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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失家

  如今,也只有我回君家才能保全萧靖江了。他是无辜的,不该因为我而受牵连。更何况,他,是我的荸荠。

  我想过千万次会有人来,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他!

  他盯着我,把稻草捆往旁边一扔,撩起前襟,往前跨了一步。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往旁边挪了挪。他一弯腰,人便站在地窝子里了。我犹豫了一下,仍然拿起稻草捆堵住洞口,地窝子里顿时黑黢黢的。

  “不掌灯吗?”他轻声道。

  平素为了省灯油,干坐着的时候我并不掌灯。我默默地走过去,打了火镰,油灯亮了,昏暗的光映照着他帽子上镶的玉,杨骋风的脸露了出来。

  “这几个月,你……便是住……这里?”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更加轻声地问。

  我不答话,揣测着他的来意。他也没再说话,仍只是打量地窝子,更多的时候是打量我。

  地窝子里很冷,我的脚不一会儿便有点儿开始发麻。这里离真正的山还很远,寻一捆柴要好半天。我平日多是在外面用草和落叶煮饭烧水,因为烟很大,地窝子里根本散不出去,只有在夜里,我才会烧点儿柴驱驱寒气,今天也不例外。寒冷最消耗体力,也最能使人的思维能力下降。来者不善,我必须要集中全力对付他。想到这儿,我不理他,兀自脱了鞋,上床盖上被子,把两个热水袋一个捂在怀里,一个放在脚前,盘腿朝南坐了。枕头紧挨在我的身后,下面有菜刀、砍刀、剪刀,如今,这里倒是最安全的了。

  杨骋风似乎吃了一惊,站了一会儿,他突然也猫腰解了靴子,一掀被子钻了进来,却坐在床的西面,脸朝东,然后对我一笑。

  我暗暗吃惊,悄悄地又往枕头那边挪了挪。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杨骋风突然说:“嘿,这里真冷。你那里好像比这边暖和,怎么回事?”

  我不理他,仍然坐着。他一掀被子,看见了我的热水袋,一把抢过我脚下的那个,抱着坐下来,笑嘻嘻地说:“这下好多了。”

  幸好我把荸荠送我的那个抱在怀里,否则拼了命也要抢回来。

  “喂,为什么每次看见我都不说话?”杨骋风开口了,我就知道,他肯定又要叽里呱啦地说一通。

  我仍旧坐着,不理他。是福不是祸,只等他把来意说明白。

  “喂……”他在被子里用脚踢我。

  我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想我怀里的热水浇到你脚上,最好老实些。”

  “嘻嘻,你怎么不说话?好几个月没见了呢。”

  我仍旧板着脸,心想,快进入正题,你来干什么?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绝对不是帮君家。无利而帮别人,对于杨骋风来说,想都不要想。

  他突然也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我,喃喃地说:“脸怎么冻成这样子了……”说着,竟缓缓地把手伸过来。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杨少爷,自重!”

  他脸上浮现一抹尴尬的神色,转瞬即逝,又哼了一声,“我自重!你和那傻小子卿卿我我的,怎么不自重?”

  我心里一惊,他到底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这么说,他看见我和萧靖江在一起了?糟糕!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伪造的卖身契还在。我悄悄地又往东挪了挪,离他远了点儿。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突然,他挪了过来,我往东一移,“你要干什么?”心里却暗暗后悔,我的枕头!

  “坐够了,走吧。”

  “去哪儿?”

  “回去呀,难道还在这里不成!”

  我不理他,等他过来时我再挪回去,我必须要守着我的枕头。

  他却不动了。外面已经天黑了吧?我有点儿害怕了,这个杨骋风,究竟要干什么?

  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防身呢?我悄悄地环顾着地窝子,突然看到斜插在床头坑壁上的糖荸荠,脸上悄悄露出了笑容。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去,把糖荸荠抓在手里,“呼呼,原来在这儿呀。”杨骋风看着我,“我说你笑什么。”

  我又板起脸,心中不舍,脸上却不露痕迹。我知道,他就是想办法让我说话。几次相遇,我对他也算了解了。虽然不舍,但糖人总可以再吹。

  “行了,走吧,天都黑了。”他把糖荸荠往地上一扔,便过来拉我。

  “你干什么?”我挣脱开他想站起来,可地窝子太矮,只好又坐下了。

  “回去!难不成,你要本少爷在这里过夜!”

  我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是你自己要来的,我还嫌你不吉利呢。再不说话是不可能的了,我也不想惹他。于是,我便淡淡地说:“如此寒陋之地,实在不合杨少爷的身份,请杨少爷回吧。”

  “你要在这儿?”

