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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少年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微微晃着肩膀,从巷口踱进来。他穿一身簇新的绿军装,光着头,影子拖泥带水地斜过人家白灰的院墙。军装有些大,穿在他孱弱的身子骨上,象一只振而欲飞的风筝。风纪扣照例扣得一本正经,咣里咣当地杵着他还没有长出喉结的细长脖子。他有一张稚气未消的脸,表情却是成年的,眉头轻轻锁着,嘴抿得很紧,眼神总是深幽幽地带着苍凉,仿佛全世界的重担都压在他肩上。这一点正好用来解释他为什么总是微驼着背,整个身子朝前倾,时时做出聆听的神态。

  他把视线从虚无中收回,朝巷子深处投过去。少女的窗户正对着巷口,小格子玻璃窗外还装有一层白漆的木质百叶窗,此时一朝里一朝外地畅开着,赤裸着窗口,黑洞洞的毫无内容。等走近些,可以看到天蓝色的窗帘钩在窗边,窗下有一张白松木桌子,多年的洗刷磨损了清漆,呈现的是一种木质本身的苍白。太阳光便与那苍白亲切会师,在这个一九六九年初夏的干爽明媚的早晨,玩耍一会,再折射进神秘的老式厢房。因为前途暗淡,光线的每一个试探都是小心翼翼的,直到撞到一个人身上,惊惶失措地跌落开去。这种跳跃的跌落替少女塑造了一个我们在无数慈悲关悯的神仙佛圣身上看到的迷离光环,把她从黑暗里剪托出来,浮在一个小屋之外的空间。

  少女正用她那根僵硬得象老油条的提花毛巾擦干头发,细致的脖子微微拧向一侧,月白汗衫领口前后湿了一大片,隐约透出里面刚刚苏醒的丘壑,泛出少女式热腾腾的肉感来。身边的空气水份饱合度很高,无数毛发一样细密的水珠翻腾在窗前的光柱里,有些最终落回她身上,激起一阵阵想象中雨般清凉的快感。

  一个晴天霹雳击中措手不及的少年,他感觉心脏的血液刹时被抽空,之后是无止境的停顿。那些血液以迅雷之势涌上头脸,这种汹涌澎湃令他一阵灰天黑地地昏厥,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有的只是冲撞在头颅里疾找出路的血。很多年后,当已经不是少年的他回忆起那种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才开始体会那底下激涌贲张的暗流意味着什么,而在当时,这个初夏晴朗的早晨,一切隐匿的形而上的涵义象束手就擒的庞贝城,被少年扑天盖地的恐惧覆盖了。随之他感到极度恼火,这把完全没有来处的怒火折磨着他,使他全身颤栗,血色尽退的脸苍白得发青。

  少年的身体象他绷得如一片吃足风的帆的脸一样,僵持在天空洪荒外等待风化。两只拳头紧紧攥起,新剪的指甲刺穿掌心皮肤,粘达达的不知是血是汗。不知多久,渐渐地他感觉到怒气象它毫无缘由的来临一样,春梦朝雾地退去了。就这样少年以他那个年纪特有的片段式的容忍镇压了情绪,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成长。

  少年用惯常的疏远而稍带嫌弃的声音喊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仿佛还没来得及在空气里扩散开,就被一个甘蔗一样带着甜味的清脆声音替代了,下一刻穿汗衫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窗口,脸上带着最真实的单纯的笑叫他等一等。随即窗帘拉上了,半人高的窗户还畅开着,有意无意地暗示着一种欲迎还拒的邀请。晨风很轻,微微揭动布帘,在边角处露一线黑,标榜自由的阳光便趁势追进去意欲解放黑暗世界。

  时间仿佛停滞。少年象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抽搐了一下,发现自己紧盯着那挂天蓝色窗帘很久,久到身体绷紧得微微疼痛起来。他对自己这个隐隐有着不可告人的意义的举动十分懊恼,从此他一向自我标榜的成熟被间接地颠覆了,几分钟前才实现的成长被立即否定,象是刚拿到一份渴望已久的礼物还没来得及平息兴奋就被收走,原是送错了。他狠狠转过头,僵硬的脖子发出古旧门枢开启的咯吱声。

  这时窗帘拉开,少女换上一身褪色的绿军装站在桌旁,眼睛和头发一样湿润闪亮,象两小潭融冰的流泉。湿发打成两条辫子,薄留海已经干了,溶进太阳光华,泛出金棕的美丽色泽。她将窗帘理平拢在帘钩里,宽大袖管向臂肘滑下去,露出两条雪藕一般纤细白嫩的小臂。她抬起眼睛看少年,十分信任又带一点抱歉的眼神,说,我准备好了。

