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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悲情三部曲(3)

  十八

  春年回到果园小屋时,才感到自己还在发高烧,身体已经困乏到极点。他把喜鹊赠的小布包放在枕边,就躺下了。虽然觉得一阵头昏眼花,但更使他无法忍受的却是心灵深处的痛楚。他在问自己:喜鹊对自己如此情深意长,为什么自己却替她出了个另找人家的主意?这样除了给两人造成终身的悔恨而外,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难道在他们面前就没有别的任何出路了吗?为什么世俗的力量在他们面前树起一堵墙,就把他们挡了回去,也不认真看看这是石墙还是纸墙?喜鹊想去北京,为什么自己就认为她这是幻想呢?毛主席不一定见得着,总还有别的人吧?再说,到西安也不过百十里路,为什么不先到省上去告一状呢……他越想心里越热,决心先去西安,万一省上解决不了问题,就上北京;没有盘缠就要饭,买不起火车票就一步一步走,只要饿不死,冻不僵,病不倒,爬也要爬回来,给喜鹊带回来个高兴的消息。好,就这样,明天和喜鹊商量,让她先拖着、等着,后天就动身!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断地翻起热浪头,顿时觉得他和喜鹊的亲事有盼头了。他把那个小布包拿起放在心口上,沉浸在对未来美好憧憬中。这时候,他才重新回想刚才和喜鹊相会的情景,才仔细揣摩起喜鹊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和发生的那些事。忽然,他全身的血液凝滞住了,一个可怕的意念从他的脑际闪过,他顿时毛发竖立,触电一样,忽地坐了起来。

  他想点着灯,打开小布包看看,可是怎么也划不着火柴;他心慌意乱,手指打颤,正在划第五根火柴,只听得屋外小路上一阵很紧的脚步响,接着就听见前边一个人老远的喊道:“不好了,喜鹊跳水库了!”

  春年的头轰地一响,差一点儿昏倒。他鞋也顾不得穿,抱着小布包,发疯似的沿河岸小路向上游的水库跑去,一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跤。快到水库大坝时,只见那里灯笼火把一片,围着好多人。他把住路旁的电杆,想看个究竟,可是眼前一阵发黑,只听见迎面过来的两个人说:“晚了,人已经不行了。”他全身像抽散了骨头,从电杆瘫滑下去,滚到河堤下边的芦苇丛里。他昏厥过去了……

  当他醒过来时,黎明的曙光已经升起,将河岸、平原和山峦装扮得色彩斑斓,美丽如画。他拼着力气,把一直紧抱在怀里的小布包打了开来,只见里面是一件洁白的衬衫,几页信纸和一张发票。他映着霞光,透过泪水,将那几页早被喜鹊的泪水洒得模糊不清的信看了下去:

  亲爱的春年:

  咱俩的事既然成不了,我就不活了。我谁也不怪,只怪父母既然生下我,又给我起了这么好个名字,为啥又不给我留下一条活人的路?起先我也想过,咱们就在一个村上,以后时间长了,慢慢就没人说坏话了,咱二人是能好的。但是,我没有培(配)别人的心。我白天在地里想你,晚上做梦还是你,每天想起你我就抬不起头。春年,你说的话我全记在心,你放心,我决不回头,我培(配)了人家就是一百(辈)子,我怎对得起你?春年,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哭了六天六夜,实在想不开,才这样的做下去。

  春年的眼睛看不清了。他用手背把眼泪抹掉,刚要看,眼泪又涌出来了。他埋下头,让泪水一个劲儿往衣袖里渗,好大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继续看下去:

  最亲爱的春年,咱二人永远分别了!我死后你不要难过和伤心,你有好心长(肠)的母亲和妹子,哥嫂垂(赘)累重,管不过她俩,你千万不能为我再胡思乱想。春年呀,我实在对不起你,我盼望人给你把石板坪的亲说成,你这事成了,我死后都心甘,你一百(辈)子就好好过你的日子。

  你一年到头下苦力,没有穿过一件好衣服,这几年我占(攒)起了几块钱,给你买了件衫子,是我的心。我在镇上照了一张相片,七天以后,你拿上发票去取,取回来保存在你身上,算个流(留)念。春年,你就是我的爱人,你的喜鹊为你把眼泪流干了,话也说完了。

  喜鹊哭写

  十九

  喜鹊的坟就在芦河岸边离果园不远的几棵五月鲜桃树下。

  清明节那天晚上,夜深以后,两个在村南麦地春灌的人远远地看见,喜鹊的坟地上闪动着一小团明明的火光。一位老年人叹息着说:“喜鹊埋了不到二十天,坟上就有鬼火了,怕是冤魂不散吧?”另一位青年说:“埋她时,她妈特意买了三件的确良衫子给她穿上,她爸在坟上哭得死去活来,总算向她认错了,还有啥冤的?”

  第二天,有人发现,喜鹊的坟前聚落着一堆烧化的纸灰。

  第二年清明时,喜鹊的坟头上已经长满了青草,坟前不见纸灰,却换上了一个用开花的果枝编成的小小的花圈。

  村里的人们越来越替喜鹊的死感到可惜。人们经常念说喜鹊过去的好处。尤其是一些老年人,晚上乘凉,总听见喜鹊还在村外打谷场上和别的孩子们唱儿歌;出村外,总看见河滩上还有小喜鹊拾柴的身影;睡觉做梦,也总是梦见喜鹊帮自己拿这扛那。就是那些过去辱骂过喜鹊的人,这时也感到心里有点难受,说喜鹊除了生活作风有点不够检点,其他样样都好。

  至于提起喜鹊的死因,人们一直是困惑不解的;有人曾经私下议论说:“大概是和春年好,怀了孕,没脸再活下去,所以寻了短见。”而这种猜测性的议论,竟被当成了法律判断的依据;在莲花镇派出所的非正常死亡人口登记表上,关于周喜鹊的死亡原因就是这样写的:“该女与村上一男青年发生不正当关系,在家常与其母互相揭短辱骂,招致父母多番痛打,最后因怀孕无出路,遂导致自杀身亡。”

  直到1978年冬天,随着全国性揭批查工作的胜利进行,这个县的各级领导班子得到更新以后,县委才受理了春年和出狱不久的喜鹊舅舅的申诉书,委托县妇联组织了专门调查组;经过半个月的详细调查,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查明了造成这一场悲剧的各种原因。赶上这时全国正在进行破除买卖婚姻的宣传,喜鹊的事迹很快传遍了全县,成千成万的青年人被喜鹊的斗争精神和不幸命运感动得流泪,他们有的几十里路跑来,为的是到喜鹊的坟前看看,有的挖来了护陵草,栽在喜鹊的坟上。很多父母,即便是那些比较封建守旧的人,因为听了喜鹊的故事,对待儿女婚姻也都比较随合新时代的潮流了。周二楞两口到女儿坟上去哭了三回,第三次回来的路上,周二楞居然哭得昏倒在棉花地里了。

  元旦这天,全公社30对新婚青年在公社举行集体结婚仪式。

  一清早,四面八方的人都陆陆续续往公社来了。公社大院里,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身着彩服,手舞红绸的青年男女组成了秧歌队、花鼓队打圆场,旧式的三眼枪由强悍的小伙子扛着朝空放,在前面开路。鞭炮声、锣鼓声和高音喇叭里的歌曲声交织在一起,震撼着终南山下的唐冢汉墓、原野河流,也惊醒了人们的心灵。当一对对新婚夫妻戴着大红花,手拉着手儿走进那张灯结彩的公社礼堂,度过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忘记,在他们幸福的花瓣上,洒落着喜鹊的泪水,他们会永远记住她的。

  当公社礼堂里的婚礼司仪高唱着“新郎新娘互相鞠躬”的时候,春年正一个人站在芦河水库的闸坝上。他将捧在手心里的喜鹊的照片凝视了半天,然后将目光移向库面。库水是那样碧澈而平静,水面上映出了红日娇艳艳的光彩,呵,那多么像喜鹊那美丽的容颜呀!

