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九章 金色黄昏(节选)

  高波

  导读:

  一幅悲壮雄奇的世态画像!

  一曲荡气回肠的生命绝唱!

  全书以主人公张英杰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生遭遇为主线,牵出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镇反、反右、“文革”等一系列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真实地揭示出了中国式的苦难。他本来一身功劳,却在共和国即将诞生的前夜,因小字辈的阴谋陷害,莫名其妙地背上了“投降日本、抢劫民女、变节自首”三大罪状,他及他的家人因此受尽残害和凌辱。女儿张明玉在绝望中自戕;父母双亲含恨辞世;儿子张明轩背井离乡……他本人死了8次,死不了,就为讨回家族的荣誉和做人的尊严。他历尽凶险,到处碰壁,千转百回,永不屈服。他对生命的顽强坚守,对精神家园的坚守,很典型地映衬出了我们的民族所经历过的苦难以及面对苦难我们应该焕发出怎样一种精神。

  整部书结构严谨,语言凝练并富于诗性,情节、细节的饱满和深刻,令人读后心灵深处受到强烈震撼。

  节选开篇部分:对主人公张英杰非凡身世和抗战生活的描写,开门见山,气势恢弘。为他后来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遭际做了充分而恰当的铺垫。

  杰子活了80岁死了8次。前7次是已经进了阎王殿,看见阎王爷正靠在王椅上打盹儿,没敢吱声就溜出来了。这回是第八次,刚过罢80寿辰,客人们还没来得及散去。

  先是独生子明轩觉出了异常,他看见谈笑间的父亲突然面孔紫灰眼皮上翻就料定大事不好,便于慌乱中急喊一声:“我大不行了!”他几步奔到跟前时,父亲那颗六月雪般白透彻了的头已经软软地歪在圈椅背上了。

  明轩这个40多岁的大男人摇着晃着父亲的肩,长一声大短一声大地叫,叫不言传就“哇”地哭了。前来贺寿的亲朋好友们劝他不要难过,都说老人家活了80岁,刚刚过完80大寿,又是第8次亡故,而“8”历来就是一个吉祥如意的数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如此有板有眼?痛泣中的明轩说:“可我大留有遗憾,天大的遗憾呀!”长辈们就说死都死球了,遗的哪门子憾,还是把人停放好准备发丧吧!

  家门中人忙活着在院中搭起了灵棚,明轩请来通晓白事仪程的晁林栋老人给父亲剃头、换寿衣。晁林栋小父亲三岁,有过入朝参战的光荣经历。他比父亲幸运多了,每月去县民政局领一份固定的津贴,又长年日捣阴阳八卦那类事体,光事主儿家送的钱和好烟好酒好肉,就足够他幸福生活了。可他是个光棍儿,美国佬一枪就把他打成了光棍儿。他是父亲后半生里相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

  晁林栋给明轩父亲剃完头,穿戴整齐,就要向灵棚里的灵床上启时,突然对明轩说:“你大没死。”明轩吃了一惊。晁林栋说:“你大的左眉梢动了一下。你快去把郭医生叫来,打一针试试。”

  明轩去村西请医生。但当他和背着药箱的郭医生赶来时,穿海蓝色长袍的父亲已经坐起在炕上了。晁林栋对明轩说:“你大硬实着哩,等不来小胡就闭不上眼。”

  明轩又是大嘴一咧哇出了声,当然是高兴的。杰子当下火了,说:“大丈夫恁多尿水子,真没出息。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到死的时候嘛,就是不长记性。走,抬我出去,屋里又黑又闷,憋得心慌。我要坐到院子里,眼瞅着你们把恁狗日的灵棚拆掉。我还要等小胡,桐花开得正繁哩,我估摸他该来了。”

  时间是1994年农历四月初十下午两点,又一次从阎王殿里溜出来的杰子很周正地坐在自家院中那棵老梧桐树下的竹圈椅里,肃穆得像一座山。灵棚很快就被一群冷娃搬弄净了,院中景象如旧。他瞪圆一双古老而专注的眼睛朝柴门凝望,柴门就像一双大幅度张开的胳臂。1986年,1988年,1993年,连续三次,肃州军区政治部青年干事胡安平、关进,都是在桐花盛开的日子里走进柴门的。去年这季节,小胡又来了,事情办得不太顺利,临别时明确说——我一定会在明年梧桐树开花的时候送来喜讯的!明年就是今年。现在,满树桐花正开的如火如荼,他怎么能死呢?他一定得等上小胡,等上肃州军区对自己的复杂历史、政治生命作出最后的宣判!

  初夏的黄嫩嫩的阳光在开满紫色桐花的巨大树冠上滑翔,轻风款款地吹,被宽大桐叶和稠密桐花过滤了的阳光便四散着香气铺在地上,然后就在老人那颗刚刚剃过的像满月一样光亮的头上,在饱经杀戮却谁也没能杀死的心上,在虽然坐着却从未屈服过的身体上梦幻般微跳着,圣母般温润着。

  杰子这一生背了三大罪状:一、投降日本。二、抢劫民女。三、变节自首。三大罪状就是三座大山。他背着这三座大山东西奔走上下求索了40年,其心之诚志之恒硬是感动了上帝,肃州军区政治部终于决定复查他的复杂历史了。胡安平和另一个叫关进的青年干事,于1986年4月和他开始了第一次接触。那天,蕾苞初绽的梧桐树吐一院酒样的清香,繁花如盖,紫气氤氲,紫光四射。两个草绿色军人健步走进柴门,和杰子热情握手,说是奉了军区命令,专程前来调查核实张英杰的历史问题。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当时就哆嗦着喊出了这样两句口号——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胡安平说读罢他历年来报给军区的那些各式各样的材料后,震撼感使他对真正的战争有了深层理解,而使命感则激励他发誓要解开一个陈年谜团,把最隐秘最本质的东西闹清楚。他还说要以杰子那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写一本小说,一本能够打开每一个人心灵窗户的小说。那时,杰子身体硬朗思维清晰,和胡安平一谝就是一个通宵。

  日本人在卢沟桥大显超级军事淫威,中国人嘶吼着《义勇军进行曲》,端着汉阳造,挥一把明晃晃的大片子刀,为保国门不失,迎着敌人的飞机、坦克、大炮,和世界上一流装备的禽兽之师展开殊死搏杀。无数士兵被飞机炸成碎片被坦克碾成血泥,前面的一批倒下去后面的一群又发起冲锋,模糊的骨肉形成了前进道路上的障碍,热血染红了卢沟桥上的每一颗显示着帝王霸气的狮子头、每一块展现着文明古国超一流建筑技艺的青石砖。但中国军人的血肉之躯没能挡住钢铁猛兽,最后以132师赵登禹师长、29军佟麟阁副军长的壮烈殉国、中国军人的忍辱撤退,为这场国与国之间的力量悬殊的战争画上了句号。接下来,鬼子们的飞机大炮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祖国的大批山河相继沦陷,全国告急。著名的淞沪会战结束后,华北日军侵入山西,很快夺去太原,跟着就马不停蹄,大举南下,企图跨过黄河,踏平西北。1938年10月,25岁的杰子作为国民革命军第二战区第52军第14团直属特务连副连长,正和他的100多号弟兄随团部布防在中条山上。

  中条山绵亘数百里,横跨晋西南六七个县,是黄河母亲的最后一道屏障,守住中条山就等于守住了黄河,而守住黄河就等于守住了半壁江山。为阻击日军南下,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和副长官卫立煌,共同投入兵力20余万人,仿佛把中条山浇铸成了一道任何力量也打不烂摧不垮的铁壁铜墙。杰子在此之前打过几回小仗,对手是毛贼草寇旧军阀,以谋略超拔骁勇善战著称于十七路军军官训练团。而这次将要与之交手的是日军精锐,还未开战,军内诸多传闻早把日本鬼子描述成了钢头铁身,枪弹无法射入,个个身怀绝技,人人不放空枪,每一名士兵就是一架钢铁战车,可以一挡十以十挡百等等。如此传闻无疑要严重瓦解我军斗志。

