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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西龙醉酒

  赵熙

  那苍黄的高原,在渐渐浓重的暮霭中,变得混浊凝滞了,但眼前仍然是萋萋的衰草和不尽的一坡一坡如同渗血的弧。

  一队队的士卒,一杆杆的角旗,在这昏昏欲睡的灰黄尘埃中,缓慢地移动着,如经历了生死之搏的蚁群。只有队伍前面的指南车上的“武士”,仍然手指正南。似乎也只有它,还不失轩辕黄帝的圣军的威武雄姿,指挥着这支西征归来的大军。

  秋风萧萧,吹动没膝的白草,吹拂着裹在腰间的麻布片、树皮枷或兽皮护心的士卒。在“轱辘,轱辘”单调而干涩作响的指南车后面——几匹新训的火畜(马),也消失了往日征战中的霸气,消失了骄傲的长啸,只留下“得得”的、孤凄而感伤的蹄音。坐骑上的满面风尘、疲累憔悴的轩辕帝,以及拥簇于左右的应龙、常先、雷公、仓颉及杜康等等文武重臣,都在这长年的征战和荒凉的路途中变得苍老、沉默了。干渴、饥饿以及归来桥国的思家恋乡之情,越来越像干柴火似的,在心腔里升腾燃烧起来了。

  “快到家了,这不是沮水河么?”

  这消息如汩汩温泉,冲激浸润着每个将士的心。暮色中的“蚁群”骚动了,沿着那条还浴着一抹血红晚夕的沮河,涌动起来。驮粮的火畜在河边饮水,对着那雾蒙蒙的山野土塬咴咴地鸣啸;一群群浑身破烂的士卒,在沮水河边“扑啦啦’地洗漱,掬起河水痛饮。好浸凉好甜美的沮水,比得上杜康酿造的那种“毒水”谷酒啊,家乡!啊,桥山!回来了——征战千里,日日夜夜,醒梦之中魂系梦绕的高原,终于以旷远和风寒拥依了它的赤子们!

  沮水河如一条血河,哗笑着拥依了轩辕帝率领的子弟。轩辕帝在士卒的的欢声笑语中重新振作起来,他命先锋吹起牛角号。火畜便腾空飞驰,越过几道土岗,眼前便是一马平川的西龙(店头)坝了。

  可是,这丰饶的川坝,在这收获的秋月,却没有多少谷物庄田。几乎全是荒凉的芦草,毁坏了的田坎,不见牛羊的。轩辕帝的脸色又变得黯然了。他抬起头来,留着一片亮色的高空,掠过一排大雁。大雁在这支队伍的头顶旋了一圈,又以人字形,向着南天飞去,把那“哇——哇”的雁鸣撒下来,便把荒漠和感伤播在将士的心窝。

  轩辕帝望着远去的雁队,他那西征凉州归来的胜利者的心境,又如这雾霭一样变得阴郁浓重。是的,尽管经历多年南征北战,降神农,战蚩尤,三氏合盟,天下一统,他被推为黄帝。但他在这辉煌过后的漫漫征途中,却不禁忽然感到一种孤凄和沉重。他不是一位好大喜功的天子,他深知民情民俗,深知这连年战争带给这块博深厚土以及万民的疾苦浩劫以及士卒的流血牺牲的惨重。他沉沉地垂下头来,他又一次看见了如同血水一样的沮河,它呜咽地像在哭泣;而西天那一抹残照晚夕,已经变得紫暗深黛了。他蓦然间像看见涿鹿大战中,丢弃在原野上那些无名的士卒的血染的尸身……他的心紧缩了,战栗了。啊,终于结束了,这血火征战的日子。让老百姓快快过上好光景吧,让天下充满祥和和丰裕——这就是统一了华夏的轩辕帝,归来故土桥国时的又喜又忧的心绪。

  夜幕浓重了,沮水河如一条涌动的黑蟒。那夜晚的河水的流响,又勾动了轩辕帝的心思。那沉沉而苍凉的心地,渐渐地泛起一股暖流。如同听见桥山嫫女用陶罐汲水的声响,闻见煮谷粥的甜甜的气息。他啧啧干渴的嘴唇,眺望沮河上空出现的那片如钩的眉月。快到桥山了。唔,能喝到杜康酿的谷酒该是多么惬意啊!于是,他回过身,望着杜康赶着的几匹火畜背上的尖底儿陶罐。

  “杜康秀臣,罐里还能滴出一壶酒么?”

