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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年少志高

这里需要说清楚,我亲兄弟有四人,大哥是郝克俊。二哥郝伯雄(字克杰),读书不多,在十几岁的时候,便被伯父送到一个商店里去当学徒。1927年西安解围后直到1938年,他都在困苦中度过,时而给父亲搞木厂,时而开磨房,时而因受姨母(父亲之小婆)的逼害逃走当兵。1938年经党的介绍才送到延安抗大参加了革命,参加了共产党,解放后任西安市七区区委书记,西安市工业局长等职。他是我争取上学和婚姻自由的坚决支持者,为此与伯父、父亲争吵得最激烈而几次被赶出门。1959年因同情我向中央申诉,受到了留党察看和撤职的处分。弟弟郝克顺,一直在家务农,是这个家庭中受尽折磨的孩子,也是个勤劳朴实的农民。伯父去世后,因父亲从未管过家务,我们已参加革命在外,就由他接替伯父当家。在此期间,他对陕西省委和临潼地下县委人员进行了掩护工作,并对党在这个家里所藏的枪支予以保护,做了不少工作。

1927年放暑假后,下半年开学不久,由于闹分家,没有人给教员管饭了,甚至连教员的点灯油也无人供给了。教员实在无法教下去,只得中途散了学,我失学了,伯父就叫我在家里干农活。在我们那里的农村,小孩五六岁就开始干农活了,收麦时拾麦穗,打场时帮着拉推耙,平时去割草等。伯父就叫我学农活,我一心扑在读书上,学农活只是个形式而已。我们那里是产棉区,棉花与白豆(即大豆)间种,一趟棉花,一趟白豆。为了防止棉花猛长,要掐掉棉花的顶,我们那里称打棉花尖,还得把乱长的棉花条子折去,叫捋裤腿。这些活就分给我们孩子们干,甚至要雇小孩帮着干。我到地里口袋装着书,这时我已能读小说了,就装上《桃花扇》、《东周列国》之类,到了地里干了一会儿,我就藏在豆架下边看书,看着看着,我在豆架下边睡着了。临吃上午饭时,他们喊我才爬起来。这时我读的还有一部书《齐民要术》,这是我伯父常看的有关农业知识的书。我从这部书中学到了许多农业知识。我在地里不好好劳动的情况,有人向我的伯父告了状。一天,伯父就到地里来检查,果然发现我在白豆架底下读书,伯父发现我不是偷懒,而是好学,没有责备。

我们家经过一年多的争吵,终于在1928年解体分居了。分居后,我们家搬到村外的油坊里住下。我伯父的争胜心极强,他除了忍痛把地产作抵押,在高陵县“世顺魁”字号以三分高利借了几百元,买了牲口,雇了长工,又把油坊开了起来。在家境极其困难的时刻,他发现我好学,认为我将来必能成才,就继续供我上学。从借的钱中抽出5元,炒了几样菜,准备两壶酒,把钱用红纸封了,领着我到距离我家三里的大留村,去拜刘明斋老先生,要求送我到大留村小学上学,刘明斋满口答应了。于是,我就上了大留村高级学校。

这所学校是刘明斋创办的,他是学校的董事长,兼着给学生讲课改作业。刘明斋留着胡须,长袍马褂,拄文明棍,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是位著名绅士,在当地很有名气。他是清朝时代的老秀才,民国时担任过三原县第一任县长,以后曾在国民二军里当过参议、参事,也曾在杨虎城部队任职,还到过汉中,全国解放后任陕西省检察委员会副主任。

教我们的老师叫张子常,当时不到30岁,甘肃兰州人,原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浓眉,高个子,一件蓝布长衫不离身,同学们私下呼他为“衫子客”。张子常懂武术,早年参加革命,是共产党人。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镇压革命后,他逃到栎阳藏起来,从此脱离革命。他到栎阳,在栎阳镇当文书,刘明斋发现他很有学问,就把他请到大留村学校任教。他在栎阳教书数年后,就回到甘肃兰州市,在兰州小学当校长,一直到1949年兰州解放。我来到兰州时,曾去拜望这位老师,解放后他被选为人民代表。1951年我奉命率西北人民解放军解放西藏,1953年到北京开会又来兰州拜见这位老师,馈赠200元。他一再夸我说:“那时我就看出你是个有作为的人,我为能教你这样的学生感到自豪。”

大留村学校,每天早上要出早操,上的课除了历史、地理、自然之外还是“四书”、《古文谐凤》、《幼学琼林》、《春秋》、《左传》、《诗经》等,以及尺牍、状子,还要做大块文章。要学古文,和过去一样,背书是主要硬功夫。背书不但要背现在学的,而且要把过去学的都得背,先生说这是“温故而知新”。

刘明斋是老秀才,他很懂八股,善于讲文章章法,又通白话文。于是他专门给我们讲八股文和现代文的关系,讲文法。讲文章的章法:起、承、转、合、切、行,如何转,如何接,以及文章的逻辑,前因后果。我跟刘明斋老先生学会了写文章的章法。刘明斋还教我们写状子。他自己著有一本写状子的书,包括写状子的实际事例,写状子的格式、文体等。他教我们学他著的书,并要求我们能背过它。刘明斋是个勇于为民请命的人,当遇到官府勒索甚重,就代表当地民众请求减免粮税,惩罚贪官污吏,群众称“告黑豆虫”。如果县太爷置之不理,他便向上峰写状子告县长,而且据说真的被他告倒了一两个县长,使得继任的县长对这位老书生畏怯三分。当时,我不是死读书,力求学懂,学懂后就好背了。我就学会按他的格式,用自己的语言、哲理写状子,受到称赞。

在这个学校里,先生教讨论性的作文。那个时候,我锋芒毕露,仿效侠义,在我的文章中明显反映出来。张老师是个受打击逃难的人,对政治敏感,采取避讳的态度。张先生很爱我的文章,他曾说:“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能说出那么大的事,而且逻辑性强,条理分明,真是了不起。”解放以后在兰州见到张先生,他还一再夸我的文章,并向我讲他还保存有我的文章。刘明斋老先生对我能写好文章,少有大志,特别器重。有一次他当着我伯父的面夸奖我的文章,他指着我的一篇文章说:“根据我的经验,永生这娃的才学,若在清朝时,至少应是一个进士,可以当翰林,现在是民国时代,将来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得我伯父更对我偏爱了。