  特务连战时首要职责是保护团部的绝对安全,必要时可以拼得一个不剩,但团里的长官们必须安然无恙。由于职责特殊而重要,从人员配备到武器装备,都是全团精锐。连长、副连长每人配两把二十响,也称小机枪,背上插一把飘扬着红绸带的大片子刀。全连共装备重机枪一挺,轻机枪四挺,每个士兵配汉阳造步枪1支、大刀1把、手榴弹10颗。在当时,这确实是最精良的装备了。

  连长姓杨名坤山,29岁,陕西关中人,因长了一脸密集的褐色麻子,人称杨大麻子。据说这个人打仗不太在行,可烧舔上司很在行,他是罗玉亭团长的亲信人物之一。杰子整整小他四岁,作他的副连长纯粹得力于自身出类拔萃的军事表现。在杨大麻子眼中,杰子既是陕西乡党又是一条好汉,对他还算器重,彻天不是“兄弟兄弟”就是“杰子杰子”。其实杰子的真名叫张英杰,后来的杰子是杨大麻子给叫出去的。

  特务连的具体位置是一条叫作黑牛岭的拱形山梁。此梁寸草不生,甚至连一块像样的石头也找不到,貌似屏障却土质松软,挖战壕容易但不坚固。团部设在此梁背后的另一座无名山梁上,中间夹条沟,直线距离约摸500公尺。特务连防守的黑牛岭无疑是正面受敌的位置,是前沿中的前沿。

  大战将至,夜幕下的黑牛岭冷如生铁。星月隐耀,朔风凄厉,放眼自北往南挤压而来的巨大而绵长的山影,总使人陡生一股阴气森森的感觉。回想罗团长在战前动员时的气壮山河,杰子就有一种想要战胜的欲望。罗团长说:“我们这次打的是国际战,民族战,最光荣,最神圣。不要相信日本人不可战胜的神话,他们也是肉体凡胎,只要打得准,照样一枪一个窟窿。弟兄们一定要英勇杀敌,精忠报国,要相信,在战场上,勇敢的人会有好运的。”趴在掩体里的杰子越琢磨越觉得团座讲得实在,讲得足劲。是的,日本人是人,再厉害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没有杀不死的道理。团座讲得当然没错,杰子想得更没错,只是罗玉亭在嘴上气焰万丈的同时内心却极度空虚。作为一团之长,他对自己所属军队的一贯德性再清楚不过了,比如一个军长甚至司令,为了永远拥有人物,俯视人群,笑傲人群,号令人群,可以置民族利益于不顾,打着所谓保存实力的旗号,整军整师地逃跑,大片国土的迅速沦陷就是最好的说明。而小小副连长杰子就不会想到这一层,他只渴望黎明早点到来,大战立即开始,他对自己百发百中的双枪和插在背上的大刀充满自信。其实这一刻既是杰子热血沸腾的极点,同时也是被心理蒙蔽的极点。

  胡安平说博尔赫斯有诗写道:

  当我们觉察到它的虚假

  就像一个梦的破灭

  破灭在梦者明白自己在做梦的时刻

  杰子当然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诗,他当时向往战斗的情绪已经达到了狂热程度。周围鼾声此起彼伏,他却无法入睡,激情燃烧得难以自禁便碰醒了早已进入梦乡的一排长郭举龙。郭举龙是山西吉县人,27岁,从军12年,拼刺刀全团无人能敌,是一个打交手战的高手。英雄相惜,杰子是副连长,却从不在郭举龙面前端官大一级的架子,郭举龙也从不自恃资格老刺刀拼得好在杰子面前摆老资格,两人你尊我敬十分投缘,像一对战地亲兄弟。

  郭举龙揉一揉干涩的眼睛问:“副连长,还没睡着?”

  杰子的声音在寂静中打颤:“太激动了,睡不着。郭排长,日本人真的就刀砍不倒枪射不穿么?”

  郭举龙:“只要狗日的是肉长的就没有砍不倒射不穿的道理。副连长,你琢磨这些干啥?”

  杰子:“这么说,罗团长讲的话没错。哎,郭排长,你这阵儿心里想啥?”

  郭举龙:“不想啥。你想啥?”

  杰子:“我想提10几颗鬼子头回来。”

  郭举龙:“没那么容易,北平、太原都沦陷了,说明日本人打仗是有一套的,还是小心些好。”

  杰子:“明天就是一场恶仗,死活谁也闹球不清,你真的就啥也不想么?”

  郭举龙:“唉,说不想啥是假的。我这阵儿最想我的老父老母,想妻子儿女。我已经3年没着家了。”

  郭举龙一说想家杰子的情绪才能稳定下来。

  战地静悄悄。残月在灰蓝的天宇下孤独行走,北风从遥远的北方吹过来,把黑牛岭揉搓得无比苍凉。这月、这风,一定是从卢沟桥的废墟上辗转过来的,挟裹着将士们的铁血忠魂,弥留和回旋在神秘的中条山上,守望和佑护着又一群华夏子孙为保卫黄河保卫家乡与侵略者决一死战。战争也许爆发在黎明,也许就在夜半不可预知的某一个时分,那肯定是一个个鲜活活的生命相继倒下去的时刻,是告别亲人与现世彻底分离的时刻。杰子突然想家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是否能够存活下来。

  杰子的祖籍是陕西省黄中县,一个驰名中外又十分美丽的地方。名就名在她是煌煌五千年华夏文明的发祥地,又是赫赫始祖轩辕氏的陵寝地,美则美在她有桥山夜月沮水秋风龙湾晓雾北岩净石凤岭春烟南谷黄花汉武仙台黄中古柏。早在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就撰诗曰:中华开国五千年,神州轩辕自古传,创造指南车,平定蚩尤乱,世界文明,惟有我先。杰子能落生在这样一片神圣而伟大的土地上,是他的最大幸福和无上荣光。他的家园是一个叫作小官村的只有40来户人家的小庄子,距黄帝陵仅十里之遥。父亲母亲都是典型的中国农民,没进过学堂,目不识丁,淳朴厚道老实本分经年劳作勤俭度日既是先辈们遗传下来的秉性也是全家人的生命方式。但父亲老实得近乎软弱,母亲善良得有些过分。在乱世,这样的人注定要吃亏。就在杰子十岁那年冬天,母亲不慎跌了一跤,小腿骨折,这对于一个贫寒家庭来说无疑是一次大灾难。父亲搜腾完家里所有的钱,和本族一个兄弟将母亲抬到县城,送进了接骨高手黄胡子的家。据说黄胡子的接骨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远近闻名。母亲被送进去以后,黄胡子不说接骨先说钱,他说:“你屋里的腿我包治,保证手到骨正,可钱少花不了,你带来多少钱?”父亲说:“我只有五块现大洋,还有二三十个铜子儿,够不够用?”黄胡子说:“五块大洋哪够哇,接骨的工夫钱,止痛和活血化瘀的药钱,还有床位钱等等,没有20块大洋是不行的。”父亲急了,说:“黄郎中,接骨治病要紧。钱不够,我再借,欠不了你的。”鹰面鸠首的黄胡子上下打量着衣衫褴褛的父亲说:“像你这种人,谁肯借给你钱?”父亲说:“黄郎中,话可不能这么说,就是没人借给我钱,我槽头上还有一头牛哩,3个月前才下了牛娃子,是犍牛娃子,万一不行,我拿牛娃子顶账总可以吧,一头犍牛娃子少说也值15块现大洋哩。”黄胡子这才眯眼一笑,说:“那行。可你得立个字据,免得赖账。”父亲忙说:“行行行,咋都行。”黄胡子撕下一页黄麻纸,将毛笔在砚台里润了润举到父亲面前。父亲当然不会写字,黄胡子就说:“你不会写我替你写。”

