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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在这一节里,我想说说高三的事,也就是1998年9月开始的一段日子。这段时间,廖福贵回家了,再也没有来;陈未名成了学校老大,再也没有和我说话;我没有新朋友,也没有了老朋友。

廖福贵回家,是因为他在高二下学期考试里依然没有走出倒数的行列。开学那段日子,我天天下午都会听到这句话:你怎么还不走哇,你怎么还好意思呆在学校。这句话是老周说给老廖听的,听了大约一个月后,廖福贵就回家了。或许没有回家。总之,他在电话里说,他去了广东,做建筑工人。在电话里,他笑道,他现在的力气更加大了,包我两只手也扳不倒他一只。

因为舞弊风波,陈未名与我等彻底疏离。有一回,我站在走廊上,看见楼下一群人挥舞着大刀长棒追赶一个人。依靠几个读报栏的掩护,那人成功地躲开了几次夺命砍杀。后来,政教处主任冯锡钢赶来,使他们安静。正当冯对其中一个手提自来水管的小伙呵斥,说时迟那时快,他扑将上去,将那人推倒在地,不顾冯的命令,狠狠踢踏地上的身体。

这人就是陈未名。经此一役,陈广受尊敬,成为学校历史上身材最小的老大。听说道上送他一个外号,"铁头"。因为他最常用的招式,便是抱住对手,用头撞击对方面门,直至头破血流。他的铁头功跟老周喜欢用三角板敲他的脑袋有无因果关系,不得而知。

而许青羊,他对我说,他要学习。因为他父母双亡,是由伯父带养大的。他要学习,考大学。他的伯父我见过,跟我们见过的大多数农村老人没有两样,我父亲老了大概也就是那样。

而我,我在开学第一天丢失了我的学费,我的生活费,我所有的钱。我当然不敢打电话再向妈妈要钱,更不敢向老爸要。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发书那天,不交的就领不到书。老周问我,你为什么不交学费。我如实相告。他不大相信,但还是帮我向学校申请了迟交。也许是因为我和杨晓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不去申请我也没办法。

第二节课时,我收到一个纸包。纸包上写着,请转沈生铁。打开纸包,有十块钱,还有一行字:不用客气,有钱的时候再还我。署名是陈俊。

我很感激。感激他借我钱,并用纸把钱包起来。我没有给他回纸条,但下课的时候我说,谢谢。我想和他做朋友,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2

那时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吃饭都是和许青羊一起,很不好意思叫杨晓出去。开学时见了一面,此后就只见她打电话来说,你怎么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啊。

而我和杨晓的事,不知是谁告密,还是杨晓自首,总之,在高二快结束的时候,老周告诉我,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他了。

可是他不便开除我,因为我搞的是他的千金。而且,我那时成绩开始回升,有考上大学的可能。于是从此,他天天找我谈话,要给我补数学,要将他之所学,授之于我。要将我的思想,大一统于他的思想。不幸的是,他脑子不够用,没办法搞思想控制。就拿做数学题来说吧,有时我早就看出了解法,他却要折腾半天......可我又不能直说,为了杨晓,我可以装成一个傻瓜......我不停地点头,嗯,嗯嗯嗯,懂了,明白了......有时还要扮弱智,问一两个问题来满足他......这样一个月下来,也就是暑假的时候,我完全学会了他的思路,再也不会一眼就看出解法了--我首先要把全部公式在脑海里过一遍,再挑其中可能合适的,在草稿上演习一次,最后将答案工工整整地抄在试卷空白处,绝不旁逸斜出......人们都说我卷面整洁,论证严谨,条理清晰,就像电脑做出来的。可是再也没有人来问我数学题了,因为他们觉得,问我还不如直接问老周,问老周不如直接问电脑......

一个月后,即1998年7月,我对数学已经丧失了兴趣,惟一保留了画几何图形的爱好。当老周面对难题冥思苦想,我就进入走神状态......总是看见杨晓,她躺在沙发上,朝我吐舌头,她跷起小腿,脚指头朝我扭动......书的下端顶着她的胸脯,往上,下巴仰着,脖子全部露了出来,眼睛专心对着漫画书的时候,舌头舔着嘴唇,左眼角下方约一寸处,一颗深蓝色的七星瓢虫壳上斑点那么大的小痣左右摇动。是圆形的。透过半掩的卧室红色的门,杨晓的床也是圆形的。要是我们并排躺在床上......

再把视线拉回来,跳到略显拥挤的家具上。连线,想像出各种形状的几何图案。或者用一根手指,在大腿上,在桌底下,画圆画方。发展到后来,我不用任何器具,就能把圆画成圆,把直线画成直线,把直角画成直角,把45度画成45度,把椭圆画成椭圆,把抛物线画成抛物线......比方说,有一次我给杨晓画像,随手一画,脸是倒三角形,耳朵平行四边形,鼻子等腰三角形,眼睛两个圆,嘴巴菱形,菱形里面还有一些细小的长方形,算是牙齿。杨晓说,讨厌,把我画得那么丑!我说,那你送给你爸。

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撒尿都在画图,在墙上画圈,要不就让尿液在空中形成优美的抛物线,一直落到隔板的那头。可惜因为地心吸力的缘故,我永远无法在撒尿的过程中,画一条渐近线......

有时我看着老周微秃的脑门,白色的肉,不知画一个什么图能形容他。我想,他怎么这么难看呢?他可能不是我那个可爱的杨晓的爸爸。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甚至这样证明:她姓杨,而他姓周。但我也知道,这种证法太不严密了,正如我和我爸同姓,却不一定是我爸的儿子一样,她和老周异姓也不能说明他们就不是父女。

......画了一个圆,画了两个圆。在中间点上两点。像是杨晓乳房......画很多圆,把它们遮盖......我想像,在她耳背画椭圆,用指肚,左耳顺时针,右耳也顺时针。在乳房上画抛物线,左乳房画左抛物线,右乳房画右抛物线,以乳头的连线为横轴,连线的中点为原点。在阴户上画圆形,由小至大,再慢慢缩小直径,左手36下,右手再36下......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操蛋......我得叫她一块出去玩,我想念她。十块钱能干什么呢?逛街是不行的,逛书店也不行,一定要找一种花上十块钱就能玩一整天的活动。

那是9月初。我叫杨晓一块溜冰。溜冰一人五块,不限时,刚好。车费我可以推说没有零钱,让她出。但她说人太多了,很热,不好玩。我说那去看录像吧,有空调。(录像也是一人五块,不限时。)她说她从来没看过,好看吗?我说,我说好看不算数,要你自己看了才知道。

到了门口,她不敢进去。我就想了个办法。我说,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先进去看看。一会儿你跟老板说,你要找人,那时我再把你带进去。杨晓说,那我什么时候找你啊?

