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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海水无眠

  海水湛蓝,海天一色,阳光照在脸上,像被一只温柔大手轻轻抚摸,感觉好极了。夏木想,这样好的地方,这样好的天气,一个女人直杵杵地躺在医院里,真是太可惜了。夏木再想到秋凌空以前跟她讲的,他老婆东奔西走的忙碌相,一下子大彻大悟。人生啊,其实难逃命运安排的。

  庆功宴

  “夏木之舞”现代舞团在法国的演出大获成功,每个人都因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而高兴得合不拢嘴。宴会上很多人都喝多了酒。沙沙跟一个男的站在圆桌上喝交杯酒,众人拍着手起哄,要沙沙来一段拉丁舞,沙沙就在长桌上撩动裙子跳起来。

  掌声、口哨声响起一片。

  梁高知音趁乱走到团长那一桌,压低嗓音对夏团长说:“晚上我去你那儿。”夏团长好像没听见似的,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举起酒杯,建议全团人一起干一杯,庆祝胜利。

  梁高知音越来越理解她。她是一团之长,全团的演出、生活、收支平衡全都指望她。要做到这一点,她一个女人是很不容易的。梁高知音一个人在电影院看电影,当看到银幕上的男人转身回来,发现粉红沙发上的女人变成布娃娃的时候,他一下子明白了生活对他的暗示:爱情很快就会消失,一旦爱了就要尽快下手。

  宴会散去之后,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去找她。走廊的玻璃窗一面靠海,可以听到清晰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这很像梁高知音此刻的心情,凌乱中带着某种节奏,他想,到时候了。

  走廊里传来沙沙的尖叫声,把知音吓了一跳,心想,千万不要撞见沙沙呀。那丫头的嘴太厉害,一旦让她知道自己半夜三更钻进夏团长的房间,那么,到不了天亮,这件事就全团都知道了。

  沙沙是个小喇叭,聪明又好事。但她跟夏木的关系不错,又是团里的骨干,知音不想得罪她,可又不想跟她打招呼,就赶紧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只见沙沙穿一件宽松披纱式的淡蓝色睡袍,风一般地从他眼前飘过去。

  梁高知音眼看着沙沙绕过回廊,穿过透明玻璃的厅堂直奔海边而去。梁高知音觉得有些纳闷,都这么晚了,难道她跟情人在海边约会?他并没有多想,从柱子后面走出来,走到明亮的地方,整了整头发,然后来到夏木房门前,按动门铃。

  夏木已经换完衣服,看样子澡也已经洗过了,梁高知音隐约闻到沐浴露的香气。“好香啊!”他凑过去说了句。

  夏木用脚一勾,把身后的门带上,一只手已经勾住了梁高知音的脖子。不愧是舞蹈演员,她的动作就像探戈舞一样一气呵成。知音低头看着夏木,他从没见过像她这么美的女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秀气的鼻翼、削尖的下巴,使她脸部的下半部分看着像是白蜡制成的,精致极了,每个线条都仿佛经过精心设计。

  “你真漂亮。”

  梁高知音低下头来吻那张芭比娃娃一样精美绝伦的脸。夏木闭上眼,享受这一刻的到来。他们正要接吻,一个女演员披头散发地跑来报告:“夏团长,施小红不见了!”

  这女孩和施小红住一个屋,半夜醒来发现小红不在床上,卫生间也没有,就急忙跑来找团长。据女孩说小红最近失恋了,怕她会想不开,出什么事。

  夏团长拿上手电筒,跟上女孩就去了海滩,好像忘了知音的存在。知音进退两难,跟着一起去吧,女孩子们的事,他在也许不方便。呆在房间里等吧,也不知夏木几点才能回来。他斜靠在沙发上打瞌睡,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爸妈一左一右牵着他的手到广场去看灯,高高兴兴去的,穿了新衣服,还系上了红领巾(红领巾是爸爸妈妈提前给他买的,他还没有入队,但有一天他吵闹着要一条红领巾,他们只好依他)。

