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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群公子小叙幽贞馆 女才人大治绮香园

初九早,仲蔚、黾士、友梅、伯琴同到绮香园,已有管园人在那里伺候。问了姓名,便招呼丫头领进,方穿过花障,只见知三、平叔同着一个丫头走出来。友梅笑道:"你们长脚猴子,怎么要紧跑到前头来,好似没见世面似的,怕他笑话。"知三把大指伸子一伸,笑道:"内城府头等名角,你们进去须好好儿见个礼,我们先过去,看碧霄的屋,现在要去看湘君去呢。"说着小丫头领着到那边去了。伯琴也不管他,随了方才的丫头进来,绕着回廊,过了花障,只见芭蕉数百棵,尚未有叶。其内一带花墙,后面修竹千竿,迎着风飒飒作响。众人不走进,由着花墙一迳向北,过了一条曲折廊,向北数十步,廊尽处,又是花墙,上开一门,上书四字,曰华鬘仙舍。方入门来,只见一个大侍儿笑迎出来,说道:"里面坐罢。"伯琴一看,笑道:"你可是佩纕?怎么在这里?"佩纕便把入园之事告诉了,一面命领进来的丫头去报知姑娘。众人跟了佩纕进来。佩纕道:"姑娘在里边看他们做菜,你们在幽贞馆请坐,他就下来了,"又叫珠圆砌茶。便有一个侍儿出来了,仔细一看,大家不觉惊异,原来就是那天花圃子外边折梅的侍儿,仲蔚想道:莫非那日所见的闺秀,就是韵兰么?黾士也想那日所见就是韵兰,怪道他负这样重名,我等赏识到底不差,如今也可以开开眼界了。正想着,忽见介侯也到。于是一面接珠圆的茶,一面立起来同介侯说了几句话。介侯把珠圆看了一看,笑道:"姐姐,你初六这日不理我们,今朝要评个礼。"众人笑了。珠圆又转身去砌了一碗茶,送到介侯处。介侯就摸他的手,笑道:"姐姐可是叫珠圆么?"珠圆笑道:"你们何以晓得?"黾士笑道:"好姐姐的芳名,应该要晓得,不晓得就该死了。"那边仲蔚又同佩纕讲话,讲到兰生,眼圈儿就红了。佩绍道:"我到这里,就是碧霄姑娘荐的,姑娘待我真好,不过不教我跟出去。那一天一个客人说起,方知道顾老太太千年,我就知兰生不能出来了,不知道府考可以去不去?"仲蔚道:"他孙子不过穿二十七日,过了二十七日,就可以考的。现在老子家,又是七里,等他姐姐喜事完了,我同他来。"佩纕笑道:"多多谢谢!千万不要忘怀!"说着,小丫头送了热手巾,伯琴向佩纕笑道:"现在喝过几回酒,酒量想必更好了。"佩纕笑道:"通是你不好,今朝同你算帐!"伯琴笑道:"好好,等素雯来了一同算罢。"那边介侯、黾士也只管同珠圆说话,问姐姐几岁,你姑娘几岁,说着,只见又来了一位姑娘,请问了众人姓名。众人也就请教芳名。珠圆道:"他叫小兰,姑娘新用的。"黾士方欲再问,只听里面帘笼响处,报道姑娘出来。众人起身,一看,果然就是那日所见的邂逅重逢,心里愈加敬爱。