过十几分钟。

好吧。

录像总是很好看。杨晓找我的时候,我就让她坐在我位子上,然后出去给她买票。我们看了很久,杨晓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也不大看我,一直没有发现我在盯着她左边脸看。后来有人喊,老板,换片,换片。老板就关了机子。杨晓转过头,对我说,怎么不放了。我说,一会儿还有。

你知道吗,接下来的是个毛片。屏幕上长时间生殖器的特写,音量被刻意调低,可金发女郎"Ohyeah,Ohyeah"的喊叫和她臀部的扭动都过于夸张。杨晓低下头,闭上眼睛,好像要吐的样子。可是又不好意思跑出去,大概是怕别人看见她的大红脸。我抱住她,她把我推开了。

后来我要摸她,她就跑掉了。我去追她。我追到她的时候她说,再也不跟我出来玩了。

3

"再也不跟你出来玩了。"杨晓说。她是说真的。我再怎么找她,她都不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周问我什么时候能交学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躺在和杨晓躺过的草坡上,当初的枝桠长出了树叶,遮住了光,遮住了灰蒙蒙的天空。我咬着草,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跑到街上,看到一个卖玻璃刀的人。地上摆着一大堆划破的玻璃,呈现出各种奇怪的图形。我买了一把玻璃刀,放在兜里。逛过之后,我坐车回去,下车后,走进校门,一摸,刀没了。我只好又跑到街上,找到那个卖玻璃刀的人,买了一把放在兜里,并且用手按住。

因为没有杨晓,从9月中旬开始,我就老在黄土高坡躺着;因为有玻璃刀,当我不在黄土高坡,就在一切有玻璃的地方游荡。只要有机会稍作停留,我就在玻璃上画我刚好想到的东西。有时是一个括号,中间一个人字,人字两边各一点,就是这种形状:(.人.),代表乳房。有时是一个长方形连着一个半圆,那是男性生殖器。有时也画枪、打叉......等到大扫除擦玻璃的时候,校园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房子周围树叶飘零,碎玻璃布满了大地......半空中所有图形全部凸显了出来。往往我走在路上,突然身后咣当哗啦一阵乱响,回头一看,玻璃碴闪着耀眼的白光,几片碎树叶旋转着落下。

我不断地寻找可供划破的玻璃。白天找,夜里也找,不过一般是夜间出动。七点以后,学子们都在自习,路灯昏暗,偶尔几个老师,也是低头直奔教室,目不斜视。这时,我从宿舍来到操场,迷彩服保护着我的上身,十分宽大,风吹过以后会鼓起来,简直是御风而行。我非常喜欢夜风吹进衣服。我手上提着刀子,冷风弥漫时,特意吹起口哨,不成曲调,走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走到玻璃跟前。

干这些事时,我全是一个人,表情波澜不惊。我从未打算与人合伙,谁都知道,大锅饭没有单干好,一旦有了同伙,出事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那时,"划玻璃"就难以再保持神秘、生动、惊险。可就算谨慎到这个地步,还是差点儿出了乱子。那天学校放映电影。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每两周放一次电影,相当于学生每两周过一次节。学生们倾巢出动,操场上的景象异常壮观。每次廖福贵都出动得风驰电掣,结果有一回碰到教室外面的四角水泥柱子上,额头绽开一条口子,流了一脸的血;刘枝寒和王刚往往特意放慢脚步,去树影下,在墙根里,搂搂抱抱。陈未名走时会看我一眼,拍拍我的P股,随后兴冲冲奔赴约好或密谋的打架场所。张小勇呢,他差不多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他不看电影,却总是抱怨电影不够精彩,总没有高潮,以致他难以偷偷摸摸解开女生的裙带,只能吹几声口哨顶多暗地里摸一把女生的P股。

而我这次离开了每一个人,连续划掉了13个教室的玻璃。走在大路上,头顶是夜空,我想把它划成无数块。我把夜空划成无数块,分给每一个人,把最大最晴朗的一块给杨晓,也给陈未名一块,保护他行走江湖,遇山开路、逢水搭桥......我越割越有劲了,寻思开辟新的战场。围墙边缘有不少教工宿舍,我就在教工宿舍周围转来转去。

到达教工宿舍楼之前,需要经过一片宽阔的橘子树林。橘子树每年都要结出一些乒乓球大小的果实,大概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枳"吧。没人吃过这种东西,但是人人都说它很苦。据我所知,至少这种果实的花,橘花,很香,随风四处游走,很奇异,花香浓郁,但是并不让人觉得头晕。我经过橘子树林的时候,在一堆还没有枯完的青草上坐了下来。树根下的草比别的地方死得慢,橘花还有几个月才开。远处电影的喧闹传来,让我觉得橘子树林十分寂静。寂静中我叹了口长气,倒在地上。很明显,我又想起什么了。我想到了杨晓,还有张衡所数过的星星。相对于张衡来说,我是一个未来的人。于是我又想到了未来。

在一条小路上,我遇到了三家窗户,便将它们一一划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房主都看电影去了。我觉得过于平静,缺少想像中的紧张与刺激。就在这时,划到了第四家窗户。里面透出灯光,窗帘没有关严,一个女人在床上和另一个女人亲吻。黑暗提供了藏身之地,整个天地封闭、干燥,黑颜色的浓度在身边的花坛里渐渐升高了,手臂上有蚂蚁不时地爬过,我试图扫它们下去,但蚂蚁爬得很深。我对自己说,等她们再钻出被子,我就走。被子在动。过了十来分钟,一个女人钻出来了,另一个女人也钻出来了。我任由蚂蚁咬噬,没有惊动她们。屏息静气,我知道自己下面正在发生着什么,更加紧盯着那张挂了蚊帐的小床。蚊帐。女人。P股。风。影影绰绰。我想把眼睛取下来,用竹竿挑着,放到帐子上去......我的幻想、紧张和高兴猛然结束了,一个女人用两条细手臂支撑住身子,双腿夹住搂着她求欢的女人,说,睡觉。灯于是被拉灭。

我以前不知道会有这种情况。一旦知道之后,就想知道更多。我在一排排或黑或亮的窗户前,停留,倾听,搜索。

我动用耳朵,少不了眼睛,甚至寄希望于第六感。后来,我临近放弃了,但是我又看到了。我看到一个女人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一个男人趴在她身上。蚊帐和床一起晃动。此情此景,和A片里的镜头区别甚大,但是更加真实刺激。我心里一阵激动,在窗户上迅速地划起来。玻璃刀上的金刚砂刻进玻璃,再照我所想,做出位移。暗夜中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清晰而且刺耳,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我看到了两张脸,一张属于老周,一张属于林淑英。林淑英时任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副校长一职,她停下肥肉,用跟平时广播里不同的声音说:"听!什么响?"