  说罢便刷刷刷写起来。他写得一手周正又硬扎的楷书,写完后,捉住父亲一根粗糙、僵硬又无知的食指在印色盒子里蘸了一下,就按在了那张字据的左下角,时间是1924年农历十二月初六。黄胡子的手艺真不错,母亲只在那张接骨床上躺了五天,腊月十一后晌就被父亲抬回了家。两天以后,黄胡子带两个背枪的保丁前来讨账,进门就将那张借据展在父亲眼前,说:“看好喽,这是你立的字据,我今儿是专门来牵牛的。”父亲说:“牵牵牵,我这就去牵。”黄胡子说:“不用。你没看见我厮跟着人嘛,他俩是我花两块现大洋雇来帮忙的。”说话间,那两个背枪的就去下院的破牛棚里牵牛,但牵的是生牛不是牛娃子。父亲见状说:“弄错了弄错了,你俩应该牵牛娃子嘛。”黄胡子瞪圆鹰眼:“啥,你说啥?字据上明明写的是生牛,我凭啥牵牛娃子?”父亲立时傻眼,嗫嚅着说:“咱俩……不是说好了是……是牛娃子嘛。”黄胡子闷笑一下,说:“口说无凭,字据在此。别忘了,你是按了手印的。”父亲说:“错了,肯定……肯定是你弄错了。”黄胡子说:“你去村上找一个识字的来,让他给你念明白了。”父亲出去找了杰子的堂兄张尚杰,张尚杰在县城读国小,学校放了寒假正好在家。15岁的张尚杰认真看完字据后说:“二大,没错,上面写的就是生牛。”父亲已经急出了眼泪,结巴着说:“可当初我跟……跟黄郎中说的是……是牛娃子,不、不、不是说的生牛嘛。”聪明的张尚杰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这是一个后来在外面闯荡过世事的人物,抱打不平似乎是所有这类人物的惯性,他指着黄胡子的鼻尖质问:“你是不是乘人之危事先就设下了圈套?你是不是看我二大是个睁眼瞎就用你这张破字据坑害人?姓黄的,今儿有我张尚杰在,这牛你休想牵走。”黄胡子当然不是省油的灯:“胎毛还没褪净哩,逞能也得瞅准人。你听好了小子,我是照字据行事,如果不服可以去县衙告我,牛我是非牵走不可。”张尚杰不再搭话,扑上去就从一个保丁手中夺牛绳,10岁的杰子见堂兄如此勇敢也扑过去帮忙,撕来扯去却夺不过他们,一个保丁还在张尚杰P股上踢了一脚。父亲从没经见过这种阵势,本能地呵斥侄子和儿子:“尚杰、英杰,你弟兄俩丢手,你俩咋能这样没大没小,快丢手。”两个半大人就是不丢手,又惊又气的父亲束手无策,跺着脚在地上转圈圈。黄胡子说:“你赶快弄走你这俩后人,再胡闹下去我连他俩一块牵走。”父亲撵过来在尚杰、英杰两人脸上各掴了一巴掌:“你两个小畜生,快给我丢手。”弟兄俩挨了打还是不松手。这时,躺在炕上带着骨伤的母亲说话了:“尚杰、英杰,你弟兄俩丢手,再不丢手我就下炕了,我爬也要爬出去,刚接好的腿再断了也要爬到你两个小祖宗跟前来。”至此,尚杰,英杰才松了手。父亲对黄胡子说:“黄郎中,娃们家不懂事,你可别计较,这生牛,你就牵走吧。”黄胡子从鼻腔深处“哼”了一声,沉着脸,牵着生牛走了。生牛和牛娃子的比价应该是25:15,父亲因为不识字,被黄胡子骗走了10块现大洋,而在当时,10块现大洋可以维持全家人大半年的生计。父亲被骗以后,10多天足不出户,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十分清楚自己上当折财的直接原因是不识字,如不尽快供出一个读书人,指不定那一天还得被人欺受人骗,这实在是一个朴素而明了的真理。终于有一天,父亲咬咬牙,“啪”地一拍大腿,说:“供英杰上学、读书,家里没个明眼人不行。”母亲抖抖索索欠起身惶惑地说:“牛叫人拉走了,我这腿没三两个月下不了炕,日子这么紧巴,拿啥供哩。”父亲大手一劈,说:“卖牛娃子,就是倾家荡产也得供出来一个读书人。”母亲说:“日子不过了?”父亲这时候才很结实地说:“过,咋不过,供娃读书就是想叫日子好过。我再也不想尝第二遍上当受骗的滋味了!”这头小牛娃子以15块现大洋的价钱卖给了上原里的一户殷实人家,杰子于第二年正月二十二(1925年),怀揣两块现大洋,随堂兄张尚杰进了县国小。

  这所初级小学是黄中县当时唯一的官办学堂,1个校长3个老师,两个班级80多名学生。这些学生十之八九都是县城里有权有势钱粮充足的富家子弟,像张尚杰、张英杰这样的穷孩子一个班级找不出来两三个。校舍就座落在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的桥山脚下,虽古旧却还能透出些许书香之气,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杰子聪明懂事,学习很好,很得算数老师孟玉良的赏识。但因家穷,常受校长王佩森的气。入学不久,还不太习惯学校作息制度的杰子迟到了,和他一起迟到的还有两名城里学生,他们家肯定有权或者有钱。王佩森让那两个城里娃回到座位上,偏让他单独站在讲台上,然后就当着全班40多个同学的面,让他伸出双手,抡圆戒尺,一只手上打了5下,板子过后,十根手指头成了十根透明的红萝卜,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没告一句饶也没掉一滴泪,这让王佩森吃惊不小,心说:“这碎狗日的有种。”但又有一种不信不服的情绪作祟,便铁青着脸说:“张英杰,你这穷小子进书坊,简直就是在猪肚脐眼上扎针哩,没找对地方。你应该去放牛,不该进书坊。”末了仍不解气,说:“去操场跑上10圈,跑完再来上课。”杰子二话没说,冲向操场玩命地跑了起来。这所学校不大操场却不小,一圈下来起码有二三百米,杰子跑过五圈脚下就起了趔趄,堂兄张尚杰急眼了,去王佩森跟前求情:“王校长,我弟弟是初犯,你就饶了他吧。他年龄还小,再跑下去会伤身子的。”王佩森睬也不睬。跑到第七圈时,杰子已经东倒西歪了,站在旁边的孟玉良实在看不下去,说:“王校长,算了,他还是个孩子啊!”王佩森这才摆手示意让停下来。杰子一停步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张尚杰赶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说:“兄弟,王佩森这样找茬欺负你,就因为你是穷人家的子弟,凭这,你得长记性,长志气,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混出个人样让王佩森瞧瞧,要让王佩森明白,穷人的孩子也能出人头地。”11岁的杰子眼圈发红眉梢发红,那是愤怒与耻辱到达顶点时的征象。

  不知什么时候,孟玉良出现在身后,他轻轻拍一下杰子的后脑勺,长叹一口气,说:“张英杰,往后别再迟到了。记住,在学习上要争第一。”

  这天黄昏,张尚杰和张英杰弟兄俩厮跟着回家。小官庄是和桥山西梁紧紧连接在一起的一个原区,爬上桥山也就到家了。当他们穿行在茫茫古柏林覆盖下的羊肠小路时,杰子突然于寂静中喊出了这样一句话:“王佩森,我饶不了你!”

