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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负笈赴沪

1930年,阎锡山将被他软禁的冯玉祥放回陕西,阎、冯商定反蒋介石。这年5月,蒋、冯、阎一次大规模混战在中原地带展开了。我父亲对杨虎城接受蒋介石的指挥和接受安插蒋介石亲信不满,离开杨的部队在徐州经商。这一年夏天,年馑尚未过去,我伯父却塘土种麦获得了大丰收。正是这一年夏天放了暑假,我大哥郝克俊回来了。我大哥带着父亲的家信:“家有万贯不为富,家无书读总是贫”,并且说我如此努力,日后“必成大器”,要我大哥回来接我去上海上中学,不能荒废学业。

那正是一个酷热的夏夜,一家人都在麦场上乘凉,远处忽然闪出一道电光。偏僻的乡村未见过电灯,有人心里嘀咕,还以为是什么“神灵”显现了呢,其实那是我大哥郝克俊回来了。他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打开了手电筒,而那个时代,我们哪里见过这个东西呢?大哥把父亲的信交给伯父,并说明来意。当祖母和母亲得知是专程接我出去求学,悲喜交集。一个农村孩子能到上海那样驰名的大城市去上学,机会难得,前途无量,大家都为此感到骄傲和高兴。但那年我只是15岁的少年,连省城西安都未进过,睡觉从柜子上跌下来还要哭,孩子气很浓,一下子去得这么远,大人哪能放心。所以一听说马上要接我走,祖母落泪,母亲哭泣。当然也知道,这是阻挡不住的,也不应该阻拦的,所以母亲一面流泪,一面张罗着给准备行装,赶缝鞋袜和衣服。我清楚地记得,他们扯了条纹洋布,为我缝了一件对襟褂,蓝布裤,还给买了一双墨菊牌洋袜,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算是很时髦的了。我伯父很爱我,也舍不得我离开,但他毕竟是“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不会哭哭啼啼了,何况他对我从来是寄予厚望的。听到接我到上海求学的消息后,把我叫到他跟前,很感慨地勉励我说:“咱们家人老几辈子,脊兽未开过口,要想开口,指望你哥不行,就得指望你了。你去上海,要像书上讲的‘火淬掌,锥刺股’、‘如囊萤,如映雪’,刻苦读书,学不成就不要回家!”他的这些话既是鼓励,又是鞭策,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这时我虽然还只有15岁,但已读了许多古文,已经会写述理文章,我深深懂得,伯父和全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决不辜负全家人对我的期望。

1930年8月,我随大哥自家中起程。这时,蒋介石与阎锡山、冯玉祥在中原大战,陇海铁路不能通行,只得绕道北平。我与大哥经西安到潼关,渡过黄河乘汽车到榆次,换乘山西的小火车至正定,改乘大火车到北平,小住十多日,再乘火车至天津,由大沽口乘外国轮船出渤海、黄海,由吴淞口进抵上海。我这个乡下佬坐马车、汽车、电车、火车、洋船,目览了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大城市,瞻望了一望无际的大海,真是大开眼界,也使我觉得像在梦游天国龙宫一般。

途经三原时,我们住在一个骡马大店里,遇到一位姓李的北京大学学生返校也住在这里,正是同行伙伴,我们便攀谈起来。他父亲也是参加过反对北洋军阀的靖国军的,还与我父亲是朋友,有过交往,因此一见如故,彼此不觉得拘谨,谈得十分投机。这位姓李的北大学生,思想进步,交谈中他发现我年纪这么小,知道的事甚多,而且有自己的见解和宏大的理想和抱负,对我很嘉许,勉励我多读新书。那时所谓“新书”,指的就是有进步思想内容乃至革命的书籍,他的倾向是明确的。我后来猜想,此人很可能就是共产党员。

年馑尚未过去,三原一带也不太平,土匪很多。我们从三原出来时坐的是一种叫做“狮子头”的马车。这实际是一种保镖车,半路上遇到土匪,车夫便鸣鞭为号,土匪就不来抢劫。显然这种车的车主是与匪相通的。雇这种车,我想可能付的车费要较普通车略高,一来算是已交过买路钱,二来恐怕也是眼前的一种鉴别方式,表示车中是普通旅客不值得或者是不宜抢劫的。三原到西安90里,经草滩坐船渡过渭河,早早就到达西安,一路上也算是平安无事。

马车从西安北门进城,我们住在一家姓杨的银匠家里,是哥哥渭北中学时一位党员同志的弟弟,对我们十分热情。当我们临近西安,看见那雄伟的北门城楼和壮观的西安城墙时,使我想起四年前父亲曾在这里指挥坚守西安,与围困西安的刘镇华部展开激烈而惊险的战斗。父亲有声有色的描述,声犹在耳。我怀着崇敬的心情,一住下来,就独自一人跑到城墙上去,查访父亲当年率部守北城墙时的阵地。但是,我并不知道城墙上是不许老百姓随便去逛的,上边还有驻军,设有岗哨,我正向上走,被一个站岗士兵发现,认为形迹可疑,将我扣住了。我辩解说,我是个学生,是上城墙寻访父亲守城遗迹的,如何如何等情况。这个士兵搞不清楚,便带我去见排长。可巧,这位排长正是我父亲当年的士兵,听到我父亲的名字,并且知道我是他的儿子以后,不但没有为难我,反而特别亲切,引我参观了把城墙挖通的工事,向我介绍当年守城战斗的英勇壮烈事迹,最后把我送下城墙。