老周侧起耳朵:"没什么声音啊。"

"真的有声音。"林淑英一把推开老周,径直往窗户走来。

后来他们有没有继续,原谅我无法告诉你,因为林淑英起床的刹那我转身就跑。踢倒了竖在窗户根下的一截木头。那一阵,学校里风传林校长热爱根雕。

4

11月了,秋风开始刮,银杏树叶落在人行道上,很多老人带领小孩,把黄色的树叶捡在手里,抱回去泡茶喝。我不捡树叶,总是在学校闲逛。身后风吹动了窗叶,把玻璃晃荡下来。玻璃落地后,马上就碎裂了。白色的碎银被脚一踢,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学校一边指派各班级利用课余时间清扫玻璃渣,一边暗中组织力量突击调查。

风声骤紧,政教处主任冯锡钢亲自领军,趁上课时候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搜查。正在上课他们又乘兴而来,叫每一个人都把抽屉打开。我当然也打开了,玻璃刀被我用细绳拴在政教处前一株大桂花树的树枝上,连麻雀都发现不了。

一无所获之后,平静了个把星期。一天,上完老周的数学课,我起身想到黄土高坡去,老周叫住了我。他在讲台上对我说,沈生铁你等一下,然后挤过狭窄的过道,快步向我走来。他好像有话跟我说。我想他有什么话好说,难道是要我和杨晓和好?

他越来越近了,脸上诚恳和担忧的表情慢慢清晰起来。他说,沈生铁,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成见,你跟杨晓的事我过问过没有?从来没有。

我想听到关于杨晓的一点儿消息。不过我脸上表情驯顺、安静,恍若回到了从前,听他艰难地给我讲解正弦函数。那时他对我和杨晓,是赞成的,因为我数学很好,其他成绩也很不错,而且看上去很听他的话。

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等半天了,他总是叹气。好像跟杨晓关系不大。见我也不说话,他好像要跟我比拼耐力。可他不知道我没那个意思,他说话不说话我都不想吭声。我那堆得天高的空白试卷,他玩弄着。他仿佛钻进了我的心脏,看到我内心的惶惑,看到他自己占了上风。

那天,他的语速很慢,声音不高,独白了很长时间,用一个术语来表达,就是"谈心"。由于我的记性已经在两个月的数学培训中被他搞坏,丧失了背演说词的功能,所以只记得周老师的片言只语,现抄录如下(括号里是我心里的话):

玻璃是学校的公共财物,怎么可以随便划呢?(林校长不是公共财物,所以可以随便×。)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必须要明白自己的方向,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不要整天想着搞破坏、搞破坏,而要思考怎样做一点儿对社会有益的事情......(一个人老了,就可以老糊涂,乱搞。)

不是有句名言吗,"人生道路十分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候。高考迫在眉睫,现在努力,还来得及。(走了这几步,考上大学什么的,才可以胡来,像我老周一样。)

......

整个过程我一言不发,冷得像块冰,因为老周的态度惹恼了我。他说了那么多,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我们互相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要是你不仁,也别怪我不把你当人。

5

按照程序,划了这么多玻璃,是先赔钱,再开除。但老周谆谆教化我大义都过了快两个星期了,怎么还不来找我。我不知道。我并不关心这件事。

我关心的是什么呢?我的学费已经交清了。爸爸又寄了一次学费过来,并写信把我骂了一通。他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钱是不是真的丢了,但有一条,你太不体谅父母了。怎么就不把钱好好保管呢,又不是第一次丢东西了。照这样下去,金山银山也会丢光的。"

我知道他在外头很苦,但我看了信没什么感觉。以前,我会难过、内疚,但这次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关心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敢肯定自己完全是因为杨晓。我感觉还有别的事在抓挠我,我感觉得到,我看不见。我对呆在学校感到厌倦。我整天不上课,作业全抄,物理抄物理课代表,数学抄数学课代表,语文不交,但我还是感到厌倦,抄也不想抄。

6

我只想躺在黄土高坡,只想在夜里划掉所有的玻璃。有时躺着躺着,我就感到手痒。

我整天躺在那里,不去上课。有一天,一个阴影飘来,挡住我脸上所有的光斑。眼前一黑,我以为是乌云,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一个小个子女孩,卷头发,很瘦。如果她和另外两个人站在一块,她在中间,那么别人就像门页,而她像一条门缝。

我不认识她。但她说,你是沈生铁?我知道你是沈生铁。我还知道你班主任是周飞腾。

马上我就明白了:周飞腾也是她的数学老师。她叽里呱啦地说着,你很难判别她到底是在敞开心扉,还是在胡言乱语。她说,冬月天,周老师喜欢用手摸别人的脖子。而且不光摸男生的,连女生也摸。有时还把手插到人家背上去了......她就被插过几次......她苦恼极了,愁眉苦脸地问我:"你说怎样才能不让他插呢?"

我怎么知道呢,我没有注意到老周有这个习惯。我说,"你可以不洗澡,让他摸一手油。"

她哈哈大笑,绿舌头暴露在我的眼前,舌面上还有草的残渣。笑完,她继续她的口若悬河。说她叫李小蓝,说她早就知道我是沈生铁,沈生铁是我,说人生就是一团泥巴,每个人都在里面打滚,说她去过我们高三(5)班,说她对周飞腾有一种生理上的讨厌,说燕飞草长,百舸争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尾骨上有一个突起,地球正脱离最适合人类居住的轨道,西安会变成云南,云南会变成沙漠,沙漠会变成火星......在我应付她的过程中,天空渐渐变成紫红色。草地上看不到绿光。足球场边上的银杏树叶一片金黄。紫红天空低垂在半枯的叶子上方。一只干瘪的蜘蛛从一片死叶上吊下,旋转、晃荡。我用力一跳,把它抓在手里。李小蓝凑过来,兴奋地问我抓住了什么。我把死虫扔在她的头顶,她啊地一叫。学校的路灯一齐发光。

7

我不知道李小蓝来找我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认识我。整个过程,我都是一副应付的表情,几乎一声不吭。我心情不好,讨厌说话。

和李小蓝分开,我径直走到宿舍门口。房门竟然锁着。所有人都去上晚自习了,我只能跑下楼梯,转一大圈,来到七号宿舍楼的背面。漆黑一片,我摸着水泥墙找到309的窗口,顺着水管爬到阳台边,贴在墙上像一片沥青。左手攀住墙沿,左腿架上阳台,右脚踩住水管接头凸出的地方,用力一蹬,我整个人就趴在了阳台上。