  张尚杰闻声停下来,很惊讶:“兄弟,你刚才说了句啥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杰子一声不吭,但稚气的脸上蓄满恶毒。

  张尚杰说:“别忘了你大为啥被人欺被人骗,为啥要卖了牛娃子豁出全家人受苦供你上学。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想想吧,你如果真的得罪了王佩森,学肯定就上不成了,那样的话,你不就寒了全家人的心?千万别干蠢事,你应该把挨打受气的愤怒变成立志求学的雄心,只要自己将来有出息,何愁治不了小小一个王佩森。”

  堂兄的话,杰子听懂了。他是一个明事理的孩子,知道错了就赶忙承认:“尚杰哥,我错了。往后,我只想着学习,不想别的。”

  张尚杰说:“这就对了。唔,我和你在一起上学的日子也不多了。我高你四级,六七月份就毕业了,到那时,你就得单个儿去学堂。无论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下决心学习,千万别干伤人害己的事。”

  张尚杰于当年7月毕了业,杰子只得独自去上学。王佩森虽不再打他骂他但给他摊派了许多杂务:教室的地他包扫,校长的冷水热水他包提,教师厕所的大粪他包掏。王佩森确实把穷人的孩子不当人待。杰子心里全都明白,只是因了堂兄的教诲不作计较罢了。

  算数老师孟玉良对王佩森肆无忌惮的惧富欺穷十分不满,为了使校长大人有所收敛并对杰子有另外一种认识,便请王佩森听他的算数课,他自信聪明的杰子一定会在课堂上有最出色的表现。那天,他给全班48名学生出了这样一道题:1头猪4条腿,问4头猪减2头半猪又减1头半猪还剩几条腿?3分钟答出。

  这道题连王佩森一时都理不出头绪,再看平日里被校长宠着惯着的城里娃,有动笔的,有掐指头的,也有抓耳挠腮的,却谁也说不出答案。大约两分钟后,杰子站起来说:“孟老师,这道题的答案是零。”杰子果然聪明。孟玉良喜不自禁,大声宣布:“张英杰的答案完全正确。”

  孟玉良真是用心良苦,他意在提高杰子的身价,却使王佩森大光其火:“孟玉良你什么意思,有话说到明处,用不着搞这套小动作。”说毕拂袖而去。

  杰子再聪明也改变不了自己穷人子弟的命运,依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扫地提水掏粪。在这所学校,在那种处处受人欺侮的环境里,他咬牙坚持了四个年头,学习十分用功,国语和算数都有了很好的基础。第四年刚入冬(1929年),王佩森对杰子的摊派又增加了一项内容:每三天给学校掮一捆干柴,供老师和学生取暖用。三天一捆柴,自己肯定没时间砍,指望家里那是万万不行的,他上学的一切费用全是父亲三天一担柴挑到城里卖才赚来的呀,他怎么能把父亲没日没夜辛辛苦苦砍来供自己上学的柴背到学校去?15岁的装了4年孙子的杰子已经初具认识世界的能力——他明白自己的学已经上到头了。因了这一份明白,仇恨和报复的念头便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给王佩森一个打击!

  他常掏教师厕所,鬼点子也就出在了厕所。

  教师少,厕所就小,每次只容一个人站着或蹲着,但茅坑相对要大些深些。坑上竖搭着的两根小椽算是脚踏板,不太稳实,为防滑脱,正前方的土墙上钉一根木橛,蹲坑时需要抓住木橛才保险。杰子掌握了王佩森每天中饭后必去茅厕拉屎的规律,便提前把木橛拔出来再塞进去,左右旋几圈,使之稍稍用力就能拔脱。做完手脚后就悄悄躲在厕所外面的一个角上等。工夫不大,王佩森果然小跑着来了。他急慌慌进去,藏在外面的杰子先听见几声吸溜鼻子声和衣物□□声,紧接着就听见“妈呀——”的惊叫声和“扑通”的坠坑声,还有连续不断的类似拖泥带水的“咕嘟”声。成了,几年来的屈辱与愤怒化成了一长串畅快而尖锐的笑,他无所顾忌地唱一段秦腔戏文“爷把孙子打、打、打下炕,孙子在炕塄下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爷呀你没打到向上,我应该顺顺坐下去你让我颠倒栽下去,我头疼脸疼鼻子疼嘴还疼……”唱毕走进厕所的时候,王佩森正在10月的还没来得及冻结的1米多深的粪坑里挣扎,全身上下,除面部未被屎尿完全涂住以外,其他部位已经黏糊得严严实实了,活脱脱一个大屎人。他见坑沿上站着杰子就伸上来一只手说:“张,张英杰,快,快拉我一把”。杰子刻毒地说:“我嫌你日脏。”王佩森稍顿一下问:“木橛是你弄松的?你故意害我?”杰子说:“你说对了。”王佩森在茅坑里咆哮如雷:“张英杰,你这穷小子,杂种子,我开除了你。”杰子说:“用不着开除。你就呆在茅坑里好好想想,这几年你是怎样欺负我的。”说完扬长而去。

  杰子失学了。父亲问明情由后也没过多地责备,只问他:“会写字么?会算账么?会刷对子么?”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没问题。”父亲就很欣慰了,说:“成,我没白供你!”

  杰子作为农民的儿子,虽然读了几年书,也只能算是一个能识字的儿子农民。他跟着父亲在田间地头荒山野洼辛勤劳作,务庄稼、砍干柴、挖药材,粮食基本自足,干柴和药材则全部挑到城里卖钱。5年以后,日子不再紧巴还略有余头,父亲便从南原里给他订了门亲,头年腊月订,第二年正月结。当时他刚满20岁,20岁成家立业不早也不晚。妻小他两岁,姓于名宛贞。18岁的宛贞出落得十分可人,那粉嘟嘟的小圆脸和一双清泉般明亮的杏子眼,那丰盈的胸壮硕的臀以及匀称的身材,总能透出一股摄人魂魄的气息,混沌初开的杰子在那温馨而神秘的气息里,在那柔腻而滑爽的身体上品尝了人生的第一次甜蜜。那种事上瘾,有了第一次便一发不可收,他像一头骁勇又欢乐的小豹子,在宛贞那愉悦的呻吟声里,尽情地宣泄着他的20岁的情欲。两年以后,宛贞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明玉。这个名字是杰子取的,他用自己喝下去的那点墨水咬文嚼字了半个来月才取下的,意为女儿长得白嫩细滑,像一个玉人儿,又落生在小户人家,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家碧玉。

  作为农民,杰子上有勤劳善良的父母,下有娇美贤淑的妻子和乖巧伶俐的女儿,有2亩薄地三间老房还有自己一身力气,该知足了,他打算一辈子就这样平平稳稳安安然然过下去。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女儿3岁那年秋天,傍晚,他从田野里犁地归来。那天的晚霞红得过分,整个大地像泡在血水里一样,有一种沉甸甸的绚丽。走进自家小院时,不见妻像往常一样出门迎候,也看不见炊烟袅袅,便感到不对劲。进了堂屋,见父亲铁青着脸蹴在昏暗的光线里,母亲和宛贞正在抱头低泣,他急忙问:“出啥事了?”母亲告诉他:“今儿后晌,县里来的催粮官王靖飞来家里催粮,趁你和你大都不在,就起了邪心,对宛贞动手动脚,我是骂又不管用拉又拉不住,要不是你大碰巧回来,宛贞就给糟蹋了。”血涌脑门,堂堂七尺汉子,安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他的内心已是天塌地陷,表面却不惊不乍,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说:“他又没得手,都不要生气,也不要哭。宛贞,你去做饭,我还饿着哩。”父亲慢慢从地上立起,逼住他:“你吃得下去?你的血色哩?你的骨气哩?哼!”这顿饭是在那种极度沉闷的气氛里吃完的。饭毕,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夜鸟和秋虫的混叫使村庄寂静得森然。杰子借口去茅房,一出屋门便顺手抄起一把锋利的铁锨,他要找王靖飞算账。他知道王靖飞这阵儿正在村长家吃钣,饭毕要回到单身汉胡子蛮那里过夜,而从村长家到胡子蛮家必须经过一个沟湾,那是小官村最僻背的一段路,夜间,村里人很少光顾。杰子提前来到这里,藏匿起来等候,工夫不大,提一把二把盒子的王靖飞来了,他来了也就活到头了。本来,杰子打算让他死个明白,起码应该理论清楚了再下手,但他手中有枪,弄不好杀不了人还得赔上自己,所以他刚到跟前,杰子便用尽平生之力平铲过去,铁锨那锋利的刃口正好触及耳根,王靖飞只微弱地“哼”了一下,大半个脑袋便被那把愤怒的铁锨铲飞了。污血四溅,脑浆飞扬。杰子杀人了,杀了县衙的催粮官,把天戳了个大窟窿。但他不怕,甚至还有点畅快。是的,真正的男人就得这样,不得已的时候就得心硬如铁杀之灭之。如果一个人的妻子被别人污辱了自己居然还能容纳这份污辱,那这个人还不如拔根□毛勒死自己。你污了我的妻我当然就得杀了你,理直气壮。他把王靖飞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扔进深沟,清除了路上所有的痕迹后便乏乏地回去了,父亲问他:“弄啥去了?“我把王靖飞灭了。”“啥,你说啥?”“我用铁锨把王靖飞铲死了。”父亲惊呆了,母亲和宛贞吓傻了。足足有两锅烟的工夫父亲才醒过神:“英杰呀英杰,你咋就弄下这大的瞎活。杀人不费事,就一锨,可你杀过以后咋办?官府追究起来咋办?你想过没有?”杰子平静地说:“想过,要么自首,要么逃。”紧要关头宛贞发话了,她凄楚而决绝地说:“不能自首。你赶紧逃吧,连夜就逃。逃出去还能保住一条命,自首肯定是个死。”杰子说:“我逃了家里咋办?”宛贞说:“有大和妈哩,你别操心。”父亲说:“你就往西安跑,找你尚杰哥,你伯说尚杰在十七路军的军官训练团里当差,找到他就有了靠头。”

