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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宴会结束时,天上下着小雨。送走客人,樊田夫和林夕梦步行回到公司。走进办公室,林夕刚伸手要去开灯,被樊田夫一把按住手。黑暗里,他抱住林夕梦,急促地说:“快点儿,急死我了!”

  自从公司搬迁到这栋小层楼房,在林夕梦意念里,一直渴望躺在这新铺的地毯上,与樊田夫长久地疯狂地做爱一次,以示纪念,因为这是一间仅仅属于樊田夫和她的房间。楼房设计时,樊田夫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令她遗憾的是,他们第一次在这里做爱,并非躺下,而是站着;并未疯狂,而是草就;并没长久,而是短暂。她心里明白,樊田夫一定有让她意外惊喜的消息要告诉她。为快告诉她这个秘密,樊田夫草草做爱;为早听到这个秘密,她也迁就了这种做爱方式。

  樊田夫拉亮灯,坐到办公桌前,让林夕梦坐到他对面,以示重大。他喘息了口气,郑重宣布:

  “从下星期一开始,我这位同学马正岩就正式来咱这里上班。”

  林夕梦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一定是耳朵出了问题……从下星期一开始,我这位同学马正岩就正式来咱这里上班……从下星期一开始,我这位同学……没有。没有。樊田夫说,从下星期一开始,他这位同学马正岩就正式来这里上班!

  当她完全肯定耳朵没有出问题时,怔呆在那里。一股凉气从她头顶透到脚底。她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顶军帽上。军帽放在桌面上。直到她把视线转移,盯在樊田夫那张兴奋的脸上,她才有了思想。她用同样郑重的口气,分明地宣布:“从下星期一开始,林夕梦正式不来这里上班。”

  说毕,她起身离去。

  樊田夫意还没退尽就已经目瞪口呆。

  林夕梦回到办公室,借着窗外街灯的光亮,打开所有抽屉,开始收拾东西。

  樊田夫跟随而来。他阻拦她,说:“夕梦!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她甩开他的手,继续翻着抽屉整理东西。樊田夫强硬地抓住她的衣服前襟,把她从椅子里提起来。林夕梦奋力挣脱,抬脚将一只纸篓踹翻在地。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击晕了,浑身无力,趴在桌子上,好久没有抬起头来。稍微缓和一下力气,她便开始继续收拾。

  樊田夫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收拾。她收拾完毕,提上两个包就往外走,樊田夫上前把她连人带包,如同抓小鸡一般抓起来,摔到墙角那圈沙发上。待她爬起来坐稳,刚要起身,又被樊田夫顺势抓住。他压低嗓音:“夕梦!你不能这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

  林夕梦知道一时无法脱身,可怒火已把她整个人给燃烧了。她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抓起茶几上一个盛满凉水的陶瓷茶杯,一仰脖子倒进嘴里去,然后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茶杯粉碎立刻不见一点踪影。

  “夕梦!我是为了我们的事业!为了我们的明天!”

  “明天?!谁和你的明天?我们的明天?!与你这样的男人有明天?可笑!”

  “夕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请你告诉我。如果你为此而离开我,我会冤死的!”

  “为什么?如果你愚蠢到还要我解释为什么的话,那我就应该在这之前离去。”

  “夕梦!你听我解释!”

  “不要向我解释!”

  林夕梦吼完扯身又要走,又被樊田夫抓牢了。

  “夕梦!你不能走!我可以得罪我这位同学,但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走。我是为了我们的事业,我们的明天,才这样不择手段抓人才的。”

  “请听明白!不要再说‘我们’!我们没有明天!”

  “夕梦!你就这样绝情?”

  “情?!我没有情!”

  “夕梦,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离开我,我从此就毁灭了。”

  “毁灭?!很好!像你这种男人毁灭也不足惜。”

  “夕梦……”

  “田夫,我看错了你,我高估了你,我实实在在高估了你。现在,我看你的时候,仿佛从山顶向山下看……”她盯着樊田夫的眼睛,两双眼睛之间距离仅有几厘米,她极端地恶毒地贬低他、侮辱他,直到他体无完肤。“你知道吗?在那一瞬间,失望从我头顶一直透到脚底,就在那一瞬间,我已决定离开这里。”

  她拿起包,又被樊田夫抓牢。

  “夕梦,”他跪下来哀求,“你不能离开我!”

