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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大报仇勾践灭吴国 深寓意晏冲留箴言

  话说越王将吴王逼死阳山之后,转回吴都,令人放火,焚了姑苏台。

  却不见西施踪迹,四处搜寻不见,心甚诧异。原来是破吴之时,卫茜因前日在苎萝山时,承西施母子一番情义,如今西施之母已死,诚恐西施为越王所杀,趁越王领兵去追吴王,当夜纵进吴宫,寻着西施。西施已吓得魂飞身软,见了卫茜,已不认得,越发吓得无主,战战兢兢面无人色。卫茜把来意说明,西施方才回过气来,流泪牵着卫茜之衣道:“妹姊如何救我?”卫茜道:“我不救你,也不来了。可脱去华衣,换了青服,略带珠宝。我带姊姊到个去处,可保无事。”西施急急换了衣服,带了几件珍宝。卫茜把西施驮在背上,纵上宫墙,从荒僻处蹿出宫来,把驴儿与西施骑了,直送到山阴南林,安置好了。转回吴都,天尚未明,真神人也。后来西施老死于南林。人说是越王班师、携西施归国,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说道:“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又有人说,范蠡载人五湖,遂有“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看官试想、范蠡扁舟独往,妻子且弃之,岂吴宫宠妃而敢私载乎?又有人说,范蠡恐越王复迷其色,乃以计沉之于江,都是荒谬之谈,拟议之说。

  闲话休提,且说越王据了吴王宫殿,百官朝贺,伯嚭亦在随班、自以为有旧日之恩,面有德色。越王笑而言曰:“子吴之太宰也,寡人何敢相屈,汝君在阳山,何不从之?”伯嚭满面羞惭而退。是夜,越王命卫茜前去,将他杀了,并家属二十余口,一个不留。卫茜道:“吾替忠臣伍子胥泄忿也。”

  卫茜复了命,越王抄其家私、珠宝玩物,不计其数,黄金白银,约三十余万,都是贪婪得来。越王将一半分赏军士,一半运回越国。

  过了一月,诸稽郢、卫英等分定各处,均已回来,从此吴国全境,都归于越,尽报前日会稽之仇,一雪当年石室之耻。于时,周敬王已崩,周元王嗣位。元王使人赐越王衮冕圭璧,彤弓弧矢,是为东方之伯。越王受命,各国诸候俱遣人来致贺。命人筑贺台于会稽,以盖昔日之耻。置酒于吴宫文台之上,与群臣为乐。命乐工作伐吴之曲,乐师引琴而歌之。其词曰: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诛无道当何时?大夫种蠡前致词:吴杀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吴又何须?良臣集谋迎天禧,一战开疆千里余。恢恢功业勒常彝,赏无所吝罚不违,君臣同乐酒盈卮。

  台上群臣大悦而笑,越王面上毫无喜色。范蠡见了,私自叹道:“越王不欲归功于臣下,疑忌之端已见矣。”从此便有退志,只因未返越国,恐失人臣之义,隐忍未发。

  陈继志与卫英兄妹同时启奏,一个要将祖父陈霄之尸改葬,一个要悬赏求祖父卫安素之尸,奏明前日原委。越王十分叹息,一一准奏,都用上大夫之礼祭葬。不多几时,西鄙之人晓得卫英兄妹建了大功,授了显职,关役把卫老埋处指明,事隔十余年,两个老人都只剩得枯骨而已。且喜陈音当日所插竹枝,竟已成林,此乃孝心所致。越王就把诸伦府宅,赐与卫英兄妹,原楚府宅赐与陈继志,三人谢了恩。卫茜叫人送了一千黄金到山阴伊衡家,伊衡已死,交与伊同志弟兄收了。卫茜见国事家事已了,一夜留下一张柬贴而去,上写道:国耻已雪,家仇已报,自念此生,无亏忠孝。春生冬伐,四时之道。孑身来往,戛然一笑。

  次日卫英见了柬贴,惊皇失措。各处命人寻访,哪有踪迹?连那匹黑驴儿也不见了。后来见青梭剑,已换了盘螭剑,知道妹子决不回来,大哭了几场,只得奏明越王。越王也是惊叹,道:“越女屡立奇功,寡人正待厚加封赏,以酬劳绩。不想不辞寡人而去,孤心何安也?”命人寻访不见,随即罢了。司马彪也寻了妹子的骸骨安葬。

