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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世俗风情二篇

  张万泰

  麻疹

  正是苹果树疏花、农作物下籽的大忙季节,东王村高二强的儿子小保却病倒了。一夜高烧不退,害的村医疗站王大夫一宿未能睡个安稳觉。

  二强和媳妇小芹还有小保的爷爷高老大,三人一夜未能合眼。二强和媳妇小芹愁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守在儿子跟前。小保枕头前放着半碗凉水,水里面放一块王大夫顺手撕下的药棉。隔不到3分钟,小保他妈用一双粗糙发黑的大手,从碗里抓起药棉在小保发白干燥的嘴唇上抹一下。

  小保的爷爷高老大烦躁不安地在家里不到10平方米的空间来回走动,脖子上搭着旱烟袋,随着人的走动摇摆不停。

  小保说着发烧后的胡话,一会叫妈、一会叫大、一会叫爷,还叫着隔墙邻居高二爷家的孙女玲玲的名字。冷不丁孩子猛睁开双眼,恐怖的小眼睛盯着墙壁喊到妖怪、妖怪、我怕、怕!怕……高老大和高二强、小芹一起围在小保跟前。三人成串的眼泪往下掉。小芹用手使劲地拍着小保,说着安慰孩子的话。你大、你爷都在哩,我娃怕啥嘛,我娃啥都不怕。

  小保在母亲的拍打下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3岁的孩子吊针里的青霉素都用到最大的剂量了,孩子体内的温度还像烧红的火炭一样。王大夫又一次被二强叫醒,醒后的王大夫揉着发困的眼睛,把测身体的体温表拿起来,戴上老花镜,照着25瓦的灯光看了一下体温表,随手用力甩了几下,又在灯光下看了一下,递给小保他妈,用头示意夹在小保胳肘窝里。

  过了约摸二锅子烟的工夫,王大夫又用头示意小保妈取出体温表给他。王大夫在灯光下看了看体温表,头慢慢地摇了两下,嘴上没有说话,明眼人看到王大夫的表情,已经没有刚开始给小保打吊针的那种小菜一碟的感觉了。

  王大夫刚开始给小保扎吊针时,给小保爷爷和二强夫妇说:“这瓶药给娃吊上,半个小时不到,娃的烧就退咧,明天又活蹦乱跳地下炕耍去咧。”

  王大夫手拿体温表,看着小保他爷、他大、他妈焦急的眼神,用安慰的口气说:“烧退了一点,吊完针,天亮了看情况,我再定治疗办法。”说完又去睡觉了。

  高老大看着昏睡过去的孙子,又看着走了的王大夫,焦躁的在屋里又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抬起头来又一次问二强夫妇,西窑科的白寡妇昨天到底到咱家来咧没有。

  二强媳妇小芹说:“家里没见来嘛,就是昨天我和二强还有寻的帮工三嫂在树上疏花哩,小保在树下和尿泥玩哩,我看见竹凤婶子提个笼子从果园门口一闪过去咧。”

  高老大又问:“你到底看清她进咱园子没有?”

  小芹说:“我看果园门口是她,没进园子来。”

  高老大气的一下子蹲在通炕的锅台口跟前,两手痛苦地抱住了头。

  高老大咋能不生气哩,小保的病又勾起他30年前的痛苦经历,像演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一闪过。

  30年前的现在高老大还是一个虎虎生威的小伙子。媳妇刚坐二强月子10多天,父母健在,日子过的虽说贫穷,但他健康的身体、和睦温馨的家庭,日子也过的有滋有味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中午本村和自己一辈分但大自己8岁的本家哥哥高牛牛老婆白竹凤拿半斤红糖来看坐月子不久的二强妈。那时村里有娃的人像防贼一样防着白竹凤,都说白竹凤是“鸡角子命”,定时给阎王爷抱孩子。如果到时间抱不到别人家里的孩子,那么自己的孩子也要抱给阎王爷。村里人说的有眉有眼的,那一年抱了谁家的孩子,那一年又抱了谁家的孩子,那一年又因为没有抱下别人家的孩子,就抱走了自家的孩子。因为白竹凤生了两个孩子都先后夭折了。说的是阎王爷催要孩子催得太急太紧,她进不了别人家的门,村里也碰不上别人家的孩子,没有办法才出自下策,抱了自己的孩子送给阎王爷。