  夏木从外面回来,看到梁高知音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睡相很好看,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射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高挺的鼻梁如雕塑般挺直,形态姣好。他是那种台上台下都是王子的人。有的舞蹈演员台上看有款有型,下台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有的人则相反,台下看还算漂亮,往台上一站,却姿色平平,毫不出彩。

  他却不同。台上台下都是王子。

  他是神的孩子。没有父母,独自长大。幻幻要是活着的话,今年该16岁了吧?有没有神照顾她呢……

  这时候,夏木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绸裙的粉红女孩,裙身上布满了活灵活现的花朵,那女孩像个木质模特一般站在玫瑰花瓣上,框住她的是商店玻璃橱窗。夏木用手摸摸,橱窗的玻璃冰凉如水,她抬手用力一按,居然按了进去。接着,整条胳膊、整个人儿如同一条鱼嵌进冰的内部,她也嵌进玻璃橱窗。她走近那女孩,与之融为一体。

  知音醒来,看见夏木站在卫生间玻璃隔门后面,身穿少女裙,形状如同商店玻璃橱窗里的模特。

  “你这条裙子,我怎么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她连声音都变了,变成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她不再是“夏木之舞”的团长,而是一个略带羞怯的少女。他抱起她来,发现她分量很轻,好像一片粉红色的羽毛。

  从浴室走到床上的距离很长,夏木的裙摆被空调机吹出的风拂动着,一张一合如即将盛开的荷花,把梁高知音的手包住、卷了进去。

  他们躺在床上,夏木说“我会听话的”、“我很乖……”,这些都不是她平时的语言,神情举止也不像她本人,她像是被人附了体。抱着她的男人心里感到很害怕,可表面上他还做得平静。

  他们做爱,交战了几个回合,两人心满意足,抱在一起睡着了。到凌晨5点钟,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相互看到对方的裸体,一点也不意外,仿佛他俩很久以前就是一对恋人,只是被时间拆开了,现在重又走到一块儿。

  想不到这么早有人来敲门。夏木探起身,侧过耳朵听了一会儿。她那专注的神情使梁高知音确信,夏木又回到“夏团长”的角色中去了。

  小红出事了

  清早5点来了几个人,他们是来报告施小红的死讯的。其中还有穿制服的法国警察,搞得夏木神情紧张。小红的事,昨天晚上就折腾过一回,她们几个打着手电筒到海边去找,找到她的时候,她说我没事,不过是想一个人在海边走走。

  所有人都相信了她。连夏木也回房间睡觉了。

  就在夏木跟喜欢的男人缠绵亲热的时候,另一个女人正饱受失恋之苦。她趁同屋女孩睡着的工夫,光着脚悄悄溜出房间。这是第二次了,这一回她去意已定。

  小红穿了一袭纯白色纱裙,这是她当天晚上的演出服,她在台上扮演一种一直向着太阳飞的白色水鸟。虽然只是个配角,但给人的印象并不浅。节目散场的时候,有个戴帽子的法国老太太就要求亲一下“白鸟女孩”。

  “她太美了!她太美了!”

  老太太用优雅法语赞美着。小红被人拥抱亲吻,享受着成功之后的“喜悦”。其实此刻,她内心一片阴惨,笑容全都是表面的。小红看到光——迎面刺眼的光线,在光线里看到与北京男友激烈争吵的场面。

  男友是个搞音乐的。有天让她撞见他与别人做爱的场面。他一直有别的女人。他认为自己很有魅力。他认为施小红是个疯子,神经病,成天要死要活地吓唬他,真让人受不了。

  “我是真的想死!”

  “那你就去死吧!”

  其实这些都是吵架时的气话,但施小红却当了真。当时她正在收拾行囊准备去法国演出,心中已经埋下了一个伏笔,那就是:“你以为我不敢?那我就偏要死给你看!”

  上飞机那天男友没来送她。小红估计男友又在哪个女人的香巢里享受男女之乐。这是小红的初恋,她把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她把什么都给了他,以为这样就能控制住他。

  她太天真了!

