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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真的不想来

  张怡微

  罗清清推开门,发出“吱呀”一声。那锁已经坏了很久,因地面下陷的缘故,无法修缮。此时母亲正端着个簸箕出来,瞥了她一眼说:“怎么这么晚才来,快进去磕头。”

  母亲从狭窄的门洞穿过,不轻不重擦到了她的肩。罗清清低头瞥见了簸箕里的黑色尘屑,仿佛还在蠕动的样子,她感到恶心。屋内尘烟缭绕,那些看不见的微粒正迫不及待地涌入她身体的每个器官。她想着也许是自己眼花,也许……压根儿没有什么蠕动的尘屑。令她恶心的是这屋子本身,是那种亲密痴缠她的力量,多年来令她无法挣脱,无法遁逃。

  饭桌上架开了圆台面,铺张地撑满了整个房间,圆台面底下围着一周斑驳的圆凳。平素里这屋子并不这样拥挤,只是突然空摆起十多个人的饭席,才有了一种虚张声势的挤兑。镜子被布蒙上了,照例没有开灯。圆桌上的火烛摇摇曳曳,晃得令人晕眩。见外婆正跪在向着火烛的方向闭目念经,罗清清安静地坐到了一边的沙发上。

  这屋子的景象再熟悉不过,罗清清有记忆起就是这样布置。小时候拜膜膜,外婆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关照她和表弟不要乱跑,不可以撞上凳子,虽然凳上压根儿看不见什么人。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屋子曾经真正喧闹过。她、爸爸、妈妈,小姨、姨父、表弟,大年夜像模像样地坐在一起,外婆忙着烧菜,外公忙着倒酒。满满的一盘大闸蟹放在最中央,一桌的腾腾热气就这样缓缓地、缓缓地漾湿煞白的天花板。天井里吊着满满一排的鸡鸭、海鳗,浴缸里还有海鲜,吃遍假期都绰绰有余的年货,都是外公在任时人家送的。外公如此喜欢热闹,如今却静默地、冷观地注视着这屋子萧条纷乱的一切。罗清清对外公的印象很模糊,遗像上毫无血色的脸于她有些陌生,她甚至想不起自己和外公在一起的生活场景。但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却越发怀念起他老人家来。他是这个家的灵魂,即使如今默不作声,仍然维系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力量,弥散在这屋子的空气中。谁都捕捉不了,谁都不能抹去。

  没有变化,一切就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床上依旧是两床被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会把另一边也完好地铺开,白天再折叠起来。她不厌其烦,甚至保留着外公因心脏病而斜靠三个枕头睡觉的习惯……因为这个家只有她还相信外公会回来。

  现在都不兴在家吃年夜饭了。只是这里只剩下三个人,以及虚张声势的一桌神神鬼鬼,在哪吃都是冷清。外婆倒是乐此不疲地摆弄这些虚妄的排场,年复一年。因为这个家只有她才相信,一切至少可以看起来和从前一样。

  地上铺了两个垫子,向着圆桌的火烛一个,向着矮方桌一个。矮方桌朝南朝北分别坐着土地公公和另一个不知什么名的神仙。白净的碗里灌着温好的酒,桌上还有几个热腾腾的素菜。圆桌上的菜要丰盛得多,冒着馋人的白烟。但热菜是不给吃的,外公死后,外婆越发痴迷祭祖膜拜。于是之后的每个年夜,罗清清便再也没有吃过新鲜的热菜。

  罗清清昨夜没睡好,她和母亲争执,不想再拜膜膜了。可母亲说:外婆已经这么可怜了,你怎么连装装样子都不肯。

  外婆眯缝的双眼终于睁开了,她和蔼地看着罗清清,令罗清清忽然间对于昨夜的坚持于心不忍。

  “清清来啦,快来给祖宗磕两个头。”外婆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把垫子让与了她。

  冉冉的火烛烫疼了罗清清的眼睛,外婆的话正轻柔地践踏着她全部的念想。她望着外婆的笑靥不禁心如刀绞,这疼痛甚至超越了昨夜信誓旦旦再也不下跪时的委屈。外婆已经七十多岁了,这终究是她的任性而非外婆的执拗。外婆又怎会知道,她是多么的不情愿。那一方让与她的软垫,像一根无情的绳不由分说地勒断了她对新年的憧憬与热望。

