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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惊异梦赤嵌城立会 闻噩耗延平王归天

  诗曰:

  国破种犹在,身亡心不淆;持将一片志,付与众同胞。

  却说成功到了元旦那日,病还不好,文武官员来贺喜问疾的,都辞去不见,自己一人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到黄昏时候,耳边仿佛听见伺候的人在床前说话。成功张开眼看时,见跟人手中拿着一张名刺。成功道:“哪个又来,辞去了没有?”跟人道:“是于大人前来问病,所以不敢辞他。”成功道:“把名刺来给我看。”跟人听了,把名刺送到面前,成功看时,上写着“愚弟于谦顿首”,不觉失声道:“哎呀,他是我朝一大英雄,不可不见。”

  跟人道:“王爷这样神气,如何见得他?”成功道:“没奈何,你们且扶我起来看。”跟人无奈,只得扶了起来。成功觉得身上轻松点,便叫跟人伺候着把衣服穿好,要走下来。跟人道:“王爷身上有恙,如何可走?”成功道:“不妨,我此刻好点了。”跟人无奈,扶了下来,成功觉得身上大好了样子,便向跟人道:“我此刻大好了,不要你们扶我了。”说着,自己大踏步走了出来,跟人忙赶了上去。成功转了几个弯,来到大客厅上,只见于公红袍纱帽,足登粉底官靴,背着脸立在那边,旁边有个伺候的忙叫道:“郑大人出来了。”于公转过脸来,成功看时,方面大耳,满嘴胡须,看见成功走来,慌忙行礼,成功也忙还礼不及。当下两人分宾主坐下,成功先开言道:“不知老先生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于公道:“我辈同是个中人,何必客套。就兄弟此来,岂不知阁下抱恙,特事出不得已,不得不来罢了。”成功道:“老先生所云不得已,乃指何事?”于公道:“这事非别,乃为阁下贵恙而来。”成功道:“莫非贱躯难保吗?”于公道:“虽不尽然,却也有点意思。”成功不乐道:“出师未捷,大仇未报,为之奈何?”于公道:“气数如此,这无可奈何。”成功笑道:“老先生至人,如何也言气数?”于公笑道:“非也,兄弟所言气数,并非和数家言一样据天象推五行的数,不过是讲原因结果而已。”成功道:“因果之理如何?学生愚鲁不明,此理尚祈指教。”于公道:“既阁下要闻,兄弟不得不说。大凡无论何事何物,既生于天地之间,就不能脱这‘因果’两字。譬如种树的,为因则开花,结实则为果;种何等树,则得何等果,这也一定不移之理。但这因果并不是天定,却都是人为,譬如造下一物,造得坚固的,自然用得长久;造得不坚固的,自然用得不长久,这全看自己当初造因如何,便自然生出那果来了。若到那因既造下之后,那果便一定不移,因为这果原是这因中生出的,所以不造因,不能叫他生果;造下了因,也不能叫他不生果。且不独如此,造了恶因,不能叫他生出善果;造了善因,也不能叫他生出恶果,丝毫不能错过的。”成功道:“老先生妙论,固然不错,但学生还有不明的地方,譬如有一人欲办一事,先集资本,资本既足,然后办去,竟办不到;也有一人,不集资本,随意办去,竟办得到,这不是因果之理不对了吗?”于公道:“不然,就如这事,也不是这样讲。这资本不过是办事的原因,并不是事之成败的原因,要看办事时如何。他办事有成败,必有所以会成会败的缘故,从这里寻去,方得成败的原因。若只言资本,譬如果系专用资本,别事万无可入的,难道有资本的倒不能成,没有资本的倒成了吗?就譬如若买一物,备了钱,自然可得,不备如何能得呢?”成功道:“虽然如此,但也有不然的,譬如造定原因,算定结果,当得十分,也有的不够十分,也有的不止十分,这是何故呢?”于公道:“这个果然有的,但这乃困果之变,非因果之常。譬如造定一物,造因之时,算定结果,当得十年,这不过照常理推,若期间用得过省,或用得过勤,不中于理,不合于度,这便不是造因时所能预测的了。这叫作远因近因,犹如先天后天罢了。但这等还可以由近因而推知结果,还有一种旁因,更无从测出。譬如一事,照常行去,忽然间败了;一物照常用去,忽然间坏了,都是旁因。这事体之中的旁因还可以寻出,至于用物,忽然间坏了,更无可寻,如指作不谨慎是旁因,有的又实在谨慎而偶然失手的,但既有这偶然失手,就不得不指为旁因;假如并无偶然失手,这一物就到底不能不循着常因常果而行了。天下万事万物,莫不作如是观。阁下以为然吗?”

