟哝。

  十劝人你听真,不要欺穷攀富人。

  人穷不能穷到底,富的也不是扎就的根。

  全家和睦加油干,黄土地里也生金。

  琴声戛然而止,四周掌声雷动。许多人把一分二分或一毛两毛的钱扔进一个空空的瓷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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