  这张垫子是这样熟悉,十八年来从没有更换。垫子上花纹是外婆亲手绣的,很牢固,虽然起了密密麻麻的线球。罗清清有记忆起就是拜这个方向,就是这些看不见的祖宗据说能带给她平安。十八年来每一个年夜,途经同一段距离来此处,踩着猩红破败的爆竹残屑,听家家户户合家团圆。没有更迭,没有改变。这绝望的轮回常让罗清清心焦不已,但她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她感到屈辱,却无可奈何。烛火荡漾在外婆苍老的脸上,有些招摇,有些魅惑,与呢喃颤动的唇混为一体,默念着鬼魅的音符。罗清清知道外婆丝毫觉察不到她的埋怨,她知道外婆多少还是喜欢她的。是这屋子里旁若无人的静物与捉摸不定的气息扮演着狰狞,又怎能迁怒于老人。

  何况外婆从来一碗水端平,就像小时候她和弟弟分饼干,谁都不许多拿一块。其实这些年外婆与她的关系比幼时要熟络许多,虽然外婆从来不骂她。这和对表弟不一样,外婆常常数落表弟,零碎的话语带着轻贱,感情却不减反增。罗清清心底晓得,外婆迁就她。拜膜的事,没有人逼她,正因如此,她才不知该向谁拒绝。

  罗清清在母亲进来的那一刻平静地跪下,她轻叹一口气,朝着两个空空的矮凳,安静地磕了三个头。

  “呐,妈妈已经磕过了,侬到小房间去休息一歇好了,等香烧过半再过来,跟外公说说话。”

  “晓得了。”母亲在一旁替罗清清爽快地答应着。罗清清无力地站起身,见母亲正娴熟地穿过那一圈空凳子,去天井放簸箕。

  圆台面上摆着十几副一模一样的杯子和碗,至于哪个是属于外公的,大概只有外婆才分辨得出。从前外公每年过年都会带外婆出游一次,直至离休后第一年,再也没有人愿意接他们老两口出去转。罗清清依稀记得那天外公打了一上午的电话找车,最后沉静地合上了通讯录。外公的脸上没有表情,直至外婆把每顿分好分量的酒放在他面前,他竟有些木然。平日他总会问外婆多索要一点,就像个小孩索要糖果一般地痴缠讨要。

  那年罗清清还在念小学,别的事情都忘记了,只有外公没有喝那半杯酒,她记得清晰。

  因为不久之后外公就因心脏病住院,再不久,罗清清十岁生日那天,定好的生日宴换作了羹饭。看着外公略微发紫的脸颊,罗清清竟然有埋怨的私心。她的第一次大生日就这么不了了之,为什么不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至少不会让她这样失望。直至后来父亲离开家罗清清才知道,十岁那年的不了了之只是一系列无疾而终的初始。她们一家,再不可能有机会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欢喜和磨难也再无法同舟共济。二十岁、三十岁……也许永远。

  “你外婆弄得脏是脏得来,你看看,被人家知道了肯定要说这家老人没人管的。哎……我刚在这铲掉个蚂蚁窟,腻心死了。你外婆不杀生,这种东西她都养着。”母亲端着刚洗完的葡萄进屋对罗清清叨叨抱怨着。

  罗清清想到进门时那个簸箕里装的果真是蠕动的生命,不禁悚然。

  不过记忆里外公和母亲真是很像,隐忍、勤劳、洁癖,母亲和外婆倒是常有针锋相对的时候,但说起来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母亲凡事都让着外婆,外公在时最迁就外婆,外公走了,外婆便一日比一日凄凉。

  外婆一生要强能干,十多岁时就独自从老家来上海打工,靠微薄的收入培养家乡的弟妹读书。生下母亲和小姨后,因为身体不佳,便没有再要孩子。听母亲说外公三十多岁就做了结扎手术,这在当时甚至惊动了外公单位的领导。但外婆执意的一句“不行”果断地拒绝了所有好事的劝慰以及外公想要一个儿子的愿望。

  想到这些,罗清清很佩服外婆,但她也觉得伤感。往事离她竟是那么遥远,如今她所能看见的,只是外婆终日念经的唇齿,以及蹒跚摆弄这虚妄排场的身影。

  物是人非,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就像外公最疼爱母亲,曾因为母亲一句害怕蟾蜍的哭诉,就动用了全部的社会关系,甚至亲自过问到母亲生产大队的队长。直至几天后就将母亲从地里调去了村办工厂,后来即使农忙时节,母亲也不曾再踏过地里的泥。外公的离开对于母亲就仿佛是所有幸福的终结。