看他上身穿着品蓝织金大卍字闪缎猞猁狲宽袖紧身皮袄,元缎五道头月华带,元缎衣边蜜色小围鹤宁绸貂鼠青莲阔缎镶管元缎月华带散管裤,元绉百褶裙,蓝缎满金小弓鞋,三套时式堆云髻,蝴蝶穿翠珍珠花,斜插着一枝嵌宝金簪,嵌宝珠过桥金押发,耳上一对嵌珠金环,右手上两只錾金镯,一只晶圆珠穿镶宝镯,仍是两三个嵌宝金约指。脸上并无脂粉,觉得庄雅端凝,雍容华贵,比前日所见,又是一种风流。跟出来两个侍儿,就是那一日所见的,彼此相看,大家惊喜。众人就坐后,韵兰先说道:"有几位好似前日邂逅过的,岂料今日再见,真是有缘。"因一一请问姓字,又向黾士笑道:"大作极佳。"黾士笑道:"信口哦吟常防齿冷,反蒙赞一佳字,真是不虞之誉。"韵兰向仲蔚道:"碧霄妹道及足下是文玉妹子的相好,说是一往情深,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仲蔚道:"渴慕芳徽,进身无计,乃碧霄一言之介,便蒙折简相邀,幸侍妆台,曷胜侥幸。"伯琴道:"闻得姑娘瑟法精通,得暇可否请教?"韵兰笑道:"偶观瑟谱,并乏师承,安敢当精通两字?勿嫌污耳,尽可献丑。"知三道:"拜读大作,典雅清新,苏锦谢盐,五体投地。"韵兰笑道:"蝉琴蚓笛,岂足言诗,诸君坛坫雄才,得暇还求指教,妾虽风尘贱薄,颇爱名流,幸勿谓路柳墙花,不足当雅人青睐也。"因又问友梅道:"阁下是否与那位舒老爷同宗?"友梅笑道:"虽是同宗,已是去题千里。"黾士笑道:"苏姑娘我有一言奉告,闻姑娘是闺阁通才,不同市井,我等过访本为亲近而来,适才老爷的称呼,未免俗套,可否把俗套除去,略迹忘形,以后便敢请教。"韵兰道:"名分相隔,安敢抗礼于群贤?纵使诸君不鄙烟花,而贵贱悬殊,岂敢僭越?"介侯道:"黾士所言甚是,请勿客气方好。"伯琴笑道,"若再不从,我等要定个罚例,这个罚例,请自隗始,据我说而今以后,我等也免了姑娘之称,竟直呼韵兰。韵兰也不许有爷字之称,彼此犯者,罚作狗叫三声。"众人皆笑起来。韵兰笑道:"如此只得谨从尊命。"正说着,只见知三、平叔都来了,一面丫头送了手巾,大家把罚例同他说过。知三道:"极好。"就在旁边坐下,笑说道:"真正有趣。"韵兰道:"你看湘君的地方好不好?"知三笑道:"姑娘同他收拾的地方有什么不好?"伯琴笑指着知三道:"快做狗叫。"知三道:"并不犯例,罚从何来?"伯琴笑道:"姑娘两字,不是狗嘴里叫出来么?"知三笑道:"该罚该罚!"就真学了狗叫。众人大家笑起来,连佩纕、珠圆等都笑了。知三因问侍儿的名字,韵兰一一同他说了,因回头道:"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快起搬点心出来。"霁月、玉润、珠圆都去了。

仲蔚道:"我们不用点心罢。"韵兰道:"是自做的鸡肉水饺,你们用了些,叫佩纕领你们到园里各处玩玩,我也要吃些,好陪你们去看看。"因向仲蔚道:"你同各位先看我这幽贞馆好不好?"众人方才立起来看,原来方才进了花墙,到了五间外院,是老妈子的房。外院进来,一个大庭心,西首一株二三丈高的大玉兰花,东首南面一排女贞子,北面百余竿方竹,两株木叶芭蕉,三四株四川的棕竹。中间甬道廊房,走进第二进,也是五间。门前一带阔廊,当中一个坐落,匾上写锦香齐三字。门前一个垂花帘,里面一张独幅香楠天然几。朝外一张红木雕花西湖二十四景弥陀榻,一张红木短脚雕花几,上一架西洋报刻大自鸣钟,大红绣缎几帐,榻上两个大红贡缎绣金垫子,大红贡缎绣金引枕,下边一条石绿宁绸缂金炕帔。天然几上一对点铜锡浇成的鹤蜡台,狮子夺球大香炉。东面一个紫窑雨过天青的大花瓶,放在一个紫檀座上,当中插着一枝黄天竹,一枝红天竹,一枝蜡梅花已枯痿了。旁边榻上成泰白磁盆里种着一丛红子万年青,两边紫檀架上嵌着大理石秋江烟雨山水屏。旁边架上一盆双台鸡爪水仙花。榻下一个大涎盂,两个红木脚踏。

当中一只红木双拼大圆桌,两旁靠墙两只大理石紫檀小方桌,放着红缎洒金台毯围,又靠墙一溜每边八把广式红木大雕花椅,大红贡缎洒金围鹤的椅帔倚垫,中间隔着红木雕花茶几。下边几个东洋白磁大吐瓶,下面四张红木绣垫小杌,地上铺着一条西洋织花毯。东西壁均是一色的水磨方砖。一边八条米友仁墨戏山水,是在各处集凑而成的,一边八条郑板桥墨迹。里边朝南一幅万国衣冠拜冕旒图,是唐子畏所书,名字业已模糊。两边清捶珊瑚重金笺对,写着:神仙洞天琅嬛福地,园林胜日闺阁名流。