我从10岁开始写作文,在我家办的学校和在大留村学校的几年中,我写了好多本作文,可惜大部散失。1954年我出席首届全国人代会后,1955年返回西藏路经西安,我的侄儿革政来看我,他说在家中的老房的老鼠洞里,无意中找到一本我当时的作文本,我高兴地接过来一看,纸色发黄,边有鼠齿痕迹,但翻里面的10篇作文和老师评语尚完好无损。我还真要感谢老鼠齿下留情,竟替我保存下来这份最早的文稿。兹录几篇作文及老师的评语于后:

中秋赏月记

熏风自拂,月自东方悬于空,圆如球,明如玻璃,盖已至中秋时节矣。余与诸同学作赏之乐。设桌敬月,献美食数种。少时,献之已毕。烹菜数盘,旋酬饮酒,讲道相劝。未几,煮美茶一壶,取食数种,相饮食,甚乐。饮食已毕,余忽然有所感于中秋赏月之乐。夫人生于世,年纪有几,弹指之间者已壮,壮者已老,一年之中,佳节难逢。由此之,中秋赏月之乐,不可不乐乎!

(评语:起处甚好,感想最好。)

试述各人之志

是日午,功课毕,余与张生学友同坐一室,相谈笑。张生问余曰:尔志若何也?余对曰:余之小志也,好为学,孜孜不倦,学至大成之日,愿尽才而教育之。又欲为伟大之人,不为庸碌之徒,不怕死,不苟生,将来与国家立功劳者,是也。虽然为乱世所遇,恐不能尽其言。张生曰:尔之志尽善哉。

说互助之益

夫人生于世,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故一人之识,何能及乎。互助之事于是生焉。苟能互助,若一日所讲之功课,彼有不明,则我助之,我有不明,则彼助之。如有不善,则相劝导之,切磋琢磨,增长知识,无有所穷。此所谓善相劝学皆建互助之益,岂不大哉。若夫不顾互助,则尔为尔,我为我,学问全无所进,有不善之事不相劝,此所谓过不规,道有两亏,此之害伟矣哉。

(评语:通顺)

说棉

季春之雨,初晴之后,余与诸同学,乘课业之暇,作郊外之游。但见数农人,持犁执鞭策牛翻地不已。友问余曰:翻地何为。余应之曰:今将种棉也。棉,有草本木本之别。始产印度,唐太宗之时,其种方入中国。今日播种,夏秋之交,叶腋之花,结实如桃,熟则绽裂三歧,其棉自见,采而轧去其子,或弹、或纺、或织布等,以供人之衣服;又能售之,所赚之利,以供费用,其利大矣哉。

(评语:词达理明)

学贵有恒说

温课已毕,余与诸同学,坐凳伏几,谈论学问。有一友曰:人生于世,不可不读书,若不读书,则终身为蒙昧之人,是犹面墙而立也,义礼不明,悔尤交集,此皆不读书之过也。余答之曰:虽然如此,贵乎有恒。若读书之时,三日在外,一日在校,游戏无度,荒疏功课,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呜呼老矣,是谁之愆。故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作巫医。此言无恒心之害也。苟能恒心,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以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若梁颢八十二成大名。由此观之,学贵有恒之言诚不诬也。

(评语:叙情尤切)

学校与国家之关系说

友问余曰:学校之与国家有关系否。余应之曰:学校之与国家如唇齿之相依。故海外诸国何其强也,皆因多设学校,以教众生,人才并出,然后建大功于国家,造幸福于社会,又能使国中之人无不知其礼义之宜,而有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苟能如此后,治国可运于掌矣。我国之人,何不积极之设学校哉。

(评语:既知人才与国家大有关系,诸生何不勉之,致国家于富强也。)

陕西最严重的大年馑人们习惯称民国十八年(1929年)年馑,实际上年馑是从民国十七年(1928年)开始的。我记得1928年大旱,夏粮歉收,接着秋田又遭到了非常严重的蝗害。回想那一年的蝗虫多得吓人。蝗虫来时,结成比飞机还要大的一片又一片,飞过来有响声,多得一下子遮倒了太阳,如同日食,一下子天都变黑了。遇到渭河,蝗虫能够结到一起成为一条大船,漂水而过。蝗虫真是具有“海陆空”的本领。当蝗虫看见庄稼地,就分散在整个庄稼地里,或几十亩,百十亩包谷苗,只听得咔嚓、咔嚓,像人用镰割一样,不到一两个小时,全都吃光,好好的庄稼地成了空地。农民们见蝗虫来了,就敲锣打鼓,用桃树条子打,说桃条能避邪。实际不起任何作用。可达天文数字的蝗虫,把一块块庄稼吃光了,又转移到另一地方。蝗灾的危害是比什么灾害都要严重的。

这一年,我们家麦面馍这类饭食不见了,代替它的是秫黍面做的黑窝窝头。关中的秫黍当然没有东北秫黍那么好吃。因为是连壳一起磨的,加上缺乏蔬菜,所以吃下去,常常便秘,得用钥匙从肛门抠。我正是这一年到距家三里路的大留村小学上学的。如果住校,需缴三石麦的食宿费,家中缴不起,我只好走读。为了不迟到,天未明就起床,沏一碗盐开水,泡个窝窝头,胡乱填下肚。拿着馍,带着用一块旧布包着的课本就往学校跑。郝邢村到大留村,走大路要弯很多路,我便逢田跨田,遇墙翻墙,斜插走过去,竟然把地踏出一条路。就这样紧赶慢赶,才算准时到了学校。中午放学,我就留在学校啃冷馍。

最难熬的是冬天了。一到冬天,那窝窝头冻得像石头似的,硬得很,当时一些财东的同学见了讥笑我所带的窝窝头,又黑又粗硬难以下咽,就给我的窝窝头起了个名叫“打死狗”,意思是这种馍硬得可以打死一条狗。我们学校没有水井,用水要学生轮流到村里去担来,宝贵得很,所以学校不供应开水。每到上午放学,大留村的同学都回家吃饭去了,我离得远,只得在学校里啃这“打死狗”,喝凉水了。啃着凉馍,喝着冷水,连一点菜也没有,吃到肚子里冻得浑身打颤,实在难以忍受,吃着吃着就不免潸然泪下,吃着哭着。