  杜康紧赶几步,贴近轩辕的火畜坐骑。他明白,每当轩辕帝心绪好一些的时候他就想喝一口酒。可是,五匹火畜专为轩辕驮的谷酒,早就在西征途中喝得精光了,只留下这空荡荡的陶罐。

  “君王,征了凉地,你不是把最后留给你的半罐酒,也赐给攻城的将士了么?”

  哦,轩辕帝抹抹嘴,不禁哑然地沉下头。

  怎能忘记呢,这是西征最后一场恶战,连攻五天五夜,疲惫的士卒,一个个地倒在血泊中。顽固的守敌愈战愈勇。轩辕焦急万分,应龙将军亲自带着攻城队,要作最后的冲击。夜半,杜康捧来最后半罐谷酒,轩辕帝闻见酒香,精神大振。他只饮了一口酒,将这半罐谷酒,赐予攻城将士。于是,应龙和攻城士卒,每人舔了一口,这酒香沁腹,士卒个个如虎添翼,呼啸呐喊,拼死命攻入凉州,扫荡了顽敌,获取全胜……

  此刻,轩辕帝想起那酒,耳畔又回荡起阵阵厮杀声……

  不过,那年因为杜康霉坏了粮谷,几乎被他问斩。可是,聪明的杜康,竟从这粮谷变了质的“毒水”中酿出了酒来,这简直成了一种奇迹。轩辕帝望着月下徒步走着的杜康,心中又生起一缕怜惜和负疚。

  杜康心里却想着,尽快赶到西龙,想法能给轩辕帝弄到最好的“拐角酒”。

  “快到西龙了,干脆今晚就在这里宿营吧,我还可以给你弄到一罐好酒的。”

  轩辕有点吃惊:“怎么西龙还有酒?”

  杜康笑了,诡黠道:“我去找找,说不来会弄到的。如果那次我成了刀下鬼,你就别想喝这美酒了。”

  轩辕帝心头一沉,月影下的龙颜,又布满了细密的皱褶。他蹙着长眉,抚着鬓须沉吟半晌,喃喃自语:“唉,我也不是神仙。我有过疏漏和错处。就像点燃的火棍,照着别人,很难照见自己呢?”轩辕愧疚地望着杜康,也望着护在左右的应龙、常先、大鸣他们,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有时也很后悔——处在我这样的位置,要真正明察秋毫,辨清忠伪,可也不易呀?”

  沉默了,只听见火畜得得的蹄音,指南车“轱辘、轱辘”的木轮声,还有沮水河夜间淙淙唧唧的流响。

  杜康钦佩轩辕帝这种宽宏大度和深省自责的精神。正由于此,他才孚于众望,成了三盟之首;而将士齐心,虽死无忧。此刻就是因“酒”屡受责难波折的杜康,也不记怨于轩辕帝,愈是忠心耿耿了。

  西龙已显轮廓。月下的土城、树林,如浮在水乳中。轩辕帝打量着月下的土城堡,如浮在寒风中抖动着的角旗。那是桥国的标志,他心中漫过一片温热。应龙吹起号角,土城堡上回来相应的牛角号。杜康高兴地说:“西龙到了。今晚来个全军痛饮——你率领三盟,取得平定天下的胜利,还没有开过一个像样的庆功会呢?”

  轩辕帝为之一震。啧啧蒙着黄尘的干裂的嘴巴,哈哈地笑道:“你呀,可别骗我呀!到了西龙,弄不到酒,我真的要问你斩刑的,这回谁说情也不饶过。哈哈哈。”

  杜康也笑了:“你刚刚忏过悔,又要开杀戒了。难怪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呢!不过,你只要想喝美酒,就对杜康少来几个问斩吧!”