系时下一个名太史江剑翁所写。上款韵兰名校书正,这是中间坐地。束首垂花帘,外面一间房屋,异常幽雅,放着四口红木衣橱,十几只大皮箱。再一间为幽贞馆,门口一个狼皮秋香大呢门帘,明窗净几,不染纤尘。地下铺着台湾编花嘉文细席,上边一方黄杨木匾,琴道人写着幽贞馆三个六朝体字,用石绿嵌饰,下边有一个小跋云:韵兰女史,世家闺秀,沦入章台,旷劫所遭,有甚于水火刀兵万万者,幽情别怨,感触难禁,遂以幽贞自题其馆,为志数语,以述其由。里面一张水磨方竹刻字床,挂着一顶山水西湖色绫子青种羊皮帐,铺着一条银鼠回文溅边褥,折着两条白蓝两色的大撇兰花被两条。一只楠木杂拼七巧玲珑一担挑的书桌,上边放着文房四宝,白玉水晶镇纸,白玉笔洗,宋锦紫苍被,一个白洋绒衫枕,床沿一条白绫围帓。上边墨书老梅一株,笔法离奇,玛瑙玉笔筒当中插着十几枝湘妃竹笔。一个拂尘,白玉小圆空心盂中养着一细盂叶菖蒲,放在一个圆玉小盆内,小湘妃竹架上一只成泰磁盆,盆中种着两翦同心兰。床前一张沉香木的半月桌,桌边几个屉子,上置一架美女自鸣钟,一架白铜寿字香炉。靠月果壁上一幅改七香书的停琴待月图,两条藏金笺对,是时下名仕朱献之写的。上款是幽贞馆主人雅属,联语云:凝华结藻久延立,弹琴鼓瑟聊自娱。

书桌边靠墙一个三层头雕空寿山石书架,架上放着几十种书籍,旁边四幢楠木书箱。前半房通着一个小厢房。靠南一张树根琢空的小炕榻,四只脚也是树根做的,上边也是树根脚的小炕几,几上古砂盆里种一株屈屈曲曲的绿萼梅,盆下一只竹棍雕空座子。榻下两个盘螭树根脚踏,榻前一张云点湘妃竹的小方桌,白绫蓝缎边桌套,上放着几个古铜彝鼎。一架竹叶汉玉小屏风。沿墙两边八张斑竹椅,四张斑竹茶几。两面玻璃窗上障着蝉叶纱榻,后墙上一幅仇英白描的美人横披,画得工致绝伦,连帘子里的面孔都隐约可见。旁边一幅玉板笺的集句对,也是朱献之写的。上款是集吴梅村句,为韵兰女史雅赏,下款甲午季冬丹徒献之朱廷琛呵冻,联句云:千丝碧藕玲珑腕,一卷芭蕉宛转心。

知三心拍掌道:"好个一卷芭蕉宛转心!"仲蔚道:"千丝碧藕句也难为他对了。"又看东边壁上八条高其佩指画的菊花,四条羽索夫人的小楷,一幅马湘兰的带根墨兰。也有一副槟榔笺对,是胡公寿写的,但有下款,联语云:到此有山林间想,望之如神仙中人。

所有炕上椅上都用宋锦的垫子枕头,月缎书画帔子。地下又有几个古铜吐盂,天花板上,斑竹书画,白宫纱灯,真是古雅清幽,毫无俗艳。西边两间中间开通,并作一大间,通是洋式。门口一条西洋镂空花边白门帘,屋内上边几盏煤气灯,里边一张铁床,上边罩着白芙蓉纱西洋镂空花边帐子,野鸭绒莲毛里身厚褥子,花旗国所织的鸵毛细毯,两条英吉利的橡皮气枕。居中放着一张机器长桌,铺着法兰西白丝绒织花毯,上面一架大闹钟,一对西洋玻璃金果台花,一只高宽一尺长一尺五六寸的法国八音盒,开着法条,在那里奏乐,放着几瓶香水。