  这个搞音乐的男人是个自由自在的人,鸟儿一样到处飞,谁能管住他?这个男人只有跟女人做爱才能有幻觉,有了幻觉才有创作的冲动。男友在事业上真是没得说,他是歌坛上少见的创作型歌手,音乐才子。可施小红并不看重这些,她宁愿他没事业,宁愿他要饭,她来养着他都成。她就是要一个完整的恋人,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不允许别的女人来瓜分他。

  施小红赤脚提着白色裙子穿过走廊。她要去办一件事,一件向往已久的事情。舞台上的眩光她已享受过,男女间爱得要死要活,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路过夏木房间的时候,她无意间听到里面传来亲热的声音……她感到头晕,想起了男友和别的女人正在……

  施小红再次看到光,迎面刺眼光线照得她睁不开眼。那是海滩上的安全防护灯,她巧妙地躲过那些白光,朝着远离海边旅馆的方向跑去……

  夏木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人们在海边找到了一具东方女性的尸体,由于“夏木之舞”现代舞团在当地演出的轰动,警方怀疑这个投海自杀的女人有可能是舞团的演员。

  夏木被人带去辨认尸体,梁高知音始终陪在她身边。停尸房在白色走廊的尽头,夏木觉得在那条路上走了很久,仍走不到头。团里的演员出了这样的事,她很内疚——她是团长,她应该负有责任。她终于看到了小红,躺在白色停尸房中。她的头已被海水泡得有些胀大,面目不再漂亮。

  在离开法国的那个早晨,夏木坐在大巴车里与这座城市默默告别。她看见一只白色水鸟尾随着他们的汽车,追了很远,很远。她知道,那是小红的灵魂化成的鸟儿。她已经变成一只异乡鸟。

  施小红的死,使夏木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子,说没一下子就没了。她投身大海,义无返顾。她要用自己的性命证明爱情的存在。她做到了。

  至少活着的人更加懂得珍惜已有的爱情。从法国返回国内之后,“夏木之舞”现代舞团放假休整一个月,夏木和知音,利用假期好好享受恋爱的乐趣。做爱。出入高级餐厅。游泳。登长城。夏木发现生活原本舒适简单,只要把寻找幻幻的念头暂时压下去,没有“罪过感”,她就可以像正常女人那样好好生活,没有幻觉,没有人格分裂,与相爱的人静心相守,过完一生。

  知音对厨房里的活儿颇为在行。他说,他曾经去参加一家电视台厨艺节目的比赛,还获了二等奖,差点当上那家电视台的主持人。在考上“夏木之舞”之前,他正准备向电视界发展,因为如果遇不到好的舞团,搞舞蹈很难养活自己。

  “一个男人,总得有安身立命之本。跳舞,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奢侈的选择。如今这个年代,谁又需要真正的舞蹈?人们需要的是现实主义的刺激,是更多的钞票,更豪华的车子,反正人们什么都需要,就是不需要舞蹈。”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坐在落地玻璃窗旁的藤椅上,手里握着一杯清茶。他不吸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似乎总在喝水。他有一张如雕塑般美的面孔,但他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他是一个真正的舞者,心里只想着别的东西,舞蹈,艺术,生存,等等。

  “真想亲眼看一眼父亲啊,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有天他俩躺在床上,谈起各自的父母。梁高知音说他在天安门广场走失的时候,年纪太小,自己一点都记不起爸妈长什么样子了。夏木被他搂抱着,听他慢慢说着话,心里充满安祥宁静的感觉。她想,这些年来,一直想要找寻的,就是这种感觉啊。

  他总是把她搂得紧紧的,好像生怕再一次丢失似的。“明天咱们去长城玩吧?”夏木说。

  “去长城?你可不要把我丢了呀!”

  他再次抱紧她,抚摸她的乳房。

  八月份的天气正热着,他俩开车上了去长城的高速路。梁高知音开车,夏木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知音不时伸过手来,摸摸她的腿,问她空调是否太冷,或者要不要喝水。夏木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照顾得很好的小猫,只要乖巧地趴在自己座位上,听着音乐昏昏欲睡就可以了。

  “喂,你幸福吗?”