  这时,从荷池村方向飞来一只喜鹊,落在库岸的柳树上,“喳喳”、“喳喳”地叫个不停。春年听着听着,仿佛从那叫声里听出来是他的喜鹊在向他倾吐着心声:“春年,你好!春年,你好!天气冷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棉袄?劳动紧了,我不知道你洗衣服有没有皂角?果树多了,我不知道你每天是不是起得很早?春年,你好……”

  那只喜鹊从柳树飞到水库上空,然后一边叫着,一边向上飞,越飞越高,最后渐渐消失在蔚蓝色的天空。

  周围的一切好像全静了下来,只有清澈的库水透过放开的半尺闸门,哗啦哗啦地向坝下流着,似乎在向这里的土地和人们诉说着无限的心思,然后在河道里汇聚起来,像一条闪闪发光的银链一样汩汩流去,好像要把喜鹊遗留在它里面的追求、渴望、高尚的情操以及这个动人的故事从这里带走,一直带到黄河,带到大海……

  选自《海中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版

  黑龙沟的传说

  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黄帝崩,葬桥山。

  ——引自《史记》

  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给这儿起了个名字,叫老庄。

  老庄背靠桃花山,面向观音岭。

  桃花山上长了很多山桃树。春日里,满山的桃花竞相怒放,把整座山坳装扮成粉红色,用那淡淡的幽香诱来无数彩蝶和野蜂翩翩飞舞,嗡嗡作戏。山桃丛里,又缀满了各色各样的杂树,野花,使山洼显得更加斑斓。这里春天有四月红,夏天有木瓜,秋天更是果实累累,以至落霜了,花菽模样的剪子果还守在枝头。这些,都是这儿独有的山珍,别处很难找得到的。

  河道里,密扎扎的桦树林一片粉白。稍微空隙的地方,便有一丛又一丛的梢林,上面挂满了丝网般的葛藤,开满了美妙的小花,紫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个样,恰似少女头上的彩巾。河水从旁边汩汩地流过,发出古筝一般的韵音。

  山谷深处,有一个石崖。河水从几丈高的悬崖上一泻而下,用了不知几万年的功夫,打出一个深水潭。潭水呈深黑色,望上去神秘、可怕。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潭里藏着两条龙,一黑,一白,因那白龙性情暴戾,专下冰雹,给山林和人类造成极大灾难,被雷电击死了,就剩下一条黑龙。入夏以后,天上正是红红的太阳,潭水上空瞬息间便可以生成一团云。那云团迅速由小变大,由白变乌,然后潭水翻滚,形同沸鼎,一声炸雷后,黑龙从潭水里腾飞而起,钻入云团。接着就会阴云密布,风雨大作。

  人们把这潭叫黑龙潭。把这河叫黑龙河。把这条山谷叫黑龙沟。

  从山河草木很难判断出这儿的地理位置。但是,只要走出黑龙沟,顺着黑龙河蜿蜒向东百余里,就可以看到一座古柏苍郁、气象不凡的山,这就是黄帝陵。假如你能用隐隐上苍的明目来俯瞰黄土高原的这一片地貌,你一定会感到惊奇:南边是浩瀚的八百里秦川,北部是苍茫的沟壑丘原,而在这两者之间,竟会有这样一带迷人的山峦,碧翠、玲珑,座座形似拱桥,宛若一群开屏的孔雀。颇有点造化钟神秀的韵味。地质学家名之为桥山。

  黑龙沟就在桥山的西段。沟口,依山傍水有一村寨,叫梨花寨。溯河而上约10里,住着三两户人家,名唤呆庄。又上五里,便是老庄。

  然而,老庄并不见庄,也没有人烟。只听得黑龙潭的沉闷轰隆的响声。

  从断岩深处那几眼被荒草埋没的窑洞可以看出,这里很早以前,曾经有人类生活的足迹,但谁也说不出它的确切年代。时光和风雨已经使这里变得荒凉而又可怕,窑洞半已坍塌,窑背上空悬挂着枯朽的树根。

  山桃花红云般地开着,红雨般地落着,一切人类活动的迹象,和他们的幸福、恩怨,随着岁月的流逝,也一起淹没在春华秋实的自然变化中。

  在没有人迹的地方,山河以8000年为春,8000年为秋,在太阳、月亮和星光的照耀下,做着悠长的梦,静静地等待着很多年才有一次的变迁和震动。

  远处终于传来了人类的脚步声。

  从桥山走来两个逃荒的人。这是一对饱尝人间忧患的中年夫妻。他们跑遍了黄帝陵周围的所有山川,都找不到栖身之地,只好来到这老庄。

  他们站在那几眼挤满杂草丛和蒿草的破窑洞前,半天没说一句话。末了,丈夫看了妻子一眼,妻子也望了丈夫一眼。

  “住下吧?”

  “住下吧。”

  于是,他们在这儿安下了家。

  不管梨花寨的人怎样劝谏,说这儿的水不养人,不但容易得瘿瓜瓜、大骨节,而且妇女吃了不生孩子,不管吊庄的人怎样摇头叹息,也不管黑龙潭里的神龙容不容得做邻居,那瓦蓝色的炊烟还是从这偏僻荒凉的山坳里升起来了。

  这里不再只是原始单细胞的繁华世界,不再是一般脊椎动物们繁衍、戏闹和互相吞食的一统天下,而是有了人的说话声,有了砍伐声,有了劳动工具的撞击声。

  丈夫是个勤苦人,又正当年,袖子一挽,给粗壮的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就披荆斩棘开荒种地。妻子抱着柳条篮儿,将第一把种子撒进了新开的土里。

  一天,他们在窑门前的坡地上开荒时,挖出一条古老的树根。那树根在地皮下龙虬蛇伸,迂回不断。

  妻觉得奇怪,说:“怎会有这样长的树根呢?该不会是黑龙的脉系?别挖了吧。”

  男人揩揩汗,说:“不全挖出来,没法种地啊!”

  便刨根问底,一直挖了下去,结果挖出一眼泉水。捧一掬喝了,竟甜滋滋的,就在这里用石块砌成一眼泉井。

  他们终于站住了脚跟。

  沟口的人同情他们,不向外说,天高皇帝远,官家不知道这里有了人家,各种粮款杂税一概躲了过去。等到他们年近花甲时,不但没有患上一丝一毫的怪病,妻居然58,结了瓜,给丈夫生了个儿子。老两口高兴坏了,跑到黑龙潭去烧香磕头,说这是龙的恩典。

  这家人是公孙姓。公孙老汉小时念过几天私塾,肚里装了几个文雅词儿,就给儿子取名晚珍。这晚珍虽然生得眉清目秀,毕竟是父母晚年生养的,血性不足,显得格外羸弱。

  但这无论如何是个稀罕事,被当成奇闻传了出去。于是,孤陋寡闻的山民们踏着崎岖不平的羊肠小路,远远地跑到老庄来观摩,说了很多吉庆的话。回去便将那泉水汲些带上。

  过了些年,公孙家的光景果然松软起来。沟外因此有了传说,以为这家人肯定有了不少积蓄。这传说竟像黑龙潭升起的云霭,神秘地扩散起来,后来竟演绎成黑龙沟里有户姓孙的人家,祖祖辈辈种大烟,敛财聚宝,不知已经多少年,多少代,银钱多得用窑装。

  一个深秋的夜晚,炕墙上的松亮子刚灭,院子里忽然吵嚷起来。原来是一帮土匪听到川道里的传闻,慕名而来了。

  土匪们用木棒大刀之类敲打着那副半尺厚的橡木门,说再不开门,他们就要架火烧了。公孙老头正急得心焦,听了“火”字,顺手从炕洞口拉起一根燃得正红的火棒,从炕头小小的窗口伸出去,喊了声:“看火炮!”吓得土匪们落荒而逃。

  第二天,老庄来了个货郎担子。那货郎在井台旁摇了一通牛皮小鼓儿,便来到窑门口。公孙老头引着晚珍到后沟种地去了,老太婆忙将客人让进家里,端上来一篮子核桃枣儿。

  货郎一边吃着,说:“大娘,天色晚了,今晚我就歇你这里吧!”