另有一个小匣锁着,说里边是几十张西洋照片。桌上两边十张西洋软绒花垫椅,桌脚椅脚都用活络滚轴。两头另有两张藤坐木框无脚椅,前后俯仰,可以随人舒展。外边向里一张东洋螺甸雕漆榻,上置螺甸雕漆几,几上也放着一架自鸣钟。榻上两个橡皮大气垫,两个橡皮枕,下面两个磁洋狗脚踏。地上铺着俄罗斯骆驼绒毯,几个东洋磁吐盂,西壁一个铁火炉,烧着白煤,热意蓬勃。墙上两边木框中通是油台,玻璃窗上亦是雪白空花边门帘。床前还有一张西洋软垫如意醉翁椅,东面墙上另有一个高四尺长的西洋姑娘赛马图,油画全身,一丝不挂,只有一条白洋巾掩着私处,神采如生。壁上通是白漆,上边白平顶。众人看了一回,赞叹不绝。外边伴馨进来请用点心。韵兰就引众人到幽贞馆外房坐下,大家吃了,韵兰也吃了些。漱口洗脸毕,喝了一口茶,伯琴就请韵兰引道,要到各处玩。韵兰道:"待我换了一件衣服。"就命佩纕在第二口橱内取一件二毛羊皮紧身窄袖袄。面子墨酱查绸,青莲洋花缎边,金线月华带五道。换好了,向佩纕道:"你去叫伴馨拿枝水烟袋跟我去,酒席就摆在当中一间。"因问伯琴道:"你们都用酒么?"知三笑道:"量是极窄,我只要喝一坛。"韵兰笑说道:"就去开一坛女儿酒罢。"说着,就领众人出来,伴馨在后跟着。看官你道韵兰还有一个极好的房间,名春影楼,为何不写出来呢?

这也有个缘故。此乃体己房,非熟客不容易到。知三这班今日初到,却非知心,故韵兰不教他去。下文自当再叙。此时韵兰领了众人出了华鬘仙舍,沿着回廊一带,向东花墙里开着一门,进得门来,忽见一片平湖,大可三亩,有一所楼房在湖心,门前一带,都是杨柳,向南两边有抄手曲折游廊,有花墙阻隔,湖对面茅亭一座,半露柳外,亭西数十步,在廊下凸出一座钓台,绿槅红窗,雕栏石砌。临河向东,湖心中的房子东北有一条白石桥、白石栏杆,可以直达。伯琴道:"好,在这里乘凉玩月,倒是好地方。"韵兰道:"这里叫延秋榭,俗名荷花厅。

那一带回廊,都环走得通的,所以名九曲回廊,共九个曲折,回廊外边也是一带回廊,也随这个廊造的。门前的亭子,名流杯亭,那边朝东的是钓月台。这条桥名浮玉桥,西南上还有一条桥,通延秋榭,名采春桥,也是白石的,我们打流杯亭抄过去罢。"说着,引了众人前走。但见湖中的水受了风,漾碧粼粼。正月里的天气,萍荇也都肃索了。到流杯亭上,见放一个白石圆台,四个石磴。旁边还有两条石凳,亭两面黑漆栏杆中,是流杯亭三字匾额。石柱上一副对联云:修禊人来逢上巳,濯缨歌起娱沧浪。

下款是玉鱿二字。众人出了流杯亭,到钓月台,倚栏望了一望,也有一联。上句恰不甚好,联云:塘陪奔月兔,鱼化脱钩龙。

众人出来,沿着九回廊向北过了采春桥,进西边的屋,是一个旱船式的楼房,走到中间,见上面一匾书采莲船三字,有一联也是韵兰的句云:生定如穿珠海月,牵来不借锦帆风。

伯琴道:"这联倒工切呢。"介侯道:"下句更好。"于是到外边一看,又有一匾曰水波不兴,采莲船东首门出去方是延秋榭,内外两进各五间,外边大间通一色玻璃窗,玲珑四敝,游人至此,眼界一清。当中一匾,宛在中央四字,有长联是刘缉堂撰的句云:绿意洗尊浮最宜雨霁风清吟到采莲诗句,凉痕侵袂薄却喜斜阳秋水听来打擢歌声。