  “哈哈……”轩辕笑得前倾后仰,几乎要从火畜上掉下来,杜康感觉到,这笑声充满家人团聚似的快感,是轩辕出征以来最为畅快得意的笑声。轩辕帝忘情地靠近杜康,按着他的肩头,深情地又望了应龙他们一眼,沉沉地说:“我的重臣呢,你们功过日月、山川,这天下一统全靠了你们和万民百姓,这我还是明白的。”他的脸色在月下显得格外庄重,若有所思地说:“征战多年,百姓也太苦了。我要永远结束这血刃厮杀的生活。让天下太平,祥和丰裕。人人都能喝上你的杜康酒呢,能成么,哈哈哈……”

  杜康同样心中一震。他这才明白,轩辕帝此时此刻无比高兴地想要喝上一壶美酒的热望,原来在于期望天下万民都能过上和平日月,国泰民安的心愿。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一路征战的奔波苦,以及那因为藏粮、酿酒所带给他内心的酸楚和伤痛,全然消尽了。他便加紧了脚步,想快点赶到西龙宿下营来,能为轩辕帝弄到解渴、解困又提精神的香酒了。

  夜深沉,西龙堡已经睡了。只有城堡上空悬着一勾月,贴着城角汩汩流淌着河水。远山林子里偶尔有一声野狼的哀嚎。

  轩辕的大军进入西龙之后,轩辕帝下令就地歇息,不要打扰村中乡民。应龙、常先他们选择了一丘高坡下的遮风之处,为轩辕帝搭帐。他们从火畜上取下轩辕帝征战时的简单行束,用几根木桩撑起兽皮帐。好容易用石片和芦花击出火种,点燃篝火,吊起陶罐,煮那仅剩的几把谷物,招呼轩辕帝坐在火堆旁歇息。

  这时,轩辕帝真的酒兴大发了。他冲着收拾陶罐准备汲水的杜康,打趣道:“你刚才夸口这西龙有什么拐角酒,我倒真想尝尝了,莫不是你已忘记了?我可没有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呢!”

  “啊呀,你真的发了酒瘾么——我刚才只不过怕你困得从马背上掉下来,说几句让你高兴的话,你就当真了。”杜康慢腾腾地说。

  轩辕帝一听,愣住了:“你呀,你真的骗了我?”

  杜康连忙抱起一个陶罐,鬼笑道;“大王真的要喝酒,让我看有无霉坏了谷窑的,给你弄得一罐‘毒水’。这,就要碰运气了!”

  应龙道:“我看杜康耍什么鬼点儿呢,说不定他会从沮水河里弄来一罐‘毒水’的。”

  轩辕似信非信,疑疑惑惑:“杜康呀,我刚刚宣布了不再血刃,你是硬要向剑刃上碰么?我不会再听应龙几个人的话,这一回要是没有酒,你就得顶命啊,我再犯一回这样的错误。”

  杜康听罢,像在宫中那样,举起陶罐,跪拜道:“臣杜康遵命,你就等着吧!”

  这情态,倒把轩辕逗笑了:“杜臣啊,你别认真了。没有酒,就是有一口沮河的水,也是香甜的。”

  杜康折身消失在土巷中。

  应龙说:“君王你不如回帐中稍事歇息吧,你也太困了。”

  可是,轩辕帝只烤了一会火,便起身说:“天寒夜深,桥国到底冷多了。让我走走看看,士卒们不要受冻,想法饱吃一顿,他们太辛苦了!”

  轩辕帝只带一个卫士,向着全是地窑土屋的村巷中走去。应龙明白,轩辕帝爱民如子,凡到一地,他总要摆脱卫护,随心去走走的。查查兵士是否有违纪骚扰之处,看看当地乡民的生活情状。这西龙川道虽距帝都桥山不远,但他日理万机,从未来过这里。此刻,轩辕帝怀着一种少有的轻松的心情,走过沮河,但见月光朦胧,河边丛林,升起一堆堆篝火。一些兵士用陶罐在河边汲水,有的在洗漱。他便在心中十分感激那个因为用泥糊鸟,在柴火上烧烤而发明了陶罐的宁封子。还有凿木为舟的共鼓,货狄,探铁矿的伯高以及用麻布做了长靴、改变了赤脚行走的嫫母和素雀姑娘——这些普通的臣民,看起来平平常常,但却心灵手巧,是他们创造了这一切。要不是祝融击火,常先蒙鼓,胡巢和于则发现能燃的黑石头(煤),风后发明的指南车,杜康酿的美酒,包括蚩尤部落炼的铁,等等发明创造,他的臣民现在还不知道过着怎样一种生活呢!