这一年大旱,冬天特别寒冷,进了农历十一月,天更冷了。同学们上课冻得受不了,就从家拿麦秸,搬几块砖头,摞成方块块,在里面生火烤。放了学灰尚未灭,我就将带来的窝窝头埋在灰里,等馍的冰消了,上面却沾了一层黑灰。本来就是很黑的馍,这下变成了个黑蛋。我拿起就吃,把我的嘴也染黑了,成了个黑圈圈。我吃了馍,拿碗去张子常先生家,向师娘要水喝。因为水很缺,平时学生向她要水喝,连凉水都舍不得给。这天,我眼里含着泪,嘴圈是黑的,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半块极黑的馍,真像是个叫花子那样的狼狈相,感动了这位慈祥的妇女,连忙把怀抱的女孩递给我,接过我的碗进屋倒了一碗开水给我,我喝到肚里,一股暖流,立刻感到浑身暖和。从此以后,师娘破例供我开水喝了。

这些苦难,我当做对我的意志和毅力的锻炼,为我树立以天下为己任的大志打基础。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默念着孟子那段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特别想起范仲淹,因为我母亲姓范,对范仲淹很崇拜。范仲淹求学时也很贫寒,一碗粥都不敢一下吃完,要把粥放凉,成了凉粉,将粥划个十字分成四块,每次只吃一块,这就是“划粥而食”。范仲淹还把咸菜切成节,限制每次只吃一节。我就以这些前人的范例勉励自己。我在想范仲淹那么贫寒都能忍受,我怎么不能?要成大器、立大业,这点困难就不能克服吗?于是我立志要以苦为乐,磨练自己的意志和毅力。这年因为大旱,三料无收,刘明斋家经济也困难,无力办学,过了冬至,宣布散学,我就又失学了。

在大留村学校的同学刘养沛(以后改名刘旭初),是刘明斋的儿子,此人忠厚,敏捷稍嫌不足。当天上的课能背过,之前的课文却忘记了。写文章不能根据已学过的变化格式,而是生搬硬套学他父亲写状子,没有自己的语言、哲理,而是照抄他父亲那一套。他当时是死读书,在学校常挨打,晚上回家,父亲进行辅导和补课,他仍学不会。他父亲批评他的文章是誊文公。他父亲当着同学的面斥责他,有时点我的名,将我的文章作为他学习的榜样。我和刘旭初就常常在一起切磋功课,从此建立了友谊。我曾与他结为盟兄弟,以后上海求学,一起磋商起字,我叫若庸,刘旭初叫若鲁。1932年在西安中山中学一起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前卫社),1937年到安吴青训班参加革命,1951年参加了解放西藏工作,几十年在一起,始终友情甚笃。

我还有两位小学的同学,是我们郝邢村的弟兄二人,一个叫邢元兴,一个叫邢元福。本来一个村两个姓,一个姓邢,一个是我的家族姓郝,历史上两个家族有仇。那还是清朝时代,我大伯郝隆光和邢家的大伯一同去三原考秀才,我大伯本来考得成绩好,因为耿直,不给考场师爷、衙役们勒索的钱而被除名。姓邢的大伯考得成绩不好,却行了贿赂而得中秀才。过阴历年时,竟以盛气凌人的态度给我大伯父送来一副欺负人的对联。我们家历来习武,我大伯父一看生了气,把对联撕了,组织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到他家,把秀才拉出来打了一顿。他们家也组织人与我们家械斗,结果又把他们打败。民国以后,我大伯到了胡笠僧部队,当了官,有了武器,他们害怕,没有继续闹,我们这边也收敛了,没有找麻烦。但是两家的仇结得很深,到了我们这一辈,大人都不许与他家来往。但邢元兴、邢元福和我在一个学校,我们在一起复习功课,我对《书经》理解较差,而邢元兴却对《书经》背得熟,理解得深,我曾向他求教,例如就曾问过“启迪、迪化”这两个词,他给我做了讲解,我渐渐与邢元兴偷偷要好起来,他又把邢元福引来与我做了朋友。

1929年陕西最大的年馑来了,久旱不雨,加上蒋冯混战,而统治陕西的正是冯玉祥部下宋哲元,其对陕西人民横征暴敛,无所不用其极。据历史资料,严重的自然灾害,加上贪官污吏的横征暴敛和土豪劣绅、投机商人从中渔利,使小麦价由原来的0.3元暴涨到5元;许多地方用一斗麦,甚至不到一斗麦就可换地一亩。全省人口为940多万,灾民共535万多人,其中关中灾民就有314万多人。这一年全省因灾死亡250多万人。真是“赤地千里,寸苗不生”。我的家庭除了天灾造成的颗粒不收外,由于我父亲在杨虎城部下同冯玉祥作战,所以宋哲元部就特别对我家加以迫害,经常派部队到家搜粮草,使我家本来可以糊口度日的生活濒于破产,全家老小在死亡线上挣扎。