  杰子一铁锨就改变了自己的生命方式。他丢失了业已习惯和满足的家,丢失了当一辈子庄稼把式的资格,随即而来的是金戈铁马战火硝烟。他只身逃到西安,几经周折找到了堂兄张尚杰。尚杰一身戎装,魁美健壮,雄姿英发,已经当营长了。他诚惶诚恐地把自己杀人外逃的事和盘端出,原想是要接受一番训斥的,不想张尚杰听完后这样说:“行,有血气,有志气,那种人该杀。”毕了就打点一番,有点文化的杰子便穿上军装,和堂兄张尚杰一起在军官训练团学习。尚杰上高级班,他上初级班。

  杰子天生就是一块从军的料,不出半年,军事知识和技能在同期学员中出类拔萃,很得上司赏识,仅一年光景就当了排长。这期间,他总牵挂父母妻女,怕有什么不测。尚杰也为此事担心,便借一次去铜川办差的机会回了趟家,返回队伍后告诉他,家里安然无恙,县衙派人去村里找了几回王靖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为开小差了就没再深究,随后又另派了一个催粮官。父母都还硬朗,宛贞贤惠明玉懂事,一切都好。虚惊,原来是一场虚惊,杀了王靖飞县衙居然没有察觉,如此说来,自己只身外逃是多此一举,没事找事。这时候,他想回去重复他那父母妻女和风细雨式的田园生活了,征询堂兄张尚杰的意见时,这位文韬武略的国民革命军营长挥笔题了一首诗送给他:

  儿女情长是个圆

  其中藏着福和甜

  自古忠孝难两全

  精忠报国好儿男

  张尚杰一首诗彻底打消了杰子回家的念头。

  “九·一八”以来,日本人雄踞东北,虎视华北和中原,民族危机日趋严重。1936年,西安城爆发了震惊中外的“双十二事变”,国共第二次合作。1937年,春节刚过,春寒料峭,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卫立煌致电杨虎城将军,要求从十七路军选调一批军事过硬,抗战坚决,忠我民族,爱我家国的青年军官过黄河,补充到第二战区前沿阵地,以提高部队的作战能力。杨虎城不舍麾下精英,但为抗日之大局计,忍痛选派了营以下青年军官15名,张尚杰、张英杰都在被选者之列。

  从西安到山西,全是徒步跋涉,征途漫漫,关山重重,一行15个青年军官带着无比的尊严感和神圣感,日夜兼程,走向黄河。10天以后,当他们站在黄河边上,望着两岸危崖峭壁和飞溅的泡沫,望着巨浪驮着冰块横冲直撞,耳畔就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那雄壮的旋律。风在吼浪在啸,他们站在伟大的母亲河畔闻着母亲腥甜的受伤气息热血激荡。张尚杰触景生情,若有所思,深情地吟诵岳武穆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过了黄河,15个人稍作休整后便被派往各部队。张尚杰去了第八军,担任第32师直属特务营营长,杰子去了52军,担任14团直属特务连副连长,从此弟兄俩很少见面。

  “嘣——嘎——轰隆隆隆”,群山策应,满世界都是“嘣——嘎——轰隆隆隆”的连绵不断的炮声。战争开始了,杰子从思乡的网套中挣脱。

  正是黎明时分,罗玉亭团长向各阵地发布命令:“立即投入战斗。这是一次报效祖国的机会,弟兄们要英勇杀敌,精忠报国,绝不让侵略者攻上山头。”

  杨坤山说:“我们连的首要任务是保证团部安全,责任重大,更要严防死守,不得后退。弟兄们下手要凶狠,让小日本也尝尝中国军人的厉害。”

  武装到牙齿的弟兄们紧握枪刺,卧在各自的掩体,等候敌人进入射杀范围。但是,日本人的狡猾已经远远超出想像,他们并不像常规战那样,在炮火之后就整团整师地向山头冲锋,而是三三两两,分散得很开,朝山上猛冲一截子,然后就地隐蔽,隔会儿又改变方向,再猛冲,再隐蔽。于是,我方想像的那种人群如蚁,漫涌山头,弟兄们便能尽情发挥火力,割韭菜似的将敌人大片割倒在山坡的景象不再出现,再于是,枪法大都不精的士兵们便不得不对那些屎黄色人影点射,却十枪八枪撂不倒一个。

  杨坤山大骂:“他娘的,日本人玩的这叫什么把戏,打的什么鸟仗。”

  其实大炮轰击,分散冲锋,是引诱我方暴露火力分布的手段,是大战将至的一幕小小序曲。杰子察觉到了日本人的鬼把戏,立即下令停止射击,但为时已晚,因为该暴露的火力已经全部暴露了。放眼东方,血染朝霞,红云飞泻,他已经嗅到了恶仗的味道。

  果然,那些还没冲到半山腰的日本兵挥挥太阳旗,“呜哩哇啦”一阵,扔下十来具零散的尸体,全部退下去了。约摸十多分钟后,空中突然传来“嗡嗡嘤嘤”的声音,起先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像蜂群时远时近粘着你,远时在前面或后面,近时就盘旋在头顶。工夫不大,“嗡嗡嘤嘤”变成了天河脱底般的狂啸,望眼空中,只见日本人的飞机3架1队,队队相接,正嘶吼着朝头顶压下来。士兵们十之八九都是第一次看见飞机,还懵懂着、惊惧着,就见那飞机的铁肚子上慢慢裂开一道大缝子,紧接着就接二连三吐下来半截黑树桩似的巨型炸弹,那炸弹发出一种刺穿耳膜的尖啸,排列有序又十分稠密地落进了战壕或战壕的边沿。爆炸,天崩地裂、倒海翻江般的大爆炸,黑牛岭顷刻间被黑烟黄尘弥漫得密不透风。中国士兵还不懂得防空,他们的战争理念还远远停留在中国式的刀枪剑戟的水准上,突然面临如此灭绝人寰的空中打击,当然是被动挨打和流血牺牲了。这是一张毁灭和死亡的大网,紧紧罩住了黑牛岭的每一个角落,不可逃避,不存侥幸。士兵们有的被就地掩埋,有的被撕成碎片,还有虽然活着却丢了胳膊掉了腿的,一声声绝望的惨叫,一阵阵撕肝裂胆般的哭喊,把黑牛岭叫喊成了一个魔鬼也为之心悸的世界。空气中那黏稠的火药味、血腥味、焦煳味,集合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死亡味,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堆积,使人疑心自己的头是否还好好长在脖子上。狂轰滥杀之后的黑牛岭像被犁地似的翻了一遍,两米多深的工事大半被填平。杰子的半截身子被土埋住,背部隐隐作痛,伸手一摸,黏糊糊地沾手,便知道自己被弹片划伤了。他从土堆里挣扎出来,紧急清点人数,就见稀稀拉拉立起了60多人,个个衣衫褴褛,脸黑如炭。没能站起来的当然是一具具残缺的尸体和一声声凄楚的呻吟了。120多人的特务连,还没来得及与敌人正面拼杀就已折了一半,这种满腔仇恨却无以发泄的仗打得实在窝囊啊!杰子憋着一团气,一团有质感的气,这团气在胸腔纠结、扩散、膨胀,似要炸裂胸膛。终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天嘶喊:“天哪,这他娘的打得是什么仗呀?弟兄们死得迷糊,死得冤枉呀!”