  轩辕帝在沮河边走着,一边查看士卒安营情况,一边想着心事。于是,天下统一之后,一个提倡发明,发展农牧蚕织及其开矿炼铁制陶的生产宏图,在他眼前展开了。

  月光明亮了,沮河的清波流过星月。林木、沙滩、土坎,到处都躺卧着疲累的士卒。哦,不远的地方有谁在哼唱着悠悠的歌,那忧郁低沉的歌曲,把他带回童年在游牧中的生活。那是放牧归来,呼唤母亲的一支歌谣,一支“妈妈,我回来了”的歌谣。

  他停住了脚步。寒夜的风送来这时高时低的凄清幽婉的童年曲。这歌曲吹凉了他的心。刚才还奢望喝一口美酒的欢快心绪,变得冷寂,仿佛浸漫了沮河寒夜的秋水。他好久都伫立在那里,怀着和士卒相同的惆怅的思乡恋土的情怀。是呵,不能再征战了,让他们都回乡归里,同妻儿父母团聚,分享天伦之乐吧!

  轩辕帝不忍目睹这些衣着褴褛,受饥受寒,风餐露宿的士卒。他怀着沉重的负罪心情,走进一条幽暗的拐角土巷。这土巷由南向北,像一条蜿蜒的灰蛇。他走进土巷,只能看见头顶是一条星星点点的天河。而正北方向的北斗七星,他似乎看见了嫘祖、嫫母还有素雀他们的眼睛。啊,久违了,多长的时月呵,让你们孤守山寨!此刻,他是多么恋念亲人呢!啊,嫫母,我轩辕虽是一国之君,但离开了你和众亲眷,却同样是这样孤单。没有了你们,没有了你教乡民养蚕、种桑、织耕,世界又将是怎样的呢?!乡民连羞丑也难遮掩呀!聪慧、贤明又充满爱心的嫫母!

  一想起桥山,想起将会在桥国安居乐业,同嫫母一起过上平静的庶民一样的生活,他那沉重,忧苦的心地,又像天河一样,闪烁出星月的光亮。倏然间,土巷里谁家孩子的哭声惊动了他。他看见土窑屋里有亮着的土窗,窗内同时飞来女人嘻嘻的笑。他凝神住听,他感到一种由衷的快意和安详——只要万民安乐也就是他的最大欣慰了。

  这土巷好深。夜风飕飕,风语中夹带着一股一股极浓的谷物发酵似的十分奇特的气息,如此醇香诱人!啊,意似杜康酿造的谷酒。唔,莫非这西龙真的会有酒呢?

  这时,月已中天,土巷明亮了。忽然,他听见井轱辘“吱,吱”的声响;井台上有陶罐汲水的撞碰声。啊,水井?轩辕帝向身后的卫士招招手,便加快了脚步。他太干渴了,多想喝几口井水呢!

  轩辕帝几步就赶到土巷尽头。却是一个拐巷。猛抬头,只见那井台就在这拐角处。月光下,井台上一位年少女子,正摇辘轳汲水。陶罐在井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陶罐盛满悠悠的井水,闪闪地,绞上来如一罐星月。

  轩辕帝顾不得什么了,他几步就跨到井台边,搬起陶罐就要喝水。吓得那女子一跳,尖声叫了。轩辕帝这才看清她,围着麻布围裙,披散着油黑的长发;那脸儿如月,眼睛深深,如罐里的水那样清亮,如星儿般闪光,这真是一位俊美的女子!

  这小女望着眼前这么高大的轩辕和卫士,吓得惊住了。她急速地挑起陶罐,逃似地投入深深巷内。陶罐里的水,扑簌簌地洒在土巷。

  轩辕没有想到这少女这么骇怕而羞涩,他急于喝水,便紧追而来。他几步赶了上来,抓住陶罐,急切地说:“你是谁家的女子,别走,让我,让我喝口水!”

  那卫士一把抓住少女的臂,正要向那女子发作,被轩辕帝一声止住了。他和颜悦色地对少女说:“我是行路人,走得干渴,让我们喝口水吧!”