仲蔚道:"好对好对。"外面又有一匾曰溯洄伊人,下款写幽贞馆主人题。知三道:"题得好,你们来看。"介侯道:"必有寓意。"伯侯道:"韵兰你讲给我听,伊人是谁?"韵兰眼圈红了一红,强笑道:"有什么寓意呢?胡乱做做罢了。"说着,只见管园的老妈子送上茶来,大家喝了,韵兰于是复引众人出来,从东北浮玉桥过去,穿过一条朝北的阔廊,韵兰道:"花墙内便是绿云馆了,我们从后面进去罢。"于是进了后门。曲折穿过几个假山洞,从蕉竹径中走过去,忽见十几株倒垂柳,进了一门。走进去,便是三间大坐落,两边四个厢房,庭心里两株西府海棠,当中一匾,眠玨绿阴四字,有一联云:杨柳帘栊鹦鹉曲,芭蕉情绪海棠愁。

韵兰笑道:"这联好不好?"黾士读了一遍,笑道:"好好好!把这景致一起都括尽了,是谁作的?为什么不书下款?"友梅笑道:"还有何人做得出?大约是女学士的手笔了。"韵兰微笑不语。又走到外边,果然有一个绿云馆的匾,乃从前门出去,从长廊向北,韵兰道:"是先到厅鹂处,还是先到彩虹楼?"知三道:"先到听鹂处,我才从彩虹楼回来,没有进去的。"众人道好。于是韵兰先走。但见一带花障,上面都是牵着藤萝,纵纵横横,这时候尚没发青。韵兰引着众人进花障侧门,忽见一带树林,桃李、梅杏、玉兰、海棠都有。此时虽未作花,尚可辨认,把这座房子密密的裹着。友梅笑道:"有趣,若开花时节真是好景致呢!"平叔道:"现在张园、徐园、愚园那里及这个园的邱壑。"说着,已到里边,却是三间朝东两进,后面也有几间厢房,上有宜春两字的匾。韵兰道:"我要坐坐了,你们去看罢。"伯琴道:"我也要坐一坐呢。"于是大家坐了,伴馨立在旁边装水烟给韵兰吸,众人大家吸纸卷。园丁走来,笑着问姑娘要砌茶么,韵兰道:"你去吩咐,在梅雪坞砌茶伺候罢。须到我那里取洞庭山的碧螺春,我们到了彩虹楼就要来的。"园丁去了,仲蔚笑道:"这个地方倒没对。"韵兰笑道:"在前边呢。"于是大家起身到前边一看,上书绿意红情四个字匾。介侯笑道:"用个词牌到帖切。"只听知三叫道:"这联对真是切定这地方!"众人看对联道:林花拂座失春醉,萝月窥帘伴夜吟。

大家赞了一回。韵兰向知三道:"彩虹楼你领他们去罢,我在梅雪坞等。"知三道:"我不认得梅雪坞在那里。"韵兰道:"我指你看,你从彩虹楼西侧门出来,走那条石子甬道,一迳到梅雪坞墙边,看见门就是前门了。我开好在那里,你就从墙里茅亭旁边走过假山石,便是了。现在你们从这长廊走去近些。"于是又想了一想道:"不用了,我命园丁陪你去罢。"于是叫了园丁来吩咐一遍,方去。众人跟着园了向东北走去,忽见夹地松阴,飞青滴翠,廊尽处一条石迳,皆是山麓,步步升高,约得百级。忽见楼阁凌霄,皆是洋式。众人大家进去,向西南一望,不但全园在目,连杨家铺的西国酒楼。徐家汇的天主堂、天文台、龙华塔、制造局皆历历在目。平叔道:"悔不带得望远镜来。"伯琴笑道:"你们来看,这梅花林里边房屋门口立的可是韵兰?"众人看时,笑道:"一些不差。"就笑着向他远远招手,韵兰也看见了,把手儿招了一回,见他同伴馨进去了,就见有两个老妈子手里托着盘,盘里放着碗碟之类。众人看彩虹楼的匾额是我欲乘风归去。仲蔚赞道:"好个我欲乘风归去。"又看对联云:攀碧落揖青云迟我三年好把此身还佛祖启红窗开车帓望君万里更从何处合干将下书碧霄道人戏拟。介侯笑道:"仲蔚,你看这是你贵相好自己的手笔,什么解释呢?"仲蔚笑道:"你总是这般乱道,谁同他相好呢?"知三道:"上联好似见道之言,下联好似盼望一个人似的。"友梅道:"他必有意中人。"仲蔚道:"你不见干将两字么,总指使剑的。"黾士道:"不差,但'三年还佛祖'作何解呢?"知三笑道:"把下面这个疆域净得干干洁洁,等这干将,你道是不好?"说得众人皆笑了。于是大家出了西侧门,跟着园丁下了山麓,向西由后径直到梅雪坞。穿过假山,忽觉一阵寒香,沁入肺腑。伯琴笑道:"有趣,这个一阵香足值三千金。"说着已进内门,但见屑雪雕琼,满林香雪,正在徘徊,里边忽然唤道:"进来罢。"见韵兰扶着伴馨迎了出来,笑道:"你们这样子缓缓的游赏,只好秉烛了。"知三笑道:"我们也是小脚所以姗姗来迟。"说着,已到第一进门口,匾上梅雪坞三字,是七开间。南面五大间相通,北边两间用半窗隔住。门前一色玻璃。上边暖帘一齐挂起,把玻璃窗子闭好,真是风息不通。若用了火炉,更当奇暖,上有一匾,是坐看争春四个字。