  郭举龙将他搀扶起来,说:“副连长,别这样,我说过,日本人打仗是有两下子的,咱能活着就不错了。”

  杰子痛泣着说:“狗日的日本飞机太厉害了,再炸一回,特务连就□干娃净了。北平是怎样沦陷的,太原是怎样失守的,大片国土是怎样丢失的,我现在明白了。”

  郭举龙说:“日本人也不可能没完没了地用飞机炸,那得花多少钱呀。咱们还得振作哩,我估计敌人大规模的冲锋马上就要开始了。”

  杰子说:“炸到这份上了,还没瞅见杨连长哩,也不知是死是活。”

  郭举龙说:“是死是活也得找着,他可是咱连的最高长官。”

  大家分头去找。在战壕的北头,机枪手王栓看见了一个奇怪的躯体,他尻子蹶着,头却扎在战壕半壁上的一个弹洞内,弄不分晓,王栓就喊来了副连长。杰子赶过去,也不搭话,抓住紧箍在腰间的武装带就往外抻,不想他往外抻那躯体往里拱,像要钻进大山深处去。杰子火了,命令王栓搭把手,俩人合手一起,猛地一抻,因用力过猛,那人被仰面朝天扔在地上,当弄清他的真实面目时,杰子大吃一惊,这个人居然是连长杨坤山。杨坤山身无人气面无人色,好半天回不过神。

  杰子问:“好我的乡党哩,你这耍的啥把戏?”

  杰子一搭话,杨坤山就灵醒了,脸上绽一丝尴尬的笑,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想把头保存下来,身子叫狗日的随便炸去。如果把头炸没了,到了阴曹地府也是个无头鬼,无头鬼是不能转生的。”

  杰子有点鄙夷,说:“你是一连之长,咋会轻易就死。弟兄们可是死得好惨啊!”

  杨坤山吃惊地问:“阵亡多少?”

  杰子说:“半数。剩下的大都挂了彩。估计日本人大规模的攻击就要开始了,咱们得抓紧部署一下。”

  杨坤山说:“也不知团部的情况怎么样,咱们连死伤那么多,估计其他阵地也好不到那儿去。我看这样吧,把弟兄们集中一下,凡能参战者立即投入战斗,负了伤的就得撤下去。副连长,你暂时代我指挥全连,我得去团部一趟,请示一下罗团长,看能不能给咱连补充一些人手,不然这仗没法打。”

  杰子说:“能成。你得快去快回,弟兄们可都等着你哩。”

  杨坤山挑了一个随从,提着双枪走了。郭举龙盯着那个惊慌失措的背影,咬牙骂道:“这狗日的又溜了。上面全他娘的瞎眼了让这种人当连长。”

  杰子刚到这支部队不久,对杨坤山还缺乏了解,说:“不会吧,一连之长溜了仗咋打?”

  郭举龙说:“副连长,人家刚才可是说得明明白白,让你代替他指挥全连,这仗怎么打,就看你的了。至于弟兄们,他才不管那么多哩。实说了吧副连长,杨坤山打仗从来都是这样,每到紧火处就溜,可战斗一结束邀功请赏比谁都快,他能说会道,巴结讨好上司是一套一套,罗团长就对他很赏识。这个人最怕死,我和他在一起打了多年仗,从没见他那一次像个真正的军人那样有始有终。更何况这是一次我们谁也没有经历过的恶仗,他不溜才怪哩。”

  杰子奇怪地问:“他老那么逃跑,咋向上司交差?他就不怕军法处置?”

  郭举龙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嘛,他和罗团长是铁关系,罗团长不追究,其他人连屁也不敢放。副连长,你这个乡党可真丢陕西人的脸啊!”

  恶战在即,主帅溜号,杰子心寒:“郭排长,就算杨坤山真的临阵脱逃了,可我们还不能在士兵中造这个舆论,那样的话必然军心大乱。杨坤山跑了,那就由我替三秦父老争一口气,长一点脸吧!”

  郭举龙说:“副连长,一排没说的,没有命令决不后退半步。”

  二排长赵良说:“二排也没说的,我们坚决服从你的指挥,一定要和日本鬼子血战到底。”

  三排长李顺江已经饮弹阵亡,副排长马劳接替指挥。

  杰子命令道:“各排抓紧抢修工事,准备迎击敌人。”

  战壕基本填平,所谓工事就是扒开虚松的土,人能窝进去勉强藏身就成,想再讲究一些、坚固一些,日本人不允许。就在各排的掩体还未挖到一半的时候,山下排炮就开始了猛烈轰击,黑牛岭上再一次腾起滚滚狼烟。

  10多分钟后,炮击停止,透过黑色幕幔般的黑烟朝山下望去,只见日本人正蚁群似的涌向各个山头,特务连正前方的山坡上,约摸一个大队的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面目狰狞,气焰嚣张,正朝黑牛岭主峰扑来。

  杰子端起一杆汉阳造,瞄着冲在最前头的那个枪上挑一面太阳旗的鬼子兵,说:“弟兄们,不要慌张,等鬼子靠近了再打。”目测距离差不多了,杰子撸响了第一枪,第一枪就结束了那个小鬼子的狗命。

  全连的轻重机枪齐声怒吼,手榴弹冰雹似的飞向敌阵,在鬼子群中竞相开花。中华好儿男终于赢得了扬眉吐气大显神威的机会。

  杰子觉着二十响不过瘾,就从王栓手中夺过机枪,朝鬼子最密集的地方横扫,枪身在手中激动地震颤,枪口吐出愤怒的火焰,他在宣泄着仇恨,向侵略者证明着中国军人的尊严。他疯狂地扫射,一口气打完了5梭子弹,枪身已经烙铁似的烫手了却浑然不觉。

  日本兵并不是传说的那样,钢头铁身,枪射不穿,也绝非不可战胜。他们也会流血死亡,被揍痛的时候也会哭爹叫娘,撑不住的时候也会屁滚尿流。这群兽兵被特务连打得七零五散,扔下几十具屎黄色尸体狼狈逃窜了。

  在巍巍中条山的一条叫作黑牛岭的支脉上,有一群优秀的华夏子孙将骄横狂妄目空天下的日本人赶下了山。尽管黑牛岭只是整个中条山战役的一角,而这一角之胜起码证明了侵略者的一角之败。

  郭举龙激动地说:“第一次跟日本人打仗就过了把瘾。狗日的如果没有飞机大炮,面对面单打独斗,咱肯定整得过他们。”

  杰子说:“不可大意,日本人吃了亏,接下来的战斗一定很残酷,大家要有最坏的精神准备。”

  郭举龙说:“是得做最坏的打算,日本兵可全是野兽,厉害着哩。”

  杰子说:“也不要怕,中国军人专打野兽。”

  日本人果然是野兽。正午时分,初冬的阳光正暖洋洋地照耀着,弟兄们大都卧在温热的土窝里小憩,这时,炮响了。不知什么时候,日本人的炮群加强了力量,如果说起先只是十门,此时就有二三十门,这通炮击绝不亚于黎明时分的飞机轰炸。炮弹成堆成串地、十分准确地落在黑牛岭上,随着一阵强似一阵的大爆炸,弟兄们的胳膊腿飞上了天,残破的头颅肉球般在山坡上滚动,随焦土扑头盖脸落下来的是人的碎骨烂肉。黑牛岭被炮弹削平了,特务连的防线眼看着就被摧垮了。

