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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鲍道姥卖花入教坊 曼陀尼悬珠照幽狱

  前回在法场救取刘超者为谁?乃是一位剑仙,叫做聂隐娘,也到卸石寨去辅佐月君的,路过皇都,适见刘超怨气冲天,满腔忠义,所以拔刀相助。然还没来由;且分明些个。要知道,掌主人间劫数,不是汕真列宿临凡,即系魔王出世,如汉高祖为赤帝子、明太祖为娄金宿魔王,如汉之项羽、秦之赢政,唐之黄巢、朱温,皆至杀人千百万。为之羽翼将相者,真人有真人之部属,魔君亦有魔君之种类,皆应劫运而生。今唐月君是大阴女主,就有一班女仙真,也是数中人物,不期而自至的。究竟聂隐娘救取刘超性命,也是数该同归卸石寨,不该遭燕王杀戮的,方有这等凑巧之事。按下不题。

  且说鲍、曼二师来到金陵;遂向神乐观去会王升。升惊问道:“鲍道长可是不曾回去,怎来得这样快?”鲍师道:“太阴圣后又差这位曼道兄来,路上遇着了,要同在此干些机密事。”王升道:“不敢请问,是何勾当?”鲍师应道:“太阴圣后闻得燕王杀戮忠臣,把妻女发人教坊①,甚为可惨,要设法救他几个,暂借这里耽搁两日。谅道兄忠于建文的,必不相拒。”王升道:“难,难。如今忠臣义士,差不多杀完了;唯狱中有几个忠孝子孙,重重锁钥、都带着九条铁链,你就是飞得进去,他也不能够出来。那教坊有几位贞节的夫人小姐,都是窄袜弓鞋,行动要人扶持,就是放他去,他也不能够走的。昨日有个道姑在法场上救了刘教官的儿子,一者他有飞剑的神术,二者刘超有万夫不当之勇,杀伤许多兵士,京城内惊天动地,这不是当耍的事。”鲍师也不知聂隐娘,遂将机就机,应道:“这也是太阴圣后差来救去的。只要间僻静房屋,自有救法,管教神不知鬼不觉的。”王升心上一想,刘青田所托的梦,件件都应,又疑救去刘超,就是鲍姑,将来富贵荣华,断然不错,就应承道:“我房后尚有一个夹道,三间空屋,可以安歇数人。如今,二位就在我房内下榻,小道暂移别处。日间锁着门,我自有应答人的话。”鲍姑道:“这极妙,到事完之日再会罢。”王升别了自去。曼师谓鲍师道:“我的性急,不耐烦与女人做事,教坊司是你去,狱中是我去何如?”鲍师道:“我也正是此意。”当日二人各自分头行事。

  却原来教坊共有四司,虽然门户各分,总在一座大门内出入。每日卖牙刷、梳子、针线、花粉的,不论男女老少,闯来闯去,从无禁忌。鲍师装做了卖花粉的老妪,闯到各司,见这些忠臣妻女,分散四司,都另住一房,悲悲切切,双泪横流,像要寻条死路的光景;也有病在床上,痛苦呻吟,觅死不能够的。鲍师触目伤心,十分不忍,亟回观中书符写咒。