  幻觉中,她听到他这样问。他当然不会这样问。他虽然是个跳舞的,但绝对不会娘娘腔。总之他身上一切气质都中夏木的意,而且,他人还很独立,不像肖浮客那种男人,骨头是软的。

  “知音,你知道吗?我现在很幸福。”

  “是吗?”

  梁高知音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就又继续开车了。他从来就不会什么花言巧语,有时嘴巴笨得让人着急,但那又怎么样,夏木还是喜欢他。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抓紧时间停好车,他们开始攀登长城。两个人都是搞舞蹈的,爬起山来身轻如燕。但八月的天气毕竟很热,夏木流了不少汗,梁高知音一边爬山,一边不停地递纸巾给她。不时有外国人从他俩身旁经过,看他俩的眼光,像看到神仙眷侣一般。

  “夏木,我以前做梦,梦见过我和一个女人一起爬山。她始终走在我前面,我总是看不清她的面目。我拼命追赶她,想要超过她跑到前面去,看看她的脸。可我跑啊、跑啊,总也追不上她,有一次就要接近她、看到她脸的时候,用力一蹬腿,却醒了……”

  “那你现在看清我了吧?快来追我呀!来追我!”

  夏木边说边跑,很快跑到长城台阶的高处去了。梁高知音跟在后面,追随她的身影,恍若梦中的情形。他认为这种感觉太神奇了。人有的时候会梦到自己的前世,也会梦到未来将要发生的事。很多人还有这种经验:在现实生活中突然看到某个场景,想不起在什么时间、地点,这一幕曾经发生过。到目前为止,这些无法用科学解释。那么,这种神奇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呢?就在梁高知音一愣神儿的工夫,夏木已经跑远了。

  一对夫妇多年前在长城上刻下的字,引起了梁高知音的注意。他一只脚踏在台阶上,用手撑住腿,侧过脸仔细看墙上的字:

  梁晨光 李淑贤

  他站在逆光里,看见那两个名字,心头忽然一震,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梁高知音并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但他却认定墙上这两个名字跟自己是有关系的。他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那行字,仿佛看到许多年前一对夫妇尽兴游玩、又刻字留念的一幕。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夏木调转头跑回来,看着呆呆站在那里的梁高知音问。

  “我找到我爸妈了。”

  “什么?”

  “你看……”

  梁高知音指着墙上的字说:“我终于知道我爸妈叫什么了。”

  “这怎么可能是你爸妈?这是多年前的一对游客。”

  “对我来说,我爸妈就是‘多年前的一对游客’。他们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今天终于在阳光下现身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走吧走吧。”

  夏木边跑边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这样那样的问题。自己是丢了孩子的母亲,而知音是找不到父母的孩子。

  拜访秋凌空

  回国后,夏木总是回忆起在法国见到秋凌空的那一幕。

  在演出的间隙,她给秋老师打了个电话,秋老师并没有意外,说已经在报上看到“夏木之舞”演出成功的消息。夏木有些羞愧,因为她没请秋老师来剧场看演出。

  原因很复杂,最主要是,一旦见到了秋老师,她就等于见到了自己的过去,那个在北京没有立锥之地、口袋里空空荡荡没钱的小女子。

  女人都很害怕看到自己过去的样子。有钱女人害怕看到没钱时的自己,成熟女人害怕看到青涩时的自己。自从认识了梁高知音,夏木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新人,一个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新人。

  可到了法国,不见秋老师,夏木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想来想去还是得见他一面。她盘算着,先得把她和秋凌空的关系跟知音说清楚。这样也好,说明自己是一个有情有意的女人。