  “除非你就地杀死我,否则我不会在这里。”

  “夕梦,原谅我!你听我解释完行吗?”

  “不必了,田夫,请你明智一点,不要阻拦我,已经十点了,我必须离开这里。明天我来办理交接。”

  樊田夫放开手,林夕梦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林夕梦没有去办理交接。她病了,腹痛,便血,鲜红的血不停地滴落。她怀疑肺脏破碎或是肠子断裂。樊田夫一连来三次电话,都被她听清是樊田夫后而挂断。她无法从愤怒状态中解脱出来。第三天,她才稍稍安静下来,猜想樊田夫一定已与马正岩摊牌,最起码告诉马正岩暂缓报到。樊田夫可以为此找出上百个理由。有这样一层心理基础,她的愤怒才逐渐平缓下来。然而,另一种东西却渐渐膨胀起来:思念。

  思念的痛苦,开始折磨她。一种残酷的折磨。仿佛她所有神经都死死地系在樊田夫那里,只要樊田夫身体任何部位稍一动,便就牵痛她的神经。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今生此世永远也无法离开这个男人。她的根已深深地扎入樊田夫那块肥沃的土地。她从这块土地中汲取的养分滋养了她的心灵,让她成长得越来越顶天立地。离开他,就意味着将一株千年的古树从地里连根拔出。

  思念的痛苦分分秒秒地折磨着她。这是一种生命的几乎熬不过去的苦痛。这使她甚至分明地想到自杀。她终于抓起电话,听到樊田夫那被痛苦扭曲了的哀求声“夕梦!”时,她失声哭了起来:“田夫,我要你过来。”

  樊田夫在听到林夕梦那一声召唤时,像一个接到了冲锋命令的士兵一般,神速地赶了过来。卓其上班去了,小小的房间里只有林夕梦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床上,樊田夫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手,短短两天时间,他似乎苍老许多,他握住她的手,慰抚着她。

  “夕梦,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我给你带来的伤害。”

  一看到樊田夫,仿佛一位疼痛难忍的病人,被注射上强烈的镇痛剂,突然间发生效力,几分钟前还在思念的痛苦中煎熬的林夕梦,在看到樊田夫那一瞬间,痛苦随即化成了水中泡影,消逝了。

  他们相互凝视着,似乎灾难已离他们而去。

  林夕梦安安静静地躺着,安安静静地听他诉说让马正岩来公司的详细经过。马正岩考大学时因眼有疾遇到挫折,他是怎样向那位大学校长下跪不起来;马正岩婚姻又是怎样的艰难,被岳丈岳母驱逐出门;社会上人们对他抱有怎样的歧视、误解和偏见;马正岩对他樊田夫发生怎样的誓言,说将来有一天,一旦他樊田夫的事业干砸锅,如果他樊田夫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是他马正岩。他被马正岩的经历和誓言所打动,一念之间,决定让他来公司,并为此而兴奋几天。

  “夕梦,人不可貌相。凡有怪相的人必有奇才。马正岩相貌不佳,我也知道。但他对财务很内行,谈起来很有一套;他对工商、税务也很熟,有许多东西他知道怎样偷税漏税;还有银行,他对银行也很熟,能直接贷到款;再就法院,他对打官司讨款也很有一套。我认为你听后会同我一样兴奋、激动,分享我这一决定的里程碑意义所带来的快乐,没想到结果却是天地之差。”

  林夕梦安安静静地听完,平静地问:“说完了?”

  “夕梦,我……”

  “你可以走了。”

  樊田夫听到逐客令,不得不站起来。他整整衣襟,无奈地走了。

  林夕梦为樊田夫的幼稚所无奈,他曾经对马正岩的印象并不佳,却在一瞬之间被马正岩的经历所感动,改变自己的感觉,然后作出一个错误决定,幸好——在林夕梦的猜想里……还没有形成事实。然而,是否没有形成事实,樊田夫并没有告诉她。她更没有勇气问。直到下午三点,她拨通公司电话,电话里传来樊明夫的声音,她问:“你哥呢?”

