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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道光二年的天火给清浦十八滩的人们留下了深久的记忆。事隔半年以后,陆府的孝廉老爷撰写《清浦历年记》时,为那次火龙下凡大记了一笔。

  然而,若干年过去之后,孝廉老爷才知道,和后来的许多大灾大难比起来,道光二年的那场天火委实是算不了什么的。

  火龙下凡三年以后,是道光五年,是年春旱,棉稻俱难下种。早后复涝,六月初一始,大雨忽至,竟日不绝,第一场风潮来临。清浦南寺坡至阮家集,南北二十七里;东海岸至莲花桥,东西五六里,半夜时水涌丈余,清浦镇一半房屋被潮水冲倒,上千人丧身潮水之中。

  中旬,第二场风潮上岸,其风势、水势愈加猛烈,四五人合抱之大树被连根拔起,村宅树木顷刻漂没,津口县城里水深二尺,清浦镇水深丈余。津口知县陈荣君陈老父母大为惊恐,身穿油布衣,手捧香火炉,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亲赴龙王庙,祈求玉帝息怒。

  这两场风潮过后,海滩上四处漂着人尸,畜尸,家什物件。这些污秽杂物,每日随潮而来,又随潮而去。陆地上遍地泥沙,泥沙下也压着发臭的死人死猪,死猫死狗。县境内数万人衣食无着,无家可归。清浦镇、阮家集等处灾民数千,竟涌至津口县城,日日围着县大衙吵闹不休,要求陈老父母开仓放粮。陈老父母开初还没悟到情势严重,还试图以一县之主的威仪镇住灾民。某一日,忽然开启县衙大门,在十余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簇拥之下,走到门外台阶上,厉言呵斥闹事灾民。众灾民为此大怒,就地抓起石块、污泥向陈老父母砸去,吓得陈老父母溜进衙内,一天没敢出门。

  六月二十三日,陈老父母被迫开启常平仓,将经年积贮的米谷取出两千余石,每人一斗,造册发放,同时,禀报临江知府朱建宁,巡抚大人俞廉荣,上奏圣上恳请赈灾。皇上圣明,七月三日,府报到县,朝廷调拨赈银九万三千五百两,贩济灾民。然而,陈老父母从临江知府朱建宁朱大人处只实领七万四千两。陈老父母情知那一万九千五百两已落入知府大人朱建宁腰包。陈老父母敢怒而不敢言,私下里大骂了知府大人一通,随即也仿而效之,截留赈银两万两充实私囊,只把五万四千两用于赈灾……

  不料,消息泄露,因此酿发了一场大波狂斓,蛰伏了许多年的洪门势力借此缘由揭竿而起了。

  这一年天象大凶。

  消息最初是一个唤做钱二的衙役透出的。这钱二满脸黑须,面目粗俗,言语迟钝,人称二憨子,可他心底下却是透亮的。他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和清浦龙威镖局南柜朱仁甫朱大爷拜了天地,换了帖子,入了洪门。七月九日那天夜里,钱二憨子值更守夜,提着灯笼巡查四门三院。待行至陈老父母卧房窗下时,忽听得一阵吵闹,遂起疑心,便灭了灯火,弓着腰,凑到了窗下。

  那时节,钱二憨子并未想到他偷听到的东西对津口洪门会有多大的用处,更没想到他偷听到的这些东西一经传出,竟会酿发一场大乱。他只是好奇。他从窗影上看到,陈老父母正扯着一个女人的鬓发张牙舞爪要开打,那女人只是呜呜咽咽地哭。他一时未能判断出那倒霉的女人是谁?他以为那女人必定来路不明,陈老父母必定是要和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干那事。县衙中关于陈老父母的这类传闻很多,众人都道陈老父母人老心不老哩。不过,私下传说归私下传说,谁也没亲眼见过。陈老父母在大堂之上十分的威严。这一回,钱二憨子亲眼见了,自是不能白白放过的。

  听着,听着,却不对劲了,那个倒霉的女人一大声说话,钱二憨子就听出了她是陈老父母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刘氏,并非什么来路不明的尤物。钱二憨子大为扫兴,悄悄立起,准备拔腿走人。不料,身子刚刚立起,两腿还没迈开,却又听到那老女人刘氏一声喊叫:“使不得呀,这……这要犯欺君之罪的!”