  白竹凤有事到谁家,谁家的孩子在家里,大人就千方百计把白竹凤挡在大门口说话,不让她和孩子见面。如果孩子不在,白竹凤才可以进家坐坐。高老大不相信这一套,他在院子里面劈柴,白竹凤进了院子,进了二强妈屋子,他都没有找借口阻挡。两人在二强妈月子屋里唠叨了有两袋烟工夫,白竹凤起身要回去了。她走出屋子,高老大3岁的儿子大强正在院子玩,白竹凤笑嘻嘻用手摸了摸大强的脸,嘴里还说大强长的亲的话,蹲下来用胳膊搂住大强,在大强脸上亲了一口。

  高老大挽留白竹凤说:“你再坐一会嘛,慌啥哩。”

  白竹凤嘿嘿一笑说:“不坐咧,大强妈坐月子我过来看看,顺便捎点红糖给大强妈补身子哩。”

  高老大当时还非常感激白竹凤,那时候市场商品奇缺,白竹凤送半斤红糖,这个情就很重了。

  白竹凤走后的当天下午,大强突然发起高烧,天刚黑孩子烧的说起胡话,说的话全是妖怪、鬼怪。当时村里的医疗站成立不久,医生就是现在的王大夫,王大夫刚从县医院短训班培训回来,是一个年轻的赤脚医生。他到医疗站叫来王医生,王医生用手摸了摸大强的额头说:“娃烧的不轻哩,我没办法嘛,啥针剂都没有,只有些去痛片和治胃的药嘛。”

  高老大和大强妈慌了手脚,用农村的土办法,红糖、生姜熬在一起给孩子灌进肚子出汗降温,还商量着叫5里路之外的神婆给孩子驱邪治病。前半夜刚过大强突然全身抽搐,孩子嘴唇发紫、发青、呼吸急促。在高老大他大和他妈的催促下,高老大抱起孩子急忙往40里之外的县医院赶,赶到县医院天已大亮,医生拿起听诊器在孩子胸口听了没有2分钟,摇摇头说不行了。

  高老大当时大吼一声跌倒在地,什么也就不知道了。医生和村里来的人急忙扶起高老大,掐住高老大人中穴位,苏醒后的高老大脑子一片空白。埋了孩子,高老大回到家里,正在二强月子的二强妈,看到高老大空荡荡的手,发黑发呆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

  二强妈哭的昏死过几次,从此后落下月子病,骨瘦如柴,几个月光景就走黄泉之路了。

  “喔!喔!喔!”一声鸡鸣打断了高老大痛苦的回忆。高老大立起身子,走到小保跟前用颤抖的手摸着小保的额头,手下的感觉告诉他,孩子的头已经不烫了。高老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二强和媳妇小芹说:“你俩睡会觉去,明天还要到果园疏花哩。”

  二强说:“大,你年龄大了睡去嘛,我俩看娃哩。”

  高老大摇头说:“我昨天把三保家的地耕完咧,白天没事咧,我看娃。”

  高老大说的白寡妇叫白竹凤,今年已经65岁的老人了。老人18岁那年被本村的高牛牛用几头毛驴娶回来,一生备受艰辛。生了两个儿子都是幼年夭折,35岁守寡,现在仍然孤寡一人。

  年轻时的白竹凤身高马大,走起路来脚底生风,虽说人长的不很漂亮,但强壮的身子,干活的麻利泼辣,说话直言直语,还是招引了部分人的喜爱。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一年已无法考证,白竹凤成为村里乃至方圆村几里路人的众矢之的,大家背后都叫她“鸡角子”,大人小孩见了她都是退避三舍。她死了孩子、死了男人,她大声嚎叫,哭得死去活来,没有引起人们的同情。还有人当面骂她你咋不死哩。她痛苦过,她迷惑过,她回娘家问过娘家她妈,她妈搂着她眼泪掉的像串线一样,嘴里喃喃地说:“娃呀你认命吧,都怪妈生你时时辰不好哩。”