  走罢。少年闷声闷气地说,转身朝他来时的路走出去。

  这原是学校的体育器材仓库,里进两间,有很高的永远不打开的狭窄窗户,象自从建立那天起就没有打扫过一样灰扑扑的。少年和他的同伴进驻后,把所有器材都塞进里间,用无限高涨的革命热情将外间仔细冲洗了,从教研室挑来几张半新的宽大备课桌,拼起来当圆桌会议桌。桌子不是圆的,但他们十分迷信自己的骑士精神和对民主统一的深刻理解。事实并没有从一开始就现出真实的狰狞面目,相反,它相当热情周到,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溅着电光的激烈方式将所有的决议轻而易举地全票通过,从而成功地误导了少年和他的同伴。当一日重复一日的恣意张扬都被允许甚至鼓励而得到百分百地推行,当传奇和神话的距离感泯灭,当一切新奇的经历都蜕化成例行公事,少年和他的同伴便暴露出他们这个年纪不可逾越的弱点。争执愈来愈多,原由愈来愈微不足道,使命感同热情一起在退潮,每个人都感到无所适从。

  而这一天,一向沉默的少年空前激奋,他截住每个话头滔滔不绝展开来,每句话都燎起一把火。同伴们的眼睛白炽灯一样带着灼热聚集在他身上,其中有两盏星星一般清澈幽远的眼睛,不必看他也清楚属于谁,却偏不去回应那个盈盈载满仰慕的注视。他忽然发现自己很享受这种身处舞台式的表达,一束灯光远远地追着要把他从黑暗中隔绝开,万众摒息瞩目而期待的时刻,只有他一个人的演出。

  少年成功发起了另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破旧行动。他率领他意气风发的同伴向一处秘密地点进发,没有人说话,相互间甚至不用眼神交流。每个人都因为等在他们前面的大行动而显得跃跃欲试,隐饰不住的兴奋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扭曲,把之前肩负重任的庄重严肃的神色冲垮。少年走在最前面,依然晃着肩膀,微驼着背。他威严十足地背着双手,步子很大,背后看去象一名边走边沉思的老将军,一辈子雷厉风行惯了。他相信那双星星般清澈幽远的眼睛一直在身后追随着他,他背影就是他的形象,一个轻微的举动都会牵动那眼睛的主人纤细敏锐的心。这个认知叫他无意识加快脚步,他垂下眼睛看到自己的鞋子,是一双中规中矩的半旧军用胶鞋。他从来没有一刻象这时一样渴望它是一双帅气的军靴,一板一眼地叩击大地,象一名真正的革命军人,而不是他现在这个身份,红小兵。无论他怎么否认,心里都清楚,这个乳臭未干的名字正是他的真实写照,如果他不做一点什么,他就得继续背着这个一无用处的身份,直到他真正长大。那将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他等不及了。

  院门半掩着,少年没有费力敲,伸手推开了走进去。同伴们对视一下,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不确定和一点点担忧。但在那个时代和他们这个年纪,担忧象时间一样是存不住的,他们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有的是势不可挡的勇气和魄力。院子很小很干净,庭前有小块花圃,大概因为有资产阶级的嫌疑被挖掉移走,裸露着黑褐的漫着根须的土。花圃边一个老头子倚着把铁锨正和少年对话,老头儿身材高瘦,穿一件松踏踏的月白色旧衫,戴着顶毛了边的草帽,一只脚踏在锨肩上,远远看去象一架插在田中的稻草人。渐渐地田里起了风,稻草人微微颤抖了,眼见着风愈来愈大,稻草人愈颤愈厉害,竟然支撑不住要扑倒一般摇晃了。少年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猛地转身向里屋走,老头儿一把没有拉住,急忙抛下铁锨跟去,老迈从他佝偻悲怆的背影表露无遗。进门时老头儿被自己的门槛绊了一下,一只满是青筋的枯瘦手掌扶住门框,接着跌跌撞撞地追进去了。

  同伴们跟着一窝蜂地涌进门去,少年正举着斧头里劈开一面外隔间的墙。老头儿疯了一般扑上去阻止,少年不耐烦地用手拨开他,象在挥开面前的一丛灌木。同伴们十分有默契地拉住老头儿,老头儿两条胳膊被扭住,领口拉扯得陷入瘦骨�峋的脖子,象一条网中的鱼一样垂死挣扎。造孽啊,他撕哑着声音喊。墙竟然是中空的,少年丢下斧头,胳膊插进墙里向外一掰,半壁墙应声而倒,露出里面的用牛筋包扎的黑色油布包来。所有人都对面前的一切瞠目结舌,跟着兴奋了,象冷水滴入沸油锅似炸开来。扭住老头儿胳臂的两个同伴加重了力量,老东西,你藏了什么反党反革命的重大机密,他们逼问。老头儿象被点了穴道一样完全失了声也失去反抗,呆若木鸡。少年提起那个布包,老头儿的心也象被提起来一样,痴呆似的半张着嘴,完全失去神采的眼睛跟着那个布包穿过中堂走到院子里去了。