我本来可以把房门上方的窗棂扳开,侧身挤进。比爬水管要简单、快速、安全得多。但也就是因为简单,钻窗户显得没什么意思。我们那时普遍认为简单没什么意思。我们崇拜英雄,崇拜复杂和艰深。

在房间里,在床上躺着,有跟黄土高坡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被子比草皮更加柔软、温暖,而且不用担心湿气浸透长裤,给P股留下凉丝丝黏糊糊的感觉。我脱下外衣、毛衣、长裤和内衣,全身只剩一条内裤,躺在黑暗里。冷是冷,但我想着自己刚才爬水管的敏捷从容,脸上没笑眼睛笑了,心里代替别人佩服了一下自己。要是在杨晓面前表演一下多好啊。

我几乎想不起当时的情景。有人以为自己是电脑,一插电就什么都有了,因此总拿自己的记忆力来炫耀。我不是电脑,也不能插电,所以我承认自己的记忆力并不超群,很多事情都忘干净了。我还记得的是,晚自习要到9:30才下,在这之前宿舍得一直黑着。我躺了一会儿,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不瞒你说,我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经历了很长的时间、路程,在火车上。他们的脚刺穿了火车的地面,只好用手掌撑着,不让自己掉到轮子下面。他们一动也不能动,却拼命想动,脚掌拖在铁轨上,血肉模糊,已经与脚掌无关。只有我踩在椅子靠背上,晃荡着,晃荡了很长的时间、路程......我醒来时,发现双腿吊在床沿,吊麻了,也冻僵了。把它搬到床上,揉一会儿,捏一会儿,总算不那么难受了。

我还记得,我又想起了李小蓝。她小小的脸,头发卷成螺旋状的,把脸遮得只剩下中央一小块。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怎么找到我的?她为什么找我?这些都是我想到的问题。除了杨晓,没人知道我喜欢躺在黄土高坡睡觉。(我喜欢躺在那里,有杨晓的时候,我会看着她;没有杨晓,我一动不动,想念她。有时下起了小雨,我还是一动不动。一个人不想动的时候,下刀子也没用。)

我一下子想下楼去找李小蓝,问她认识不认识杨晓。但是我只是想了想,身体还是一动不动。

我没有去找李小蓝,而是把被子枕头全部搬过来,当是枕头,手交叉压在头下,陷入别的疑问。

8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李小蓝,也许是老周,也许是杨晓,也许是登月计划......在这个过程中我点着了一支烟。完全不知道烟是什么时候点燃的......已经烧了半截啦......烟灰不掉,微微卷着,很像小男孩的生殖器......小时候......我没有关于烟的来处的记忆,就像我没有关于我出生的记忆。我什么都不敢肯定。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关点烟的事了,所以拼命想,所以把李小蓝什么的完全抛到了脑后。烟好像是飞到我食指和中指间。

如果我不立即掐掉那半根烟,恐怕还会浪费更多宝贵的光阴。所以我把烟摁在地上,又把烟头和烟灰扫了出去,打开门窗,让烟气尽快散发。要是我不这样做,就有被同学察觉的危险。等他们一告状,我将被扣掉0.5个操行分,罚掉几块钱。我无钱可罚了。

走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偶尔还有铁器碰到了栏杆。我告诉你,那是水房放水了,留守宿舍的人都提了尽可能多的桶子,去抢水。一片混乱嘈杂的响声。

回想那时的情景,我躺在床上,突然爬了起来,抓了八个水桶冲向水房。如果你当时在场,你会看见我的裤裆鼓鼓囊囊,而水龙头边一大群人吵吵嚷嚷,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包括我自己。铁桶碰着铁桶,个别人大声地咒骂,大多数人一言不发。人们身体前倾,像齐心协力推着一辆卡车。

一辆跑进新世纪的卡车。2000年就快来了。这群跨世纪的人才。最里圈的人才单手顶住墙壁,手臂暴突出或大或小的肱二头肌。

第二圈的,摆出拔河的姿势。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渭河还有点儿水,但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三楼水就显得很少,喧哗吵闹之中,听不到水落入水桶的声音。

我将桶高举过头顶,仗着身躯高大,把很多人撞得东倒西歪。有时候桶底碰到了人们的天灵盖,招来一片怒目而视......我不是力神,手总有酸的时候。一个小平头吼道,挤什么挤。

我已经靠近了墙壁,所以把右手四只桶顶在墙上,扭过头去看那个敢于吼我的人,并用力插进小平头胸前的空隙,谁让他往后仰呢?

贼你妈,插我队。我感到我的肩头被人用力往左边扳,要不是人挤人,我又顶着墙,恐怕要被他推出一大截吧。但就是这样,我还是往左大倾,人墙也一阵晃动。有人起哄了。突然响起。"嗥--"一阵混乱。世界乱套了。干他娘子的,乱世出英雄,我决定甩手大干。

回想当时,是12月,我身穿内裤,站在水房的中央,四周是抢水的人群,其中有一部分要打我。我心情不好,根本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把将右手四只桶扔掉。我抡起左手。所有铁桶全部砸向小平头的平头。我扔桶的同时人群开始观战。迅速散开。围出一块窄小然而合适得不得了的空地。四只桶都落在小平头的手臂上。我的后脑勺"嘭"地响了一下。偷袭!谁干的?小平头及其熟人围冲上来,把我当成沙袋。大概有两个人将我从后面抱住。我的水桶全部落地。

就是说,我的武器全部落地。我只好用脚朝小平头一阵乱踢。人群的声音在叫喊、吵嚷、哄乱。拳头落在我脸颊。落在我前胸。落在我裤裆、肩膀、后心。我手舞足蹈。我使不上力。就如丫鬟挥动粉小拳头,在给人捶腿。

他们叫着,你还还手,×你妈。打死你,×你妈。其实我都不怎么动弹了。我只是恍惚看见后面的人拨开前面的人,把拳头送到我身上。把我摁在地上,用脚踢。可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在冬天总是穿着毛拖,毛拖落在我身上,就像宇航员走在月球上......