  65年来的白竹凤认命了,男人死后35岁的白竹凤形影孤单,见人低垂眼帘。那时候还是生产队集体干活劳动,队长却派她一个人干能干的活,如果没有一个人能干的活她就只有歇工了。

  高老大死了大强,又死了媳妇。那一年,一天中午,她做下饭,端起碗正准备吃饭,高老大手里拿着一根打牛棍,瞪着牛一样的眼睛,进了她家的门,一棍子打掉了她的饭碗。打牛棍指着她的眉心破口大骂:“白寡妇你这个害人精,你咋不死哩,你抱走了我的儿子,又害死了我老婆,你、你、你……”说着他举起打牛棍狠狠地在她头上打了一棍。她两眼一冒金星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来后,头上的血流下来糊住了双眼,她没有哭,她也不想哭,她甚至怀疑自己还活着。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有疼痛的感觉,她恨高老大,你为什么不打死我。

  她爬起来,洗掉脸上、手上的血迹。头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受伤的部位钻心似的疼痛。她没有包扎伤口,也没有到书记队长跟前告高老大,她没有吃饭,她扛起镢头干队长分配给自己的活去了。

  她很想让她的伤口感染或得破伤风,让她晚上一觉睡下去,永不起来,那她就幸福了。可她偏就是死不了,她这鸡角命咋就这么硬实,越活越精神,头疼、感冒都很少发生。

  土地分到户,实行了责任田以后,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村民们解决了衣食问题后,住宿也从旧宅闭塞阴暗潮湿的屹崂窑科迁居到明亮宽阔的平地。

  白竹凤的生活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经村委会研究报请乡政府同意,对孤寡老人白竹凤实行了五保户管理。书记村长多次提议让她住进新修的村委会院子。

  白竹凤成了五保户,不愁吃不愁穿,但她拒绝了村长的好意,没有住进新修的村委会院子,她一人还住在村里的旧宅偏僻阴暗潮湿的窑科。大家似乎已经忘记了她。因为她几十年来,自从挨过高老大打后以来,从没有串过谁家的门子,见了人都低着头回避着走路。谁是谁家的小孩,她已经不认识了。

  改革开放后王大夫独自承包了村里的医疗站,自费在市卫校进修两年。进修回来后村民们把王医生改口叫王大夫了。

  不知是村民生活饮食改善了,还是村级医疗保健工作上去了,要不就是白竹凤被高老大打怕了,限制了白竹凤“鸡角子”的自由。村里多年来再没有死过一个孩子了。

  总之,白竹凤的过去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尽管她现在见了人还是低着头,耷拉着眼皮,但口甜心灵的小伙子、大姑娘偶尔碰上白竹凤也叫起大妈、奶奶地问上好了。

  清晨,一夜高烧后的小保醒来了,他看见守在自己身边的大、妈、爷爷咧嘴笑了。孩子不会藏情,一会要吃,一会要喝的。

  王大夫走过来拿起听诊器,弯下腰在小保的前心后背做了详细检查,拿起体温表夹在小保的胳肘窝里。15分钟后,他取出体温表看了看,笑嘻嘻地说:“小保的病问题不大咧,这次娃感冒的不轻,我留些药给娃吃上,有事叫我,我回去咧。”

  高老大和二强夫妇留王大夫吃早饭,高老大说:“王大夫昨晚上你为小保劳了一晚上咧,没有睡好觉,叫二强媳妇给你打几个荷包蛋吃了,再走不迟嘛,慌啥哩。”

  王大夫说:“客走主安哩,二强和媳妇今天还要疏花哩,忙天嘛。”

  王大夫走后,二强媳妇急忙生火做饭,吃完饭,留下高老大照看小保,二强和媳妇果园疏花去了。

  二强夫妇走后,高老大脱鞋上炕,蹲在小保枕头边和小保说起话来了。

  高老大说:“小保,爷爷问你哩,昨天在果园玩,看见白寡妇咧?”