  老太婆实话告诉他:“客官,不是我不留你住,这地方近日不静班,昨夜来了一群土匪,要烧我的窑门,我那老头子用烧红的柴火棒把他们吓跑了。”

  货郎一听,连连说道:“是这样。我就走,我就走!”

  货郎回到山梁后边的土匪窝里,笑着说:“妈那疤子,昨晚叫柴火棒把咱们吓得屁滚尿流!”

  头儿听了心里高兴,把黑膏子发下去,说:“弟兄们,把瘾过饱,今晚端老家伙的钱窝去!”

  约摸后半夜光景,土匪们又来到老庄。他们要孙老汉乖乖把门打开,正喊得开心,窗户口真的响了一枪。土匪们吓得丢魂落魄,背起挂彩的伤号,跑到河滩,把那探子压倒就打,骂道:“妈那大疤子,柴火棒就那么大的劲张!”

  原来,这天晚上老庄住下了一个猎人。

  公孙老汉知道这里住不下去了,便将一些要紧家什变卖给梨花寨,或寄存在吊庄,锁了窑门,一家三口人离开了老庄。桃花山下恢复了过去的光景。黑龙潭日夜轰鸣着,山花自开,河水自流,过了一年又一年。

  二

  公孙老汉一家出外流离成10年,实在混不下去了,只好又回到老庄。

  这时老伴谢世了。公孙老汉已是古稀之人,哪儿还有当年那种拓荒的魄力?苦苦挣扎了两年,勉强将荒芜的田园重新开辟了出来。他本想再多活两年,为儿子把一切安排就绪,可惜力不从心,正在做活儿,一口气没换上来,便两腿一蹬走了。老两口一起躺在桃花山下那棵老核桃树旁,望着自己的儿子,挂牵着他在这里怎样生存。

  晚珍确实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他身体本来瘦弱,加上父母长期疼爱,如何受得了10亩地的稼穑之苦?何况早就学会了抽大烟,将一点仅有的积蓄和值钱的东西很快抽得精光,人也抽成了黄瓣烂杆,风一吹就要倒的光景,哪儿还有种庄稼的力气?好在先父有点见识,生前就让他跟人学了个半生不熟的看病先生。如今到川道里去,给人看看病,扎扎针,好坏饿不死。只是这样一来,田园更荒芜了。过了吊庄,走不多远,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种的庄稼,简直可以和陶渊明先生的“草盛豆苗稀”相媲美了。

  他常年四季蓬头垢面,一个月难得洗一次脸;衣服烂了自然也懒得补,只是到了不能遮羞的地步时,才胡乱戳那么几针,还得是在准备出沟行医的时候。在老庄是无所谓的,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天热时,他经常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去打水,去劈柴,去烧饭。成群的乌鸦、麻雀围着他飞来飞去,哇哇、喳喳地叫个不停,他也就絮絮叨叨地跟它们说个没完。有时半夜醒来,心慌得睡不着,正好院子里有狼嗥,他就伸长脖子学狼叫唤。

  “喔喔——喔——喔——”狼叫了一声。

  “唔唔——唔唔——”他这样跟着学了一声。

  狼不满意,重新叫了一声,纠正他的发音不准和拖腔不够。他用手捂住嘴,捏住鼻子,重新学了一遍。这样的几遍以后,狼烦了,走了,他也倦了,睡着了。

  一天半夜,一只豹子来到窑门口,吼叫个不停,他有点恼火,可惜没枪。谁知豹子竟爬在窗口吼叫起来,细听上去,似乎于粗犷豪放中还夹带着一种哀婉之情,点起松亮子一看,只见从窗口伸进的爪蹄上,扎了一枚木刺。他给拔除后,豹子走了。第二天早晨,他的窑门口放了一只咬死的野猪。

  他的吃饭是再简单不过的。基本上是有饭没菜,饭也就玉米面的铜锤馍,玉米糁的糊汤。有时实在觉着口淡了,就到河道里去找点水芹菜,或到观音山的石崖上去拔点露露韭。不过这是非常罕见的,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付诸一次行动。有时,一颗羊头提回来,在锅里熬熟了,就那么放着,想起来就用手抠着吃几口。有时几天过去了,汤肉早变了味,熏得满窑洞腥臭,他还照样吃。久居其室,焉闻其臭?何况肚子饿了,吃着总是香的。虽然如此,川道人家仍然希望他光临,因为这一带再没有第二个会看病的人了。

  日子混起来也快,转眼间他已是二十五六岁的人。到了这个年龄,没有女人,固然也就紧张起来,看病也就爱挑那有年轻媳妇的人家。女人心小,容易得气症,他就发明了一种按摩法(俗称揉肚子),因为确实有点“疗效”,也就被公认了。混熟了,瞅着那家男人不在,就跑去钻点空子。有那没钱看病的人,趁他给婆娘看病的功夫,避在门外抽烟,望风,给他腾出点时间。

  日子长了,他便和前川里一个叫麦香的小寡妇混得烂熟。麦香模样虽然一般,圆蛋蛋脸上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却多情得要死,是个典型的“嫁汉女人”,将他收拾得人模人样,不但饭菜尽他吃,还把亡夫那支线管土枪送给他,怕狼虫虎豹将他伤着。他也刁空打点野味什么的两人改善伙食。有时,他嘱麦香弄来一碗羊血,坐在窑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看苍蝇往碗里落,苍蝇一落下去,腿儿就被羊血沾住,他便用草梗往羊血里一搅。这样半天功夫,碗里搅了几十只苍蝇,血也凝了,就端回去,用手指捻成一颗一颗小红丸。有那需要吐泻的病人,他就让服一丸,病人服后立即吐泻不止,便都称赞他这灵丹妙药。

  他到麦香那里,往炕上一躺,比回到自己家里还品麻。“麦香,给我吃点什么吧!”

  麦香却偎着他,让亲自己一下。

  “麦香,你就当咱的娘子吧!”

  “什么娘子,叫姐,给你样好东西!”说着就拿出一个精心绣制的荷包。

  当麦香知道他那苍蝇药的事后,非常气恼,把他从门里赶了出去。当他向她认错,表示今后再不干这缺德事时,麦香又高兴得在他身上乱咬乱抓。

  麦香虽然待他好,但并不想嫁给他。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怎肯跟他到老庄去受那份寂寞?两人只好维持着这种半明半暗的关系。

  这时候,从桥山又走来两个难民,是母子俩。

  起初,他们在川道里给人打零工,做针线活,像断了根的蓬蒿一样,飘来荡去。麦香知道后,向晚珍作了荐举,说让这母子俩去给他种地,看门,岂不甚好?托人两下里一说,很快就通了。

  这家人姓郭,儿子叫长发,比晚珍小几岁。他们两手空空地来到了老庄。但晚珍这里除了一些最简单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外,没有任何一样可供两家人分开过日子的东西;连碗也只有两个,一个还是破的。结果只好三个人睡在一个土炕上,盖着一条破絮被子;吃在一个锅里,用着两个碗。两家人实际上成了一家人。