  那女子盯着轩辕帝,显得十分惊慌,浑身都在发抖,轩辕帝也不发作解释,搬过陶罐,咕噜噜地一气猛饮,竟将半罐喝了。他又递给卫士,卫士一气喝得精光。女子惊异这两个巨人这么大的胃口。轩辕却不住地啧啧赞道:“啊呀,真甜!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干甜的井水呢,这女子太好了!”

  那卫士提着陶罐帮这女子汲水去了。这少女听得赞声,抿嘴笑了:“不甜能叫拐角井!”

  “拐角井,我怎么不知道呀?”轩辕好有兴味地向姑娘打问了。

  “嘻嘻,”这少女嫣然笑了,笑得甜甜,那月下的身影,如水中芙蓉一样娇美可爱。女子歪着头说:“怎么,你是行路人,咋就能知晓这拐角井呢!”

  轩辕帝从这少女的神态中,似乎觉得有点儿蹊跷,他极想打听一下底细,便问道:

  “女子,你家还有什么人呢?”

  “我家只有一个老伯爹。”

  “唔,娘殁了?”

  姑娘不语了,深深地垂下头,那长长的秀发扑卷下来,如倾泻的瀑布。

  轩辕帝凝望着这女子。看她赤着脚片,破絮絮麻布片遮不住精赤的腿巴。他看得出,这是个贫家的女子,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怜惜之情。哦,连年征战,他顾不了乡民生计,连这么娇美的女子,也是破破烂烂。作为一国之君,他真有愧于桥国乡民呵!

  那卫士很快为姑娘提来一陶罐井水。不晓为什么,轩辕觉得,不知是这罐里浸凉的井水,还是从这位少女的秀发里,飘散出一股奇异的醇香气息,使他如同喝了醇酒似的如醉如痴。啊呀,他又怨起杜康,他跑到哪儿去了呢,莫非真拿他的酒瘾开了玩笑呢!

  正当轩辕帝发痴发愣的时候,那长发女子趁机挑起陶罐,飞也似的没入另一道拐角巷了。

  女子飘走了,如一片朦胧的云彩。她赤脚轻盈,长发飘拂,但水罐儿发出清脆的响声却是如此诱人。轩辕帝向卫士招招手,便随影而追,穷追不舍。那土巷深幽曲回,越是深入拐巷,就越闻到浓浓的特殊的酵曲和酒香。那浓烈气息几乎把疲累年迈的轩辕帝熏倒了,他就那么摇摇晃晃地来到一所亮着火光的土穴窑了。

  那地窑亮着柴火,窑院里弥散着酸甜的、刺激得眼睛流泪的酒气。如同那年杜康在树洞里藏粮,沤发的“毒水”。轩辕帝进得地窑,如同泡进了酒罐,冲得他头脑直发晕。啊,莫非真的来到了酿酒的作坊。他忽然想起杜康曾让他品过的“拐角酒”,莫非就是那“拐角井”水酿造的,难怪那女子说起“拐角井”,那么自负调皮的一副神态……他带着疑惑、神秘和渴望,向地窑亮着柴火的拐窑走去。

  可是,令轩辕帝吃惊的是,进了拐窑的小女子却悄声向里窑里唤着:“伯,伯,不好了,轩辕帝来了,你快躲一躲!”

  啊,轩辕帝一愣,这是怎么回事,这陌生小女竟把他认出来了。

  轩辕帝向身后的卫士招招手,让他守在拐窑口,自己便踮起脚,向里窑走去。

  里窑里发出一声老人的咳嗽,轩辕帝紧走几步,便看见一个佝偻了背的秃顶老人,慌忙钻入倒着的泥笆篓里了。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小女子要拿一片兽皮盖住泥篓口时,轩辕帝一把按住了她。

  “小女子,这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大的泥篓,装什么呀。唔,这么浓的酒味,还不快快给我把酒献出来……啊哟,这里面……”

  小女子吓得浑身颤抖,轩辕帝却把头伸进了黑窿窿的泥篓。也不知是那佝偻老人怕了,还是手脚不灵,惊恐中撞了猪血罐(封闭酒篓时要用猪血),“拍”地一声,猪血罐倒了,弄得佝偻老人一手一脸猪血,几乎扑倒在泥篓里。

  “啊呀,这里面还有人么,还不快快出来,我是轩辕呀!”