  小保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爷爷神秘的眼神,不解地问:“啥是白寡妇嘛,能吃嘛?爷爷。”

  高老大听着孩子幼稚的回答,看着孩子高烧后苍白的脸蛋,心疼的像刀割一样。又给孩子解释说:“白寡妇是个人,比爷爷年龄还要大的女人嘛。”

  小保似乎听懂了爷爷的话,笑着说是奶奶哩。

  高老大说:“是哩,是奶奶年龄的一个女人哩。”

  小保说:“我看见一个高高胖胖的奶奶提一个笼子从咱果园门口过去咧。”

  高老大急问:“她和你说话咧。”

  小保摇了摇头。

  高老大生气的大骂一句:“白寡妇你不得好死哩。”

  小保又问高老大:“爷爷你昨天干啥去咧。”

  高老大说:“爷爷昨天给村里你三爷家还工耕地咧。爷爷没有照看好我娃嘛。”高老大心里难过地低下了头。

  小保的病白天一天无事,天刚黑小保又发起低烧,高老大急忙叫来王大夫,王大夫又拿出听诊器、体温表检查起来。检查完毕,王大夫用安慰的话说:“没啥大事嘛,低烧哩,我给娃一会把针吊上就没事咧。”

  晚上10点小保头皮扎上吊针,滴滴药水从药瓶流进小保体内。

  二强和媳妇昨晚上一晚没睡,白天又疏花劳累一天,口张得一会一个哈欠,一会一个哈欠,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

  高老大却一点睡意没有,心烦意乱的没有头绪。他一会用眼睛看着儿子和媳妇疲惫的面容,一会又看看孙子因发烧喘气紫红色的脸蛋,嘴里发出长长叹息。

  12点钟小保呼吸急促、惊厥,高老大用手摸了摸小保的额头,小保额头滚烫滚烫的发热。高老大慌神了,看看儿子和媳妇,儿子和媳妇却靠着被子睡着了。高老大生气地叫醒儿子和媳妇:“快去叫王大夫,小保的烧咋还高咧。”

  二强和媳妇揉着发困的双眼,下炕叫王大夫去了。

  王大夫进门后又是一番检查,检查完结,王大夫说:“日怪哩,刚才10点钟检查体温是37.5度,现在是38.5度,体温没降还升高咧。”

  高老大问:“那咋办哩。”

  王大夫说:“拿吊了针的盐水瓶子灌上凉水,放到娃的脚下和头上给娃先降温嘛。”

  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到了下夜两三点钟,小保又开始烧的说胡话了,喊妈、喊大、喊爷、喊妖怪,叫白寡妇,他怕!怕!怕……

  王大夫测了小保的体温39度,王大夫面有难色了。他给高老大和二强夫妇说:“怪得很嘛,小保这病就像有魔哩,药都不管用嘛,我没良法嘛。”

  高老大听了王大夫的话,看看小保粗重的喘息声,仿佛一下子又回到30年前的今天。他心跳急速加快,腿不由己地颤抖起来,他手扶炕沿,不知所措地看着王大夫,他心里明白,王大夫推手不看小保的病了。

  二强用眼睛盯着王大夫说:“要不转县医院吧。”王大夫同意地点了点头。

  二强又说:“大,你和王大夫照看小保,我和小芹找咱村锁锁的三轮蹦蹦车去送小保。”

  一会工夫,二强和小芹回来了,二强说:“我把锁锁叫起来咧,锁锁给三轮加油哩,一会就来咧。”

  高老大见儿子和媳妇回来了,顺手从门后拿起一根棍子拄在手上,默默无声地走出去了。

  高老大看见了死去的老伴,看见了死去的儿子大强。大强在哭,老伴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问他为什么没有管好小保,小保又要让“鸡角子”抱走了。高老大蹲在地上哭了,哭的很伤心。哭了很久的高老大突然站起来,他想到死,我先死了,死了到地下见阎王爷,阎王爷为什么和我高老大过意不去。我还要告白寡妇,为什么就抱我们家的孩子。高老大走出村子,不知不觉却走到了老宅子窑科。

  白竹凤老太婆前天提笼子到地里拾野菜下锅,可能有点伤风感冒了,这两天有点发热咳嗽,半夜起来倒水吃药。咳嗽声惊动了高老大,高老大寻声望去,看见白竹凤家的灯光。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脚踢开了白竹凤的窑门,怒目睁圆地闯进了白竹凤老人家里。