  这是名副其实的两厢情愿。

  晚珍这下不愁地没人种,心里轻松了许多。不管啥时候回到家里,总有现成饭给他留着,即使一时没有,大娘架起火,一袋烟功夫,一碗热腾腾的煎搅团或洋芋糊汤就会端到他面前。衣服破了,大娘也能及时给他缝补。

  郭长发母子更乐得这样。长发父亲给人做了半辈子活,到死也没还清祖父手里欠下的账,东家要逼他替自己的儿子去当壮丁抵债。实在没有活路了,母子俩才跑到这深山老林,不想竟有这样一个落脚处。真是皇天有眼,人无绝路。

  郭长发虽然是个面团儿性情,却有力气,一身好苦。他一大清早就进后沟里去,吃饭也不回来,硬要母亲把饭送到地里。下工时,腰里别把砍刀,上山砍根木柴扛回来,往院子里的柴堆一上扔。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样寒来暑往,春去秋回,两年功夫,老庄就和川道里别的家户一样,院子里盘起了玉米仓,窑里有了腌菜缸,虽然还没有牛羊,日子倒也过得去。

  这样一来,晚珍可真逍遥游了。长发下地半天,太阳已经爬上山头,露出明亮亮的圆盘儿,他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吃点东西,挎上土枪,两只胳膊往后一挂,顺着罩满荒草的小路,走出黑龙沟去行医。晚上到麦香那里睡一夜,第二天再悠哉悠哉地转回来。

  他行医原是接受货币的。自从川道那边出现了红白拉锯的局面以后,不知为什么,票子也拉起锯来,今天挣的钱,明天就作废了。于是,他也就学别人,恢复了原始的交换方式,收实物。偶尔赚点大洋,除了自己抽大烟和讨麦香欢心外,也让人从50里外的腰坪镇捎买些布头或油盐之类拿回来。有时,他也多少意识到自己当个甩手掌柜的,有点过意不去,想下地给长发帮一把,但长发不让他摸家具把,说一个人种得了,他只管出去看病。

  这是一种船借水,水借船的共命运关系,日子虽然紧巴点,彼此却都有一种患难之交的感觉。

  那年夏天,黑龙沟破天荒地开来了两支队伍。

  第一支队伍开到老庄时,小憩了会儿。带队的人走上前来,给晚珍和长发每人递了一支土造香烟,向他们询问了黑龙沟的地形,随后就领着队伍继续向黑龙沟深处走去。

  隔了不到半天,第二只队伍又来了。他们把一条从梨花寨牵来的大花牛拉到院子里,用绳索捆住四蹄,几个兵用劲一拉,牛叫了一声,扑腾一声倒在地上。于是压住牛脖子,用砍刀乱剁起来。牛的吼叫声在观音岭前回荡着,一双暴睁的圆窿充满了恐惧的光,终于渐渐地熄灭了。半夜以后,这支队伍开拔了。不多功夫,黑龙潭方向忽然传来了枪声。

  晚珍吓瘫了,浑身哆嗦打得像筛糠。长发母子根据过去的经验,提议逃避一下。三个人夹着包袱爬上了桃花山。这时枪声已经响成一片,压倒了黑龙潭的吼声,把整条黑龙沟震荡得地动山摇。回头看时,只见黑龙潭附近由闪动不定的红色火线交织成一张火网,在夜色中呈现出一副壮观的图景。直到黎明时分,枪声才渐渐地稀落下去,被黑龙潭那古老庄重的声音所代替。

  三

  第二年春天,正当山花烂漫的时候,梨花寨来了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人,把老庄吊庄的老百姓召集去开会。这时人们才知道,延安府的毛泽东、朱德已经得了天下;也才知道,中华民国过去了,中国起了个新名,叫中华人民共和国。

  腰坪已经成立了乡政府。乡长还到梨花寨来过,见人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很和气;大家称他王乡长,混熟了,就亲切地叫他王胖子。

  “乡长,听说毛主席跟墙上挂的相片不一样,是个白胡子老头,是吧?”有人问。

  “哪里,哪里,”王乡长眯缝起眼说,“跟相片一模一样。”

  “他现在住哪儿?”

  “北京。”

  “北京在哪儿?”

  “在山那边的那边。”王乡长向东指了指。

  他对这里的人说,新社会了,从今后每个人都要学好,都要劳动,都要过上好日子。他还找晚珍谈过话,告诉他应该走正道,不准再抽大烟了,不要再钻女人了,也不要仗着土地是自己的,就撒懒,让长发一个人在地里劳动。

  后两条倒还好办,只要手经常能捉家具把,懒性终会改的。除了麦香,别的女人不去也能做到。只有戒烟这一条实在难熬。有时瘾发了,乱喊乱叫,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跟小孩子差不多。因为母亲爱抽烟,他胎里就有了瘾。现在猛然要戒,是那么容易的吗?但烟被查禁了,不戒也没法,有时实在想得馋了,只好自吟一通过去听的抽烟谣,以解饥荒。这么苦苦地熬了一年,眼看就要戒了,又给诱发了。

  原来井台下边的菜地旁,不知什么年月落下了一粒烟籽,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闷在土地里没有发芽,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从地里长了出来。到了六月,就在那婷婷碧立的枝头上,开出一朵粉红粉红的罂粟花,随后就结出一个翠圆翠圆的烟葫芦。郭长发认不出是什么,想锄掉,他却喜得丢了魂儿似的,说长短别伤害着。他每天到地头去,在那绿皮核桃模样的葫芦上横着割一刀,刀伤处马上溢出白白的浆汁,太阳一晒,就黑了。第二天,他便小心翼翼地用刀背刮下来,拿回去捏成烟棒子,在灯焰上“架飞机”,吸得他神魂颠倒,乐不可支。但这样的日子毕竟有限。这样着又熬了一些时间,终于戒了。

  第二年,老庄的两户和吊庄的三户成立了一个互助组,牲口、劳力互相有了调剂,各家的日子都有了起色。

  仲夏,红日高照,绿水青山相映,互助组的人挨着家户往过锄庄稼。要是到了吊庄东边,和梨花寨的地只有一河之隔。人们兴头高,就吆起号子来。这种号子主要是给劳动助兴的,由一人领唱,其他人跟着吆喝。晚珍干活力气不足,但对这一门却很精通,吊庄互助组经常由他领唱。

  这时候,他是非常愉快的,一边拉送着锄头,任那湿漉漉的泥土在锄头下面破动,一边将细瘦的脖子曳得长长的,放开他那女人一样的嗓门唱起来:

  十字街头法船开,

  有缘君子上船来,

  将船渡入龙华会,

  永无八难与七灾。

  其他人接着齐声唱起来:

  头船渡的哎嗨哎呀黄呀黄氏的女,

  二船渡的哎嗨哎呀李呀李翠莲呀,

  白衣的观音哎嗨哎呀来呀来指点呀!

  领唱往往是即兴创作,内容、式样不一定连贯。于是,晚珍又唱道:

  八十老儿下花园,

  手扳花鼓泪不干,

  花开四季年年有,

  人老何曾转少年。

  大家正要随声吆喝,郭长发说:“唉,晚珍哥,新社会了,别老呀泪呀的,拣个吉祥的词儿唱吧!”

  “兄弟,你说的也是。我是想起咱哥俩年纪不轻了,还没娶上媳妇哩!”

  于是就来一段好听的唱词:

  一对金鸡朝凤凰,

  凤凰落在乌云岗,

  金鸡飞上灵山去,

  露头鼓儿响丁当。

  众人听得高兴,就齐声吆喝起一段无词号子来:

  咦哟噢哟嗬嗬嗬,

  嗨哟噢哟噢嗬哟嗬嗬,

  哟嗬哟嗬咦哟哟嗬嗬,

  咦哟噢哟嗬嗬嗬!