  这“欺君之罪”四字,像咒符一般将钱二憨子牢牢钉在原地了,钱二憨子心中不禁一匪:欺君之罪非同小可,难道身为一县之令的陈老父母要犯什么事吗?

  他又蹲了下来,依旧将那绸布灯笼牢牢夹住。

  接下,他听到陈老父母沙哑嗓门里发出的压得很低的声音:“叫?再与我叫!你这贱人!什么欺君之罪!如今普天之下为官为吏者,何人不欺君?九万三千五百两赈银,朱知府不是窝下近两万两吗?这还是明着从本县拿的,暗地里,你知道他贪了多少?他那知府上下一年之中的各项花销,哪桩哪件不是我等各县私下贡奉的?有道是‘好官不过多拿些钱’,你这妇道人家懂得个什么?”

  那刘氏又饮泣着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钱啊!这是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朱知府匿下两万,你若再留下两万,余下的怎够救灾夕若是一朝事发,那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今年不比往年,潮灾这么厉害,县境内几万饥民衣食无着,你身为一县之主,何忍民口夺食?”

  陈老父母勃然大怒,恶声恶气地骂着:“贱货!休得啰嗦!我意已定,再多言语,老子便打,民口夺食非我陈某人始,亦非我陈某人终!”

  那刘氏呜呜咽咽只是哭。

  后来,陈老父母又好言劝道:“老夫人大可不必如此忧心忡忡!赈银买米施粥,全由本县一手操办,花费多少,上面是不会知晓的,即便知晓了,也无甚了不得。你想那朱知府匿了近两万,不也同样犯了欺君之罪吗?他岂敢查我?再说,我在津口任上已呆不了多长时日了,这次若再不捞点,日后哪还有这等良机?”

  听到这里,钱二憨子完全明白了:原来这表面上道貌岸然的陈老父母,却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贪官哩!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他和朱知府竟敢合谋匿下四万!这还了得!这不是要把县里的众百姓往死里逼吗?他当即想到,要把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透给龙威镖局朱大爷。

  朱大爷早在年前就向他交待过了,要他只管在陈老父母面前装痴装傻,但私下里要想方设法为洪门弟兄打探消息。他打探了几个消息,对洪门弟兄都无大用,今日里却觉着这个消息或许会对洪门弟兄有些好处。想想叹,整日审贼问盗,威严无比的陈老父母本身也是个大盗,洪门弟兄不是可以借此把柄,大做一番文章吗?若是大状告到抚台老爷面前,这陈老父母即便不被处斩,也会被拿人大狱的!如此一来,那些吃过陈老父母苦头的洪姓弟兄,不就可以大出一口恶气了吗?

  是的,得让这老王八丢丢颜面!这老王八也他妈的太不像话了!对治下的众民百姓苛责极重,对衙内的公人衙役也刻薄得很哩!

  一边愤愤地想着,一边直起腰准备开溜。不成想,立起身子的时候,忘却了夹在两腿之间的绸布灯笼。那夜偏又有风,一阵风起,灯笼被刮得翻了几个身,像只球似的滚远了。他慌忙去捉灯笼,情急之下绊到了一块砖石上,“扑通”一声,跌了个踉跄。

  陈老父母卧房内当即赫然传出一个威严的声音:“谁在窗下?”

  他转身想逃,却又知道逃不脱了,就直直地立起,脸孔痴呆呆地对着明晃晃的窗格子道:“小……小人钱二!”