  于是,在一个空闲的下午,夏木就带着新男友梁高知音,一起去医院探望秋凌空和他长期抱病卧床的太太秋安。

  夏木跟秋凌空好的时候,曾经多次听他谈起过秋安。秋安以前不姓秋,因为爱慕秋凌空,在结婚前就把自己的姓改成了“秋”。

  但结婚后他们并不幸福。秋安是个心气颇高的女人,她原本是仰慕秋凌空的学识和才华,以为他很快会在学界露出头角。谁知他所在的那个研究所人才济济,新人要想出头比登天还难。秋安跟着秋凌空,眼看着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看来,靠男人出头是不行了,要靠,还是得靠自己啊。”

  秋安的个性太要强。秋凌空说,女人有时个性太强也不是好事。命中注定你有什么样的男人、有多少金钱,那是改变不了的,是早有定数的。秋安总希望我能一夜成名,在圈内外有地位、有名声,可我又不是写小说的,一本书就可以名扬天下;做学问就得慢慢来,在学界等着、熬着,而不是心浮气躁、四处奔波,那种人在学界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可她就是忍受不了寂寞。秋凌空说,她心头有股旺火,这旺火烧得她寝食难安。

  她开始报名上这个班那个班,学过的才艺也是五花八门,什么跆拳道、烹饪、服装裁剪,什么刺绣、插花、英语口语,每天把自己搞得形式上很忙碌,其实,并无实际收获。

  秋凌空对忙得面色铁青的老婆说:“人呀,要学会活得安逸。”

  老婆说:“安逸?安逸能顶个屁?安逸能让我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吗?安逸能让我出人头地、成名成家吗?安逸就是让人麻醉的鸦片,安逸就是让人不死不活没有盼头,总之,安逸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的生活?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秋凌空说,那时候总跟老婆吵架,不知吵了多少次,问她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其实连她自己也想不清。她是那种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一直都是门门功课拔尖儿的人。她最适合的工作,就是读书、读书再读书,一直读下去,考试使她充满斗志。她似乎永远不会喜欢风平浪静的现实生活,把这种无风无浪的生活称之为“平庸”。

  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不平庸的方式,那就是联系出国。

  考托福,考GRE。先是联系到美国的一所大学,后来又觉得法国这个国家更浪漫。她从来不问丈夫的意见,一意孤行。在出国这件事上,她的巨大能量终于显现出来。她每天只吃方便面,查阅大量资料,疯头疯脑,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已婚女人。

  “她出国时穿了一件红色风衣,”秋凌空说,“就像红旗的一角。就那么大义凛然地去了,头也不回一下。”

  这个能干的女人,现在却躺在法国医院的病床上,一动不动——她已经成了植物人,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北京的家中享清福,来什么法国。”当秋凌空见到夏木时,就这样感慨地说。

  医院离夏木他们住的酒店并不远。他们在网上查资料,步行走路二十分钟即可到达。他俩决定沿着海边走走路,晒晒太阳。下午太阳很好,那时小红还没有出事,夏木和梁高知音心情不错,手拉手在海边走,享受这难得的清闲一刻。

  “我……我去见秋老师,合适吗?”知音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是舞蹈界的学术精英,跟他认识认识对你没坏处。”

  “我可没那么势利!”

  “做人嘛,有时候还真得势利些,要不成不了大事。”

  “夏木。”

  “嗯?”

  “我接近你可是没有任何目的的。我是真心实意地对你!”

  “瞧你说的,我又没怀疑过你。”

  “谁让你那么有钱的。”

  “有钱不是我的错。再说了,我的钱大部分都用在舞蹈上面了,舞蹈又为我赚到不少钱,可以说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夏木和梁高知音手拉着手,说着话,心里觉得很踏实。海水湛蓝,海天一色,阳光照在脸上,像被一只温柔大手轻轻抚摸,感觉好极了。

  夏木想到秋安,这样好的地方,这样好的天气,一个女人直杵杵地躺在医院里,真是太可惜了。再想象着秋凌空以前讲的他老婆东奔西走的忙碌相,夏木一下子大彻大悟:人生啊,其实难逃命运安排的。