  经过厨房时少年随手摘下墙上刀架上的一把菜刀割断了牛筋,边走边剥开油布抛开,老头儿的眼睛便跟着那块黑油布飘然落了地,待看清楚了,又飞快跳起来追着少年的背影。油布里面是两层牛皮纸,再里面是两层封得严严密密的塑料纸,拆开来又是一层牛皮纸,再来是一个黑色的厚绒布囊。少年把那个布囊掂在手里,脸上挂着一个了然于胸的残忍的笑转过身来。老头儿这时候已经被拖到院子里押成喷气式等待审判,涨得通红的头颈全是汗珠,稍一动那些汗珠便汇成小溪流下去了,滴在庭前的青石板上摔成几瓣,阳光下泛着七彩。

  少年撕开布囊倒出里面的一个纸质泛黄的卷轴。所有人都听见老头儿倒吸凉气的声音。老头儿的头被压得很低,只能拼命抬起眼睛看。他前额挤满皱纹的深沟浅壑,汗水延着花白的眉毛分去,有些流到眼睛里妨碍了视线,他便得不停眨眼睛才能看清楚。少年把那副卷轴伸到老头面前问,这是什么。老头儿眼睛在卷轴贪婪地停留一会后移到少年脸上,低声唤少年的名字。少年的眼神立即凌厉了,卷轴一直戳到老头鼻子上,不许叫我名字,叫我革命小将。老头的眼神黯淡了,革命小将,他低声下气地恳求,这卷版印《维摩诘经》是唐代咸亨年间流传下来的孤本,是国宝啊,千万别毁坏了。少年哼一声,同伴们已经起哄,七嘴八舌嚷起来,原来是和尚的经书,是封建余毒,是四旧,一定不能留,这老家伙私藏反革命罪证还慌称什么国宝,也不能轻饶。

  少年一手拿着经书卷轴一手止住众人的话头,威严地启发式地问,对待这种封建余毒我们应该怎么办。同伴们的情绪攀升到最高点,他们挥舞着拳头喊,烧了它烧了它。少年十分满意这个一致通过的意见。他带一点自得环顾这些暂时臣服于他的同伙,象一个纵容的家长一样笑眯眯地答,那就烧了它。少年注意到站在同伴身后的少女一直没有开口,她那双星星般清澈幽远的眼睛湿漉漉地停留在老头的身上,而老头挣扎痛惜的眼睛停在他身上。少年在早晨经历的那种莫明其妙的愤怒又毫无预感地袭来了,即使刚才他还对烧书有丝毫犹豫,现在也已经完全抛开,一种新的自我实现的欲望操纵了他,而焚书就是最直接可行的付诸方式。

  少年拆开卷轴丝带让长轴滚落地上,一千三百年的时光就在这打开的一刹那飞掠逝去。纸是熟宣,绢是蜀绢,都已稍松脆。吸烟的同伴过来帮手,随着火柴划起那轻微的呲一声,老头儿暴发出如雷鸣般怒吼。同伴都吓了一跳,手上力气松了,被他挣脱开,朝着卷轴飞身扑过去,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然而他毕竟是老了,当他竭尽力气从空中跌落下来,长轴已经卷起了火舌,片刻工夫已经不见一半,两名同伴追上来死命摁住老头,他再三想起身不成,终于认命地伏地大哭。将件月白旧衫团得稀皱。纸绢都是极品,灰烬不多,风一吹也就消散在空气里,一千三百年,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少年看着那灰烬烟一样吹散,感觉到一种类似于失去的心情,他知道这是空虚。当然他可以象来时一样趾高气扬地离开,也许还可以带走一点东西,比如几个女同伴仰慕的目光。然而他把早晨以来积累的感情释放得太彻底以致于没有什么能在短时间内替代,这种空虚是无可避免了。而这种释放是不是象他想的那样是经过深思熟虑,或是说,合理而值得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怀疑。俯伏痛哭的老头儿也是代价之一。当他们终于要离开时,有同伴问他要不要把老头送到革委会去,他心事重重地答,不必了,他会自己改造,我也会帮忙。之后他故作轻松地笑一下,说,他是我爷爷。

  零四年七月廿七於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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