  至二更以后,飞入教坊,先到铁兵部的杨夫人住房门首运动神光,照见两小姐因母亲有病、坐在床沿相对垂泪,孤灯半明不灭的,外房有个老汉、老妈,悉悉簌簌,未经睡稳。鲍姑遥向他脸上画道符儿,昏昏然鼾寐去了,方在房门上弹了两弹,叫声:“开门!”两小姐想道:“他们恐我母子寻死,又来敲门了,不要睬他!”鲍师又低声叫道:“我是远来寄信的,求小姐开开门。”杨夫人病虽沉重,心却清明,听见“远来”二字,有些奇怪,遂叫小姐开门让他进来。小姐把灯剔一剔,开了门时,见是个道姑。杨夫人道:“可是阎王差你来的?我相公定在黄泉路上等我,你曾看见么?”鲍师看夫人是要死的,就朗声答道:“我是南海大士差来的。你家铁相公是上界武曲①教坊——古代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此处是说将这些诛杀的臣子的妻女置于教坊,充作供人赏乐的艺人。星,已经升天,而今夫人也是要升天的。但两位小姐,还有大贵的日子,所以特来救他。”两小姐含泪应道:“我姊妹二人,只因母亲尚在,暂活几日。待母亲去时,总要同去的,说什么大贵?不知你是人是鬼,休来戏弄。”鲍姑又转口道;“我奉大士的命,不独救取两位小姐,还有康安公子,现在狱中受苦,也要同救去的。将来建文复位,尚可报这大仇哩!”夫人听说的公子名字对准、下由不信,遂问:“你也是女流,有何救法呢?”鲍师道:“南海大士与我灵符三十道,把合教坊的夫人小姐,并狱中的各位忠臣子孙,都要救去的。”就在袖子内取出两道灵符说:“一符放在发内,我看得见人,人看不见我;一符系在膝磕子上,可以日行千里,不费厘毫气力,有个救不得的么?”遂把一符塞在小姐发内,暗念神咒,连影儿也不见了。杨夫人道:“也罢!我自寻你父亲去,你两个休得短见。闻得前日救去刘公子,也是个道姑,必定有些来历,若得把你哥哥救出,自然有个好日子。”鲍师即权辞应道:“那劫法场的道姑就是我,别无第二个。”杨夫人就叫两小姐拜了鲍姑,问:“几时可行?”鲍姑道:“教坊中数位要一齐走的,我一夜一处劝他,尚要等数日,小姐但请调养贵体。”言讫,忽然不见。

  次日,鲍师又向教坊剔探。夜阑时,到谢御史夫人住处,夫人正坐在床上,抱了个十来岁的小姐,在那里啼哭说:”我儿,你姊妹三个先去了,我为母的,只待你同到黄泉路上寻你父亲,一家儿好相见哩。”鲍师想:“这个门是敲不开的,不免径自进去。”站向床前,朗朗的说道:“南海大士令送仙丹在此,救小姐的病。”谢夫人吓了一跳,便道:“我母子今夜该毕命,鬼也来了,咳!正是早一日好一日。”鲍师道:“夫人休哭!看我手内的灵丹,可是个鬼呢?”夫人道:“是鬼不是鬼,我也不怕,只是我母子要同死的。你好不晓事!难道这个所在,是有志气女人活着的么?”鲍师道:“夫人未知贫道的来意。——救好了小姐的病,原要连夫人并狱中的公子,总救出去,一家母子团①。到建文皇帝复位之日,御史相公尚有追赠,公子拜了官爵,夫人别有封诰①。若说救活在教坊司,倒是坑陷夫人了,那有此理?”夫人听说公子在狱,心上愈加悲酸,吞声问道:“你如何知我家事?”答道:“我是观世音的弟子,恁是吉凶生死,都晓得。”夫人又问道:“那建文皇帝,真个还复位么?”答道:“近日山东有位女真人,兴起义师,大败燕兵,只在来年迎立旧君,多少忠臣的怨恨皆泄了。”夫人见他说话明爽,不是鬼怪,遂下床来谢道:“我是女流,纵能救我,也不能够出去。若还再被拿住,不如不定为妙。”鲍姑就将灵符的话细细说了,把手巾丹药递与夫人道:“明晨以姜汤调服,小姐病可立愈。稍等几日,我来接取各坊的夫人小姐们,一齐隐形而去。”说毕,拔开门闩走向房檐,腾身半空而去。谢夫人始信为真仙,静心等候。