  “今天下午同马经理一起巡视工地去了。”

  “马经理?哪个马经理?”她一时没弄明白。

  “怎么?林经理,您还不知道?就是这些日子常来咱公司的那位马正岩,斜眼的。今天早晨我哥开会宣布马正岩为经理助理,对内负责公司财务管理,对外……”

  林夕梦如雷轰顶。电话还没放下,她已失声痛哭。她知道自己已阻止无效。她这才明白樊田夫说“我给你带来的伤害”这句话的含义。樊田夫!残忍的樊田夫终于向她的心戳下了第一把利刃。

  “林经理,是怎么回事?”樊明夫莫名地问。

  “明夫,我已决定不去公司上班了。”

  “什么?”樊明夫大吃一惊,“我不懂,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明夫,这样吧,等你哥从工地回来你给我电话,我去办理交接。”

  “林经理……”

  “明夫,马正岩来了,我走。”

  “我坚决不答应!我一百个不答应!”

  “我已决定了。”

  “不!林经理,你走我也走!只要你不在这里,我也不在这里!只有你在这里,我心里才踏实。”

  林夕梦挂断电话。她趴在床上,放声恸哭。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让马正岩代表樊田夫形象出现在人们眼前这个事实。晚六点钟,焦虑不安的樊明夫打来电话,告诉林夕梦说樊田夫从工地回来了。林夕梦接到电话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骑自行车去公司。躺了两天两夜,她感到浑身空荡荡的。樊明夫在公司门口等她,他接过她的自行车。她推开经理室门走进去。樊田夫在里面,倒背双手,来回走动。他已经在办公室沙发里睡了两个晚上,刚刚放下卓其的电话,卓其又打来电话说:“林夕梦已经去了。看来这次她是真想撂挑子了。不过,你也太过分了。既然让她当副经理,公司进人最起码应该同她提前打个招呼,以示对她尊重。现在,既然已经这样子,也没有法子。能不能留住她,就全凭你樊田夫武艺。”他对卓其表示感激后放下电话。

  林夕梦脱掉大衣,把它扔在一边。她去为自己倒满一杯水,在圈椅上坐下去。樊田夫拿来一个小凳,在她眼前坐下来,望着她。林夕梦不停地喝水,樊田夫就不停地为她添水。直到喝足了,她这才开口:“很抱歉,上午让你跑一趟腿去我那里。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马正岩已来报到上班,更不知道你已宣布他为经理助理,所以,我非常抱歉。现在,我来办理一下交接。”她抬手腕看一下手表,又补充道,“我大约需要在这里半个小时。”说完,她向樊田夫点头。

  樊田夫牢牢地盯着她。她把写好的交接工程及杂事,一共三张白纸黑字,双手递到他面前。樊田夫盯着她,不动。她站起来,把它放到桌面上,还有钥匙及其他一些材料,一并放到桌面上。她坐回原处。

  沉默。僵持。

  “夕梦,你能不能让我谈谈?”他揉着她的手背。

  “谢谢。不必了。”

  樊田夫站起来。他后退两步,站到桌旁,向她伸手:

  “夕梦,你过来。”

  林夕梦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是怕有人从玻璃门看进来才站到那里,他是要用拥抱亲吻来稍微温慰一下她,哪怕一点点。

  “怎么?还有最后的晚餐?”她又看一下时间,然后紧盯着他,恶毒地挖苦道,“按通常来说,十分钟做爱恐怕不够吧?”

  樊田夫气结了。

  她还是点头致意。“你还是用这点时间看看我列的交接内容,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为你免费咨询。”

  樊田夫气急败坏,喘着粗气,在屋内来回走动。他的胸部像有一个风箱,把肺吹得“呼哧呼哧”地响,声音太大,她听得一清二楚。

  “我是交了,接不接是你的事。我走了。”

  她继续点头致意并站起身。

  “好吧,你可以走。”樊田夫开口了,“但是,我还是要说几句话。”

  他稍微理顺肺气,骨子里的绝望已使他脸形全变了。他努力平息着绝望所带来的刺痛,说下去:

  “我一直认为,你会与我同甘共苦,携手并肩,干出一番事业。但是,我现在终于知道我想错了。我承认,我太年轻,没有经验,但是,我有抱负,我有信念,我坚信我的事业一定会成功。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有一种被震撼的感觉,感到上天创造这个女人是专为我而备的。从你来到我身边,我越来越证实那第一感觉的准确,认定你就是我事业上所渴望和需要的终身伴侣,就是我生命背后站着的那个女人。可是,现在实践证明,我们之间确实存有差距,并且,这差距太大了。我不得不承认,你不是我理想的女性。”