  越王班师回越,灭吴半年,封赏不闻。范蠡叩头辞越王曰:“曩者奏职无状,致大王见辱于吴,臣所以忍辱偷生者,以冀或得一雪耻之日耳。今赖宗庙之神灵,大王之威德,旌旗所指,吴国为墟,臣愧无尺寸之功,请从此辞。”越王愕然道:“是何言也?寡人之有今天,子之力也。寡人正图酬子之劳,奈何竟忍舍寡人而去?子住乎,分国共之;子去乎,妻子受戮。”范蠡道:“臣闻君子俟时,计不朔谋,死不被疑,内不自欺,舍既逝矣,妻子何辜?”叩头而出,私与文种道:“吴王有言,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死,良犬就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可以共患难而不可与共安乐。大夫不去,将受其害。”文种道:“大夫之虑过矣!越王蒙于耻辱之中,得群臣翼而起之。大仇已报,大功已成,而忍自诛肱膂乎?大夫之虑过矣!”范蠡曰:“大夫岂不闻四时之序乎?进退存亡之际,不可不察也。”

  文种只是不信,范蠡当夜弃了妻子,独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适。

  次日,越王知之,挨户大索,形影毫无,乃愀然变色,问文种道:“蠡可追乎?”文种道:“蠡有鬼神不测之机,今既飘然长往,不可追也。”文种辞了越王回府,将近黄昏,有人投书一封。文种拆开视之,其言曰:天不祚越,祸连勾吴。国之危亡,不绝如线。求成之耻,越与大夫实共蒙之。吴夫差幸胜而骄,呢谗戮忠,贪利渔色,越得乘隙而甘心焉。沼吴之宫,墟吴之庙,夫差授首,全吴之地,胥入版图。行者言功,蠡实不德。居者之力,大夫实多。今者大势救定,诸大夫相与庆于朝,论功行赏,为大夫首,而蠡窃有不能不为大夫虑考,盖有说焉。君之去国也久,越之政令,大夫主之;越之人民,大夫抚之;越之僚佐,大夫左右之。昔天不绝越,系于大夫之手;今天复昌越,启于大夫之手。大夫之志行矣,大夫之功伟矣,而大夫之祸亦伏矣!君在蒙难中忍耻含垢,惟延旦夕,以冀幸生。及返国,卧薪尝胆,惟切仇怨,以图报复,虑在外不在内地,志在人不在己也。今则疆宇已启,敌国已破,大耻已雪,积忿已伸,窃念倾危之际,维持调护,诸臣中,计孰秘?功孰高?计秘者,难于防;功高者,难于赏。又念大夫主政令也久,知必悉;抚人民也久,情必亲;左右僚佐也久,势必顺;好为秘计,而又挟不赏之功。如不如志,其倾覆我越国也,直反掌间事。中夜深思,心震荡而不安,必思有以处大夫。大夫其能免乎?大夫明哲善察,何难审此?独是古今来,能以危机中人,卒至中人危机而不觉者,明于料人,昧于料己也!蠡系舟湖口,将倘佯于烟波中,与凫鸥相狎。弟念与大夫交最契,殊难恝置,用敢沥告不至。后之忠而见疑,功而见杀者,援大夫以为喻,大夫之幸,亦蠡之幸也。如大夫自多其功君必不负,盍观子胥之弃楚投吴也?三战破楚,吴遂以霸,后又练兵训武,覆越以复吴仇,勋业之隆,大夫能比拟乎?而胡为见杀于属镂也,且沉之江?大夫念及此,其亦可以悚然矣。祸福之际,惟大夫图之!

  文种在灯下看了又看,细细思想,总觉范蠡过虑,随即搁开,才想起送书的人,叫从人来问,从人道:“那人投了书就去了。”文种觉得心内踌躇难安。后来见越王封范蠡妻子百里之地,盟于国人道:“有敢侵之者,上天所殃。”又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诸座侧,朝夕论政,日昃之后,必亲祝奠。想道:越王如此眷念功臣,何至如书中所言?便但然了。

  不料,数月之后,凡泄庸、皋如、计砚一班旧臣,渐次疏远,不觉内忧起来,每每托疾不朝。越王左右,有与文种不睦者,进谗言于越王道:“文种弃宰相之位,而令君称霸于诸候。今官不加增,位不益封,乃怀怨望之心,愤发于内,色变于外,故不朝耳。”越王本有疑忌文种之心,听了这般谗言,越发疑忌,便日夜在心,想寻文种过失,借词杀之。无奈文种,毫无差错,寻思已久,只得横了心肠,因文种告病不朝,假意去看文种之病。文种听说越王来了,装作病容,勉强迎接,越王解了佩剑坐下道:“寡人闻之,志士不忧其身之死,而忧其道之不行。子有七术,寡人仅行其三,而吴已破,尚余四术,将用焉之?”文种愕然,只得对道:“臣不知所用也。”越王道:“愿以四术,谋吴之前王于地下可乎?说罢,升舆而去,遗下佩剑于座。文种取而视之,剑室有属镂二字,即夫差赐子胥自刭之剑也,不禁仰天叹曰:“吾悔不听范少伯之言,乃为越王所害,岂非愚哉!”又自笑曰:“后世论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复何恨?”遂伏剑而死。越王听得文种已死,心中大快,默念道:“方去我心腹之患,葬文种于卧龙山。后人因名其山曰文种山。