  从此各忠巨家眷处,鲍师一一随机应变,都说得信服了,乃密谕王升道:“今夜四更月上时候,你可开观门等着,救的夫人小姐,都要到此。”王升允诺。

  有顷,鲍师飞入教坊,众人刚刚睡觉,就送了个魇禁②的咒,都象死一般睡去了。然后到各房去看,这些夫人小姐,皆在妆束等候。除铁兵部的夫人①团(luán,音鸾)——团聚。①封诰(gào,音告)——也作诰封。明清时对官员及其先代和妻室授予封典的制度。②魇(yǎ,音掩)禁——梦中使之静止不动。

  n与牛景先的妻妾、黄子澄的妻女及妹并郭侍郎的一位小姐,数不该救去,先已死了,现在四位夫人、六位小姐,鲍师各与安置灵符,引出大院子内。院门是落锁的,鲍师喝声:“开!”锁即脱落,就一齐出去。鲍师又喝声:“锁!”那大院门,竟象有人关锁好了。领着各眷属竟走,一路上的狗跟着乱吠。可笑仙家隐形之法瞒不得狗眼!鲍师以咒禁之,寂然无声。又见栅门口有巡更打锣的,鲍师遥向他吹口气,便一个个体软筋麻,浑如醉倒。

  将到观门,王升正出来迎,见鲍师问道:“没曾救得么?”鲍师道:“都在此。”王升想:“莫要是鬼魂?且掩了门。”遂到卧房。鲍师教将灵符去了,整整齐齐,共是十位,王升大骇。鲍师向着众夫人道:“这位是住持王道兄,当日建文皇帝,是他救去的。如今有此一番,观中不可住,也要同行的,夫人们不妨相见。”王升心中正要随去,以应梦中富贵的话,便恭恭敬敬向上作揖。各小姐都背立,只四位夫人还礼。鲍师向王升道:“你救建文皇帝的船只,如今要取来救夫人小姐了。明日这个时候下船,放到水关口,黎明便可渡江。”遂向卧榻里,取出碎银五十两递给道:“这是前路的盘费。”王升道:“盘费该我备,也要不得这许多。”鲍师道:“自有用处,你且收着。再有一根青竹送你,临起身时,将来盖在被内。这是壶公授费长房的替死法,岂下去得干净?”王升心喜,自去暗暗收拾行装。

  夫人们正要拜谢鲍师,忽一阵风响,曼尼落在庭中,便道:“道兄事早完了?我还有一日。然只怕倒是我先回去哩。”鲍师对着众夫人道:“这位仙师,是往狱中救公子的。”张夫人道:“两位仙师请上,受贱妾们一拜。”礼毕,引到后房坐定,鲍师问曼师是怎样救了狱中请公子,曼师道:“我还未问你是怎样救这些夫人。”鲍师遂细述一遍。曼师大笑道:“这是我容易了。我生平不会与女人做事,道兄实有干才。”鲍师道:“休得谬赞,且把狱中如何救取公子说来,夫人们也好宽心。”曼师道:“我第一夜先去探探,见这些公子个个身盘铁链,手有铐子,脚有镣子,逼立直押在押床①上,就是鼠子来挖眼珠子,只得由他,动不得一动儿的。也没有一点灯,黑魆魆地,竟是阿鼻地狱。我就回到无门洞天,取了那五颗夜明珠来,乘他合眼时,各处挂着一颗,并托个好梦与他。将近五更,有一个说道:‘那悬挂明珠照我们的,定是个大慈大悲菩萨。我才得一梦,是要救众人出狱的话,不知可有这样造化?’我便应声道:‘有造化,有造化!大家出狱,骑天马;骑天马,走到青州卸石下。列位公子休害怕,我是南海大士差来救拔你们的。’即教他诵句宝号,那镣铐锁链登时尽脱。共有九个,都跪在地上,哀哀说道:‘若菩萨不救我等,尽愿就死,把个冤魂带出去,强似沉于牢狱。总是求死不得,所以活着,我们父母,想在黄泉路上,眼睁睁的盼望呢。’我说:‘若不是救拔你们,到这里做恁么?独是京城严固,关了九门,干军万马也杀不出,须要学我的道法,便可遁去。你们日里照旧锁铐,二更以后,我来传授,尽心演习,只消九日功成,若有学不会的,也是各人的命。’从此每夜去教导,今己第七日了。我用个你们仙家壶中天的法儿。这样小法术,只好在这个地方用着哩。”鲍姥道:“胡说!此乃壶公的妙法,只隔堵墙,就在里面厮杀,外面也听不见。不知被你几时盗去的,如今救出公子来将功折罪罢。”