他们打得我并不怎么疼(这得益于我儿童时代无数次被打的经历),地上的脏水我也不在乎,可是他们把我按在地上实在太久了,这不免让人感到有一点儿羞辱。我就使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直到将肺里的气体全部排净。他们愣神了。我朝离我最近的手臂用力咬去,手臂的主人杀猪般地嚎叫。你不知道,我有一口钢牙,可以咬开任何酒瓶的盖子。

回想当时,在12月,水房里传出两声叫喊之后,一双膝盖压上我的胸膛。膝盖上方是非常白的肉,几乎没有一根毛。有一句方言高叫着,打死这个瓜屁(傻×)。但就在他们准备打死我的时候,楼管气势汹汹地跑到了水房,吼了一通我如今已毫无印象的话。不过凭经验,我可以猜出他的大意--你们这帮王八羔子,竟敢打架,哼!哼!处分你们。当然他没有权力处分任何人,他所能做的是通知政教处,将我们抓到政教处办公室。政教处会作出处分决定。

在被政教处传唤之前,我把16只桶都装满了水。我左手食指根部有一道口子,可能是给桶沿什么的划破了。用自来水冲洗之后,白色的肥肉鼓出了皮肤。(这是我左手手指第一次受伤,因为我是左撇子,菜刀镰刀总是切开我的右手。)此外,洗掉脸上的血块时,确实有通常刺痛的感觉,但是离我关于疼痛的想像还很遥远、很遥远。

我记起阳台上有一包盐,是廖福贵以前洗澡用的;还有一瓶白醋,也是廖福贵洗澡用的。廖说这样洗澡不但可以增白,还能消毒,不生皮肤病。他一般把盐放在阳台橱柜的顶层,把醋放在盐的旁边,据说那里是"通风阴凉干燥处"。盐和醋都在,我拿下来,兑了一杯醋盐水,在身上擦伤的地方消毒。这一作法引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我知道,我一会儿就要被传去政教处。但是在有人来叫我之前,我的同学陆续回到了房里。下课铃一响,房里霎时灯火通明,虽然我朝里躺着,还是无法遮挡住全部伤口。伤口招致一片大呼小叫。除了陈未名,他们问长问短,都想知道真相。

他们说,谁打的?他妈的把他打残。沈生铁你怕什么。他妈的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太操蛋了。

他们说,让他赔钱。他妈的打人不能白打。你说是谁,我们给你要钱去。

他们说,别吵了,别吵了。复仇的计划我们慢慢商议,目前工作的重点,是让沈生铁好好休息。

他们都想知道真相。换了是我,我也想知道,但是如果对方表现出他被搞得烦死了的意思,我就会知趣地闭嘴。真相一白,他们又要追问细节,他们绝不会放弃,一心深究细节背后的原因......最后我必须先去精研进化论、动物学、植物学和细胞学等自然学科,以及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和现象学等社会学科,才能不让他们失望。

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我沉默,熄灭不安的眼神。

突然门被一脚踢开,门页弹在我床上,床一阵震荡。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李小鹏踢的,因为他是班长,只有他敢那么大力踢公共财产。我祈祷他不要碰我,但他不知道我在祈祷,用他的铁钳,一把将我扳了过来。我痛叫一声,一口一口地吸着凉气。要知道我全身是伤,亲嘴都嫌太重......

"哪个杂种打你?我们全班替你出气。"我不喜欢听"杂种"这两个字。但我还是忍住,说:"不知道。不认识。"我什么都不想说,可是碰上对你表示关心的人,你不能太冷漠。"没事儿。就一点点伤。"说实话,只要他不动我,我并不觉得有多疼。

"你怕什么。他长什么样子?"

"不是--"

"他长什么样儿?"

"留个小平头,鼻子有点塌。没怎么看清楚。"

当时的对话就是这样。虽然我确实不认识那个小平头,但我所有的话都显得愚蠢可笑--李小鹏据此可以认为我胆小怕事;李小鹏会认为我告诉他小平头的特征,是想让他发动全班替我出气。其实我一点儿气都没有,更不想再去找什么小平头。我只是心情不好,想好好睡一觉。真应该先把伤口处理好,或者用被子蒙住头。真应该躲开他们的视线。

但是我也不能不说话。只是我该说一句别的什么,一句既能表达我的痛处,又不让人误解的话。但这句话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根本就说不清。比如我又犯了一回傻。我问李小鹏,你认识李小蓝吗?

为什么说这是一句蠢话?--他听到这里,自然会想,我受伤跟这个女生有关。所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事实上他果然这样认为。他说,她呀。听他的语气,他什么都明白。她也高二(2)班,不是吗?他说。

这个结果跟我的猜想一样。

我好一阵不说话,拉上被子,准备睡觉。就像张小勇他们说的,我的工作重心,是好好休息。没想到李小鹏还是不走,突然将我拦腰抱住,劈胸扯住,整个身躯一半将我压住,几乎是亲到我脸上了,说,说一下最新的风流史,我保密。

什么风流史。

你不风流谁风流。李小鹏搂住我又摇又晃。说嘛说嘛。

我啊啊地呻吟,央求他,领导,请不要将我弄死......虽然我快要被他弄死了,几处伤口摩擦、迸裂,却还得和他开着玩笑,表示他真的很幽默。李班长最喜欢和人开玩笑,而你要是不和他玩笑,他就会收敛自己的表情,认真地和你谈心......

杨晓知道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越辩解他越好奇。只好不理睬他。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祈愿上天赐我足够的力量,赐我必要的智慧,教我一拳打到李小鹏的面门,使他清醒而不受伤害......

9

我眯上了眼睛。但我睡不着。有什么在抓挠我的心,但我抓不住它们,看不见它们。他们谈论一道三角函数题直到凌晨。有人在梦里大声呼喊,用数学归纳法,用数学归纳法。这说明,数学是文科生的噩梦。我不知道声音来自几号床,所以无法告诉你这个文科生的名字。八号床陈未名的梦话更加含糊,但依稀可以听出是英语。

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头很疼,发现陈俊坐在楼梯上,看一本较厚的书。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抬头看了我,但是没有理我。厕所里,一天的便纸还没有打扫,上面有很多英语单词,还画着一些凌乱的草图,跟数学有关。两个抽烟的人坐在栏杆上抽烟,挂在天上的,是冬天的月亮,少量的星星。

外面比里面凉快多了。空气也干净一点儿。楼下的围墙边,一个黑影正在爬墙,他爬到墙头的时候,我认出他是(3)班的马小伟。这一点我并没有意外,为了看一场通宵黄色录像,上一次通宵网,打一场通宵游戏,就得翻越三四道围墙和铁门。我意外的是马小伟突然骂骂咧咧,说他被墙头的玻璃割破了手指。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爬有爬山虎的墙呢?那里没有人巡视,而且很好爬。他说,这也很好爬啊,本来玻璃都被敲掉了的。原来如此。因为杨晓,我已经很久没有爬墙。

"我这架一打,应该会激励他们加快开除我。"我迫不及待想离开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老周没有像当初对待廖福贵一样催促我离开,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我发现了他和林淑英的性交。"你们性交你们的,关我什么事呢?难道这种事我也要到处宣扬吗?"我搞不懂老周怎么想的。再不来,我还不如主动退学算了。可是我不能,我要是自己不见了,他们肯定会通知我老爸老妈找人。这不是置人于死地吗?谋杀娘亲的事情我不干。