  众人的吆喝声一落,晚珍又接着唱下一段。其他人一边劳作,一边乐融融地听着,听他一段唱完了,就又敞怀亮腔地哟嗬一遍。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歌声,抒情,豪迈,粗犷,唤醒了黑龙沟那沉睡着的古老的梦。

  这边唱一阵后,就由嗓门最亮的长发用手卷成喇叭筒,搭在嘴上,向河东喊一声结束的独特号子:

  唔呼呼呼呼……

  河东的互助组听见这声音,知道这边唱完了,该自己了,就由自己的歌手领着唱起来。

  这里气候湿润,水源充足,只要黑龙潭上发起一朵云,黑龙沟就有一阵雨。下雨时,黑龙沟罩在淡淡的云雾水气中,只听见满山洼里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雨后,黑龙河暴涨了,满山谷都是河水急湍的喧响声。这时,蹴在庄稼地头,可以听见满地里玉米拔节的嗄巴嗄巴的响声。过了中伏,玉米挂上了绵丝一样的红缨,天花同时也开了。这时草被庄稼压住了,农人们可以放心地等待了。

  但到了秋口里,玉米快成熟时,野兽们闻见了香味,就开始光临了。为了守护庄稼,长发就像往年一样,在后沟地头搭起一座草庵。他用大麻搓成一条丈五长的响鞭,有点像皇上登基大典时挥甩的龙鞭的样子,放在庵子里。有精神了,到地里转一圈;疲倦了,就在庵前甩一通响鞭。甩鞭是一种技术,人朝庄稼地站定,摆开马步,双手握住鞭杆,将长鞭在头顶上绕动,等到鞭绳整个儿和地面飞平了,然后猛然向回一折,鞭梢就发出剧烈的响声。那响声从观音山上折回来,又被桃花山荡过去,像被一种天然的扩音器振荡着那样,变成一种强大的音响,在黑龙沟里来回响应着,渐渐地消失下去,只剩下黑龙河的流淌声和黑龙潭的轰鸣声。野兽们听见鞭声,以为枪炮连鸣,就不敢轻易下山来吃庄稼了。

  当然,这种办法也不能一劳永逸,用得多了,也容易被野猪们识破,以为不过是人类吓唬它的一种伎俩。馋得慌了,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大白天,就成群结队地从观音山上下来,向玉米地里进军。这时,晚珍就可以施展他的本领,连忙给枪里装火药,放铅条,给机关上按火帽儿。准备就绪后,提着枪,猫着腰,顺着河道里的梢林,蹑手蹑脚地钻过去,尽可能地悄悄移近猪群。这些野猪也鬼,进地后大猪都在中间,中等的围着它们,外围全是小猪崽,所以只能瞄准中的。枪一响,野猪们先是惊慌地散乱一阵,紧接着就辨清了方向,聚成龙队,发疯似的钻过梢林,向观音岭上跑去。

  一头中弹的猪跑不多远就倒下了,蹬着一双与它那笨拙的巨头极不相称的小黄眼珠,惊恐地望着走近它的人,四蹄不停地踢腾着。晚珍走到一定距离,就停下来,给枪里装上药,放一把铧铁片,然后再慢慢地走近那猎物,防备它会不会猛扑过来。看看确实击中了要害部位,这才放下心来,朝老庄方向喊一声号子。长发知道打中了,就拉条麻绳,扛根木杠,到河滩里去,和晚珍把猪抬回来。有时猪大点,晚珍抬不动,便就地搭起三角架,开膛破肚,把猪卸成两大扇再一块一块地抬回去。

  冬天来了。

  桃花山上万木凋零,落着一尺厚的枯枝败叶。而观音岭却由青翠变得墨绿。雪后,满山的松枝承担着厚厚的积雪,白绿相间,分外壮观。

  从观音岭上远远地传来了什么声音。

  一根在山岭上长了不知多少年的巨松在锯刀的拉动下,微微地颤动着,好长时间以后,忽然疼痛地喊叫一声,掀起一堆白茫茫的雪雾;身像一条伸直的龙身一样,倒在山坡上。

  这是郭长发和吊庄的人在伐木解板。

  起风了,松涛像汹涌的海水一样从远处响动起来,越响越近,很快淹没了整个观音岭。一棵棵粗壮笔直的松树摇动着它们的头身,呼呼响着,表示着对自己同类的哀号。但人们劳作不息。昏天搅地的雪雾把他们变成了雪人,手冻僵在锯把上,一时取不下来;取下后,也不敢在火上烤,要塞在腰带里,蹴在火堆旁,等到手指恢复了知觉,才拼命在火上烤,烤得发痒,然后又蹬上脚手架。

  解下的板,卖给川道里的脚户。这些脚户多是富裕人家的,他们用很少的钱即可买到世界上一流的松木板,用骡马驮到山外去赚大钱。

  当长发这样在山上艰苦创业的时候,晚珍一般是围在炕洞门前烤火,烧洋芋吃,打瞌睡。坐不住时,便提上土枪,到沟坡雪地里去打狐狸和野鸡。如果橡籽多,野猪也会吃得很肥,不过它们这时候都在山上,要猎获,就得爬坡,钻梢林,以至把棉衣挂成破花花。但这样的苦他还是喜欢吃的。

  四

  婚事终于提到两家人的议事日程上来。

  “哥,给你先办吧。”长发说。

  “给你先办吧。”晚珍推让说。

  “你办了我再办。”

  “我已经耽搁了,别再耽搁了你。”

  大妈拨了拨炕头石片上的松亮子,看它冒着油花着旺了,才说:“虽然是两家人,跟一家一样,你们好比亲兄弟,哪有弟在兄前娶媳妇的道理呢?”

  晚珍心里明白,家里节余的那点钱粮,是长发用血汗换来的,怎好自己先受用呢?因此就搬出了麦香,说已经相好多年了,跟夫妻差不多;只要长发成了亲,他的事儿容易,麦香那儿迟早不过一句话罢了。

  他在川道里人熟,很快有人介绍了个对象。他跑几十里山路去一看,虽然是个黄花闺女,但脚有点拐,心里犹豫不定。这里人烟稀少,所谓川道地区,也是十几里路才有几户人家,哪儿有许多现成女人供他挑呢?但长发倒挺悦意,说富人娶媳妇图好看哩,穷人娶媳妇为做饭哩,腿拐怕什么,又不要她下地,只要会过日子就行。

  于是定好了日子。

  长发结婚这天,吊庄和梨花寨来了很多帮忙的人。老庄搭起了席棚,把几页宽大的松木板支成两个长长的宴桌,又老远地请来一个乐人。山区条件差,又要热闹好看,景况自然与别的地方不同。

  结婚给老庄住宅的格局带来了一点小变化:主窑旁边的小破窑被封了口,从主窑的窑壁向西打了一个拐洞通到小窑;长发两口住小窑里,晚珍和大娘留在主窑。

  媳妇叫二板,除了腿有点拐,其他地方没什么缺损,看上去性情也温顺。长发比她大七、八岁,自然知道疼爱。有时两口子亲热得忘了时候,正吃饭时,碗筷一扔,就跑进小窑即新房里睡觉去了。晚珍回到家里,遇上这情景心里到底不是滋味,总觉得空落落的。

  正想到沟外去看麦香,恰好麦香也捎话让他去。

  路上,碰见沟外一些熟人,都劝他干脆把麦香娶过去算了,成年四季这么慌慌张张过日子,终究不是个办法。他心里也琢磨着,这次是不是该和麦香把话敲明叫响。

  到了那儿,麦香待他比往日格外亲热,给他煎黄酒,打鸡蛋,烙煎饼,摊黄黄馍,又留他亲亲热热地过了一夜。他提出了成亲的事,麦香只笑着说:“我送给你的那个荷包呢?”他说丢了,麦香也不生气,又给他绣了一个。并说:“这是我的心,要是再丢了,就说明你心里没我。”晚珍觉得这女人有情分,想着不用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这个多情的女人会坐到他的炕头上去的。谁知麦香此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才听说,她踉一个复转军人,跑到县城享福去了。