  二仙师正好笑谑,王升早进来说:“船已在后门口,就此下去甚便。”众夫人们出教坊时,只走得个身子,一些行李没有,心下迟疑。鲍姥宽慰道:①押(xiá,音狭)床——关押犯人的形同床样的刑具。“一切应用物件,都已备下,不消虑得。”夫人们见鲍姥洞鉴衷曲,不胜欣感,就一齐下船。王升掉出水关,天已黎明,急急转到江口,鲍师就呼阵顺风,轻轻渡到北岸,袖中取一张符与工升道:“雇车雇骡,以及置买被褥、梳抿等物。只要吃亏,不要便宜。”王升问是何故,鲍师道:“与彼争价,就耽搁工夫。我在二十里以外蜡神庙等着,务于午刻必到,慎勿有误。”王升走后,鲍师各给了夫人们隐形灵符,作起神行法,倏忽已到了古庙。等不多时,王升押着车辆来了,夫人们相扶相搀,上了车儿,即向大路进发。中途无话。

  却说月君在卸石寨中,日与军师及诸将佐操演兵马,练习阵法,并令制造盔甲、枪刀、旗帜等物,预备出师。远近豪杰闻风来归者,己有十余人,总委周缙先登册籍,然后引见。量材摆用。设有女将来投,则系满释奴接待。一切大小诸事,各有掌司,虽小小山寨,纲矩严束,胜似管子治国。一日,忽报有位道姑来谒,叫做聂隐娘。月君知是剑仙,疾忙请迸,自起迎之。隐娘趋上露台,打个稽首说:“小仙特来效半臂之力。”遂命跟着的一位少年,向上叩首。真好相貌:

  皎皎乎颜如烂银,似方而实圆;炯炯然睛如流电,虽露而能藏。广额修眉,有冲汉凌云之气;重颏口方,具餐霞辟谷之心。燕王杀不得,聚宝门前神威奋迅;道姥救将来,卸石寨中英概飞扬。但看今日的,剖露出义胆忠肝;谁识得前生,锻炼就仙风道骨。

  聂隐娘就将刘超的始未,并法场上救的缘由,备说了。月君道:“如此英勇、真虎儿也!”于是军中号为“刘虎儿”。

  又一日,陡然有阵大风从东南来,刮得山谷震动,曼师与九位公子皆跨着天马从空而下。那马到地,现却原形,悉系青竹。请问这九位公于是何名姓?一力诚意伯刘青田之元子——名璟,一是铁兵部的次子——名康安,一佥都御史周讳璿之子——小名蛮儿,一谢御史讳升之公子——乳名小咬住,一郭侍郎讳任之少子——号金山保,一大理寺卿胡公讳闰之公子——名传福,一博士黄彦清之犹子——小名贵池,一茅都御史大方公之长孙——乳名添生,原只有得八位,其第九个乃是典史金兰。月君见诸公子皆鹑衣跌足①,蓬头垢面,令沐俗衣冠而后行礼。

  就是当夜二更、飞报鲍仙师也到了,月君亟起相迎,见二辆大车载着十来个妇女。鲍师逐一引进,说这位是侯尚书之曾夫人,次是茅都御史之张夫人,次谢御史之韩夫人并小姐,次陈太守彦回之夫人屠氏,次铁兵部之两位小姐——长名炼娘、次名柔娘,次郭公任之二女,次董御史镛之少女,都向月君拜谢。其铁公子认着妹妹,谢咬住认着母亲韩夫人,金山保认着两个姐姐,茅添生认着祖母张夫人,自然哀恸伤感,皆不必叙。

  及诘旦①,月君大设筵宴,与诸夫人等洗尘,传令军师暨一班旧文武:“共陪诸公子并新来各位义士畅饮一宵,来日霜降,汇集演武厅,候孤家点将兴师,进讨逆贼。”

  只须一旅下齐东,先诛他卖国的元凶;三军临济北,再讨平助纣的余党。胜负如何,且听敷衍。①鹑(chún,音纯)衣跣足——身着破烂的衣服、脚光着。147二①诰旦——第二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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