远方的城墙闪着霓虹灯光,灯光勾勒出箭垛的形状,但谁都知道箭垛之后没有箭手。夜风不大,也不是太冷,吹得我受伤的地方很舒服。我举起左手,发现手背的口子已经结痂,应该是淡黄色的凝固体,还不是很硬。也许凉一点儿会对伤口愈合有好处。屋里闷热浑浊的空气只会滋生无穷的细菌,说不定能让我一夜之间腐烂完毕。

我长久地在走廊上站着。陈俊后来不在楼梯上看书了。我又走到天楼,在那里坐下,迷迷糊糊地想着杨晓,和一些别的东西。后来我好像睡着了。天气很冷。天楼四周有半人高的护栏,挡住了大部分北风,还是冷得要命。大概凌晨三点,我被冻醒了。胃里猛然一阵抽搐,我还没睁开眼睛,已经跑到天楼边沿,趴在栏杆上呕吐。胃里的食物一鼓作气地排了出来。脏东西经过四楼、三楼、二楼,四散落在水泥地面上。我趴在那里,使不上什么力气。

我喘了几口气,定了一会儿神,积攒了一点儿气力,准备回到温暖的房里。这时我才发现,黎明之前确实比别的时候更冷,更黑。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许青羊来了。他说他在找我,问我怎么了。我说刚才吐了一下。

许青羊说,等下。说完他又跑下去了。再来的时候,他端着一个饭盒,饭盒里是满满的热水。漱一下口。他说。

漱了之后,我发现水有点咸。你放了盐是吧?我话没说完,又趴在水泥上,将剩余的胃液和半消化的食物,排出了体外。有些被风吹斜了路线。这是我后来的想像。当时我只是趴在那里,使不上什么力气。许青羊一把将我扛了起来,扛回床上躺着。

我让他再给我打一碗水来,但不要再放盐了。自从喝过了母猪尿,我就再也不想喝任何有味道的液体。

许青羊又打了水来。他只穿一条内裤,我看着觉得有点儿恶心,就闭上眼睛。有些人被我们吵醒了,发出翻身的响动。我有点儿感激许青羊,对他说谢谢。尽管我头昏脑涨,但我觉得这只是一时的不适,马上就会好转。

我在许青羊床上躺着。我希望他也躺下,躺在我身边,因为我很冷。我想我一定是着凉了,摸上去发烫,却一阵一阵地打着哆嗦。可是许青羊偏偏不躺下来,他还要拉我起床,去医院看病。我不能要求一个男的说:你陪我睡会儿。所以我只是咬着牙齿,告诉他我睡会儿就好了。我太阳穴和后脑勺都很疼。我说许青羊你睡吧。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缕晨光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照进来。看看四周,空无一人,我知道他们都上课去了。想看看几点了,可是四周都没有表,床头倒是有一个鸡蛋,一个花卷。我没胃口吃东西,就翻身朝里。我只好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一切都很安静,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到了饿意,听到肚子里传出的声音,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我不知道是第几节课的。应该是第三节吧?是下课还是上课?

铃声未落,有人敲门。我只好披着被子,挪过去拨开门闩。眼前是那个瘦得像门缝的李小蓝。我赶紧跑到床上,盖得严严实实。这一阵剧烈的动作搞得我气血上冲,眼前有点儿发黑。但是我并没有晕过去。我好像从来没有晕过。

李小蓝冷不防这样问我:"你怎么去跟人打架了?"用的是责怪和探询的语气。可是我跟人打架关她什么事。

我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杨晓让我来的。我是杨晓的同学。她要我来喊你到医院去。"

"她怎么知道我打架了?"

"她......别人告诉她的嘛。你起来吧,我到外面等你。"

"我不想去医院。"

"你快起来,我扶你去。"

"我真的不想去。"

"你真的不想去?杨晓说要是你到医院里去这封信就给你看,要是不去就算了。"说完,她突然掏出一张折好的稿纸。

我笑了。"你等我一下。"我说。

李小蓝果然给了我一封信,我不想在她面前看,可是光是拿在手上,我心里就说不出的激动,差点儿抖起手来。李小蓝扶住我往医院走去,一路上惹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其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李小蓝说,杨晓之所以不见你,是因为老周不让她见你。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在尽情瞎掰,但我的心情真的好起来了。

医生说我轻度脱水,必须输液。我乖乖地伸出右手让她扎针。扎了之后,她又包扎了我左手的伤口。给我脸上抹了很多蓝药水、紫药水,在我身上被踏青的地方搽上红花油。李小蓝目睹了全过程,看着我把上衣撩起,露出脊背,看着医生往淤血的地方涂药。她一直皱着眉头,又不愿偏过头去。

李小蓝说,我给你去买点东西吃。我乘机拆了那封信。

沈生铁:

我看到我爸在整理你旷课的次数,还有你划学校玻璃的事,他也知道了。可能学校要处分你。我不知道你怎么办。今天我让李小蓝去告诉你,让你注意点儿,可她说她没有说,所以才写这封信给你。没有别的意思。

杨晓

1998.12.25

我把信翻过来,看到背面还有两行字:

听说你被人打伤了,去医院看看吧。好一点儿。杨晓即日。

杨晓,杨晓......我把信重读一遍,躺下去,躺到放平的凉椅上,声音不大地出了口长气。闭上眼睛,我什么都不想关心,什么都不愿去想。闭上眼睛,手放在躺椅扶手上,想像滴液如何一颗颗地注入我的血管,想像自己的脸涂满药水后如何五彩斑斓。想像杨晓怎样告诉李小蓝我会倔强地不肯去医院,她们又怎样神色严肃地商量用一封信胁迫我......想像要是我真的被开除了,要不要拉杨晓来个私奔呢?"还是不要了吧。"......