仲蔚笑道:"这个匾再要切贴也找不到了,但不知何人手笔?"韵兰笑道:"你看好不好呢?"仲蔚道:"游夏不能赞一辞?"知三笑道:"韵兰,你坐好。"又向伴馨道:"你去移一只交椅来放在中间。"伴馨不知何故,只得去取来。知三笑着,就叫韵兰,黾士道:"你们做什么?"知三笑道:"拜先生。"平叔道:"谁拜先生?"韵兰、仲蔚也不知何故,呆了,笑道:"究竟什么缘故?"知三笑道:"仲蔚要拜韵兰做先生。"仲蔚道:"你真胡闹,我也没说过。"知三笑道:"你还说没说过,你自居游夏,这个匾是韵兰做的,游夏是孔夫子的学生,学生见孔夫子,不应拜么?"众人大家笑了,韵兰笑道:"你这人最是会说,我恨得要撕你的嘴。"知三笑道:"请你撕了下来,放在靛缸里去染一染。"介侯笑道:"又是什么典故?"知三笑道:"染青了就是亲嘴呢。"众人又大笑起来。韵兰倒不好意思,走开了。说着,只见王小香又到了,由珠圆领进,与众人相见于,又看对句云:晴开眼界鹅毛白,寒极林中月子香。

是高邮知白子书。介侯道:"上句不及下句。"于是又走到北面两间,也有一匾,是超心炼冶四字。友梅道:"以梅为冶,这四字亏他想出来的。"又看一副对云:西风欲来晚寒冱,明月未出群山高。

是长洲叶仲英所书。伯琴道:"联句也好。"只见伴馨走来说道:"请爷们去吃点心。"于是大家到里边,吃些干点,喝了一杯茶。韵兰领了,就从后围墙出来,由一小门,开门进去,一带花墙,从花墙进去,便是天香深处。四面通是桂树,房屋三进,旁边还有小屋,也是三进。前面侧屋,直通春影楼,后门不过一墙相隔,相离四五丈,也有小门可通的。里边第二进五株桂树更大,匾上天香深处四字,联云:美人未织登科记,居士来参入定禅。

也无下款,就知是韵兰拟的了,里面走了一通,韵兰引道出来,向知三道:"湘君那里你去过,就烦你领他们去玩。可从这里出北花墙,沿石甬道柳堤,向西北一直通一条小红桥,便是漱药盦。回来你出漱药盦,沿柳堤一直向南,看见有茶圃一区。东面有矮花墙,墙里海棠几株,修竹几竿,便是耕云小筑。你们可略玩一回,便出前门,沿廊直到闹红榭来,我在那里等。这就是你同介侯的相好租的,不多几天要搬来了,你们先就相相地方好不好?"知三笑道:"不认得怎样呢?"韵兰笑道:"亏你去过一趟,还说不认得。"知三道:"我刚才出了漱药盦,向南沿着柳堤,没走完,就朝东迳走,过一条虹影桥,在假山北首的长廊一直到华鬘仙舍的。"韵兰笑道:"你不走流霞桥么?"知三道:"忘了。"韵兰道:"出了漱药盦东侧门,过短廊,便是流霞桥,向南长廊,经牡丹台西首,也到虹影桥,倘过了流霞桥,向东长廊一直走,便是我的屋子后面。若从虹影桥直向西南一条长廊走去,就是耕云小筑后面的西北角上。"知三道:"罢了,我迷糊了,还是你同我去。"韵兰向伴馨道:"你陪他们去,水烟袋给我,我在闹红榭等,玩玩就来。"伴馨答应着,领了众人去了。韵兰知道总有一会儿时间,于是迳到闹红榭解了手,又坐了一回,想寒碧庄的联语尚少,须再拟一联方好,便唤了一个看园小厮,另招一个小丫头子来服侍装烟,自己静静的拟想,得了一联是:花暗曲房衫子薄,水流深院草堂阴。