  晚珍很是伤心了一些日子,慢慢地想开了,只好把心收起来。不过,盛年男子,日子到底不好熬。新社会了,川道里社会风气正在纯化,女人也不好钻。回到家里,看着长发两口如胶似漆,难免有点意马心猿。家里没人时,就向二板嬉皮笑脸的,说些没规没矩的话。那二板虽然腿拐,心却明得跟镜子一样,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是知道点郭家母子的根基,总是耐着点,脸上不好表示出来。

  一天,晚珍从外面回来,趁窑里没人,从捎马里掏出一截阴丹司林布给二板看。二板哪儿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布料呢?一时高兴,接过来正看着,晚珍就从后边抱住她的腰,要往炕上按。二板不答应,把那布料摔在脚地,和他撕扭起来。二板眼看抵不住了,就在他脸上狠抓了两把。这两把倒是把晚珍抓灵醒了。他毕竟不是心术不正的人,见二板不依,只好罢手。

  他羞于在家里呆,一出去便多日不回来。

  长发不知何故,问二板,二板只好具实相告。长发用核桃木棒抽着旱烟,半天不吭声,末了才叹了口气,咄咄地说:“不该、不该……”二板不明白他的意思。停了一会,长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依了也好,总比现在强……咳”!他叹了一口气,就转身走进拐窑里。

  晚珍在外边东游西窜,如同丧家之犬。沟外那些好事者便乘机扇簸说:“挨砍刀东西,真没球本事,连先人留的破摊子也守不住,让外姓人给占了!”有些好心的人也劝说:“想办法成个家吧,30好几的人了,再拖下去,只怕公孙家要断后了。不是说你家跟轩辕黄帝是一个姓么?”

  半年后,人们终于给他物色下一个对象,在腰坪镇,也有一个男人一样的名字,叫荒暖。

  荒暖的前夫是个聋子,受了多年委屈,加上家事不和,一直闹矛盾,闹到妯娌二人在一个锅台上做饭,半年不说一句话的地步,又分不了家,只好就那么烟熏熏地过日子。赶上婚姻法颁布,便在一片婚姻自由的声浪中和男人离了婚。她声明,从今后只嫁给独生男人。公孙晚珍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她同意了,说宁可嫁到荒坡野洼去,也绝不再受从前那份窝囊气。这荒暖虽然脖子上有片鼠疮,却又偏偏沾了麦香那点风流多情劲儿,晚珍也就同意了。两人商定,都上年纪了,又光棍寡妇的,就不要声张了,只需择个吉日,接过去住就行了。

  到了接亲这天,长发两口才知道,忙去吊庄叫来几个妇女,仓仓促促地作些准备。正七手八脚地忙乱着,只见晚珍牵着一匹马,从河滩拐弯处的小路上走来了。马背上摇摇晃晃地骑着荒暖。

  到了窑前院子,不等晚珍过来接扶,荒暖自己就从马上跳了下来,把几个妇女吓了一大跳,仔细看时,原来这女人是个大脚片。再看时,发现这女人样样都与她们不同:她们的头发在脑后挽成泡泡,一束束长长的额发勾在耳后,这女人却把长头发剪成短缨缨,留的是剪发头;她们穿的是传统的大裆裤,有的齐脚扎着绑腿带,这女人却穿了条沟外时兴的宽大短,上面还有大红花……她们顿时产生了自卑感,以为沟外的女人就是时髦;就连荒暖脖子上那片老鼠疮;看上去也像朵牡丹花了。

  这荒暖下了牲口,一点也不拘束,走起路来,两条裤腿撞得刷刷响。她先到窑洞里转了一圈,转完出来,二话没说,沉着脸就走。几个妇女不知怎么回事,跑过去问,她说:“你们问他去,他当初对我怎么说的?他家里明明有兄弟,有老人嘛!”说完又走,走得风快。几个妇女拍打着半大不小的脚片,一边喊,一边追,顺着黑龙河边的小路追了半天,才将她拦住,拉得坐在草地上,喘着气向她解释说,那是两家人。荒暖气冲冲地说:“你们别哄我,以为我眼窝瞎了,看不见吗?既然是两家人,为什么只开一个窑门,只有一个锅台呢?你们合伙欺负我一个寡妇!”说着就掏出手帕擦眼泪。妇女们喘定气后,将这老庄两家人根根节节细细地向她叙说了一遍。荒暖说:“既然是两家人,就应该分开过日子。”妇女们提议说,先结婚,办完事再分不迟。荒暖说:“要分,马上就分不分我决不进他的门!”

  这下可把晚珍难住了。

  长发说:“分就分吧,总不能眼看着进门的人又飞了。”

  于是,众人动手,把两窑中间的拐窑用石头封了,又从西边的小窑前开了一个门,用破碎木片临时扎成一个柴扉安上。然后把长发家的东西和老母亲搬了过去。其实,有什么好搬的呢?不过是几件破布烂絮和简陋家具罢了,跟扫地出门差不多。妇女们看不过眼,回吊庄去,从各自家里苦心搜罗,好不容易找了一个破锅和一些残缺不全的碗碟瓢盆之类,七拼八凑地帮长发安下了家。

  那荒暖坐在井台旁,眼看着两家人分开,一切都收拾停当,才悻悻不乐地进了晚珍的门。这边二板哭个不停,实在抑制不住了,就拖腔带调地大哭起来,把个喜事办的如同丧事一般。

  到了晚上,荒暖死活不肯上炕睡觉,说要看两天,才行。晚珍干急没法,只好一个人窝在炕上。西边窑里,长发一家也是坐了一夜,二板哭的眼泪没断线。

  从此,老庄真正成了两家人。

  五

  所谓两家人,也就是两面窑洞,两个锅台。其他东西几乎没有重样的:一个碾盘,一个水桶,一个筛子,一个簸箕,以及一些零里零碎的生产工具。这些都是两家共有的。

  现在,这里半天之内分成了两家,要各自独立地生活,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们讨论过平分家具的事,但没有达成协议:土地固然是晚珍的,但农具多半是长发后来添置的;碾盘可能是晚珍父亲手里置的,但碾滚却是长发从梨花寨五斗玉米买的旧货,并且借牛拉回来的;井算晚珍的,但桶是长发的;筛子是晚珍的,簸箕却是长发的。还有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谁也说不清是谁的。他们各自都曾设想过,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些东西也许可以,但离开对方那些东西却不行。所以到头来,又不得不混搭起来过活。形式上分成两家,实际上还是一家。好在这里的自给性很强,山上有柴烧,地里有粮种,野菜遍山是,草药到处有,就连照明也不用油,劈一片油松,点着就是灯。毫无疑问,这种灯的发明者是几千年前居住在轩辕之丘的古人,它的光辉一直烛照到文明时代的今天。