我好像睡着了。我一定睡了一会儿吧。当天我有点儿迷糊,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再看到李小蓝时,她正掀开门帘,阳光那一瞬间照亮了医务室,但门帘一落,屋子里又是阴凉的一片。李小蓝手里提几个苹果。她拿出一个说要洗给我吃。我不吃。

早知道她去买苹果的话,我说什么也要打消她这个念头。我说我不吃苹果。李小蓝说了一大堆话开导我。吃苹果对身体很有好处,她告诉我,这是富平的苹果,优良品种,有很多维生素,A、B、C都有,还有果糖,微量元素,吃了能去油腻,清喉润肺。还能减肥呢,医生打上一针毛衣,说了一句,吃一个吧。我说我真的不吃,我吃不下。她们不知道,那一年我吃了那么多腐烂的苹果,哪个烂了吃哪个,把那坏掉的一块剜掉,把剩下的吃进肚子。但是李小蓝以为我在讲客气,她走出去,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苹果青皮上的农药,又削了皮,递到我嘴巴上面。

我还想说,我真的不吃,我宁愿喝盐水,但我知道那样会让李小蓝觉得尴尬。李小蓝是一个小姑娘,她陪护一个高年级男生输液,给他削苹果,目的就是让这个男生把苹果吃下去......我接过她手中淡绿色的苹果肉,大口,大口,把无数的苹果肉,吞进了肚子。李小蓝一直看着我吃完......我心里说,请不要给我削苹果了,我真的不能再吃啦。

一点半,李小蓝去上课了。我很奇怪政教处竟还没有就打架的事传唤我。医生说,我脱水,而且发烧,所以除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还要吊诺氟沙星500ML。照正常速度,等这些药水打完,已经是万家灯火长安城了。我催医生给我加快速度。

那时才打完?太晚了。

该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嘛。你急什么?我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可能是我躺得太久了,她看见我就烦。也可能是她看见谁都烦。我不去惹她,自己把滴液速度拧快了一倍。我能够感觉到有一些辛辣的液体强行冲进我的血管,血管发胀、刺痛、刺痛、刺痛......胸中有点儿憋闷,心脏跳得快了起来。不一会儿,静脉变成一条暗红的长线,像拉扯后的蚯蚓,刺痛感也更加强烈。但令人欣慰的是,滴瓶中的液体迅速减少,比原先快了一倍还不止。我叫医生换药的时候,她非常吃惊,看了一下手表,又抓起我的手臂,大叫了一声:"你想死啊!说了让你慢点儿滴!滴这么快出了事谁负责?"她声音很大,"赶紧把血管来回擦一下。""怎么擦?""来回摸啊!"她抓起我左手往右手上一扔就跑进了里间,没有人叫就不再放下那半截毛衣。我依然加速输液,只想尽快离开这把椅子。在医院的感觉糟糕透顶,我怕杨晓下课后看到我病怏怏的样子。

10

回到宿舍,竟然所有人都在。阳光已经变成稀薄的红色。他们又买了大量的水果,堆在行李架上,其中包括数不清的苹果和梨子。还有发黑的香蕉。他们热心地帮我又洗又削,把香蕉剥了皮送到我抹了药水的嘴边。我选择性地吃了几口香蕉。我说大家把梨子分了吃了吧,我一个人哪能消灭这么多。他们不依,周云海还说,不能分不能分,分梨(离)不吉利。得,不分就不分,我只想躺会儿。虽然已经躺了那么久,可我还是浑身没力气,站着打晃。

他们围着我,询问我的病情。他们没有再像前夜那样,问我打架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就告诉他们没什么。我想说点儿别的,他们挤成一个半圆,我斜坐在床上。李小鹏挤不进来,坐在许青羊床上。张小勇和我床位相邻,就趴在床上和我说话。我问他,政教处还没来叫我?

他说,没有。

有人说着感谢我提水之类的话,有人重复那帮孙子以多欺少不公平,就像要给我做一篇寿文墓志。我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天和他们全体聚在一块,就不会那么厌烦,那么应付了事。但是实际情况是,我无法提前知道一切,所以我漫不经心地说着笑话,故作轻松,开自己的玩笑。我说,他妈的我现在就像一枝彩色的冰棍。我很冷,脸上又很花,真的像一枝彩色的冰棍。

后来他们不围我了,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我习惯的"木乃伊"姿势睡觉。如果你当时在场,会发现我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发灰,像一个如假包换的死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天都不去上晚自习。李小鹏拿着复读机在玩。他邀请王微、张小勇、陈未名,四个人一起唱歌。一个人唱,其他三个,一个冬冬冬地敲脸盆、用勺子,一个双手各拿一个饭盒盖子,哐哐地拍,一个用筷子打击大小不一的水杯。混合成一种奇怪的、刺耳的声音。他们把陈俊叫来,让他唱他写的歌:那些梦想/在那个阳光强烈的房间生长/被荒原吹来的大风吹弯/弯向了别处/垂下了头颅......他唱得颇为动听,我听得十分舒服,只可惜我不会记谱,没法记在这里。

他们把声音录下来,命名为7309的舍歌,用复读机一遍遍地播放,一直到听厌了,就换一个人唱......

有时不唱歌,只是对准话筒,一连串地说,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放出来的声音也很奇怪。

当他们停下歌唱,一屋子的人都觉得没什么事做,又睡不着,就电话骚扰了一个女孩。是陈未名打的。他们说他最会说话,天赋异禀,有骗女孩的天才。所以他就打了。他打给一个叫何莉的。何莉在校门口开发廊,很漂亮,像刘小钰。他们认识何莉,但是何莉不认识他们。

然后就按下免提,拨了电话。开场白陈未名使用的是一种非常郁闷的口气。他说,你好,你是何莉吗?是,你哪位?你不认识我。每天下午,我都会在背后看着你。你喜欢在操场散步。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在足球场的草坪里,带着一只小狗,那狗是绿色的,开头我还以为是玩具狗呢,没想到是条真狗......

你谁呀,何莉打断他的话。从声音听她很不耐烦,陈未名一点儿也不怕麻烦,他说,操场那边是不是特别安静。我每天下午都看见你在那里。

哎,你到底是谁呀,你打错了吧。

我每次都是偷偷看你的,所以你没见过我。陈未名蹲在电话旁,说一句,就用手掌捂住话筒,头转到一边,嘴巴来不及张开就笑了,几乎是喷出来的。别人都一边花枝乱颤,一边竖起手指"嘘"。

那你打电话干吗?何莉好像不那么想挂电话了,这得益于陈未名果断地结束开场白,直接表达对她由来已久的暗恋。

陈未名得寸进尺,你有男朋友吗?

有。

听到这个字,陈未名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伤感,仿佛刹那动了真情。他说,男朋友是男朋友,爱情是爱情。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太沉重了令他无法说出口来,其实,我只想默默地看着你,看着你快乐,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可是世界太无情了,我对周围的一切都绝望了。今天打电话给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在我生命的尽头,听听我最爱的人的声音。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点儿警惕了,不是吧,你不是说要自杀吧?有什么事想不开的呢?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死有什么大不了的,活了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陈未名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还是有很多可以去做的事啊。不要那么悲观消极。生命本来就很短暂,为什么不想开点儿呢。

想开了又怎样?世界是一个大工厂,这个工厂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产品越来越丰富,可我既然一出厂就是次品,那就注定永远是次品。陈未名越来越进入角色。

什么工厂,次品的。你别胡思乱想呀。

像你这样的优质产品,是明白不了我这样的次品的。

怎么明白不了。你先说说你为什么想不开嘛。毕竟谁没有烦恼。要是一点点事就都去寻死,那我们当初就不要生好了。你难道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了吗?

