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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是初冬了。但是南方的冬天却与春夏没有明显的区别。凹凸山区依旧葱茏蓬勃,山坡被大面积厚厚的绿色植被所覆盖,沉浸在明媚的阳光里。

  师里来了几封信。一封是慰问信,无非是辛苦光荣鞭策鼓励之类;另一封是以师政治部的名义写给黄河支队指挥组的。第一层意思,首先谈了干部问题,家里首长对前出的干部都很了解,暗示一个意思,该怎么用组织上都会考虑的,但要等回去之后才能解决,要大家坚持最后的胜利。第二层意思,根据前指的统一计划,要在前面提几个战士,以便保留一批战斗骨干。方案由黄河支队临时党委拿,要多听一线干部的意见,把工作尽量做得科学一点、合理一点。第三层意思,家里首长也摸清了前指的底细,大动作估计不会有,但是锻炼部队的机会还有,特别要注意防松,尤其是到了后期,什么评功评奖啊,职务待遇啊,恐怕问题都会抬头。同志们要看见任务仍然还很重,要善始善终。还有一封信是政治部姚主任亲自写给安子蓼的,属于个人信件,就没有传达了。

  这段时间,张金树的新闻报道工作突飞猛进,本部没什么好写的了,其他部队的也写,而且收获颇丰,以至于前指一位政工首长亲自给黄科长打电话,表扬张金树。表扬多了,张金树反而注意谦虚了,而且求战情绪也异乎寻常地高涨起来,几次在黄科长的面前慷慨激昂地表示,如果再有出境任务,他务必要亲临一线挖掘素材。

  现在,张金树已不是刚到黄河支队时候的张金树了,在指挥组里的地位明显提高。在团结方面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不仅不像过去那样老是强调自己的特殊使命,而且十分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主动站岗,主动帮干部们做一些勤务,有一次甚至还帮马参谋和安子蓼把脏衣服洗了。

  一天晚饭之后,安子蓼正在踌躇着是否找一个干部到山根溜达一圈,张金树从后面撵了上来,说:“安干事要不要去散散步,我给你当警卫员吧。”

  安子蓼看了看张金树的红脸盘子,笑笑说:“你这么大腹便便的,像警卫员吗?跟你在一起,我倒像个卫士。”

  张金树说:“我吃亏就吃亏在膘上,不是首长倒像个首长。不过也好,真有特工来了,我是第一目标,安干事你就相对安全了。”

  安子蓼笑而不语。

  然后就散步。张金树说:“说真的,这些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安干事汇报汇报思想。这次到前线来,感触很深。刚来的时候很不合群,老是怕别人看不起,所以就老是跟大家斗气。安干事我看出来了,你也看不起我,是真的。我这个人就是有许多让人看不起的地方。我这个人啦,怎么说呢?农民家庭出身,没见过世面,小农思想严重,虚荣心强,嫉妒心重,可是自己又立不起来。那次遇险,我一方面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方面又对自己恨得要死。在那样的关键时刻,我为什么就做不到你那样呢?再给一次机会,我可能还是做不到。人与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人就是洒脱,有些人就是卑琐,这不像个缺点错误,说改就能改的。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我气的不是人家比我好,我气的是自己没有人家站得高。安干事我说这话,你不会认为我虚伪吧?”

  安子蓼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张金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没有想到张金树今晚主动陪他散步,会说出这些话来,会把自己解剖到这个程度,这是什么意思?

  安子蓼说:“老张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有点惭愧,其实我们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对你这样的老兵,还是应该多一些宽容,尤其是我本人,对你照顾是不够的。”

  张金树说:“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安干事是否了解了,就是关于你和宋晓玫的谣言。”

  安子蓼愣了一下,侧过脸来,问道:“这件事情与你有关吗?”