自西安东行,经过临潼、华山,直到潼关,一路之上,那位北京学生健谈,一直给我讲述着沿途各地的历史、地理,颇不寂寞,使我增加了不少知识。到了潼关,我们住在一个叫“吉升栈”的客栈里。夏日炎热,吃过晚饭后,我们坐在院子里一面摇着扇子,那位健谈的北大学生又天南地北地谈了一阵儿。这一路上,他已发现我十分好学,又能吟诗,心中高兴,便命我对对子。住了“吉升栈”这个店名,他出上联:“指日高升不靠店”,我立即对了下联:“青云直上看他年”。他一听感到对得妙,又出了几个上联,我都一一对了下联,他很满意,一再嘉许我。

潼关前行,经风陵渡过黄河。黄河是我们伟大祖国的母亲河,中华民族的摇篮,我不禁想起李白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过了黄河到运城后,我们乘汽车到榆次,再乘火车到河北正定。阎锡山为搞独立王国,山西的铁路是窄轨,火车只行驶到正定,改宽轨火车到北平。榆次至正定,坐的是闷罐车,天气炎热,车里憋得难受。但我初次出远门,看看沿途的景物,一切感到新鲜。闷罐车的窗子少而且小,年轻人往往就挤在窗下争看外面的景色,也可借此吹点凉风。我走到一窗口时,有个小伙子正占据着窗口,挡着不让别人靠近,见我挤到窗口,就把我推开,而且口出秽言:“滚,滚!”对这种蛮横无理的人,我向来是憎恶的,何况他这是对我的公然侮辱。我一怒之下,一拳就把他打倒了,他见我小,以为可欺,爬起来口里骂着扬手打我,不料几个回合都未占便宜,被我击倒在地。大概他看出我是会点拳脚的吧,这才没有原先那样敢于逞凶了。此时,乘警闻声跑过来,一看他大我小,是非曲直可以说先自判明了一半,再看我哥哥身上的校徽是法政大学,我的同伴的校徽是北京大学,显然都是知书明礼之人,是不会随便跟人打架的,于是便责备了那个野蛮的家伙,说他倚大欺小,训斥了一顿,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了。但事后我哥哥却也婉转地对我进行了教育,说遇到这样的事,还是以冷静为好。刚才的情形,一来算我还多少有点武功,二来有他和那位北大学生在场,三来乘警尚能主持公道,就很顺利了结了。倘若我的防卫能力稍差,对方有武艺,或者我孤身一人,再遇上个不大公正的警察,岂不就要吃亏,说到这儿,大哥向我讲了父亲的一段往事。

父亲有一次也是乘火车,途中他坐在过道里抽烟。那时他身穿军装,宪兵过来看见了,就叫他站起来,批评他不应该吸烟。旧社会的宪兵,是专门管军风纪的,叫做“见官大一级”,只要发现违反军纪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军官,他都有权管。父亲虽是军官,也深知道遇上宪兵是不能硬顶,叫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站着听宪兵训斥,也就过去了,否则是要吃大亏的。哥哥说:“父亲这个人,脾气不比你厉害?地位不比你高?他能向杨虎城吹胡子瞪眼,而见了宪兵为什么这样?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到了北平,我们住在金鱼胡同陕西会馆。哥哥在北平自然有些三朋四友,这时他不免有些纨绔子弟习气,经不起这帮人的引诱,沉溺灯红酒绿中去了。这些事他不带我,也不大管我的事,我就成天待在会馆里看小说。在这里我看了《儒林外史》和《镜花缘》等。这些小说在思想上、知识上能给人以受益之外,文字上多是文言夹白话,对锻炼我将文言与白话互译的能力也很有帮助的。在北平这些日子里像我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少年,初到北平这个举世闻名的故都不出去玩,而整天抱着书看,引起了一位老大姐的注意,这位老大姐是老同盟会会员,因有事来北京也住在会馆里。她看我好读书,对我产生了好感,就找我攀谈起来。我俩一老一少却谈得很投机。接触中,她给我讲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讲军阀的腐败误国,讲中国人受洋人的蹂躏,还引导我读一些新文学书籍,如鲁迅的《呐喊》之类。我记得当时她介绍给我看的初版《呐喊》,红色封面,重磅道林纸印,整个毛边(鲁迅的初版书皆如此)。这之前,我主要读古籍书,只是从不同渠道零零星星地接触到一些反帝爱国的新思想,但像鲁迅著作那样深刻地揭露封建社会的黑暗,那样鲜明地反封建道德的书籍,还是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深深吸引了我,给予我很大的启发。