方欲再改,知三等一辈通来了。韵兰笑道:"还算快。"仲蔚笑道:"湘君那里,真是幽僻,小桥流水,绿暗红稀,耕云小筑不及那里好。"伯琴道:"池草绿深名士梦,盆莲香净美人禅一联也好。"介侯道:"我爱他'金屋移春,雨今云古,画桥横笛,波暖尘香'一联。又切新迁又切地方。"小香道:"'愿为有情人说法,莫于无佛处称尊'难道不好么?"知三道:"耕云小筑的'荷钟耕烟种瑶草,吹箫踏月上蓬莱'一联也还挺拔。"友梅道:"不要议论了,这里逛逛就走罢。韵兰陪我们半日,也要体谅体谅呢。"于是前后走了一通,·也是三开间两进,匾上是春风烂熳四字,对联是韵兰拟的:风光无限争春价,桃李多情斗艳妆。

黾士道:"好句好句!闹红两字移不到那里去了。"说着跟了韵兰出来。走出花墙之外,望北走过寒碧桥,只见堤上一带无叶倒垂柳,柳堤之西,便是花障。韵兰向西指道:"从这里寒碧庄的大门,不必过桥,我们可从柳堤北尽处,穿出花障,从花墙后门进去。"于是迤逦行来,迳到了后门,却不进这门,沿墙仍绕到前面,是一个大院落庭心,但听流水淙淙,境地极静。平叔道:"什么水响?"韵兰道:"就是流到寒碧桥底下的水,在这屋子地下过的。"小香道:"那里是上流呢。"韵兰道:"这里面的水,自园外南首吴淞江发源,向北流入园中,到延秋榭荷花荡,穿浮玉桥向西到华鬘仙舍门前,就是延秋榭后面的斜桥,后向西南蓄成一池,就是月潭,再向西出虹影桥,方向北如弓背,过流霞桥,再向西北,逾小虹桥,方出园墙归入内塘。其池蓄之处,又环向南首,过月影桥,到耕云小筑旁边,折向东南,经由寒碧庄西墙下,迳流出东墙下,由寒碧桥仍入延秋榭宽展处,将寒碧庄裹在水中。"说着已进大门。是三开间,里边是五开间,庭心及厢屋极宽,廷中十余本芭蕉,屋后两株大玉兰,百余竿紫竹,匾是红尘不到四字,旁边朱献之写的联云:有水流时供洗眼,无尘到处借繙经。

介侯道:"好个有水流时无尘到处,不可思议了。"韵兰笑道:"外边也想拟一联在那里。"仲蔚道:"你何不早拟?"韵兰笑道:"刚才想了一联,我来念出来,你们听了好不好。"因将花暗曲房一联说了出来。知三道:"好极了!我明儿同你写。"伯琴笑说:"不必费心,怕韵兰写得不好么?"韵兰笑道:"我也写不出好字来的。"说着,又引了众人从后面西首出来,向西北过了月影桥,仍走虹影桥,方从长廊朝东回到自己屋里,已是上灯时候,佩纕等接着笑道:"姑娘难得这般高兴,费力不费力?"说着走到里边。韵兰笑道:"实在乏力了,待我坐坐罢。你这席面怎么了?"佩纕道:"妥当了,只要搬出来。"韵兰道:"你打发他们点灯,点了灯,就摆席罢。"此时伯琴等也都进来笑道:"今日畅快。"黾士笑道:"腿是有点子酸。"于是大家随意坐了。珠圆砌了茶来,又送上水烟袋,彼此吸烟喝茶。

伯琴向韵兰道:"亏你走这些路,我们也够了。"韵兰笑道:"各位的金面只得陪了走走。"友梅笑道:"寒碧庄我拟了一联,写给你们看看。"仲蔚道:"你写出来。"友梅就在身边取了铅笔写出来道:苔痕拂几琴心寂,花片敲窗梦境幽。