  全世界的医院都有一种相同的气味,那就是来苏水消毒的味道。夏木很熟悉这种气味,因为她的丈夫李惟心病重住院整整一年,365天她天天闻到这种味道。而秋凌空在这种味道里整整守了三年,守着一个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吃东西的“人”。夏木真的很佩服他,他是一个好人。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阳台门正开着,秋凌空坐在一把高度适合的椅子上读着一本书,旁边小茶几上放着一杯茶。只看这一眼,夏木就放心了。她害怕看到曾经爱过的人的落魄景象:满头白发、经济窘迫、风度全无。但是没有,他依然这样有风度。

  “你们来啦。”他从藤椅上站起来招呼他俩,态度从容大方,不像在病房,而像是在会客厅。

  夏木的眼前出一幅幅画面,从在荔城他俩第一次相见,一直到北京的排舞场、家中、卧室,再到最后一夜,他给她讲述他女儿的故事,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可是物是人非。现在他妻子躺在法国一家医院的病床上,靠药物维持生命。他忠心相陪,不离不弃地照顾着她。

  秋凌空说:“演出很成功,我很高兴。”

  又问夏木身后的梁高知音:“你也是他们团的?”

  “是。”梁高知音微微俯首,回答得落落大方。

  “看到你们年轻人,我真高兴啊,你们是未来舞蹈的希望。”

  “老师,我已经不年轻了。”

  “那看跟谁比了,跟我比起来,你就是一个年轻的、前途无量的舞者。我很高兴看到你能撑起一个团来。”

  “是老师栽培得好。”夏木双手合十,带蕾丝花边的喇叭袖退到肘弯。

  她还是那么美!秋凌空心中赞叹,她身上充满了东方情调。

  就在大家谈天说地叙旧的时候,奇迹发生了:梁高知音突然发现病人的眼珠子在转动。“秋老师,你看!”顺着他长长的手臂望过去,大家看到一个沉睡即将苏醒的女人,正在努力地转动眼球,并且试图睁开。

  秋凌空三年多来的守候,终于有了突破口,他的妻子会动了,就要苏醒了!有希望了,有救了!

  “大夫!大夫!我老婆醒啦!”

  只见秋凌空旋风一般冲出病房,到医生值班中心去搬援兵。他盼这一天盼得太久了,以至于再不能相信,奇迹会发生。但真的发生了!他用中文在楼道里边跑边喊,没有人能听懂他在喊些什么,都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神经错乱出了问题,有个手脚麻利的护士立刻打电话给精神科,叫他们派个人来。“这边出了乱子。”女护士语气肯定地说。

  夏木很高兴能给秋凌空带来这样的运气,在她出现的这一天下午,一直深睡不醒的植物人秋安,居然醒了。一批医生护士也赶到病人床前。只见沉睡三年的秋安慢慢睁开眼睛,轻轻叫了一声“凌空”。

  夏木和梁高知音也高兴得紧紧拥抱在一起,感觉他们像天使给秋凌空带来了好运。

  那次拜访后,夏木想起苏万荣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人在江湖,都是要还的。”是秋老师把她带到北京,并让她有了最初的落脚之地,使她渐渐发展起来,有了“夏木之舞”这样一个国内外知名的现代舞团,拥有一亿六千万资产……这一切好运都是秋凌空带给她的,所以她要偿还他。

  想来想去惟有金钱。

  夏木在离开法国之前,独自一人去了一趟医院,找到院长说明来意,要为秋凌空的爱人垫付大笔医疗费。一开始那个大鼻子院长不肯收,但夏木坚持用蹩脚的英文说服他。说了两小时之后,“大鼻子”突然认出夏木是东方来的舞蹈家,因为前天晚上,他到剧场去看过“夏木之舞”的演出。他是和热爱艺术的夫人一起去的,看到古老神秘的东方艺术与现代舞的手法相结合,他们感到“不可思议”。院长对夏木说:“太美妙了!”

  夏木说:“那这笔钱就请一定收下。住院的人,是我老师的爱人。他曾经帮助过我,现在该轮到我帮助他了。”夏木说得很诚恳,对方终于收下了。夏木凝望着窗外的风景,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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