在北平,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电打死人,并写了《目击触电记》。在陕西会馆所在地金鱼胡同,那一天过来了一群大车,车上摞着一个个用布袋装的粮食。别的车是单套,只套一匹骡子,骡子不太壮,拉得也少。其中有辆大车,两匹膘肥体壮的骡子,粮食袋子特别多,摞得高高的。只见这一赶车的坐在车辕上,手里摇着红缨子长鞭。他的骡子跑得快,要超车,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看来是要显示一下自己的车好,骡子壮。本来骡子跑得很快,他还“啪,啪!”接连打了几个响鞭。我站在大门口看见他想超车的情景,心里暗想:“看这人张的!”我们关中方言,“张”就是张狂的意思,谚语说:“人张没好事,狗张一堆屎!”是说张狂的人是一定要出事的。只见这个赶车的,高高扬起长鞭,只听“啪!”的一声,鞭挂在路旁的高压电线上,可能鞭子上缠有导电金属,只见连人带骡子一下倒下去,车翻了,触电了。一触电,周围没有人敢去救。我这时尚没有电的常识,见此情景,觉得应该见义勇为,就想冲上前去拉,被身旁的人拉住喊道:“不敢去拉,你一摸,连你也要电死的啊!”我才退回。那个触电死的人,在街上摆了三天没有人管,后来才不见了。回来给大哥一说,才知道这是触电而亡命,与雷击的道理一样的。根据这天我目睹车夫触电身亡的情景,写了一篇记叙文,叫《目击触电记》,文章被会馆住的人发现,争着传看,大家议论,真没想到一个少年,能写这样好的文章,于是我成了新闻人物,这个来访,那个来问,有的请大哥和我吃饭,还有相亲的。一位妇女来找我大哥,说要把她的妹妹许给我。我哥说:“这不行,娃才这么大,正上学,怎么好给提亲,何况你们是文明人,婚姻自由,咋能给包办呢?”这位妇人还缠着不放,对与我们同行的北大生说:“那就请李先生作保,给两边家里去信禀告双方老人”,又说妹子也是个学生,高小已毕业,准备到北京来上学,以后让我和她妹通信,等等。这篇文章后来给我父亲寄去,他看后也很满意,说我是个人才,要尽一切力量供我到上海求学。

从北平去上海有两条路,一条是陆路,就是津浦铁路,要经徐州,但因阎锡山、冯玉祥正与蒋介石在那里打仗,路被切断,也不安全。一条就是从天津坐轮船的海路,我们就走海路,我第一次看见了大海。

我到天津停了几天,这里给我的印象很坏,天津既脏又臭,使人恶心。大沽口一带鱼腥味重难闻,也让人受不了。由大沽口乘坐英国轮船,船票分头等舱、二等舱、房舱和普通舱。没有房间,也没有舱位,在甲板、过道上加个铺就是了。哪里有空就加在哪里。所以叫“鸡票”,随处栖息的意思,我和大哥买的就是这种票。这种票比普通票还少一半钱。上了船,让我在行军床上睡觉,我这个乡里娃,所遇到的都是第一次,还出了不少笑话。我睡觉的行军床放在走道上,过一会儿只听见来往行人喊:“借光!借光!”我不懂,就注意看给什么东西,看了多时没有人给他东西,他还继续喊,我问大哥:“借光是什么?”大哥说是叫让道。大哥递给我一个香蕉要我吃,我说这是“皂角”,怎么这里的“皂角”长得又粗又长,“皂角”怎么能吃!我大哥一听笑了,说:“你这个乡里娃,土包子,这不是‘皂角’是香蕉,剥皮吃。”这是我第一次见香蕉,吃香蕉。

从大沽口坐船进入渤海,我想看看大海,我要看看这波涛翻腾的大海,看着看着,只见船头一会儿在海浪上边,呼地一下,又跌到海浪下边,好像海浪要把船吞没了,呼地一下又上来了,轮船在大海中颠簸,心里害怕,头发晕,呕吐不止,最厉害时,连脖子都直不起来。我只得躺下闭上眼睛。轮船停下了,大哥说是山东烟台,大哥买了苹果,味道很好,吃了苹果感觉稍微好些。

轮船进入黄海,浪更高,轮船颠簸得更加厉害了,摇晃得人都站不住。我晕船更厉害了,不能吃饭,昏昏沉沉。拿镜子一照,脸色煞白,没有血色。我完全失形,我想恐怕活不成了,很想家。有人劝我哥让我住船上的医院。但一打听,住一天要几十元钱,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大哥就给我吃人丹、八卦丹。这时,我想起道士医生给我教的乌龟咽吸治头晕的办法,我静静躺在那里练功,突然感到嗅到海水的咸味就好受点。我向大哥要盐水喝,喝盐水后不晕了,呕吐停了。我大哥给我买了面包,我吃后有些好转。但还是昏昏沉沉,轮船经吴淞口进入黄浦江,到了上海。到上海后轮船停了,他们把行李搬下去,然后把我从船上搀下去。奇怪,我脚一踩陆地,一下轻松了,也不晕了。下船后,找了个车,把我们拉到哥哥的宿舍。我哥用气炉子下了面条,我肚子感到饿了,一下子就吃了几碗。一个星期后,我身体就复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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