  自从荒暖来到老庄以后,二板一直没有跟她说过话,荒暖也无意同她招嘴。她们都千方百计地劝说自己的男人怎样和对方一刀两断。在老庄这个小小的天地里,人类社会的许多共同法则仍然居于一种强有力的统治地位;给他们制造了种种矛盾,又将他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起初,长发和晚珍还是说话的,但各自的女人不允许他们之间过分接近。然而,许多时候,许多事情是没法回避的,他们只好在地里做活时商量好,回来后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默默地去做。当然,这种互相默契的做法难免总有露出破绽的地方,被女人发现后,就唠叨个没完,都以为是对方的女人从中使心眼。两户人家,吃的一井水,用的一套家具,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天都往肚子里装气。但肚子的容量是有限的,何况女人肚量又小,装到一定时候,实在无法忍受了,终于爆发了冲突。两个女人都相中了对方的弱点和缺陷,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舌战:荒暖骂二板拐子腿,那一天非跌死在平路上,或掉进井里淹死不可;二板骂荒暖老鼠疮,前辈子不是人托生下来的。骂对方真痛快,恨不得一句话把对方身上戳个窟窿,但自己受伤也不轻,坐在炕上细掂量,都觉得不划算。天长日久,两家的积怨越来越深,加上女人不厌其烦地吹枕头风,晚珍和长发也就产生了隔膜,言语渐渐地少了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起调节作用的,只有长发的母亲了。老太婆一句话也不说,有空就去晚珍那边,帮着做点零碎活儿。晚珍念着昔日的恩情,对大娘也非常敬重,荒暖也就不敢过于怠慢。有时,两家推来搡去的一些事儿,大娘自己不声不响地去做了,谁也没有怨言,倒是觉得正好需要-个人这样去做。这样,无形中就消除了两家之间一些隔阂。

  后来,大娘去世了,两家之间失去了这种调节,矛盾便又日趋尖锐起来。两家窑洞前的院落中间,最初挡上了一绺酸枣刺,后来变成了木篱笆。当荒暖和二板发展到谁也不愿意瞅见谁的模样时,木篱笆就被矮墙代替。这是当二板和荒暖之间连续发生了几次激烈的唇舌火拼之后,由长发和晚珍共同动手,用石块抹胶泥垒起来的。垒这堵界墙时,两个女人都出来给自己的男人帮忙。“工程”持续进行了五天,两家人彼此间半句话也没说。这实际上是由原来的“火拼”,转化成一种冷战。因为垒这道界墙,对长发和晚珍来说,是为了不让女人吵架,少些纠葛,而对二板和荒暖来说,就成了向对方的蔑视,同时参与才能达到对等的蔑视。她们之间已经吵不起来了;观音岭有天然的回音,把她们的吵闹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好像对她们有意的嘲笑,而黑龙潭的吼声则比她们之间的喊闹声要雄伟得多持久的多。她们不得不用这堵人为的界墙来表示彼此的尊严和互不干扰。

  于是,在老庄就引出了一系列在别处看不到的稀奇现象。比如,郭家要打水,桶在公孙家,郭家的人就站在井台上喊:“谁把我家桶拿去了——?”喊罢就回到自家院子里。公孙家听到喊声,就把桶放到井台上,赶快跑回去。郭家的人再出去,把水打回来。如果这家要用簸箕,就站在院子里喊:“我家的簸箕咋不见了?”那家听见,就把簸箕放在墙头上。

  当然,这种独有的交际方式,是两家人在长期的相互制约和共同磨难中逐渐形成的,并不是自愿的。最初,有一方也怠慢过对方,但对方下次也怠慢自己。如果一方卡住桶不给对方用,对方就一面用瓦罐去打水,一面卡住别的家具。假如一方占了主动,确实在一段时间里卡住了对方,譬如卡住了桶,对方气急了,就会站在院子里喊:“不给了好!明日给井里撒把毒药,全毒死干净!妈拉疤子!”对方也就害怕了。两个互相卡住脖子的人,濒临死亡的边沿时,都会互相松手的。

  第二年,二板的肚子大了,这成了她自豪的资本。“隔壁那个婚后身上一直没有动静,她怕是不会生了吧?”她心里这样想着,有事没事,腆着个大肚子,拐着腿,越过界墙,在荒暖家门前晃来晃去。这时,她真想把中间那道界墙推倒,天天给他们看,气他们。

  二板的大肚子对荒暖的威胁也确实大,弄得她寝食不安,想怀孕都快想疯了。晚上睡在被窝里,她抱住晚珍不肯松手,哭着说:“你给我娃,你给我娃……”晚珍气得说:“你没本事生,怪我屁事!”荒暖也立眉竖眼说:“不怪你怪谁?瞧你那身瘦骨头,没出息……”

  然而,上天好像注定要让这两家势均力敌,没出半年,荒暖的肚子也大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荒暖也腆着个大肚子,到郭家门前晃了几次。二板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骄傲的资本,心里很扫兴,只装作没看见。后来,她们都生了。二板生了个男孩,起名叫旦娃;荒暖生了个女孩,起名叫淘气。

  六

  那年冬天,老庄和吊庄的五户人家成立了一个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第二年秋里又转了高级社,老庄和吊庄变成了一个生产队,归梨花寨大队。这给老庄的两家人带来了不小的变化。晚珍对土地的所有权没有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原先支配长发的那种优越感;长发当然也就解除了对晚珍的那种依附性。但他们都乐于这样,他们双方都觉得解脱了一种精神上的负担,只要干活,能挣上工分,就能分到粮,分到钱。

  早晨,太阳还没有从东山嘴上冒花,山沟里已变得像擦过的镜子一样清澈、明亮。这时,晚珍和长发便扛上农具,到吊庄去听候生产队长安排活路。在这样的时候,他们两人从来不相跟在一起,总是一前一后,保持一定的距离,顺着黑龙河畔的山路,默默地行走着,谁也不可能和谁说话。只是偶尔从草丛中飞起的野鸡呱呱叫着,或者一只狐狸嗷嗷叫着,从他们身边不远处的荒草丛中飞起,跑过,给他们之间加添一些活跃的气氛。

  又过了一年,老庄、吊庄一齐被并入梨花寨生产队。由于实行了生产管理的高度集中,老庄、吊庄必须参加梨花寨的劳力统一安排。这样,劳动的规模更大了。春夏间锄玉米,二三十人浩浩荡荡开到老庄,一字儿摆开,锄头抡得像一群叩头的铁猴儿。这时,晚珍又领着人们吆号子。劳动人群的歌声、号子声震荡在整条黑龙沟里,黑龙潭的吼声也被压下去了。地快锄完时,席大一片地方,二三十把锄头一齐“围剿”,直到锄头碰得丁当乱响,会战便告一段落。人们说着,笑着,打着,闹着,来到黑龙河畔,痛痛快快地洗脸、涮脚。如果没有妇女在场,男人们就脱光身子,跳进黑龙河里去乱打扑腾,嬉闹,打水仗,还有的把裤口扎住,骑水牛。男人们在一起,什么怪动作都有,嘴里不断地吐出脏话惹别人发笑。

  这是吃饭不要钱的时候,生产队给了粮食,由二板和荒暖给大家做饭。这时候,她们是愿意合作的。比如做削面片,荒暖下锅,二板烧火,饭熟了,荒暖用饭勺在锅沿上当当一敲,二板就压火。做好一顿饭,她们互相半句话也不说。劳动的人回来了,她们都笑脸相迎,彼此间装得什么事儿也没有。把劳动的人打发走后,各回各的窑洞。

  当庄稼成熟的时候,梨花寨的人一伙开到老庄,担子挑,牲口驮,把这里成熟的庄稼全部运到梨花寨的打谷场上去,在那里统一碾打,统一过秤,统一分配和收藏。分给老庄两户社员的口粮,再由长发、晚珍他们各人想办法弄回去。在这样的时候,山民们是非常高兴的,热闹得很。

  这样着过了将近两年。

  在过去的那些日月里,热闹固然热闹,但仔细想想,算怎么回事呢?宣传的人用诚挚的感情告诉他们,这就是“一大二公”的社会主义,那里边的优越性是很多的,然而,可怜而愚昧的庄稼人,毕竟只是注重事实的。

  郭长发有好几天一句话也不说,鼓着满是黑胡茬的腮帮子,抱着那个核桃木烟袋锅抽着,想着;想着,抽着,贵贱想不出个道道来。在老庄种的庄稼,十人五马地运到梨花寨,又从梨花寨把分到的粮食搬回老庄,这中间不见多出一颗粮食,图的什么?沟口的人跑到老庄来种庄稼,老庄的人又跑到沟口去锄地,这又是图了什么呢?人多,挤在一起,大轰大嗡,手里并不出活,庄稼也不见长旺。种庄稼不是耍社火,这样的热闹对庄稼人有什么用?