这时,我们郝邢村外的大道上,每天都可以看见道旁有饿死的人。有的人手拄木棍,蹒跚地走着,走着走着跌倒在地就断了气。这时的人和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和怜悯之心了。这一件一件触目惊心的悲惨情景,耳闻目睹,不可胜数。栎阳镇上开了一个舍饭场,向灾民放舍饭,规定每日一家只能轮流放三次舍饭。祖母躺在炕上,把我叫到炕边,颤抖的手递给我一个饭碗,叫我到栎阳镇去讨舍饭。母亲拉着我用几乎不大听得见的声告诉我说:“得了舍饭,吃一半,留给弟弟一半……”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拿着碗挣扎着跑到栎阳舍饭场,那里灾民已排了长队,还看见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走着的人们。我站了半天队,腿都站软了,好不容易轮上,讨了一碗麦麸粥,挤出人群,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当要喝第二口的时候,猛地被旁边的饥民给碗里撒了一把牛粪,我看着撒有一层牛粪的粥,当我犹豫地在想要还是不要的时候,另一个饥民已经从我手中把碗夺去了。投牛粪的那个人跟上去,两个饥民在争夺那一碗牛粪麦麸粥。争来争去,结果碗掉在地上打碎了,牛粪麦麸粥倒到塘土(天旱不雨,道路和场上变成了约一尺深的粉面般的土,关中人称之曰塘土)里,牛粪麦麸粥顿时变成了泥糊糊。旁边站的人这时也上来,一群人趴到地上,谁也不说一句话,伸手抓这牛粪塘土粥,抢到手的人,丝毫不假思索地送进嘴里。顿时一群干瘪的嘴成了湿润的泥巴嘴。我从一旁看着,想着,没有哭,也没有骂。片刻,我又挣扎着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回家里。祖母、母亲看见我空着手,没有讨回舍饭也没有拿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谁都没有问个究竟,可是我见了亲人,忍不住大哭起来了。我哭,不是因为施舍给我的麦麸粥被人抢去,不是我的碗被打碎,也不是因为饥民抢夺使我受惊,而是因为我的心灵受到突然撞击而产生深痛。多少年之后,我仍不会忘记那可怕的年馑,不会忘记抢我舍饭的那些饥民的脸,我从未见过那样难看的脸,那些脸呆呆的没有任何表情,干瘪的嘴上留着一圈牛粪塘土粥的痕迹。

年馑人们都饿着肚子,日子难熬,太阳挂在天上走得那么慢。为了度饥荒,母亲已经让把她的银盒(银首饰)卖了换了吃的。一天,母亲偷偷给我两角钱的铜元,让我到栎阳镇买馍吃。我刚买了一角锅盔,来了两个小孩,一把把锅盔夺过去就跑。我去撵,眼看抓住了,只见拿馍的小孩,把馍塞到稀牛屎里。与舍饭场所遇情景相同,一群小孩你争我夺把带着牛屎的锅盔分吃了。母亲私房积蓄也花光了还是挨饿,饿得实在无法就得出去讨饭。像我们这样在当地有名气的大家子弟,怎么好意思去讨饭呢?一天,实在饿得难以忍受,我就出去讨饭了。我跑到村南边数里一个山东客住的叫独庄的讨过一次饭,给我的刺激特别大。有一家人,他家的老人,我称刘二伯和二大娘。这两位老人为人很善良,见我出来讨饭,就让到家里,二大娘去厨房端出一碗刚蒸的青稞面菜疙瘩递给我,这青稞是他家从南山里讨下的。我好久未吃过干粮了,闻着喷香,忙接过菜疙瘩,刚吃了几口,他们的儿子刘三出来了。刘三曾给我家当长工,看见我说:“你这个财东娃,怎么还跑到我们穷汉家来要饭,不害羞!”我一听这带讥讽的话,脸一下子红了,把这有大半碗菜疙瘩的碗一摔,不顾坑坑坎坎,一口气跑回家。我恨狠心的伯父,家里有粮不让动,眼看着全家老少饿成这个样子,他手中有钱,不去买粮却置地。于是我发誓:就是饿死也绝不再出去讨饭!

我家门前有块几亩大的枣园,种着不同品种的枣。往年,枣熟之时,要在枣园里搭一草庵,并派专人日夜看守,以防有人偷枣。民间谚语云:“枣子塞鼻子,种谷种糜子。”就是说枣子长到可塞鼻孔的时候,正是种谷和糜子之日。年馑这一年,枣子刚长到能塞鼻子的时候,距离成熟尚早,村子里挨饿的大人、小孩就来打枣子。一下子枣园里挤满了人,打的打,拾的拾,阻拦不住。伯父索性不管,也算是饥馑的年月做的一点好事吧。就这样枣子未成熟就被打光或生吃或蒸着吃了。剩下一棵最高的老枣树,在顶端还有几颗枣子,因为竿子够不着,石头打不着,成为仅存的硕果,仍在树上挂着,到秋季这几个枣子已经红了。因为摘这几个枣子竟闹出了人命。

在我们郝邢村的西南方约五六里,有个村子叫沟白村,有姓白的兄弟俩来我们村看他们的舅父郝如茂,大的叫白鹿,小的叫白狗。听人说,他们的祖父白玉道,是清朝时陕西有名的大翰林,当过布政司,是位很廉洁的官,受人尊敬,他死时神道碑就排了好几里。因为年馑,他的后代挨饿,就将墓揭了,把墓中的珠宝和神道碑卖了。白鹿与我同庚,是那次20多个学校讲演比赛的伙伴,又因他舅父与我同村,他来我村时常找我,结为好友。他兄弟俩挨饿,就来投奔舅家,被舅父赶出门外。兄弟俩哭着走着,正好在枣园碰上我,向我讨吃的,忽然看见那棵最高枣树上挂着枣子。白狗灵巧,善爬树,白鹿助他爬上了这棵枣树,爬到树顶,高兴得把住一树枝,像猴一样倒挂在树上。他摘了两个枣,放在嘴里吃了,然后给他哥扔了两个,又给我扔了两个,我俩都拾起吃了,下边摘完,又去摘最高最红最大的几个枣,摘后揣在衣兜里。白鹿看见了,仰头大声呵责他,说他不应该揣起来,要他把枣扔下来,他就又扔了几个。白鹿不满足,说兜里还有,白狗说确实没有了。白鹿叫他下来搜衣兜。这时确实只剩一个枣了,白狗下到最低的树杈,白鹿抓住白狗向下拉,逼得白狗将那个枣含在嘴里。下来后,白鹿掐住白狗的脖子,还叫白狗把枣吐出来。起初白狗还“啊,啊……”地挣扎,最后不出声了,人被掐死了,枣还在喉里。做哥哥的这才从饥饿的疯狂中清醒过来,哇的一声趴在弟弟的尸体上大哭起来了。我看到此景也吓哭了。赶快到白鹿的舅父郝如茂家报告。郝如茂反咬一口:“白狗死在你的枣园,是你害死了我外甥。”他不肯收尸,以给我栽赃。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由于年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那么异常,哥哥掐死弟弟,舅父不认外甥,并借机嫁祸于人。饥饿怎么把人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我们家族中有个我叫八叔的,他的女儿名叫惠姐。没有分家时是一家人,这位贤惠的姐姐与我已故的亲姐同庚。在我年幼时,她最疼爱我。她已出嫁,因婆家贫寒,生活难以维持,就回到娘家。适逢年馑,我八叔人口多,已把田地卖光,仍不能养活全家,就卖儿女,把惠姐卖到南山,南山就是商洛地区。陕西的气候,关中与商洛常常是相反的,关中遭到旱灾无收,商洛倒会是好收成,所以民谚说:“旱了秦川,富了南山。”八叔为了全家活命,忍痛把女儿惠姐卖到远离家乡的南山。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要上地干活,看见八叔、八妈、惠姐一行走来。惠姐看见我,一把拉住我的手,抽泣着说:“永娃子,快去给伯说一声,不要把我卖到南山去呀!”她知道伯父手中有粮有钱,是让我向伯父讲,伸手救救她,说后放声大哭。我说:“等等,等等,我回去给咱伯说,你不能去南山!”我跑回家见了伯父,向伯父说了。真是个心狠的伯父,听后把我大骂了一顿后,冷冰冰地说:“这个时候谁还能顾谁吗?”并叫我把门关了,不要去管。我又去央求母亲,母亲听到惠姐被卖,凄然泣下,但她不当家,仅有的首饰已变卖了。母亲说:“惠姐也真是太可怜了。”说着从头上卸下银簪子交给我,让我快给惠姐送去。我出门一看,伯父站在城门口,八叔、惠姐已走了,我跑步赶了一阵子才赶上他们,把银簪子交给了惠姐,二人相抱痛哭一场。我恨这心狠的伯父,本是一家人,一分家连亲人都不认了。惠姐一路涕泣向南山走去,我站在那里望着,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懒洋洋地回家了。