  成功点头道:“老先生之言至理,足发万物之机。学生有一事相问,不晓得老先生肯指教吗?”于公道:“未知何事?”成功道:“明朝气数还有可为吗?”于公听了,叹口气不做声。成功道:“是存是亡,何妨明示。”于公道:“咳,阁下既然要问,便说也不妨。我们明朝夺天下于外人之手,原因未为不善,奈永乐一变之后,已夺原因而为近因;天顺复敝以来,又夺近因而为旁因;加着朝中畿外文贪武嬉,哪里有什么法度?勉强支持到如今,如油尽草枯,膏干脂竭的时候,正是明朝下场的结果,哪里还有什么可为不可为呢?如要可为,除非另外再造原因罢了。”成功道:“明朝虽亡,孤臣义旅不时起于海上的也是常有,既造下了这个原因,不晓得还可以结个善果吗?”于公道:“不能,他这个并不是造因,不过是结果罢了。明朝三百年天下,以忠义劝人,到下场时自然这果也要结出来,哪里有什么原因呢?”

  成功道:“据老先生这样说起来,为学生的也不过是明朝结果,将来也不免归于一尽吗?”于公道:“阁下聪明人,何用多说。阁下但自想:是明朝所结之果呢,还是自己所创之因呢?”成功低头想了一想,道:“实不瞒老先生说,学生自想,当是因果各一半。”于公道:“何以呢?”成功道:“老先生前不敢相欺,学生所抱想头,只有二样:一样为报故明,一样夺回失鹿。报明自报,夺国自夺,报明是为明的结果,夺国是学生另有怀抱。老先生看,这不是因果各一半吗?”于公点头道:“很好,这原因造得不错,但阁下报明一件已行了数十年,明朝结果,不过如此。阁下所造的原因却如何呢?”

  成功拈须叹道:“数十年来不避艰难,至于成败利钝,那要旁因之来如何了。”

  于公道:“非也,阁下之旁因不过一时之成败;至于原因,果造得深远,终久要结出这个果来。一时之成败,何足算呢?”成功点头道:“老先生至言,学生但有三寸气在,总要做到罢了。”于公摇头道:“谈何容易,此事非数年之功可成;况清人此刻原因早已造定,阁下原因方才造起,将来必要待清人的果结完之后,才结到阁下的果来,岂是阁下一身所能成就的吗?兄弟此来,也就为着此事,实说一句,阁下的结果也将次要到了,若不把阁下原因再种深一点,日月长久,将来被旁因一击,只怕连果也结不出了。”成功道:“难道学生造因时只合至此而尽吗?”于公道:“知子莫如父,阁下令郎既如此,是诚难为。但子孙乃形质上之传遗,至于阁下这原因种子,不拘何人都可接受。”成功道:“若果能如愿,这果当于何时发现呢?”于公道:“兄弟有四句偈言,阁下记下便了。”说着,立起来仰天长吟道:播来粒种遍区环,誓砺同心破百蛮;莫道太行山不动,看将三百去三三。

  成功听了,又象解得出,又象解不出,正迟疑要问时,只见于公长啸一声,如猿啼,如鹤唳,悠悠扬扬,直冲霄汉。成功觉得恍恍惚惚好象睡在哪里一般,睁眼看时,不见了于公,也不是客厅,心中猜不出是何所在。再仔细一看,原来自己还睡在床上,却是一场大梦。桌上烛花长了寸余,伺候的人都在旁边瞌睡,远远的正敲三鼓,心中忐忑不定,回头一想,梦中的话历历在耳。心下自思了一遍,委决不下,只得咳嗽了一声,伺候的人惊醒,忙走到帐前张看。成功才开口问道:“外边人都睡了吗?”伺候的人忙答道:“也有不睡的。”成功道:“可传命陈先生来。”伺候人答应传了出去。不一歇,只见陈永华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一见成功面便问道:“阁下何事呼唤?”