  杰子在炮击间歇抬起头,发现自己面前的机枪管上缠一截粉红色肠子,目光顺肠子一点点移去,就见那肠子是从二排长赵良的腹腔里流出来又缠上了枪管。赵良还没完全断气,他面孔漆黑,怒目圆睁,白森森的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杰子将赵良扶躺在自己怀里,一声声哭唤着:“赵排长,赵排长,你要挺住啊赵排长。”

  赵良全身微弱地痉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朝山下一指,这一指便耗尽了他的全部生命,指过以后就气绝而亡了。杰子明白赵良那一指的意思,那肯定是指出了侵略者的灭绝人性,指出了中国人的刻骨仇恨,指出活下来的弟兄们一定要前赴后继,英勇杀敌,为民族尽忠为死难者报仇!杰子眼含热泪,从机枪管上摘下那根粉红色肠子,将它轻轻填进赵良那空荡荡的腹腔,然后脱下自己的军装,将那血肉模糊的躯体裹住,再紧紧扎上武装带。杰子只能做到这些,在这死亡之网笼罩下的战地,想挖坑掩埋战友根本不可能。

  日本人又上来了。杰子高喊一声:“凡是活着的,都给我抄起家伙,瞄准日本人,狠狠打。”

  杰子的机枪率先怒吼起来。王栓紧握着重机枪的手柄,已经瞄准敌群了却怎么也撸不响,急得大叫:“副连长,机枪叫日他娘的炸坏了,怎么办?”

  杰子在扫射中别过头骂:“狗日的真蠢,机枪坏了就不会找其他枪。”

  全连仅有的7挺机枪被炸坏了3挺,能用的4挺谁抓在手里就归谁打。一排长郭举龙操着机枪,三排代理排长马劳操着机枪,一个叫胡大牛的老兵操着机枪,4挺愤怒的机枪像4把复仇的火鞭,将鬼子们纷纷抽倒在山坡上。其他弟兄们则将手榴弹尽情投掷。机枪的嘶吼脆脆亮亮,手榴弹的爆炸震撼山岳,烽火硝烟中,屎黄色日本兵经不住这一通狠揍,又扔下几十具尸体溃退了。

  这次没退多远,许是鬼子指挥官训斥属下作战不力,数次冲锋损兵折将却拿不下一个小小的黑牛岭,硬逼着已经受到重创的士兵掉头往上冲。敌阵中,歪把子机枪和重机枪没完没了地突突,子弹雨点般泼上阵地,特务连的火力整个被压住了。

  日本兵的爬山速度是惊人的,奔鹿一般快捷,猴子似的灵巧。他们趁机枪掩护,山上无力还击的空当,三蹦两蹿就奔上了距黑牛岭不足40米的地方。这时候,鬼子的机枪恐有误伤停下来了。

  鬼子的机枪停了,我们的机枪就该发言了。杰子一撸扳机,机枪只“嗒嗒嗒”几下就哑了,他迅速卸掉弹夹,却怎么也找不到子弹。其他机枪也都停了,只有汉阳造那零星的点射偶尔响几下。

  郭举龙匍匐到杰子面前,焦急地说:“副连长,子弹打完了,手榴弹扔光了,能参战的弟兄们凑一块也就二三十人。这仗我看是不能再打了,硬拼下去就是一个不剩,怎么办?”

  杰子瞪着血红的双眼扫视一下稀稀拉拉的士兵,但见每一张血糊糊的脸上都是一派僵硬、木呆和绝望,他心生悲悯,想带剩余的弟兄们撤出去。但他并没接到上峰的撤退命令,一个小小副连长胆敢擅自带领部下撤退,军法不饶。他说:“郭排长,仗打到这个份上,按常理是不能再打了,弟兄们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眼瞅着一个个倒下去,我真是于心不忍啊!可咱们没接到撤退命令,没有命令就只能硬拼下去了。”

  郭举龙淡淡地说:“硬拼就硬拼吧,总不能坐以待毙。”

  在最后的关头,杰子振臂高呼:“弟兄们,弹药没有了还有大刀刺刀,还有满腔的民族仇恨,还有中国军人的忠肝义胆。我们没有退路,我们只能挺着刺刀冲向敌阵,和侵略者血战到底!”

  这时候,日本人距主峰不足10米,杰子高举大刀,第一个冲向敌群。他临危不惧,刀法稔熟,寒光过处就有鬼子倒地,他在凌乱的喘息声和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中,脑海里就格外清晰地映出了赵良排长那根缠在枪管上的粉红色肠子,这根从中国人腹腔里流出来的肠子把杰子的仇恨具体化了——倒出日本人的肠子,把兽类的肠子举上刀锋才是血债血还的最佳方式。于是,他的大刀便在每一个空当里竖劈,只有竖劈才能倒出肝肠。一个肥壮鬼子挺着刺刀扑向他,刚交手,他的左胳膊就被刺刀划伤,看来这个满脸狰狞和奸邪的鬼子是个拼刺高手,那就开膛你吧。杰子灵巧地躲闪,将游龙闪电般的刺刀频频格开,周旋中,肥壮鬼子一个端直猛刺失去了重心,他抓住这个瞬间机会,趁其立足未稳,高举大刀,用尽平生之力竖劈下去,只听“扑哧”一声,肥壮鬼子被生生开膛了,污血四溅,肠肚涌出,五官抽动得像一个霜杀过的花皮南瓜。他跌坐在地上,嚎叫着捧起那堆凌乱的杂碎企图往肚腹里回填,杰子的刀尖就迅速按住了白气腾腾的杂碎,肥壮鬼子歪头瞅杰子,眼里透出些许惊恐和乞怜的光气,好像在说——中国大爷,饶了我的肠子吧。杰子心说——可你们并没有饶了中国人的肠子!他的刀尖很潇洒,三搅两转,一挑一划,干净利落。当这把中国大刀高高举起来的时候,一根兽类的大肠便死蛇一样随刀锋在空中扶摇,他仰面苍天酣畅高叫:“赵良兄弟,你瞧瞧吧,快瞧瞧吧,我把鬼子的肠子缠上刀锋了,缠上刀锋了!”赵良如果灵魂不死,此刻肯定正站在战地的某一角欣慰地笑着。

  杰子腾出手回过头的时候,郭举龙和老兵胡大牛正被5个鬼子逼进了一个小旮旯,这个被炮弹挖出来的旮旯前宽后窄,进了旮旯就等于进了死角。5个鬼子横堵着旮旯的前沿,5把刺刀的凶狠疯狂使两个中国军人毫无还手之力,情势十分危急。杰子慌忙赶去救援,却被一个瘦脸鬼子挡住了去路,急得眼睛出火就是到不了跟前,只能大喘着气喊话:“郭排长,往外冲啊,等死不如拼死!”郭举龙听到了副连长的喊话,突然将五尺长枪横在手中压向鬼子,这一招颇似山倒墙塌,两个鬼子措手不及,只能仰倒在地上将刀尖指向空中,他的枪刺便十分准确地戳了两下,两个鬼子的心窝顷刻冒出黑血。郭举龙真不愧为拼刺高手。相形之下,老兵胡大牛就惨了,他没能冲出来,他被3把日本刺刀挑出来扔下了山崖。

  杰子的心一阵猛抽,他高举大刀咆哮着冲向那3个鬼子,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头顶尖锐地响了一声,像被一只巨型铁掌凌空抽了一下,脑际一片空白,眼前黑雾弥漫……