饥饿一天更甚一天地逼迫着我,栎阳华洋义账会开的舍饭关了门。祖母、母亲饿得枯瘦如柴,二哥跑去找父亲。而作为家长的伯父,仍实行他那套不顾家人饥饿,把积攒的钱以廉价买了100多亩地。亲戚朋友比我们更苦,谁也顾不上谁,谁也不帮谁。一幕幕悲惨情景在我眼前出现,我的脑海泛出许多问题。人性究竟是什么?孟子和荀子,两位老夫子谁是对的?我真想效法屈原,也要写一篇新的《天问》,向苍天叩问许多新问题。荒年里我遇到的一切,使我这已撕破的心,又增加了许多新的裂痕。饥饿驱使人争着吞噬牛粪,饥饿使亲弟兄为争一颗枣而掐死人,饥饿使人卖儿鬻女,也可使人视亲人为路人……恻隐之心何在,仁义孝悌何存?我失去了平静,也失去了精神平衡,这许多问题在我的脑海不断地盘旋着。

官逼民反。1911年推翻了清朝政府反正以来的陕西人民,受尽军阀的残酷统治,苛捐杂税压得人民喘不过气来,被迫驱走一个个军阀,可是驱走一个旧军阀,又来一个新军阀,驱走刘镇华,来了冯玉祥。1927年,继蒋介石叛变革命后,冯玉祥跟随蒋介石叛变革命,他的部下宋哲元成为新军阀统治陕西,变本加厉地实行白色恐怖,镇压革命,镇压人民,加上1928年陕西遭受大旱无收,逼得人民走投无路。于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继渭华起义之后,先后爆发了旬邑、礼泉、三原、澄城等县农民起义,提出“抗捐抗粮”、“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以及“打倒冯玉祥,三年不纳粮”等口号。各地抗捐抗粮的斗争此起彼伏。在栎阳,我的堂兄郝兢生组织一批人,起来造反,当了“土匪”,当时把他们这伙人称“刀客”。

郝兢生是我大伯父郝隆光的二儿子,在我们这一辈排行为二,我叫他二哥。他随父亲从武,早年在国民军里当了团长。到了年馑时他从部队回家闲住,就组织了一批人劫富济贫,与官府和军阀作对。开始他们只有几支短枪,大部分人手持大刀、长矛。一天,冯玉祥部队路过栎阳,正在新寺打尖(即行进中途休息吃点东西),郝兢生组织他们这帮人冲了上去,把打尖部队的枪、子弹夺了,成了一股临潼官府闻之丧胆的“土匪”。记得就在饿死人的年馑,临潼县长不顾百姓的死活,派了差官下乡催粮。这些差官仗势欺人,横行霸道,他们挨家挨户只要搜出粮食就装走,把我家的五斗麦子抢走了,还要打骂,老百姓恨之入骨。我二哥郝兢生一伙就决定除掉这些胡作非为的差官。过了几天他们又来要捐税了,我二哥一伙就把差官杀了,把尸首挂在大槐树上,老百姓看见高兴,说差官“上了断头台”。临潼县闻讯派部队剿了几回,剿不下去。从此以后,县上差官再不敢到渭北栎阳地区来。堂兄他们常常变换衣服在栎阳一带出没。有一天,我和八弟去地里采野菜,看见我二哥头戴大草帽,身穿一件白色对襟褂子,腰上别着枪,匆匆忙忙走来。他到我跟前,啥话没说,掏出一个锅盔,掰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给八弟。给我锅盔时,悄悄说后边有人追他,说罢就走了。那锅盔是白面的,我已好长时间未吃过了。我把这事告诉了祖母,祖母听了,悄悄告诉我说堂兄当了“土匪”。这时,我的脑子里也产生过上山为王当“土匪”的念头。