韵兰笑道:"好,你明儿替我做一封,银杏木对送来,要阳文石绿字的。"友梅应允了。佣人已来上灯,排桌子,一时就把酒席排起来,韵兰笑道:"他们青楼中恶习官人就是入席,也不吃菜的,我是不依他们规矩,我要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不要见笑说是饿鬼投生的呢。"仲蔚笑道:"我们本来要你们吃,你肯吃是最好的了。"韵兰就笑着起身,斟遍了酒,自己就在主位坐定,笑道:"我也不同各位谦了,我也不能定席,谁坐第一位,谁坐第二位,你们自己去定了罢,我是可算坐好。"于是大家随意入座,并不推让,却是介侯坐了第一位,以下黾士、伯琴、仲蔚、友梅、平叔、知三、小香次第排来。知三笑道:"我同韵兰并坐。韵兰是我的人了,你们今日只算扰我。"介侯道:"足见阔少,我们让你亲近韵兰,还要我们谢你。"伯琴笑道:"佩纕呢?"韵兰道:"叫他什么?"只见佩纕笑嘻嘻走出来,伯琴笑道:"佩姐姐,今朝素雯不在这里,你好胆大了,同你再较较量,我来喝醉你看。"一面说,一面拉他坐在旁边,佩纕笑道:"罢吁,我戒了酒了。"知三笑道:"戒酒必要除荤,你荤除不除?"黾士笑道:"戒大荤不戒小荤。"佩纕把他啐了一口,就要立起来走。伯琴笑道:"到不能的,今朝凭你怎样,总要同你喝,就是戒酒,今朝且开了戒再说,横竖你住在这里,就是要住到小房子里,有我家的老弟在这里,他是送惯你的。"仲蔚笑道:"我的送人是有始无终的,那及顾兰生的体帖周到,又能服侍,又能爱。"仲蔚尚未说完,佩纕就猴急起来,笑啐道:"你为什么这般瞎说,再说我就恼了。"友梅笑着:"迫问这个缘故。"佩纕就走过来掩了仲蔚的嘴,笑道:"谢谢!

你不要说,好少爷。"仲蔚笑道:"请我吃个皮杯。"佩纕笑道:"啐。"就进去看菜去了。平叔道:"今朝要不要叫局?"黾士道:"今日是韵兰请的酒,怎么好叫局呢?"韵兰笑道:"倒也不在这个上头,不过有多少俗人太可憎,见了他,便要作恶,你看陈小宝、花玉芳等,是什么人呢?面孔板板的,倒自己算红官人似的。"小香道:"不叫局倒也落得省,但是湘君住在园里,我们已经去了两回,倒不能不找他的。"仲蔚道:"我们这七个人都没结交他,谁出面去找呢?"知三道:"我来。"韵兰道:"据我看来,你们也不用谁出面,我来出面去请他来罢,说你们七个人公请的,你们公出了一个局钱,但是这圈里要加倍呢,他来了,须坐在我那里,再者不嫌各位见怪,各位既到这里总是看得起,我不过说叫局这个叫定,似不雅听,虽不敢当请字,然而要说个邀字,须知我们这些人也是清白人家生出来的,没法到你们男人怀里来混,你们也应该见谅才是。"黾士道:"好好,你说不敢当请字,据我说尽可算请的。"伯琴笑道:"不要说请字,就要我跪也肯的。"小香笑道:"我并且肯驮呢。"知三道:"你驮我只好爬。"说得众人皆笑了。

韵兰就写了条子,交给打杂的去请湘君过来。仲蔚向韵兰笑道:"我再有无厌之求,要请允准。"韵兰道:"何事?"仲蔚道:"别人我都不管,碧霄同你要好的,他现在是不到局上了,就是熟客请他也轻易不到,我想你的地方他也不好意思推却,可否请你也去请一请?"韵兰笑道;"我知道你们得陇望蜀,把我这个脸给你们开心。"黾士正色道:"倒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天仙化身,不敢亵他,不过请他来谈谈,领领他的教罢咧,就是冶秋秋鹤的踪迹,我们也没有谈过呢。"说着,只听外边人说道:"姑娘,女客来。"珠圆连忙走出去,众人看时,一个搴廉笑说道:"什么秋鹤冶秋呢?待我听听。"众人同韵兰连忙起身迎入,但不知是谁,下章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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