  窗子打开了,陈老父母铁青的面孔在房内灯烛的照耀下,活生生地浮现在钱二憨子面前。

  “怎么回事?咹?深更半夜的,闹出这等响动?”

  钱二憨子一副憨直胆怯的模样:“小的,小的有罪!小的小解时,把灯笼插在茅房墙缝上……一阵风,老爷是风,是一阵风,把灯笼吹到了地下,滚……滚到了老爷的窗下!小的……小的去捉,灯……灯、灯笼跑了,小的……小的又捉,灯笼又跑,小的……小的就……就摔倒了。”

  陈老父母被钱二憨子逗乐了,破颜一笑,骂道:“蠢才!一个灯笼都管不好,还守什么夜?防什么贼?贼人捉了你也未可知哩!灯笼又没长脚,如何会跑,蠢话!”

  “回禀老爷,是……是风,是一阵风!”

  陈老父母听到钱二憨子急急地解释,突然起了些疑心,心下暗道:这蠢才捉灯笼的时候或许听到了什么吧?要不,他为何老要解释那一阵风?陈老父母做出一副笑脸,叹了口气道:“唉!你们这些衙役差人,值更守夜也不容易!”

  说罢,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块约摸二两左右的一条银子,隔着窗子递了过去:“这点银子拿去买点什么吃吃吧!”

  钱二憨子大为感动,膝头一软,就要下跪,嘴里还连连道:“谢老爷恩典,谢老爷恩典!”

  “罢了!罢了!快把银子拿去吧!回头再到前院看看,大门插了没有?火烛熄了没有?切不可大意呀!时下闹灾,得提防歹人作乱!”

  钱二憨子急步上前,取了银子,又连连应道:“是的!是的!小人小心在意!小心在意!”

  点了灯笼,回巡前院时,钱二憨子几乎打消了向朱大爷报告消息的念头。那块拇指大小的条银极本分地在他怀里趴着,被他的皮肉焐出了一番温热。他的心头也禁不住升腾起一番温情蜜意,一时忘却了陈老父母的许多坏处,记起陈老父母的许多好处。是的,陈老父母不坏哩,那一回……那一回在刘堡子拿贼时,被贼人砍了一刀,老爷还赏过他一副猪下水,虽说那猪下水已有了些异味,可毕竟是一副猪下水呀,毕竟是陈老父母差人送的呀……

  若不是后来丢失了那块银子,若不是一大清早陈老父母一再追问,二憨子很快便会把夜间的事忘掉的。钱二憨子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一大清早,老爷洗漱完毕,照例地在院里闲走散步,钱二憨子却发现揣在怀里的那块银子丢了,正眼巴巴地四处寻找,被老爷迎头撞上了:“咦,钱二,天都大亮了,咋还不回房歇觉!”

  钱二憨子见迎面立着老爷,吓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他自然不敢说丢了银子的事,只是支支吾吾地道:“噢,噢,是老爷!老爷早!老爷早!小的就去歇觉!这就去歇觉!”

  他转身要走时,陈老父母又把他叫住了:“钱二,昨夜可听到啥动静没有?”

  “回禀老爷,没,没有!”

  “哦!”

  老爷端着下巴又问:“可听到老爷说了什么梦话?”

  他打了一个激灵,又道:“没!没!后来……后来……小的再也没到老爷窗下去过!”

  “哦!”

  老爷依然端着下巴,眼睛瞅着花圃中的一块假山石:“老爷我上年岁了,睡得不踏实,有时胡言乱语说些梦话,就是听到,也不好瞎说的!”

  “那是!那是!”他随口应道。

  老爷端的不凡,二憨子这么随口一应,老爷马上看出了些什么破绽,眼光从花圃中的假山石上移过来,牢牢盯住钱二憨子的面孔:“你都听到了些啥?”

  “没!没!小的委实啥也没听到!”