  第二天,长发跑到梨花寨去,向干部们说了自己的意见。队干部早有这个想法,只是不好明说。现在,他们就以群众有意见为理由,提议是否把老庄和吊庄恢复成原来的生产队。公社驻队干部明知这是一种倒退行为,心里赞成,但不敢明确表态,只是说:“为啥非要叫生产队不成呢?”大队干部也精得像猴子,狠狠动了几天脑筋,终于想出来一个好主意:把老庄和吊庄划成一个生产作业组,从梨花寨生产队分出去,变成大队直接领导的生产组。于是,就在吊庄成立起一个一切都和生产队一样,只是叫法不同的生产单位,记工员就是会计,组长就是队长。

  长发和晚珍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方式。每天清早,他们一前一后,相隔一定距离,到吊庄去上工,晚上又去计工。后来就发展成不去吊庄了。组长说:“反正就是老庄那些地,你们俩看着种吧。”只是在收获的时候,大队从别的生产队抽个社员来吊庄生产组驻队,起一种监督作用。为了生产上的方便,大队同意从吊庄的三头牛里,拨一头雅号“墨镜”的牛到老庄存养役使。

  这种特殊的劳动组合被长期维持了下来。

  大自然能容纳两户人家在老庄安身,也许就是一种莫大的馈赠了,难道还应该有什么不安分的奢望吗?黑龙沟里热闹繁华的时代慢慢地过去了,大自然仿佛又开始继续它那悠长古远的梦。吊庄生产组的境况也在年复一年地衰败着;五户人家,都已轮流当过组长,就是不见有任何起色。

  郭长发仍然像往年那样勤勤恳恳地劳作着。他的皮肤已经变得黧黑而又粗糙;脸上已经被层出不穷的汗水侵蚀得打满了皱;胳膊上、腿上的血管已变得粗壮、隆起,像爬满无数弯曲的蚯蚓。

  漫长的冬天虽然过去了,但河岔里、沟坡上的青草还没有长旺。那头名叫墨镜的母牛已经羸弱不堪,下地拉犁它哪儿有力气呢?几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嘴里的白沫从笼嘴里垂下来,吊一尺多长。山坡上的丛林里,有一种鸟儿,好像在耐心地用鸣叫声在数牛的脚步,半天传来一声。它一个下午没挪地方,没变音调,所以听上去又像是荒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记时鸟钟。

  山洼里不时地回荡着郭长发机械迟钝的催喊声。他象征性地扬扬左手的鞭子。墨镜理也不理,站在那儿慢慢地喘着气。当他连喊三遍时,墨镜才犹豫不决地考虑着该不该往前再拉一步。他只好麻木地在牛P股上打了一鞭子,“得上肉坊才甘心,嗯!”墨镜并没有闻风而动,而是估计到他快要打第二鞭的时候,才勉强向前挪了两步。郭长发伤心极了,再打吧,实在不忍心,不打吧,地里的活儿摆着。他气得没法,只好有气无力地说:“唉,墨镜,我把你叫声爷,叫声婆,你长短把这一次拉到头。”墨镜不但不听,干脆卧下不动了。他左看右看没主意,气得说:“唉,你不拽犁,倒脱生成牛跑到世上弄啥来了嘛!”墨镜眯着它那黑毛圈的眼,不理他。他也一P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想起这多年种庄稼的事儿,他实在心里像一盆浆糊。常年四季挣死挣活的,工分值怎么越来越低了呢?有时辛苦一年,到头来不但分不到一分钱,反而欠下组里的钱。这到底是咋回事?他也知道,晚珍喜欢偷巧,不管他怎样辛苦,晚珍总是能和他挣到同样多的工分,总是和他同样地分粮,分钱。这他不在乎,活儿总是要人去做的,一片地不犁就没法下种,一片庄稼不搭镰也收不回来。但下了苦,也得不到好处,这苦下得值么?这么弄下去,就是把他一个人挣死,也休想熬出好日子来。不想还罢了,越想越心灰意冷。“要混都混吧,别人能混前去,我郭长发也饿不死!”这是他最后得出的结论。

  七

  不管庄稼长得怎样,也不管大人们操什么心,有什么纠葛,孩子们总是要一块玩的。

  旦娃和淘气自小就在一起。两家中间那堵心理上的界墙,对他们不起任何作用,他们之间纯真的孩提友谊一直在发展着。他们不懂两家的大人为什么不喜欢互相说话,为什么还会出现那样一些有趣的现象。他们一个人可以随便到另一家去,谁家的父母也不责怪他们,因为这儿再没有别的孩子,而每家的大人都盼着自己的孩子有伴儿,玩得高兴。所以,他们从早到晚厮守在一起,形影不离。

  最初他们活动地盘就在井台周围的坡地上。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玩耍的地域也逐渐扩大,从窑门口的井台发展到坡上,又从坡上发展到河套里,山坡上。对他们来说,老庄周围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山花是采不完的,山果也是吃不完的。他们爱闻马兰花,那紫蓝紫蓝的细条花瓣儿,怎么那么香呢?而且总是开在路边,抚摸着它们的小腿。四月里,小沟里有了四月红,一扑噜一扑噜地长在山崖上,摘一把塞进小口里,甜得他们眯起了眼睛。随着夏天的到来,满山里有吃不完的樱桃、木瓜和野葡萄。秋天,那满山坡玛瑙形样的红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像瘦肉一样的果肉,像糖汁浸过的一样。

  世界究竟有多大呢?在他们看来,也许就是他们目所能极的那么大,而老庄是核心,住着两家人。后来,他们才知道,附近有个吊庄,再后来才知道,沟口里还有个梨花寨,住着很多人家。再远处呢?他们就不知道了。

  他们问大人:“别的地方还有孩子吗?”

  大人说:“有。”

  有多少,大人说不上来,他们想,也许有几十个吧?

  他们又问:“观音岭那边是什么?”

  回答:“是山。”

  “还是山?”

  他们不相信,想上观音岭去看看,可惜太高,上不去。后来,他们跟大人上山砍柴,上到了桃花山顶,但桃花山没有观音岭高,望不过去。

  他们对黑龙潭的响声没有特别的感觉,以为天底下总有那么一种声音响个不停;冬天不响了,可能那响声跟山上别的东西一样,给冻住了。后来他们才知道,黑龙沟里有黑龙潭,别的地方没有。

  光阴像黑龙河的流水一样流逝着,旦娃和淘气渐渐长大了。长到十二三岁上,他们不能光玩了,父母让他们去放牛。

  每天下午,当太阳的光热开始斜射,山谷里的暑气开始消退的时候,他们就赶上墨镜,到后沟里的荒草坡上去放,那儿的青草像春天的韭菜一样茂密、鲜嫩。牛脖子上系着铃铛,一边吃草,一边将那悠扬的铃声不时送来。这时候,他们就坐在坡地上尽情地戏耍,或者到草丛中去捉蝈蝈,到河道里去摸螃蟹。到了盛夏,他们一大早就得把牛赶出去。山里昼夜温差大,早晨比较冷,要披上夹衣才行。牛在那儿吃草,他们就拢起火来,烧着吃玉米棒。如果没生火,他们就挨在一起,或者脸贴脸地抱在一起,他们觉得这样很好,很暖和。这时,山影特别清晰,鸟儿叫得特别好听。慢慢地,东山放光了,光度越来越大,草芥一样的树枝间出现了金红的光块,光块逐渐增大,最后完成了一道辉煌的弧线——太阳出来了。太阳从山峁上升腾起来以后,山被阳光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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