我上初小和高小,就已经陆续看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类小说,也听到人们说“土匪”,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土匪”并不是什么坏人。他们反对贪官污吏,反对卖国贼,也反对叛变革命的新军阀,可以把如狼似虎的差官送上“断头台”,这不正是《水浒传》中所说的绿林好汉吗?何况这里面竟还有我二哥!从此,我不但不怕土匪,反而羡慕起土匪了。就在这年的冬天下雪之后,在《三国演义》的桃园三结义和绿林英雄豪杰都是在贫困中起来的思想诱导下,我背着伯父和家人,与大留村刘旭初和邢村的邢元兴、邢元福,约定在邢元兴家歃血结盟。这天晚上有月亮,但地上铺着厚厚的雪,我穿着棉鞋踏着雪来到邢元兴家。我、刘旭初、邢元兴、邢元福一起商量,大家推我写结盟的誓言。我说今天夜里有月光,我们结盟,就命为“月夜踏雪,访友结盟”,大家都说好。接着我又说,三国有个桃园三结义,美名流传至今,我们打破三国的三结义,搞个“四结义”。大家都赞成,报了生辰,我为大哥,刘旭初为二哥,邢元兴为老三,邢元福为老四。接着由我起草结盟誓言。到了这天晚上星星出全时,我们四人在邢家结盟了。邢氏兄弟的母亲是位深明大义之人,对我们结拜十分赞成,立刻为我们宰了一只雄鸡。我们将鸡血滴在酒里,一齐喝下去,开始举行结盟仪式。虽然我们是十几岁的少年,但对结盟却是非常严肃的。我们各上了一炷香,磕了头,模仿着桃园三结义,在香烟缭绕中,一齐跪在那里,各自报了姓名、生辰,一起念誓言:不愿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誓以此生,共同打倒列强,打倒贪官污吏,劫富济贫,拯华夏于国难,救万民于水火!……举行过仪式,四人密谋,要上北山去。关中人把陕北叫北山,那时虽不知道刘志丹就是共产党,但已知道北山闹江山,打土豪劣绅。我们上北山,自己占山为王,也去闯江山。于是我们约好跑的时间,但几次被家人发现未能走成。最后一次,我拿父亲用的一把匕首,刘旭初拿了个矛头,邢氏两兄弟各拿砍刀,这就是武器。我穿了关中人叫“遏冷袋”(即没有大襟的棉衣,有大襟的叫棉袍,没有大襟的叫遏冷袋),没有棉裤,穿了双破棉鞋,他们三人也只是穿着随身衣服,就这样四个十多岁的孩子就要到陕北去“拉杆子”闯江山。我们偷跑了,走了十几里,到了我姑妈的村子。姑妈看见我们四个孩子行动蹊跷,疑窦顿生。小孩家怎能经得住三盘两问,露出了馅儿来,结果被“押解”回家。伯父严厉训诫一番,并把我交给祖母日夜监护,从此不得擅自离开家门了。

我的出走,把家里人骇坏了。见我回来,祖母死命地拉着我不丢,妈妈在旁痛苦抽泣,伯父在旁拼命抽着水烟。从此,我们家的麸皮野菜汤中的麸皮增加了一些,濒于死亡线上的生命保住了。

年馑时,我家的长工已辞退了,只留下两位表兄,一个叫惠永禄,一个叫苏凯,我失学在家,伯父将我按长工对待了。每天吃两顿麦糁野菜汤,我伯父在鸡叫二遍时,就把我们叫起来,到地里去打胡基。或者把地里的秫黍根挖出来,把根上的土打掉。到吃早饭时,我和表兄将秫黍根装在笼里抬回去作柴烧。本来我家烧煤,因年馑,煤已买不起了。干到吃饭时,我已饿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和表兄抬着秫黍根,我让表兄走前边我在后,把书放在担子上,边走边看。伯父看见了,很生气,嫌我懒,打我,骂我是懒龙。家里人也说我,你只知道念书,念书能当饭吃吗?我不管他们说,一有空,就到我家的藏书房去看书。这个时候,家里人厌恶我,我在家里的地位变了。

我伯父强迫我们在田里敲打那已经干透了的土块,不但我这个少年不理解,家里人不理解,就是当地有经验的农民,看见我们这些饿得皮包骨头的面黄肌瘦人,有气无力地打这毫无效果的土块,也都觉得十分奇怪可笑。我伯父不听大家劝告,仍然坚持叫继续干下去。他不给我们讲为什么要这样干,只是一再强调说:“工没有白费的,以后你就会知道的。”我家的口粮已不多了,却有三石麦种子,伯父下了死令,就是把人饿死,也不能动一粒种子。以后,我父亲兑来200块现元,也不让动,用钱买了100多亩地。到了秋天,天还未下雨,他狠心把三石(约1000斤)小麦种子,播种在完全干透的土里,8月直到10月前后,麦子还是原封未动地躺在土里。我们都埋怨他,他反而说,这是他将来要发家致富的起点。到了11月以后连下几场大雪,这是历史上没有过的大雪。在大雪覆盖的田地,经消雪的浸润渗入地里,开春了,麦种竟出了黄嫩芽。

1930年,这年春天雪消融了,也开始下雨了。但饥荒的程度则达到了最严重最困难的阶段。我们每天主要依赖槐花和蔓菁充饥,勉强度过了春荒。到了夏初,原来干种的25亩大麦,一下子丰收了,大约收了60多石。我们残忍的伯父,露出了笑脸,变得“善良仁慈”起来了,不但让我们放开肚子吃饱,而且还把这些作为青黄不接救命的大麦,广泛地借给乡里亲朋友邻,说不要什么报酬,只是要小麦收后,借一斗大麦还一斗小麦。这实际上是把几十石价低的大麦换成价高的小麦。那时我也认为这是一件仁慈的好事,是合情合理的。接着又丰收了100多石的小麦,伯父利用小麦的高价,还清了向高陵商号的借债,又买了牲口,雇了长工,开办了油坊、粉坊,我伯父梦寐以求的土财东又恢复起来了。