  轩辕干脆亮出了他的王牌。这时候,卫士赶上来,钻入泥篓,一把揪出了浑身如同筛糠的佝偻老人。

  那小女尖叫一声,几乎晕倒。老人爬出泥篓,山丘似的脸额,涂着猪血,他不住地伏地磕头:“轩辕黄帝,我不知你驾临西龙。我有罪呀,你饶了我。是我,全是我,在这多年,又犯了罪孽了……这,这不能怪杜康,他是个大好的忠臣啊,这,全是我的罪……”

  这佝偻老人不住哀求,浑身缩做一团,眼睛惊骇得如死鱼一般,弄得轩辕和卫士莫名其妙。轩辕拉住他:“老者,这是怎么回事,你和杜康还认得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人抬起秃脑,战兢兢地:“你怕认不出我了。我可永远记挂着你的大恩大德。女子,还不快给轩辕帝磕头么,快去打一盆水来,我这见不得人的——”

  那小女跪在地上,已是泪水涟涟:

  “君王,杜康就是小女的父亲,我向你祈罪。”

  “啊,这——你是杜家小女?”轩辕一把拉起小女,为她擦去泪斑。火光映着的杜女,更是娇美异常。

  那佝偻老人搬过一块垫了兽皮的石墩,让轩辕帝落座。他用一块麻布,胡乱摸一把脸上凝了的猪血,这才祈告道:“君王,我就是杜大臣下面的粮官。那年,杜康让我把谷藏于树洞,谁知后来沤成了‘毒’水。你发令要斩杜康,亏得应龙说情。后来,非斩我这粮官不可。要不是杜康冒死求情,按我的罪过,千刀万剐也应该呀。还是轩辕帝恩德宽宏,免我一死,削职为民。杜康念我年迈,便让他小女跟我在这西龙住了下来。他同我一起想方设法要将‘毒水’变成有用的东西。恰逢这西龙‘拐角井”水甘甜,有奇香,便酿成了这‘拐角酒’——听杜大臣说,轩辕帝也喜欢喝了,我心里高兴。我想,只要能让黄帝喝上我酿的这‘拐角酒’,死也心甘啊。”那老粮官说到这里,也是泪水涟涟了,“若说用谷物酿酒有了罪,可别怪罪杜大臣呵,这,这全怪我呀,好轩辕帝——”

  “唔,‘拐角酒’”——轩辕帝万万没有料到,西征中,众将士痛饮的“拐角酒”,却出于这老粮工之手。他双手扶起佝偻了背的老人,为他擦着脸上的猪血,万般痛惜地唤着:“老粮工呵,你没有罪,你立了大功呵,还有这杜小女,杜大臣……”

  一阵悲酸,如潮水漫过轩辕的心腔,不觉眼圈也红了。他怎能忘记呢,那年,杜康藏粮于树洞,有人告发,粮沤成了“毒水”,他亲自查看,发现树洞里流出的“毒水”,将山羊、野猪,甚至火畜都“毒”死了。一气之下,将杜康捆绑,要问斩。石斧已经举起,只听应龙大喝一声,跪倒在轩辕帝前,连声祈告:“息怒吧,杜大臣忠心耿耿,藏粮于树,出了‘毒水’,恕他再想办法,不然,斩了杜康,粮食到底该怎么藏好,谁也不敢试验了。”

  轩辕帝在气恼中强忍克制下来,他抬眼一看,只见“毒”死的山羊又爬起来了,不一会,那匹驯良的火畜也跃起了。

  “啊,火畜活来了!”卫士们也惊叫了。

  轩辕顿觉神奇。莫非这“毒”水是一种别的什么。他伏地闻闻,只觉一股奇异醇香扑鼻,有点眩晕。

  轩辕镇静下来。最近一个时期,由于新的发明不断涌现,使他常常产生好奇的思索,如果让杜康把这“毒”水钻研钻研,制成一种东西在两军阵前,洒放出去,敌军不打自晕,便可不经血刃,取得全胜,这岂不是又一个重大的发明么?