  葬一年,海水大发,家忽崩裂,有人见子胥同文种逐浪而去,故前潮沈候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文种也。

  一班文武见越王薄待功臣,莫不心怀怨望。赵平同蒙杰商量道:“现在听说我国变乱将作,势甚垂危,何心留此?不如请辞归国。”蒙杰称是,与陈继志卫英等说知。陈继志正当守服,未与朝贺,文种一事,心中甚不平,早与韩夫人商议,决计告退,韩夫人甚愿。那日听了赵平蒙杰的话,极口称是,并不阻留。赵平、蒙杰辞了越王,虽有赏赐分毫不受。卫英约同陈继志、司马彪与二人饯行,饮酒中间,卫英道:“我久已有心要同彪哥到牤山看望师博,只因朝中文武,纷纷告退,怕的连接辞朝,反触朝廷之怒,只得暂时隐忍。不过三五月,我们往忙山时,先到尊府请候。”司马彪道:“我是恨不得一时飞到牤山去,做官有何好处?真把人气闷死!”赵平道:“老朽年近八旬,风烛瓦霜,苟延残喘。众位正当英年,尽好替国家出力,也不枉人生在世。”蒙杰道:“我看越王嫉功妒能,难与相处。虽说为国宣力,分所当然,也要明于进退,方是保身之道。你看范文二大夫,就是榜样了。”众人点头称善。大家畅谈,痛饮一会,方散。次日,赵平、蒙杰告辞回齐去了。

  又过了半年,陈继志、卫英、曹渊、雍洛十一人等,陆续告退。唐必振已官至司直。也告了终养。就是宁毅、利颖见朝事如此,都退隐深山,耕种度日,几于朝署一空。所以越王虽暂时称霸。此时勾践二十六年,到了三十三年,越王薨后,传至兴夷,便一蹶不振。国势之强弱,系于人才之盛衰,失道寡助,而欲国势振兴,其可得乎?

  再过些时,卫英约了司马彪去牤山看望师傅,陈继志也要同去。择了吉日,带了从人,往齐进发。先到苦竹桥,赵平因田和篡国,忿而死。蒙杰伏于稷门要杀田和,虽然伤了田和许多卫卒,奈众寡不敌,为众所害。黄通理之子黄奇逃得快,幸而不死,却只好埋头牖下。止剩赵允年近七旬,接待三人,告知一切。三人听了、一齐洒泪。次日到各人坟上,哭祭一番,便辞了赵允,直望牤山而去。

  到了牤山,正是四月天气,野花怒发,芳草平铺,丽日悬空,和风荡袂。

  一直走上山去,到了庄院,静荡荡的毫无人声。从人将马系好在树上,三人走进里面,架上的刀枪,壁上的弓箭,一件也没有了。急急到师傅所住的房去,门上并未下锁,推门进去,哪里有师傅的影子?床帐桌椅,却好端端地摆得齐整,略无纤尘。随即出来,四下寻找,各处都是草满径荒,帘破门榻,从前那一个小厮也不见了。灶房内蛛丝结网,尘土厚封,是个久不住人的光景。

  三人一同转到师傅的房中坐下。陈继志道:“如此看来,令师不在此处了。我们既然到此,总表了师弟之情,不如下山,早早回去。”卫英道:“就是当年,师傅也不长居此地,一月来三五次不等。我想,师傅房里,如此洁净,师傅还是不时来此,也未可知。我们回去,无甚要事,不如在此略住几日,或者师傅到来,得见一面,也不枉我一场跋涉。”二人一听有理,便叫从人另外去打扫个地方,设了铺陈,把带来的锅炉支好,弄些干粮吃了。大家路上辛苦,一齐睡了,日里无事,便在山前山后,恣意游玩。夜里便聚在一处谈叙,颇不寂寞。且喜带得干粮充足,十日半月,还可支持。

  过了三天,一夜大家安睡,约有三更光景,忽听檐前扑的一声,势如鹰隼斜掠一般。卫英一蹶劣翻身起来,道:“师傅来了。”二人也连忙起身,衣服都不及穿,一同跑出房去,哪里有个人影?只见星斗满天,寒烟四塞而已。卫英连忙敲了火,点燃蜡烛,到师傅房里去看,却煞作怪。桌上放着一张帖子,三人急忙取看,上写道:危哉时局,险哉世途,忽而坦易,忽而崎岖。

  阴阳二气,消长盈虚,祸福倚伏,吉凶或殊。

  吴之兴也,越作囚徒。

  吴之亡也,越启霸图。

  优胜劣败,岂独越吴?

  太宰伯嚭,食佞当诛。

  大夫文种,死于属镂。

  同是一死,各判荣枯。

  陈音忠勇,殉难身殂。

  卫茜功成,遁于荒墟。

  一时忠孝,万世楷模。

  报仇雪耻,是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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