  樊田夫最后几句话,把她给噎住喉咙。她好长时间喘不过气来。直到她意识到这是激将法,她才缓过气来,回答道:“很好。感觉彼此相同。”

  说完,她就向外走。突然,樊田夫抓起那三张纸一瞬间撕了个粉碎,狠狠地摔进纸篓。他露出凶神恶煞般的神情,紧紧盯着她,仿佛只要她敢迈出这个门半步,他就会剥了她的皮。

  林夕梦恐惧了。她不敢迈出去。她不得不老老实实坐回原处。

  樊田夫一下子温和下来。他坐到她面前,轻柔地拿起她的手,不停地揉握。许久,他痛苦地说:“夕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了一个马正岩,你为什么要这样?”

  林夕梦见他这样,不再害怕,说:“为什么?难道你真的不明白?真的非要我说出来吗?那么,让我告诉你。在你眼睛里,马正岩是块黄金;在我眼睛里,马正岩是堆狗屎。区别就在这里。我一直找不出你看中马正岩的原因。我甚至怀疑是这样的——同一架磅秤,它能称出一千斤重量,当你放上超出一千斤的重量,它就失灵,然而,当你一斤也不放时,它同样是失灵的……”

  林夕梦越说越激动。一想到马正岩将代表樊田夫的形象出现在周围人面前,她竟又一次禁不住失声哭起来,边哭边说,全然不顾及樊田夫的感受,直到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夕梦,我现在不敢说话。”

  樊田夫失声哭起来。这是一个从来不肯轻易掉眼泪的男人。他参军离开父母家乡的那一刻,两颗硕大的泪珠盈满眼眶,一路上,这两颗泪珠把眼睛都给胀肿胀红,就是没流下来。而现在,这位坚强如钢铁般的男人竟失声哭着,泪水像两条小溪般地流淌着。她站起来,绕到他背后,擦着他的泪水,让这些泪水滋润进入她肌肤。稍微平静下来,樊田夫慰抚着她的手,万分爱怜地说:“夕梦,你为了我受到这么大的伤害。”“不!你错了,”林夕梦断然否认,“我是为我自己。”说完,她起身坐到桌前,开始找笔,准备重新列一份交接单。

  樊田夫上前抓住她的手,深情地望着她。她笑了,说:“让我留下来可以,但只有两种情况才可能。其一,你杀了我;其二,我们结婚。”他笑了,她也笑了,其一,不可能;其二,马正岩事件与他们结婚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她想了一下,说:“首先,我问你,你要我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

  “夕梦,如果你认为我留下你仅仅是我事业上的需要,你就太错了。我把你已经视为我作为一个男人今生唯一的奋斗目的。”

  “所以,你是为拥有我才让我留下的,是吧?”

  “是的。”

  “那么,我也是为拥有你才与你结婚的。”

  “夕梦,你真是个孩子。”他柔声说道。

  “我说过我追求结果,如果你不能给我个结果,我不留下来。”她沉思一下,接着说,“不过,有一个人能给我结果。”

  “谁?”樊田夫警觉起来。

  “那天来看望我的那位潘先生。你见过的。”

  “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他比你漂亮、潇洒,名牌大学毕业,仕途得意,前途无量。他爱我,只要我愿意,我们随时可以结婚,结婚时我给你发一个请帖。”

  “我给你们一个炸弹!”他恶狠狠地说。

  “你不相信是不是?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他,他随身带手机,我可以告诉他我思念他。喂,还记得上次我在白浪岛吗?那夜从宾馆打电话给你,用的就是他的手机。”樊田夫口气软下来,轻轻地问:“夕梦,那晚他去了宾馆?”

  “是啊,我们包一个房间。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告诉我,你们在一起?”

  “是啊,第二天早上八点他才离开。”

  “夕梦,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现在想给那位潘先生打电话。”

  “夕梦,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什么时候决定与那个坏蛋结婚的?”

  “我和他认识七八年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因为我在梧桐?”

  “是啊,近啊。但结婚嘛,谁先提出来我就先与谁结婚,反正我是要离婚的,在这一点上,我是先入为主。并且,我还有一打情人呢,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打电话把他们召来。”

  樊田夫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是个什么?”

  “一个妓女。”她悠然地回答。

  樊田夫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僵持。

  猝然间,樊田夫把她从座椅上掀翻在地,疯狂地撕扯开她所有衣服,疯狂地撕扯开自己衣服,疯狂地朝她重重地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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