  轩辕帝沉思一番,心想,让杜康立功赎罪,钻研“毒”水,削职为粮官;而树洞藏粮损失过大,杀一儆百,便要将老粮官问斩。

  老粮工被押上来了,却是一位秃顶佝偻老人。

  这老人来到他的面前,也不下跪,硬骨铮铮地说:“杀我这老朽,命比蚁贱。不过,杜大臣可是个老忠臣啊。为了探究这‘毒’水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曾冒死亲口品尝。看来,喝了‘毒’水的羊子、火畜都能活过来,莫非是一种有用东西。斩了老朽之后,还望帝王能让杜大臣探究这种‘毒’水,也许会有大用。”说罢,慢慢跪下来,将秃脑伸在石斧之下。

  轩辕帝听了老粮工的叙说,心也动了。杜康急忙跪拜祈告,终于免老粮工一死,削职为民。但以后的事情轩辕帝却全然不知了。就是喝了杜康弄出的“拐角酒”,他只知酒美味香,却也从未过问此酒从何而来……

  此刻,轩辕帝如梦初醒。他心中不禁泛起一种悲叹而潮热的东西。他一把扶着老粮工,心痛地说:“你老,怎么不早告诉我呢?那有名的‘拐角酒’,就是你和杜康研制的么,我可要赐你以酒官。老粮工,你的功劳不小哇!”

  那老粮工只是悲伤地摇着秃头。杜女急忙说:“我爹每次来取酒,都说轩辕帝饮了‘拐角酒’,精神很好,红颜鹤发,征战中将士屡立奇功,要将伯伯功绩告于轩辕帝。可伯伯坚不让告。只说,黄帝恩德无量,只要他精神好,寿数高,他就满足了。不让我爹说出去……”

  老粮工止住杜家女的话,他抹抹眼角,动情地说:“没想到,我今生还能见到君王,德高望重的轩辕帝!只要你身体康健,一统天下,万民安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现在,杜家小女也是酿酒的能手了,就是我老了,不中用了,她也能酿出‘拐角酒’来,这‘拐角酒’传了世,子孙后代身强力壮,延年益寿,我死了也心甘,还要什么酒官呢!好在,我还能为你多酿几篓酒,立功赎罪呀……”

  老粮工说得泪水扑面,轩辕帝也是泪水满眶了,心中不住地涌激着酸潮,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一壶酒包容着万千感慨和人生的酸甜苦辣啊!他这才意识到,人世间的珍贵东西,有时候几乎就是在主宰者的一句糊涂话,便扼杀了。要不是杜康和这老粮工他们从“毒水”中进行冒死实验,怎么能酿造出这么醇香而又提神的“拐角酒”呢?

  泪流满面的轩辕帝,又惭又愧,又悲又喜:“快快起来吧,你们没有罪,立了大功劳。有罪的是我,我喝了‘拐角酒’,却没有真正品出酒味呀……”

  轩辕大动感情。此时,杜康忽然从窑里钻出,怀抱一陶罐拐角酒,也是满眼含泪,向着轩辕一跪:“君王恕罪,我已在此侍候多时了。这是老酒工专为你胜利归来,藏在深窖里的三年老陈酒。今晚,你就一醉方休——这,我杜康没有骗你吧!”说着,双手将老陈酒高高举起。

  轩辕帝大喜。他没有想到,这鬼杜康竟在沮水西龙演出了这样一出戏。轩辕帝令卫士接过酒罐,高兴至极,对杜康及老粮工说道:“今晚,就把我们存放的老陈酒统统献出吧!我要赐赏三军士卒,饮酒庆功!还要当众表彰你们的功劳,宣布我的错处,好了,别再哭了。”他一手拉过杜家小女,亲昵地说:“杜姑娘,我还要封你为酒官娘娘呢,还哭鼻子。”

  于是,轩辕帝步出酒窑。此刻,夜深人静,沮水哗流。但见明月当空,四野火光闪闪。那秋风阵阵吹来,送来浓郁的酒香。轩辕帝令卫士吹起号角,一片欢喜雀跃,一罐罐陈年拐角酒从地窖里抬了出来,整个西龙的土巷,河坝,都沉浸在庆功的欢声笑语中。连轩辕帝也在这酒的醉香熏风中,飘飘欲仙了。

  选自《黄陵文学》1993年第1期

  作者简介:

  赵熙,男,中共党员,1940年生。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曾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陕西省七、八届政协委员,享有国务院特殊津贴突出贡献专家,陕西省突出贡献专家。主要作品有《长城魂》《大漠风》,长篇小说《爱与梦》《女儿河》《狼坝》《绿血》《大戏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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