  白竹凤老人被突如其来的高老大吓得一下子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高老大,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老大发出一声骇人的狂笑说:“白寡妇,老子今天找你算账哩,你抱走我儿子大强,害死了我老婆,现在又要抱走我孙子小保,你良心叫狗吃咧。咱俩今天一同到阎王爷跟前评理去。”说着高老大举起了手里拿着的棍子,照着白竹凤老太婆的头颅狠狠地打下来。

  锁锁的三轮车开来了,二强和媳妇收拾好东西,要去县城给小保看病了,就是不见高老大回来,高老大是家里掌柜的,拿着钱柜子的钥匙。二强和媳妇急的在院子转圈圈。

  王大夫对二强说:“你大没回来嘛,叫锁锁把咱邻村的张医生叫来,给娃再检查一下,我俩要会诊哩。”

  二强说:“能嘛。”

  锁锁开车叫邻村张医生去了。

  锁锁走后,二强对媳妇说:“你照看小保,我心里毛的很哩,我寻大去。”

  二强走出村子,村子一片漆黑,他突然看见老宅子窑科有微弱的亮光,心存疑惑地走了过去,他看见了,看见他大正在破口大骂他白婶,而且举起了手里拿的木棍。二强一个箭步跑过去,一下子抱住了他大的腰往后一拉,高老大手里的木棍打了下来,却被二强拉的离开了要打的位置,打在地上。

  高老大没有打上白竹凤老人,被二强拉开了,气得大骂二强:“你滚,我找白寡妇算账哩,你干啥来咧,你这没用的瞎东西。”

  二强抱着高老大,看着坐在地上吓傻的白竹凤婶子说:“大,你这人,把人都等的急死咧,锁锁早来咧,车响的‘突突突’进城给娃看病,就等你哩。你到这里弄啥哩,快回走嘛。”

  二强拉着高老大走了,高老大临走对白竹凤说:“等后边咱俩再算账。”

  高老大和二强回家里一会工夫,锁锁把邻村的张医生请来了。张医生是一个年轻人,前年从省医学院毕业,小伙子有志气,说他要在村里办一所像样的医疗站,要和镇医院比高低。

  王大夫给张医生详细谈了小保的发病经过和他都用了些什么药,小保现在的身体状况,以及他对病的疑点。

  张医生听了王大夫的治疗经过后,脱鞋上炕。拿出听诊器又对小保进行了详细的检查,问了小保的吃喝拉撒,用手摸了摸小保的额头。让二强扶起小保,他一只手拉起小保的耳朵,用眼睛仔细观察起来。看了左边耳朵底部,又看了右边耳朵底部。

  张医生检查完毕,从炕上下来,两手拍了拍,给王大夫说:“小保出麻疹哩,两耳朵后边已经出来很多咧。孩子没事,不要见风着凉哩。”

  王大夫说:“我咋没看见哩。”

  张医生说:“你年龄大,眼睛不好,麻疹也刚出哩。”

  王大夫戴上老花镜,脱鞋上炕,又看了小保的两耳后背,跳下炕说:“小保狗东西,可把我折腾的不轻哩。那里都不去咧,继续把我的药用上,花出齐娃就没事咧。”

  高老大放心了,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焦躁、惊吓、冤恨的脸上两天来出现了第一次笑容。东方天空也泛出了鱼白色曙光。天亮了,高老大吩咐二强和媳妇小芹,杀鸡做饭,今天我要好好招待二位大夫哩,可把我吓死咧。

  早饭做好了,鸡肉和炒的菜已经摆到饭桌上。二位大夫和高老大、锁锁已经坐定了位置。酒瓶已经打开,二强却没有斟酒。高老大问二强:“咋不给客人杯子里倒酒哩?”二强吞吞吐吐地说:“白婶那边……”没等二强把话说完,高老大哈哈大笑说:“你拿个鸡腿,端上炒菜、馍给你白婶送去嘛,改天我向她赔不是,客人倒酒有我哩。”

  选自《宝塔山》2004年第1期

  它这一辈子

  惶惶在残火的指令下,腿终于停下来了。耳旁消失了石磨子磨粮食的轰鸣声,眼睛取下了遮挡的庵眼,套绳、拥脖相继都从脖子、身上取下。残火牵着惶惶的缰绳,拉出了大门。

  黑云低沉沉地没有一点生机,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偶然窜过一点凉风,给惶惶带来莫大的惬意。