  废话!“这里是我家,”我缓缓地说,“我当然要在这里。”

  “家?这里?”他仰头大笑起来。我任他笑,忍为上策,打发了他再说。“司杏,你别闹了,快走吧。”

  “杨少爷,这里是我家,除了这里,我没有地方去,哪里也不会去。”

  杨骋风突然不说话了,看得我心里发毛,他到底要做什么?

  “请杨少爷回吧。”我不得不开口催促,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么说,你是不肯走了?”

  “是,我已经说了,这里是我家,除了此处,我无处可去,也不会去别的地方。”

  杨骋风突然起身抓起我的油灯,往被上一扔,顿时火苗蹿了出来。

  “你!”他跳下床,拽着我就往外拖。

  “你放手,你放手!”我用力地打他。

  “死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走!”

  床全着了,火苗舐着棚顶,烟已经呛得我嗓子发苦。我挣脱开他,怀里抱着热水袋,要过去拿我的包袱。杨骋风走过来,拉着我冲了出去。

  “杨骋风,你浑蛋!那是我的家,那是我的家!”我死命地打开他的手,要冲进去拿包袱,里面是萧靖江送我的衣服和袜子啊!一条胳膊拦腰抱着我,把我贴在他的怀里,耳边听到他吼道:“火!那是火!你不要命了吗!”明火已经蹿上棚顶,粟子秆儿见火就着,眼看要塌了。我急了,低头对准他的脚使劲儿踩上去,他哎哟一声,放开了我,我便冲了进去。

  地窝子里已经全是烟,什么也看不见,囤积的柴也全着了,火光熊熊。我摸到左面的土墩,拿起包袱要往外走,东面的棚顶突然全塌下来,正找不到出路,突然背上和头上一紧,有人拽住我的衣服和头发,硬生生地把我从坑里揪了出来。

  “杨骋风,你!”我的眼泪流出来,声嘶力竭,“杨骋风,你不是人!那是我的家,我的家!你……你烧了它,你烧了它,你不是人,那是我的家呀!”

  “够了,你这蠢猪,不要命了吗?为了那个破窝,你不要命了吗?!”杨骋风的眼睛都红了,“那是什么?是个破窝!你的家?你要吗?我赔你,我赔给你,一个杨府够不够?一个杨府够不够?我赔给你……”

  “你给我滚,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你滚!”我的嗓子哑了,“杨骋风,是,你有个好爹,有个三品大员的爹。你生下来就有大房子住,锦衣玉食。可是杨骋风,我告诉你,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你懂吗!你有什么了不起?若不是你爹,你有什么?杨府了不起吗!大房子了不起吗!那是家吗?你懂什么是家吗?”我咽了口气,“是,我这儿是个草窝,是你说的破窝,可这是我家,我自己的家,我苦心经营起来的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烧别人的家取乐你就烧,你是个什么东西!”说到最后,我喊了起来。

  杨骋风红着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就这么互相对峙着,背后,火光冲天。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地窝子,泪,似乎冻结在脸上。我的家呀,我的家呀,这是我苦心经营的家呀,就这么烧了,就这么烧了……

  火势渐小,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的味道。良久,听他缓缓地说:“是,你说得不错,我有个好爹,生下来便锦衣玉食。锦衣玉食有错吗?这世间哪个人不想要锦衣玉食?那傻小子奔赴功名为的是什么?不也是为了锦衣玉食!跟我回杨府,马上就有锦衣玉食等着你,唾手可得。司杏,跟我回杨府吧,我赔给你一个家。”

  “哼!”我冷笑,“杨大公子,你连家是什么都不懂。赔我?你走吧,你有个做官的爹,烧了我的家,我奈何不了你。但烧光了,你的乐子也该找完了,请回吧。”

  “司杏!”他抓着我的肩膀,声调突然高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湖州,来找那个傻小子!现在,居然还要为他待在这里,你……你还等着那傻小子给你幸福吗?不可能的,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他能给你什么?他什么也给不了你!你比我更清楚,他根本考不上,考不上的你明白吗?就他,即便考上了又怎样?他可能在官场上混下去吗?可能吗!”

  我甩开他的手,大声说道:“幸福要他给吗?杨骋风,你根本不懂!我告诉你,不是!我要自己挣,我要自己挣我的幸福!”

  “这里?”杨骋风指着那一堆黑灰,“这里有你的幸福?”

  我转过身去,不想再理会他,只冷冷地说:“我有我的幸福,我有我的生活,谢杨少爷累心,请回吧。”

  好半天,杨骋风也极冰冷地说:“这么说,你非要守着那傻小子了?”