  张金树没有正面回答,低沉地说:“说真的,我是认为你们关系不同寻常。那次遇险之后,我就一直在暗中观察,一方面我嫉妒得要死,一方面我又巴不得你们弄出点事情来。我那时候有个用心,就是希望你倒霉,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就是想看见你们这些当官的倒霉。你要是臭了,我就是香不起来,也出了一口气。实话不瞒你,我还写了一封匿名信,编造了你和宋晓玫的故事。我知道你对我的文字功夫不屑一顾,可是我那封信绝对是一颗重磅炸弹,没有文采,但有新闻价值,而且所举事例还不完全是捕风捉影。只要捅到上面,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立功晋升恐怕都要受影响。”

  安子蓼蒙了,尽管心中无愧,但还是由不得不紧张,他竭力稳住情绪问道:“你这封信交给谁了?”

  张金树说:“安干事你还记得上次我跟黄科长请假吗?马参谋讥笑我又到县城去招摇撞骗,可实际上我去追冯大爹去了。信写好之后,我不敢送到邮电所,怕你的球迷小弟兄发现了蛛丝马迹。我计算冯大爹第二天要来挑邮件,便在头天夜里把信塞到邮筒。那一夜,我几乎通宵没睡,一会儿设想你倒霉的样子,心里便高兴;一会儿又担心这个不光彩的手脚败露了,胆战心惊的,那样我就彻底臭了。后来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人做事都是要有目的的,我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安干事虽然看不起我,可是他并没有伤害我,还保护过我。那次遇险,如果不是安干事,我们那一车人能不能活到今天都很难说。说到底,安干事不是我的敌人,我为什么要去对他下这个手呢?我这样做还怨别人看不起吗?大约就是人们说的良心发现吧,后半夜我痛苦极了,越想越恨自己。那时候我才算真正明白了别人为什么看不起我,我才知道了怎样才能让别人看得起。安干事,你看看我的头,顶子上这一块头发稀了吧,就是那一夜落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想赶在冯大爹之前把信取出来,可是到邮电所的时候已经封包了,当时几个连队的文书都在里面,我想再拆开包已经是没有可能了。于是我就溜在路口等冯大爹。可是等到了冯大爹,他也没权拆包,那是上了铅封的。后来我就跑回来请假,你当时没理睬,马参谋讽刺我又要穿着干部服到县城风光,可我已经顾不上了,我差不多都想跪下去给黄科长磕头了,我撒谎说我接到家里的信,老母亲报病危了,我是到县城打长途电话,黄科长这才同意我去。我坐的是二连买菜的车,一路上都在寻找冯大爹,后来在月亮湾路口上我又说拉肚子,一下车我就藏起来了,他们怎么喊我我也不理,一直等到冯大爹从小路插上来,我把他请到车上,跟到县城,到县邮局又撒谎说是一份重要新闻稿出现了严重失实,硬是从检信科里把这封信取了回来。你看,就是这封。”

  安子蓼在这一瞬间无比震惊,他没想到在事关他本人的名誉问题上还有过如此激烈的搏斗,没想到在这个他一向看不起的胖子的身上还有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灵魂碰撞。他注视着张金树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此时真诚地潮湿着,像是一汪深潭,幽深清澈。他看见两行透明的泪流沿着那副宽大的红脸盘子往下潸潸滚动,书写着一个下层人物本质的善良。

  安子蓼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信很厚,沉甸甸的,想必是耗费了不少心血,集中了不少智慧。这封信即使真的寄到了某位能够决定他命运的人物手里,也未必就会对他造成什么后果。但是这封信没有寄出去,就意味着一个人人格的升华。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在身后向他瞄准,他是浑然不觉的。那个射手不是神枪手,不一定能要了他的命,甚至不一定能击伤他。可是,射手扣动扳机的手指在最后的关头松开了。冷枪没有出现,既无险也无惊。现在,这个射手就拎着那柄长枪站在他的面前,满面热泪,告诉他就是他曾经向他瞄准,就是他曾经想在背后向他发射冷枪。可他最终没有发射,那么,你是该痛恨他还是该感谢他?

  此时正是冬暮时分,一向被雾霭笼罩的边境山林出现了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正在缓缓下沉,火烧云在远处的山巅和近处的林梢间涌动,山根下一条小河流金溢彩。安子蓼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了,一把一把地撕着那封信,撕得很碎。撕完了,走到河边,扬手把一片纸屑撒进河水。然后他走回张金树的面前,平静地看着他说:“老张,谢谢你,既然没有发生,我们就把它忘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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