  成功道:“陈先生,你且请坐下,小弟有事相告。”陈永华这才放心坐下。

  成功坐起来漱了口,然后把于公托梦一事向陈永华说了一遍,陈永华也嗟异不置。成功道:“别的且休论,只这四句偈言,却如何讲解呢?”陈永华低头想了半日,才说道:“第一句大约是说阁下这原因的种子要种大起来,如稻粟一样遍于天下;待遍天下都含有这夺国思想时,自然便要立誓鼓砺,同心合德,才可以造果了;第三句太行一定指清人无疑;只有第四句倒有点费解,不晓得是讲到结果时,有名‘三三’的人除去名‘三百’的人呢?还是讲要结果时,须要三百去了九年的年数,或去了三十三年的年数?然而上句既有‘莫道’,下句又言‘看将’,这总是结果时候的话了。”成功道:“结果如何,且不及讲,只一粒微种要播遍区环,这岂不难吗?”陈永华道:“小弟有一法。”说着,便向成功使个眼色。成功会意,把跟人屏退了。陈永华便说道:“阁下晓得天下何物可传最久,最大而又最有力吗?”成功摇头道:“哪里寻这等物。”陈永华道:“老兄如何忘记了于公不是说火尽而薪传吗?又道这原因种子不论何人都可授受吗?这明明是叫阁下把这原因种子传于人,欲把这原因种子传于人,又要传得人多,阁下自想何物。”成功拍手道:“莫不是立会吗?”陈永华道:“不错,但立会非易,也须要主意立定,然后再把条例定好。会中人有会中私号,见面时可以识认;会中人有会中文字,分开后可以通密信;有会中的法律,才可以治会员;有会中的劝谕,才可以结会友;有会中的道德,才可以严分会内会外;有会中的信誓,才可以秘密会中会事;种种会规都要预定,然后才可以立会呢。”成功点头道:“事不宜迟,先生可即日办起,待小弟病好就行设立吧。”陈永华答应了道:“时候已深了,阁下好安歇了吧。”成功答应着,陈永华辞出,然后睡下。

  过了几日,成功病也渐渐好了起来,等到二月初旬,已是大愈,便日日和陈永华同着,商量定了一会,用五色旗分会帜以克八旗。因偈言里有‘三百去三三’,所以会中私号都用‘三’字;又因有‘誓砺同心’,所以名为三合会;又因有一粒种子之言,所以又名为三点会;又因有一粒遍区环之言,所以总名为天地会。定十八誓二十四例,入会的人无论上下等,皆以兄弟相称,平等看待;无论南北,入会之后便如一家,不得存外省隔省之见。会中人除有职的人员,其余相见都只作揖平礼。又定下文字,字必以三点水或川字作旁,或爪字作盖,都不离三之意。会中人无事时便互相保护,引人入会;如有事时,无论何地,都以各式小旗来往。当下立定之后,成功和陈永华二人私地里把各文武镇将都劝入了会,然后一级一级劝了下去,一直劝到百姓;百姓又往各处转相劝引,不几时工夫,全台湾的人皆入了会。就连漳、泉、惠、潮等凡沿海地方,都先入了会。后来陈永华又改名陈近南,自往各地劝引,闽、浙、两江、湖南、湖北、两广,无不有会列行之。既久,二百余年,或越扬子江而北,或由江苏洋入山东、直隶,或由云贵一边流入川陕,以及中国人民流寓外洋的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香岛、南北美洲,各处尽有大小会派,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成功自从这会立成了之后,稍为放心。光阴似箭,转瞬已到八月。

  那日成功正和陈永华二人在府中议事,忽见一个跟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向成功前屈膝禀道:“王爷,不好了!”成功大惊,跳起来道:“什么事?”

  跟人道:“老相公在京,合家被害了。”成功睁目道:“真的吗?”跟人在怀中取出一张京报来呈上。成功看了一遍,大叫一声,望后便倒。众人忙扶住在椅上坐下,陈永华一面忙着叫唤,一面把京报拾起来一看,上有一行道:“七月二十一日斩逆父郑芝龙及逆族一百六十一人于西市。”陈永华看了,也不及细阅,忙把京报揣在怀里,呼唤了一歇,成功才悠悠醒转,指着北面大骂道:“该死的东西,我今生无力,将来有人……”说到这里,忽用手按住胸前,大叫道:“痛杀我也!”陈永华晓得他旧病又发作了,只得叫人伺候,一面自己劝道:“事虽难堪,但阁下也不可过急,须知大丈夫一身要担多少重任,岂可如此轻易便糟蹋了吗?”成功连连摇头,停了一歇,才开口道:“先生,小弟并非讲父亲等杀得可怜,这都是他们自作自受的,但只气不过清人耳。”陈永华道:“清人如何?”成功歇了歇道:“清人奸诈而已,当初劝诱我父亲时,高官厚禄,封伯封侯,虽是小弟和他如何争战,他总不敢奈何我父亲,所怕者我耳。到得小弟那年江南失利退回之后,他便无所忌惮,把父亲削爵治罪,徙往宁古塔。先生只想,若照逆父办起来,罪何止此?父亲又不是他世族勋臣,既治了罪,更有何顾悼会减轻了?这也不过怕小弟起兵相争,所以乘我兵新败,发了出来,试看小弟兵力如何,复仇不复仇。先生,父亲所作之事,小弟实不愿去报仇。但那时虽不报仇,却也想去迎了回来,虽不怎么样,也可使父亲悔悟小弟当初之言不错,而且也叫众人得知投降没好下场,仍旧要打回转来。后来一则新得台湾,诸事草创,忙个不了;二则也要叫父亲尝一点投降的滋味,所以一时未去迎接。谁晓得被李率泰这狗才去咬了几句,他就把父亲调回去囚了起来;因为小弟不出兵报仇,他便道兵力不足,到了此刻,便放出这毒手来。父亲果然自作自受,便还有这许多人却是何辜?小弟不能不归罪父亲了。但清人这一副狠手,你道我气得平吗?”陈永华只得劝道:“清人诚不好,但阁下此刻有病在身,且养着点吧。”