  惶惶身子微微一颤,狠狠地打了一个响鼻,站下来不走了。残火手拉缰绳也停下了脚步骂道:“你临死还要老子打你。”说着举起手里的缰绳,惶惶没有惊慌,也没有往后倒退几步,它卧倒了,四腿伸直,舒服地躺在地上,四只腿蹬了几下,用力地翻了几下身,却没有翻过去。

  残火等得不耐烦了,用手中的缰绳抽惶惶,惶惶两眼含满泪花,四腿蹬地,身子往起闪了几下,站起来了。

  天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残火撑起携带的雨伞,雨水从伞的周围流下来,地湿漉漉地光滑。惶惶全身被雨淋的精湿,脚滑得已经打了几个趔趄,残火还是没有让它停在树下或房檐下避雨的意思。

  惶惶肚子不争气地鸣冤叫屈。也难怪,一天没吃东西没喝水了,腿不停歇地拉了一天。身子几次累得跌倒,残火用皮鞭抽它起来,肚子早饿得贴在一块了。

  雨没有停歇,天快黑了,一座离村庄较远的孤家独院展现出来。几孔破烂不堪的窑洞,用芦苇秆扎起的院墙,没有大门。一条膘圆的大黄狗已经嗅到他们的到来,发出粗重的叫声,尽管用铁绳拴着,惶惶还是惊恐地停了下来。残火这次没有用鞭子打惶惶,他也停了下来,用眼睛张望着窑洞。看了一会,见没动静,残火喊叫起来:“杀贼,杀贼。”

  窑洞门开了,走出来一位尖嘴猴腮、弯腰背锅、身材瘦小、40多岁的男子。男子看见残火,嘴里道:“叫唤啥,想挨刀子就往进走嘛。”残火丢下惶惶一人走了进去。一会工夫,残火出来了,拉着惶惶的缰绳,进了院子。惶惶看见院子墙角有三头瘦骨嶙峋的老牛,用缰绳拴在木桩上,一股血腥味直扑鼻孔,惶惶有点恶心,胃里空荡荡的非常难受。

  经过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惶惶被残火以150元的价格卖给了杀贼。

  残火身装150元钱,哼着小调走了。

  第二天,天微微发亮,68岁的张还生老人挑着一担空笼,手拿一把铁锨,头戴一顶破草帽,脚穿一双烂帮子黄胶鞋,佝偻着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出门沿路捡粪去了。

  他不知不觉来到杀生场,低头看有没有牲口粪便,突然墙角卧着一头栗色大个子老驴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头驴怎么这么面熟,他走到驴前揉了揉干涩昏花的眼睛,仔细地端详起来。嘴里突然啊了一声!惶惶听见响动,睁开双眼,看着面前站一老头,老头怎么那么面熟,像在哪见过。老人认出来了,这不就是“栗豹”?张还生老人放下肩上的粪担,丢掉手中的铁锨,弯下腰,用粗糙发黑的手抚摸着惶惶的头和耳朵,左侧耳朵有一个小小的豁口。

  老人掉泪了,泪水像线串一样往下滚动,他口里喃喃地叫着“栗豹”,你咋能落脚到这里。惶惶也认出来了,他就是早先主子,张掌柜的。惶惶也哭了,它想站起来,可它使了好大的劲,腿软、腰疲怎么也站不起来。

  老人急了,这是哪个绝户虫把我的栗豹送到这里。张还生老人气得两腿打颤,山羊胡子嘴噘得老高,大声道:“杀贼,杀贼。”杀贼从窑洞里出来,看见张还生老人就说:“咋哩!咋哩!”老人愤怒地问杀贼:“谁把我的栗豹送到这里的?”杀贼眨巴着眼睛说:“昨天我出了200元钱从一个过路人手中买的。”老人突然站起来说:“你不能杀它。”

  杀贼看着老人讥讽道:“我不杀可以,你拿250元钱,我卖给你,你牵走吧。”老人眼睛睁大了,嘴里没词了。他转身出了窑门,又来到惶惶面前,手指头像梳子一样从惶惶头、脖子、前身、后背梳理起来,嘴里叫着栗豹。老人手指前后梳理,理顺了惶惶杂乱无绪的思路,往事像水一样汩汩流出。