  老爷似乎放了心,不再问了。

  钱二憨子也带着一脸沮丧之色回下房住处歇觉去了。

  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心里老挂记着那块不知下落的银子。他断定是在巡查时丢在哪里了,可他又不敢明着去找。由此,又激起了一些胡思乱想,到后来,干脆生出了对陈老父母的怨恨。他认为这事也怪陈老父母。倘或是陈老父母在今日一早给他那块银子,那块银子是断然不会丢的,可他偏要在昨夜给,偏要让他丢!陈老父母贪了两万两银子一点不丢,他只得了二两银子却要丢,这委实太说不过去了!陈老父母拿了两万!两万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简直想象不出两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堆在一起是个什么景观!

  奶奶的,他还追根刨底问他听到了些什么!他钱二憨子才不憨哩!他才不会给那老狗说哩!他要去报告朱仁甫朱大爷!

  这才又想起了朱大爷。

  过了晌午,钱二憨子溜出县衙,先在大街上转了一圈,然后出了县城,直奔清浦龙威镖局去了。

  在龙威镖局见到朱大爷时,朱大爷正和几个镖局的弟兄喝酒。朱大爷叫他喝,他就喝了,几杯下肚,肚里的话便憋不住了,瞅着朱大爷小解的空子,随着去了,一出门便对朱大爷说:“大……大哥!我……我可给你透个信,那……那陈老狗可不是个好东西!他贪哩!他贪了两万两!我知道!奶奶的,就我一人知道!”

  朱大爷吃了一惊,遂将他拖到自己的房中,问道:“钱二兄弟,谁贪?谁贪了两万?是知县老爷陈荣君吗?”

  钱二憨子怒道:“不是他还会是谁!朝廷给咱县拨了九万多两赈灾银,他老狗一人贪了两万!”

  “你咋知晓的?”

  钱二憨子从头到尾,将值更守夜,偷听的过程讲了一遍。

  朱仁甫朱大爷听罢,沉思了片刻,说:“钱二兄弟,此事非同一般,给我说过,便也罢了,切不可逢人就说!若是说了,兄弟可有性命之忧哩!”

  钱二憨子一惊,酒气吓跑了一半:“我……我不说!除了大哥你,我谁也不说!”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的诺言寻找什么根据,钱二憨子又找补了一句:“那老狗也不算太坏!他昨夜还给……给了我二两银子哩!”

  朱大爷脸孔一黑,问道:“这么说,他料定你知道此事喽?”

  “不!不!他也许有些疑惑吧?”

  朱大爷道:“那还好!反正,这事你再也不要说了!”

  “是的!是的!”

  朱大爷随即从自己的铺盖下取出一锭银子递到钱二憨子手中:“这十两银子你且拿去用,吃过酒后,就速速回去!”

  钱二憨子接了银子,一阵欣喜,继而,热情地问:“大哥,陈老狗的事,咱们是不是到抚台大人那里去告一票子?难道咱们不言不语,就轻轻放过这个老狗不成?”

  朱大爷道:“这事你不必多问了,待我与大成兄弟商量之后再作道理!”

  那十两银子已把钱二憨子烧得昏昏然了,他认定,自己已成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心想:若是随着朱大爷同到阮大成面前报告这一消息必有新的报偿。于是,遂更加热烈地道:“大哥,兄弟随你一起去见阮大爷吧!阮大爷不就住在隔壁吗?咱们这会儿就去!这事可是非同小可哩!两万两,两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哇!”

  钱二憨子眼中射出亮亮的光。

  朱大爷认为没这个必要:“你不必去了!你老弟送出这一音信,已属不易,不能再抛头露面了!你方才也说了,陈老狗对你已经见疑,你万不可使他疑上加疑!你且少喝两杯,速速回去吧!”

  钱二憨子转念一想,觉着朱大爷的话也有道理,遂打消了面见阮大成的念头,高高兴兴地随着朱大爷到桌旁又喝了两盅,当晚便赶回县城去了。

  是夜,朱仁甫朱大爷将钱二憨子透出的这一消息报知了阮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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