  仗一直从日升打到日落。黄昏的浓重的猩红色晚霞紧紧包裹着硝烟迷漫的黑牛岭,每一寸焦黑的土地都仿佛煮在血水里一样,紫灰与青黄相间,蠕蠕颤颤地熬煎。杰子头部中弹,一息不存。郭举龙将他背上峰巅,平放在地上,失声痛哭,他认为他们心爱的副连长已经牺牲了。经过这场石破天惊鬼哭神泣的大拼杀,虽然第八次将鬼子赶下了山,但120多人的特务连仅剩下6个幸存者(不包括杰子)。这支英雄连队将装备精良的日军一个大队阻挡在黑牛岭下,就整个中条山战役而言,这应该算是中国军人最英勇悲壮最光彩夺目的一幕。但这支连队付出的代价过于昂贵了,因为他们为国家民族奉献热血和生命的时候,罗玉亭团长早在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之下失魂落魄了。这个军中败类居然还未和鬼子照面就命令全团后撤,独独留下特务连在正面苦苦支撑。他这一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死打硬拼毫无战胜的可能,一旦损失惨重,战后缩编时他的团长必然要降格为副团长甚至营长,那样的话,自己苦苦经营和积累了多年的资本将大幅度贬值。而把特务连支在最前沿死战,既能显示出14团抗战的态度又能保证老本不赔,岂不妙哉?即使特务连战到最后一个不剩,也就百十号人,用百十号人的身家性命保存一个团的实力和罗某人的宝座才是上策。其实罗玉亭这一招并不新鲜,他的上级和上上级们经常在把玩儿,他只是照搬或重复一次而已。比之阎锡山一二十万人的整体大逃跑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当然,这个无耻内幕杰子他们无法通晓,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特务连120个壮士在一个小小副连长的指挥下替整个14团1000余人履行战争义务,想不到曾在战前慷慨激昂气焰万丈的罗玉亭用100多条人命作铺垫只图宝座稳固或加官晋爵,至于他讲过的精忠报国英勇杀敌的话全他娘的扯淡,这是多么悲哀和滑稽的一幕啊!

  郭举龙在黑牛岭朝南的一个陡坡上挖坑,青山处处埋忠骨,他要把张英杰副连长埋在这里,让一个英雄的灵魂永远驻守在这片英雄的土地上。郭举龙准备在掩埋了杰子后带领五个幸存者撤出战场。连长杨坤山一去不回,副连长张英杰为国捐躯,也听不到团部的一点声音。弹药完了,人也完了,再不撤特务连就片甲不留了。郭举龙是一个情深义重的汉子,他没有能力掩埋100多个死难弟兄,但无论如何也得让他钦佩和崇敬的副连长入土为安。挖好坑后,他和王栓返回去抬人,就见杰子正艰难地向起坐,两人惊诧不已:“副连长,你没死啊!”“副连长,正准备抬埋你哩,坑都挖好了。”“一个多时辰听不见你出气儿,都以为你死了……”

  杰子沙哑着嗓子说:“我好像迷糊了一阵儿,头闷,口渴、饿。我死不了。”

  郭举龙说:“副连长,你头上中弹了,以为你已经……也没查看伤的情况。你别乱动,让我瞧瞧伤在那里,再包扎一下。”

  他轻轻拨开被血浆和泥土粘在一起的乱发,发现杰子头顶正中间有一条竖着的血槽,一指长一指宽一指深,是让子弹给溜出来的,便急忙取出绷带进行包扎,说:“副连长,真悬啊,你头顶让子弹拉了道渠。鬼子枪法太臭,如果枪口再下压一点点,你可就真的完了。”

  这是杰子的第一次死。他头顶上的那道血槽成了一个终生也抹之不去的多意性印记,它既是英雄的标记、光荣的证明,也是一枚在后半生里给他带来无穷灾祸的符号。

  月色朦胧,群山朦胧,7个抗日壮士在夜幕下撤出了黑牛岭。东、北两面全是日本人,南面横着黄河,只能向西走。刚下黑牛岭,在一条小胡同与小股鬼子遭遇,仓皇一战,死的死散的散,只有杰子和郭举龙一直在一起。甩掉日本人之后,两人不敢喘息,一口气翻了三道无名山梁,约摸四五十里路,黎明时分赶到了一个小庄子。这个庄子只有10多户人家,全部散住在一条小沟渠两侧的土窑洞内。这时候,失血过多饥渴交加的杰子再也走不动了,他说:“郭排长,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得想办法叫开一家老乡的门,要些吃的喝的,不然,咱俩没被日本人打死也得渴死饿死。你快去吧。”

  郭举龙爬上一条窄陡的短坡,在一片惊天动地的狗吠声中,硬是叫开了一户的柴门,然后折转回来将杰子搀扶上去。主儿家是一个五十五六、又黑又瘦、满脸慈祥的半老汉,当弄清楚站在面前的两个血人儿是从中条山上撤下来的中国军人时,连声说:“英雄好汉,英雄好汉。你俩个能跑到这么个穷地方,能进我的门,这是我的福气啊,快进来,快进来。”

  杰子一进门就跌坐在地上,虚弱不堪地说:“老汉叔,快,快弄水喝,我肚子里冒火哩。”

  老汉忙从案头上取了两只碟子,小心翼翼地倒上水,然后又给碟子里各洒了一小把麸子。浅浅的碟子勉强盛得两口水,还在上面罩层麸子皮,这对两个渴急饿急的壮汉来说连杯水车薪都不如,杰子恼了,说:“老汉叔,我们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打日本,100多号弟兄都死在了战场上,我们舍得流血舍得性命,可你咋连点水都舍不得,你好意思么?”

  老汉说:“好兄弟,我不是舍不得水,受了伤流了血又跑了远路的人,只能缓缓地喝,越缓越保险。要知道,喝猛了会死人的。我专门用碟子盛水,又撒上麸子皮,就是怕你俩喝得太快出了意外。我懂点医,知道这水该咋喝,我可是一番好意呀!”

  原来是这样。杰子和郭举龙只得端起碟子,款款吹开麸子皮,一小口一小口呷,呷完了,老汉再续上水,一人连呷了10多碟子后,老汉才换成大海碗,又兑了浓浓的蜂蜜,说:“这回敞开了喝吧,我的好兄弟。”

  这碗褚红色的微浑的蜂蜜是杰子一生里喝到的最香甜的饮品,那是浸入血液渗入骨髓的香甜,是滋心润肺浇活生命的香甜啊!这碗蜂蜜的滋味杰子铭记了一辈子,每到口渴的时候就想起它!

  老汉招呼两人喝罢水就朝拐窑里喊话:“秀儿,快起炕,给客人做饭。”

  “哎,起来了。”应声从拐窑里走出来一个黑瘦却俊俏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匆匆瞟了一下坐在炕沿上的两个血人儿,忙低了头坐到灶旮旯里忙活去了,小家女子的乖巧和羞涩使她不敢正经看生人一眼。

  老汉说:“这是我的独生女玉秀。山里娃,没见过世面,不懂礼数,连个问候的话都不会说,两位英雄可别见怪。”

  杰子忙说:“老汉叔您说那里的话,我俩跪谢都来不及哩,那敢见笑。”

  郭举龙说:“老汉叔,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我婶儿,唔,就是玉秀她娘呢?”

  老汉说:“早死了,玉秀8岁的时候就病死了。秀儿可是个苦孩儿啊!”

  老汉是一个诚实宽厚又仁慈的人,他说他叫米根成,这个小庄子叫母猪窝,一个不雅但安全的地方,安全因素大抵就来自于这个拗耳又挠心的村名。还说这里偏远僻背穷山恶水,连土匪都懒得来,日本人就更是不屑一顾了,两位英雄完全可以放心地在这里小住三两个月,养好伤后再走。多么憨直又伟大的中国老百姓啊!

  杰子和郭举龙在这个叫作母猪窝的遥远的小山庄只住了半个来月。米根成老汉幼时随祖父学过医,积累了不少偏方。他用中草药内服外敷,杰子头顶上的血槽很快干痂了。玉秀则一日三餐,倾其所有,虽是粗茶淡饭却顿顿翻新,口口生香。他们在父女俩的精心调理下,在神仙般安逸的日子里养伤,心静神爽,恢复很快。一天,正在案头做饭的玉秀唱起了这样一支歌:

  进了大门进二门

  前院后院日本人

  日本人说话
更多

编辑推荐

1聚焦长征...
2聚焦长征--长征中的...
3红军长征在湖南画史
4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5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6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7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8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9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10中华传世藏书全元曲—...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