  20年前,惶惶从母体的混沌世界来到阳世,在赞叹声中惶惶慢慢地睁开双眼,它认识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就是张还生。那时,张还生还是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人,张还生见它睁开双眼,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喊道:“建生妈,快冲一瓶奶粉,放点白糖,娃娃要吃哩。”建生妈出来了,手里拿着奶瓶,用嗔怪的眼睛瞟着老头说:“啥东西叫你都惯坏了,一头刚生出的毛驴嘛,都要吃咱孙子的奶粉。”

  张还生笑着说:“这也是娃娃嘛,你看它娇嫩成啥样子了,多喜人。”说着把奶嘴放在自己嘴里试了一下热凉,塞进惶惶嘴里。

  惶惶喝完瓶子里的奶粉,一下子感到浑身有劲,四腿蹬地,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它向前走了几步,虽然脚步不稳,却喜欢得张还生哈哈大笑,夸奖道:“崽子还行。”

  惶惶长高长肥了,一身栗色细毛,在阳光下面像缎子一样闪闪发光。张还生得意地给惶惶起了第一个名字,“栗豹”。在张还生的精心照料下,两年后栗豹长成体格健壮、粗腿、长腰的大叫驴。拉磨耕地、拉车赶集样样行,谁见谁夸。张还生视栗豹像亲兄弟一样,从没有打骂过。

  栗豹6岁那年,张还生老伴得了急性肠梗阻住院了,医生要求立即动手术,手术费、医疗费、输血费4000余元,立马要交医院。张还生急得团团转,亲朋好友借遍了,手术资金还差1000多元,张还生为救老伴忍疼割爱,将栗豹1500元卖给外地石工队了。

  外地石工队在山上石场,采石砌坝一干三年。栗豹早晨拉车出门,晚上披星戴月收工回家。

  栗豹年轻力壮,干活不会偷懒、使奸,每次拉车都走在其他车的前面,石工队给它起名叫:“头领。”栗豹落了个好名,却过早地伤损了筋骨。石坝砌起来了,工队要回家了,栗豹和车子一起卖给了县城个体搬运公司。这时栗豹身体已大不如过去。拉车常常力不从心,挨皮鞭已成为家常便饭,车掌柜的给栗豹起名:“奸鬼。”

  栗豹名字变为奸鬼后,车主看栗豹咋看咋不顺眼,常无缘无故挨打受骂,草料也不精细了,也不按时喂养了,不几年栗豹就瘦得皮包骨头。

  县城豆腐老王喂的一头磨豆腐老马死掉了,急需买一头价格低廉的牲口顶替,他相中了栗豹,两人一谈即成,栗豹以最低的价格被豆腐房老王买走。栗豹来到老王家,走上了转圈圈拉石磨的道路,几年光景,栗豹已显老态,精疲力竭了,多次拉着磨子突然卧倒起不来,老王就给栗豹起名叫“惶惶”。老王怕栗豹像老马一样在他手中死掉,伤损了他的钱财,又把栗豹转手卖给残火。

  残火不务正业,偷鸡摸狗,啥坏事都敢做,近两年他干上了贩老马、老驴、老牛的营生。他用老牲口向别人租赁,老牲口如果死在别人的手上,他就多讹点钱财,要不就卖屠宰厂杀掉了……

  张还生老人站起来,解开惶惶缰绳,用手扶着它的肚子,惶惶艰难地站起来了。他拉着惶惶缰绳刚走了几步,杀贼从窑洞里出来了,他看见张还生老人拉着惶惶要走,大声喊道:“你耍啥疯哩,它是我出钱买的,你凭啥拉走。”

  张还生老人指着杀贼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它是我娃,我家的一个成员,要想杀它,你先杀我,我俩现在回去了,下午你来拿250元钱。”说完头也不回拉着栗豹走了。

  选自《04“文友星系”丛书·金版小说》西安出版社2005年1月版

  作者简介:

  张万泰,男,汉族,1954年生,黄陵道北村人,现供职于黄陵县煤炭局。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麻疹》《它这一辈子》《脉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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