大家嫌弃我还来不及呢。

你挺可爱的,怎么会有人嫌弃你呢。我就喜欢你。真的。

那你做我姐姐好吗?

......

陈未名通过他不失幽默和学问、悲观而个性的谈吐,成功地博得了何莉的同情。到最后,他完全被自己感动了,像是真的爱上了何莉,内心绝望无比,一切已死惟有痴情依旧,只要何莉点一下头,他立即就会一刀结果了自己。何莉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柔,像一个患咽喉炎的祖母。我搞不懂她为什么听不出来是骚扰电话,她多少也是一个有社会经历的人了,而陈未名还只会在被窝里不出声地手淫。难道她也心血来潮想玩玩游戏假戏真做吗?可是不像,因为当陈未名诉说他是如何背,如何不一般地爱她,伤悲如何深切,她就一个劲地劝他,给他讲笑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倒自己的糗事,一直到逗笑他为止。

电话差不多打了一个小时。大家都对陈未名佩服得五体投地,李小鹏甚至趴在床上,说出"师傅请受徒儿一拜"这样的话来。

自从陈未名成功地和何莉达成了姐弟关系,答应何莉不再自杀,话筒里不时传来何莉的笑声。大家听得痴呆了,因为据说她的笑容比她的脸蛋更加杀人。

当陈未名终于因心疼电话费而建议挂电话的时候,何莉竟然有点儿舍不得。她说,要就别打,打了你就别想挂。

于是他们又从头说起,开始回忆刚刚过去的细节。陈未名说,姐,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何莉呵呵呵呵地笑起来,用我们熟悉的类似天真的声音说,你猜。在做爱?陈未名要体现他的混蛋本色。令人无法想到的是,何莉兴奋地欢呼起来,啊。你怎么知道的?你太神奇了。谁让你是我姐姐呀。心有灵犀一点通,以后你要小心啊,你什么罪行都躲不过我的法眼。陈未名知道怎样让人心花怒放。

何莉心花真的怒放了,她说,靠!太神了。我前几天晚上也接过这样的电话,后来被我臭骂一顿,我告诉那个想撞车的年轻人,你他妈要死就赶紧死去,死了你妈还能拿一笔赔偿金咧,别他妈浪费我的时间,我正在做爱呢。可是刚才我老公让我别挂,没想到被你这家伙听出来了。

那现在你在干吗。

我们还在玩啊。

听到这个消息,陈未名脸上突然有点儿失落,他心里可能还有点儿痛苦。他可能真的有点儿痛苦。也许是突然降临,也许是情绪波动,也许与生俱来。那玩笑的名义下泄露出来的内心,我听出来了,没有第二个人。除我之外没有一个安静的人。临近高考,一片混乱。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难得疯狂,所以十分疯狂。

我怀疑陈未名真的喜欢上那个会剪头发的何莉了。要在以前,他会告诉我,他会让我和他一起去理发,一起去接近,一起去失落。因为以前我们是亲密的朋友。很亲密。

他悻悻地说了一句那你们继续玩,就按了电话。事先大家只知道何莉的漂亮,却不知道她的风骚和风情。事先大家也听过何莉的笑声,却第一次听得这么完整。他们一致认为感觉不错。他们都想再播放她的声音。最好是听她详细说一说边接电话边做爱的感受。

过了十几分钟,商量了一个新方法,冒充碑林区公安分局的人,吓唬吓唬何莉,说陈未名割腕死了,要她配合调查......打电话的人都定下是张小勇了,可是陈未名扔下一句誓言,"谁这样干我就×谁他妈"。张小勇无奈,他蹲到陈未名的面前,说了一句话。说完以后,他把头转向四面八方。他说道,陈未名,我发觉,有一个人陷入了爱河。

陈未名没有理张小勇。他并不声明喜欢或不喜欢那个剪头发的女人,而是躲到一边,打开英语书看。只有两种情况会使人想看看书,一种是实在太无聊,屁事也没有;还有一种是精神困惑,需要借书排遣。陈未名神情有点儿奇怪,我怀疑他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他只是拿本书出来做做样子。

别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们HIHIHI地为刚刚过去的事情笑着。只有拿复读机话筒的李小鹏似笑非笑,环顾这个宿舍的每个人,包括我。他说,认真工作,认真工作。谁有磁带,我们把刚才的录音翻录一盘。

某人又贡献一本磁带,把电话记录永远保存下来。在录音的末尾,他加上田震唱的《执着》,做为片尾曲。他录上:本片由7309工作室录制/版权所有/翻录必究/编剧周云海/主演陈未名、何莉/录音周云海/灯光王瑰玮/....../....../赞助单位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鸣谢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王微作品......

他们不顾陈未名的奚落,把复读机挂上宿舍门框,反复播放。音量被调到最大,没有人听了之后,还能闭上眼睛睡觉。我干脆坐起来,跟他们一起玩。走廊上经过的人都往309门里张望,带着好奇和笑容。309全是嘻嘻哈哈的笑声。

当阳光完全失去耀眼的光芒,张小勇又要陈未名再打一个电话。陈未名说,他没有灵感了。他们要求、推辞,再三要求、坚持推辞......不知什么时候,又说到了木乃伊上。说到了埃及金字塔,神秘主义。他们各自说着自己听到的鬼故事。笑着,闹着。

我们叽叽喳喳,抒发着自己的疑问和向往。有人问:死后到底到哪里去。有人说有灵魂,有人说不相信,有人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果我知道我过几天就要走了,真该好好问问他们,到底他们对我有何看法。问问他们,究竟有没有见过鬼魂。可是我当时没有问,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听他们谈论,把斜靠着床栏的身子放倒,完全缩进被窝,想着一个遥远不知所终的女人。

天渐渐黑了,打靶场那边刮来透明的风。门被推开的时候,风就穿过门框,到了走廊。

我没想到,推开门的是周飞腾。我更加没有想到,杨晓跟在老周的身后,用那双罕见的单眼皮眼睛看着我。老周的目的是叫我去政教处,但是他进门后,不叫我,反而先把张小勇训了一通。原来他一早就吩咐张小勇找我去政教处。现在天都黑了,我却还在宿舍。他问张小勇到底是怎么搞的。张小勇说他刚刚才看到我。他确实很难找到我,因为我在医务室,只有李小蓝和杨晓知道。

别人都没说话。周飞腾叫我跟他去政教处。我说,我现在浑身疼,说话都没力气。我没办法去政教处。

周老师说,李小鹏,你背他去。

我走在老周背后,杨晓在我旁边。她说,她没有对我不理不睬。我不应当当着她的面给她爸一串白眼。我说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我心情又不是好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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