  我不语,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哼,一个奴婢,你真能逃得过吗?大宋律例是怎么说的,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心里一紧,果然,杨骋风还是说到了这一点。“你若不想那小子落个隐匿的罪名,最好还是乖乖地跟我回去。”

  “杨骋风,我从君家出来,君家都不追究,于你何干?”

  “我是大宋的子民,我爹又在掌管司法的大理寺做事,抓捕作奸犯科者自是我的本分。怎么,你还有何话说?”杨骋风又恢复了以往的嘴脸。

  “杨骋风,我告诉你,别欺人太甚!他根本不知道我是逃出来的,因为我伪造了卖身契给他看。他看了,相信了,也没有理由不信,因为我把对券伪造了。你若要捉便捉我,捉回去,也许君家会给你几个赏钱。”

  “哈哈,你还伪造了对券!我才不信,你能拿出来给我看看?”杨骋风伸出手来。

  我刚欲拿,忽然念头一转,“杨骋风,你莫想诓我,这对券我自是有的,是我伪造的,和谁都没有关系,可还轮不到你看。我信不过你,你给我撕了,我还要再做!”

  杨骋风又大笑起来,“司杏啊司杏,你便是你,再有第二个人也冒充不了你。本少爷的心思,你倒是极明白的。不过……”他收起笑声,盯着我,逼了过来,“你以为我这大理寺少卿之子是玩儿的?你瞧瞧,这是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借着火光我清楚地看到正是我丢失的那封信。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极得意地笑了笑,把信收进怀里,吐了口气,“司杏,你信里的话都极亲热,送到官府去,再加上我这朝廷命官之子的证言,恐怕,嘿嘿……”

  我背上的汗流了下来。我不怕君闻书,因为我只和萧靖江通过两次信,任谁也只能抓我,而对萧靖江却不能说什么。但如今杨骋风手里正握着一封信,更何况确实如他所说,根本不需要他暗示什么,他的证言,哪个州官敢不信?

  “怎么样?跟我走吧。”他见我不说话,知道自己得逞了,便更加自负了。

  我站着不动,脑子里却在想对策。

  “走啊!”他催促着我。

  我想了想,既落了下风,口气就要软,“不知杨少爷要带我去哪里?”

  “嘿,说了半天了,自然是去我家。难不成你从君家跑出来,却让我送你回去挨打?那岂是我能做出来的事儿。”

  呸!我暗自唾弃,嘴上却问:“去你家做什么?”

  “呃,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不让你饿着就行了,保管不比你在君木头那儿差。”

  我的脑子又转了起来,去他家?我从君家逃出来了,却又去他家?君闻书虽然沉闷,曾坐视我被冤而不管,只拿我做下人,但好歹是个君子,在琅声苑待了近三年,倒是没骚扰过我,而眼前这个人……回君家,可能就要被打死。死也罢了,生不如死呢?我不敢想下去。可如果去了他家,我的命运可能连在君家都不如。更何况,他可能会以此要挟萧靖江一辈子,萧靖江的前程……不行,我哪儿都不去。于是我淡淡地笑道:“杨少爷,您不用费心了。我这条命本是捡来的,不值钱,不劳烦杨少爷拿萧靖江作要挟,也有失你的风仪。我……自我了断吧。”君家我不敢回去,真的不敢,本来就因为得罪眠芍挨了两次毒打,已经属于“备案”的了,这次出逃再被抓回去,我还不如直接死在外面。

  “什么!你……想死?”杨骋风吃了一惊,“为了他,你要去死?”

  “杨少爷,不用那么想我,我只是为了自己,于他无关。”

  “哼!”杨骋风把一根棍子狠狠地踢出去老远,“好,你有情有义!我告诉你,你若是今天敢死,他明天就活不了,我让他一家都活不了!”

  “杨骋风,要挟别人岂是男人所为?”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杨骋风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小人,绝对不用下三滥的手段。你从君家跑出来,偷偷和那小子私会,他本就是隐藏不报,论律法自该连坐,我冤枉了谁?你又有何话说?”

  我确实无话可说,招数都用尽了。看来,我必得低一次头了。我仔细地盘算了一下,忽然笑了,“杨少爷,你不用要挟我了,我……回君家。”

  杨骋风吃惊地看着我,“你没事吧?你是说,你要回君家?”

  “是,我要回君家。”如今,也只有我回君家才能保全萧靖江了。他是无辜的,不该因为我而受牵连。更何况,他,是我的荸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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