  成功点头,命人扶起,慢慢的扶到寝室中睡下,陈永华自己辞出。成功睡了一歇,觉得不好,忙叫人去请陈永华来,文武各大臣听了,也都忙来问疾。

  成功勉强着一一致谢去,然后向陈永华道:“于公所言,我的结果只怕就是今番了。”陈永华只得宽慰道:“阁下小疾,几日便可好,何以忽出此不祥之言。”成功摇头道:“生死数也,数因果也。既有原因,自不免结出这果,生又何欢,死又何惧?”说着,命跟人把自己常用的一副衣甲取来。跟人不敢违命,只得去取了来。成功觉得身上好了一点,命人扶下床来,陈永华道:“阁下有疾在身,却要穿衣甲何往?”成功摇了摇头,命人伺候着穿了起来,头戴一顶紫金盔双龙斗宝金抹额,身穿一领连环锁子黄金细叶鱼鳞甲,腰系着两片黄金细叶鱼鳞纹战裙,脚登护腿薄底战靴,走出外面,众人忙跟着伺候。成功叫人把常用的一支枪抬来,众人答应着,看着陈永华,陈永华不语,众人忙去取了来。成功接在手中,觉得有点沉重,便也不管,提着精神把枪呼呼地乱舞。舞了一回,把枪传给跟人,向陈永华道:“究竟不能了。”陈永华也道:“阁下有恙,哪能如平常呢?”成功点头,又命人去把自己一匹黄骠马带来,看了一遍,叹道:“别离不远,后会有期,好自去吧。”那马也似解人意,长嘶了两声。成功叫人带了下去,自己回来,脱去了盔甲,戴上郡王冠,身穿九龙戏水蟒袍,足登粉底乌靴,向堂前坐下。陈永华也陪着坐在旁边,成功把从人都屏退,然后向陈永华说些会中事体,陈永华一力承担。成功忽提起笔,写下两行字,陈永华看时,是自挽一对道:独去独来,看粒种传遗,众生独立;主征主战,问藐躬何事?还我主权。

  题毕掷笔,仰天长啸一声,口中一股白气冲门而出,直飞到空中,冉冉而没。陈永华正在惊异,一回头看时,成功已双眼低垂,阖然长逝了。时明永历十六年,清康熙元年,而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成功年三十九岁也。

  看官,你道奇也不奇嗄?自从郑成功有生以来,自少便以英姿雄略,名动一时;少年又深沉果毅,不轻吐露;壮年之后,受隆武之知遇,便倾身图报。后来芝龙投降,他却能独持大义,不为一人之私亲屈,树杀父报仇旗,出没海上。二十年中,无岁不兴师攻闽、浙、江、粤,虽不能得意,但东南半壁,全视他一人以为关系。清朝数次遣人割地议和,封爵招降,皆为所拒,其气节如何耶!及江南一举,大江南北,一时尽下,东南各省,指日待降;军报阻绝,致使九重天子为之震动,下议亲征。虽师溃金陵,不足为之玷也。况旋即辟地台湾,斩荆棘,辟草莱,礼遗臣,招远人,臻臻丕丕之中,俨然变成一小独立国。虽不久而薨,而一粒种子播于四方,二百余年来,数次震动,将来如何,犹未可知,百世之下,犹令人景慕风采,你道奇不奇呢?所以后人有诗赞道:

  廿载飘零志未酬,百千心事空悠悠;

  寸心常似狂涛怒,日月偏如逝水流。

  海上衣冠存故国,中原鼙鼓战仇仇;

  出师未捷身先死,留得同心遍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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