我伯父这个人有自己一套理论,房屋是浮财,土地是根本。房拆了可盖新的,而把地卖了就是挖了根。他说:“有人始有土,有土始有财,有财始有用,有用适用足。”所以当我家生活很困难的时候,他决定把后楼拆掉,把木料劈成木柴,拉到60里外的三原去卖。年馑木料无人要,一根椽子才卖到5角钱。而一根椽劈成木柴则能卖到1.5元。伯父让我表兄苏凯拴一套牛车装上柴,祖母和母亲让我跟车去三原卖柴。吩咐到三原不要住店,晚上赶回来。我和表兄赶车到三原后,把木柴卸下。因为在家只喝麦糁野菜汤,到三原60里路,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响,就先向店里借钱买吃的。我们放开肚子,像锅盖那样的大锅盔,我就吃了一个,表兄吃了两个,我们不敢吃面条,只向饭馆要碗面汤喝。我们把柴卖了,共得15元现洋,赶快向回赶,走到距离我家约20里的地方,遇上了“土匪”,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1928年和1929年,是历史上罕见的大旱,三料无收,寸草不生,由栎阳到高陵15里路上原有好多村庄,现在一家人也没有了,只见村子的房屋变成断垣缺壁,破烂不堪。由栎阳至三原60里,除了山东客住的村子还有几家人外,大部村庄也无人了。这时“土匪”遍野,拦路抢劫。我和表兄卖完柴从三原赶着牛车返回,走不多远天就黑了,我和表兄坐在车上,牛拉着车摸着黑地走着,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牛车走到距离我家约20里的地方,已经夜深了,突然窜出两人,一个手拿折腰枪,另一个拿个布包的家伙,虽然个子很高,但也饿得皮包骨头。他们拦住我们的车要“买路钱”。我表哥苏凯住在我家多年,有些武功。他就下车对来人说:“我们到三原卖柴,这是一家十几口人的活命钱,怎能给你。”我在车上趴着未动,因为这时我已结盟想当“土匪”,也有点胆量,遇上“土匪”不觉害怕。我说:“咱们是一步邻近的,你们有困难,可以拿一点,给我们留点,不能把我们赶到绝路斩尽杀绝吧?”我这样说后,他们把我看了一下,问我是哪儿人?我回答是郝邢村姓郝,我一说郝邢村的郝家,是因为二哥郝兢生名气还是什么,他们不要了,说声好,好,你们走吧!我说给他两块大洋,他收下,放我们走了。回到家已经半夜了,祖母、伯父、母亲等在家等我们。他们夸奖我机智,只失两元、保住了13元。1930年秋,在我去上海之前的一天,表兄早上起来开城门,倒进了一个麦装子,把表兄吓了一跳。我们都赶来看,打开装子里面有一字条:“某年某月某日借洋2元,今还麦五斗,收……”我们想起卖柴被劫之事,劫路的哪里是土匪,而是特大的年馑被逼无奈的饥民。拆房卖柴得了些钱,家里吃的麦糁子粥比以前稍微稠些了。

前面叙述了没有当成土匪,却在年馑的一个偶然的机缘里,我当了道士的徒弟。给道士当徒弟,倒不是去当小道士,而是拜一位名医为师学中医。这一机缘虽是个偶然,但我学中医却不是偶然的。

从学童时期起,我就非常敬佩宋朝的范仲淹,因我母亲姓范,这又使我对这姓范的历史名人更增加了一层亲切之感。对范仲淹,我敬佩有三:其一,他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他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二,他刻苦勤学,划粥而食,一次只吃四分之一粥,只吃一节咸菜。其三,他说:“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我向他学习,以他为榜样,也要学中医。1926年,军阀刘镇华的镇嵩军围困西安,我们全家避居耀县。耀县南郊有个药王山,山上有药王庙,供奉的就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医学家和中药学家孙思邈。我母亲挂念在西安守城的父亲,要我们到药王庙给药王磕头、求签,保佑父亲平安。药王山上有许多石碑,记载了孙思邈的著作和民间验方。这时我已读过古文,能读懂碑文,我趁失学,挖菜、拾柴和随大人来药王山之机,就看碑文,记药方,凭着记忆力,记了很多药方。以后我们回栎阳,家里人或亲友有个小病,我就开个药王山石碑上的方子,他们吃药后果然有效。他们这时忘了过去说我奸说我懒了,还啧啧称赞:“永娃的鬼门道真多,真是胡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过去说我懒也罢,现在称赞我也罢,我倒不大在乎。重要的是,学了些验方还灵验,能把病治好,这使我信心倍增,学医有了兴趣。30多年以后,在那曲折的年代和艰险的环境,我进一步钻研起中医理论,并且也实现“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的志愿,正式门诊给人看病了。应该说,我的学医是在12岁时上药王山读碑文开始的。

大灾之后,必有瘟疫。1928年1929年,天遭罕见大旱,死人甚多,环境卫生很糟,活着的人也饿得干瘦如柴,抗病能力大大下降,传染病霍乱流行。当时按霍乱外文译音叫“虎列拉”。老百姓说,这种病传染得快,上吐下泻,得病死得快,常有一家人死绝,一个村子死得无人抬尸,就如老虎下山拉人一样,所以才有这个吓人的名字“虎列拉”。霍乱流行时,人人自危,父母妻子不能相顾,无人收尸,被豺狼成群所吃,凄惨得很,也吓人得很。这么严重的瘟疫,唯独我们住的这个城堡内没有传染上。我们家那时不知是从书上还是从哪里传来一种办法:在城门上用石灰写上“耕读传家”几个大字,并在每家大门上用石灰写上“姜太公在此,万无禁忌”,画上神符,然后把石灰从门道上直撒到拱道、院内,到裕德堂。当时说这可起“避邪”作用。“避邪”也对,这“邪”就是“霍乱弧菌”,石灰起了消毒的作用。后来我一查药王山的碑文,孙思邈的《千金方》上面就有此方。

正当霍乱大肆流行的时候,有一天,一位游方道人来到我们村,他身躯修伟,银须飘然,面目慈善,目光炯炯,身着道袍,手持道铲,背一个褡裢。褡裢内装着化缘的食品和两部医书,一部是《甲乙经》,也就是《黄帝内经》的第四部分,专讲针灸穴位的;另一部是清朝乾隆皇帝御批由太医院修纂的《医宗金鉴》,主要内容是对《伤寒论》的实践总结,在中医学中也是很有价值的名著。这位道人打扮的人实际上是位名中医,来自山东,医术精湛,特别擅长针灸。正当瘟疫流行之际,他沿途行医来到栎阳。他来我村找地方借宿,我伯父让他住在原先我上私塾的书房里。他住在我们家,不吃我们家的饭,只吃他所带的干粮。我猜想,这可能是他不愿叨扰主人,或者是他在病区防止传染讲究卫生之道吧。书房有一面炕,他就睡在那里。伯父吩咐让我伺候他。这时正是我上山为“匪”之志未能如愿,寂寞无聊时,家里来的这位颇有点神秘意味的道人是一位名医,使我极为兴奋。在年馑失学之时,送上门的老师,我要拜他为师,向他学习梦寐以求的中医学。向这位名医学医是从给他背褡裢开始。每日早晨早早起来,洗漱毕,吃点干粮,然后出门行医,我给背着褡裢同行,我亲眼目睹了他治霍乱的奇特办法:

首先要给病人放血。只见他用一根三棱针扎腿放血,放的血都是黑色的,然后改用很细的银针扎病人十个指头。就地挖一个一尺多深人可以躺下去的坑,挖好的坑里撒一层食盐,用水桶从井里打水,不让桶底触地面,人用手接住桶底,把这种名叫清挎凉水倒进坑里。连倒三四桶清挎凉水,用棍子搅拌水,直到搅得起了白泡沫时,把病人放到水里泡。因为霍乱上吐下泻,很快使人脱水,用盐水一泡,病人就不吐,不渴了。让病人在盐水里躺半个小时,人就可以起来了。然后他就叮嘱病人,如果口干想喝水,就喝盐开水。常常病人来时,是用门板抬来的,经过扎针盐水泡,半个小时后,病人自己就可站起来向先生道谢,走着回去。他治了许多霍乱病人,都痊愈了。这样严重的传染病,没有什么特殊药,没有什么西医的现代方法,能有如此特效。20世纪40年代我在延安时,写一篇短文,介绍这种治霍乱的方法,被当时的《解放日报》刊登了。那时边区缺医少药,据说有的群众试用,确实有效。

我亲眼看到这位名医治病有如此奇效,从内心对他敬佩,也产生了如饥似渴地向他求医的念头。他外出不论走多远治病,我都背褡裢跟着不辞劳苦。晚上回来,我从油瓮里挖些油羹子,加上一根棉线放在灯碗里,端到书房里给这位医生点灯。灯点后,他就正襟危坐,读他带的医书。这位道士打扮的医生,白天外出治病,晚上回来还要看《医宗金鉴》,孜孜不倦。我不好打搅他,直接向他提出:“教我医学吧!”我坐在他旁边,《医宗金鉴》线装本有四册,他打开看第四册,别的放在一旁。我就抽出第一册,从头开始读,这时我的四书五经以及其他古文都已背熟,这样的古文根底,对《医宗金鉴》不仅字能认得,可以读下去,而且基本上可以理解书的内容,读着读着,我的思想很集中,读出了声。

这位先生停止看书,抬起头看着我读《医宗金鉴》,就问:“你几岁了?”

“14岁了。”我回答说。

“这部书你也能看懂?”先生以怀疑的目光望着我。

“能看懂。”我点点头说。

他很诧异。从我手中要过去这第一册,翻到前面的乾隆皇帝“御批”指着说:“你从头念一遍。”

我接过书念一段停下。我念时他闭着眼仔细地听,我停下,他睁开眼说:“往下念。”

我又念了一段,他说:“再往下念。”

我把御批全部念完了。

他很和蔼地问道:“意思能懂吗?”

我点头说懂得。

他说:“你讲讲看。”

我讲了这篇御批,我还向他说我在药王山读了孙思邈的碑文和记了许多验方,我又给他背了一段碑文。

他站起来,看了我好一会,用手抚着我的头顶,称赞说:“你小小年纪,却这么聪明啊!以前有些秀才还读不懂这本书哩!”

接着,他背了双手,在书房内缓缓踱着步子,良久,停留在窗前,一手捋着胡须,凝视着窗外凄寂的夜空,又回过头来,问道:“你愿意学中医?”道人打扮的医生那慈祥而庄严的神情感染着我,我忘了答话,只是静静地频频点头。

老人微笑,说:“好,我教你!”

从这一天起,我学医终于有了老师了。从此以后,每天外出行医晚上回来,道人医生除了自己看医书从不间断外,就开始给我讲《医宗金鉴》。给我讲脉理和诊脉方法,还教我一些汤头,他把汤头编成歌诀让我背诵。当然对中医古籍上的东西,有不少是我当时不能学懂的,他就耐心地给我讲解,深入浅出,直到我学懂。现在回忆我跟这位道人医生学医,别的内容经过自己揣摩和他反复讲解,是比较好懂的,只有阴阳五行之类,按我的年龄、农村的环境和那时所能达到的科学知识水平,还是不大懂的。

乡下就寝较早,偌大的一个院落入夜之后,常常只剩下书房一隅还有灯光。遭灾之年,农村凋敝,人烟寥落。夜静时,横空寂寥,一灯如豆,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呜咽似的犬吠。此情此景,若在多愁善感的人看来颇为悲凉。不过,书房内一老一少,各自浸透于医书,虽不致超然物外,倒也能专心致志,忘却一切。这位道人医生仍不吃我家的饭,也不喝我家的茶。他自己带有茶叶,用小炉子自己烹茶。读倦了,他饮一杯,有时给我斟一杯,师徒二人就着张已经破旧的小桌,对饮小憩。他说书,深入浅出,明了易解,而又联系实际,秉诸家之所长,加上他行医之经验,兼及各类病例,使我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听起来兴致盎然,如同随他遍历远在千里外病家的疾苦,又遨游于古代世界,亲聆上下几千年间名医的教诲。听他讲医,我越听越不疲倦,而且浮想联翩。他本来魁伟,万籁俱寂之中,身躯照映在窗框上,越发显得高大,被飘忽的灯焰带动着,那影子栩栩如生。我凝视着他,不禁想着:古时候药王孙思邈就是这个样子吧!张仲景、华佗、孙思邈、李时珍等历代杰出医学家俱往矣,而这位道人活着,医学活着,一代一代相传,生存于民间,又造福于民间。此时此刻,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范仲淹的名言,“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我立志像范仲淹那样以天下为己任,如果不能如愿我必须当一名医生,济世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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