  “我吃不下。”罗清清推开了母亲手里的葡萄,“小姨她们又不来?”罗清清问得直接。

  “你一会儿不要跟外婆提这件事情,你要懂事一点晓得。大过年的,不要弄得大家不开心。”母亲剥了一个葡萄,径直塞到了罗清清的嘴里。罗清清尚来不及反驳,只得憋屈地吐了葡萄核,撇了撇嘴。

  母亲开始用力抠着桌缝里的锡箔屑,那些银灰的尘屑一旦扬散,便嵌入了家具的各个角落,除之不尽。

  “啪!”罗清清听见了犀利的指甲断裂声,吓了一跳。

  “清清啊,好过来化锭了噢!”外婆在隔壁叫道。

  “喊你都不晓得应一声,不晓得脑子里在想什么。”母亲轻扯了一下牵连的指甲瓣,折了抹布一角继续抠着桌缝。

  外婆此时搬来了红砖和铁盆预备化锭。圆台面上的红烛已经烧了一半,蜡油恬不知耻地滴在桌上都叠了起来。罗清清想到母亲方才掐断的指甲,想着过一会儿母亲不知要怎样铲除这些脏东西。

  罗清清又一次走到垫子跟前,心底茫然得很。但此时她没有犹豫,只想把这恼人的仪式快些进行完。她漠然地跪了下来,准备磕头。

  “清清啊,有什么心愿就对外公说,他会保佑你实现的。”外婆轻缓慈祥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希望……明年不要再拜。

  罗清清在心底默念。

  她虔心祈祷,却从未相信能通过这种途径实现任何愿望。无论如何,今年……终于十八岁了。

  一个……两个……三个……

  罗清清准备起身。

  “清清啊,再帮爸爸和弟弟代磕一下。”外婆缓缓念道,手里缠着佛珠,脸上有深邃的纹。

  罗清清看了一眼外婆苍老的脸,转头整顿姿势,朝着猥琐的烛火,朝着肮脏的蜡油,朝着满桌看不见的死人,朝着已经冒不出一丝热气的凉菜。

  一个……两个……三个……

  一个……两个……三个……

  “外婆,军军哪能不来?”罗清清站了起来,没有看母亲,故意大声地问。

  一旁的母亲瞪了罗清清一眼。

  外婆心平气和地说,“明天来,明天一定会来的。”而后她起身去搬折好的元宝袋子,一个踉跄,幸好罗清清扶住了她。外婆终年在家折锭,每年过年化的锭都有满满好几袋。

  母亲磕完头便起身扶外婆,外婆执意要自己走,看得出她甩开母亲的力量丝毫不弱。可倔犟了几十年,落得如此清冷的下场,母亲说的一点没错,外婆可怜。

  罗清清每一刻的情绪都在挣扎与不忍间徘徊,她越来越觉得,家里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她时而会不忍,时而又憋不住心中的不平。好歹她也是学校首推的保送生,在课堂里讲的那些自由和谐科教兴国,竟都顶不上家里外婆一声轻柔的“磕头吧”。这已是第十八个年头了……她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年……

  火盆里熊熊燃着了外婆一年的辛苦与祝福,罗清清在一旁帮忙把锭丢进火盆,呛得满脸都是泪。她想起小时候和表弟争着扔锭,吓得小姨心急火燎地把表弟抱开怕他烫伤。那时她还嘲笑表弟胆小,现在想来,小姨竟留她一个人在火盆边……

  “我总是望你们平平安安,我一直对菩萨说。”外婆开始祝福。

  “我有个女儿杉杉,望她身体健康,早点办到退休。”

  “我有个女婿罗康……”

  “哦哟老早不是咧!”母亲在一边插话道,“你还帮他求……”

  “望他对清清好点,工作顺利点。”外婆自顾自念叨,丝毫不顾及母亲几年来如出一辙的反驳。

  “我有个外甥女清清,望她智力开发点,顺利上大学。”

  “清清听到,外婆一直帮你求,所以你能保送上外语学院。”罗清清继续化锭,没有理会母亲。

  “我有个小女儿苹苹,是个可怜人,保佑她身体渐渐康复。女婿宝昌,望他生意顺利,越做越大。还有个外甥叫军军,望他一路读到博士。”

  罗清清一惊,这惊诧来的莫名,同样的词数年不改,只有这一句变得彻底。弟弟又不在,也不知念给谁听的,但愿是菩萨。反正从小她就低人一等,因而想来这番计较也来得新鲜。

  罗清清轻叹一声,又投了一把元宝。见它们从银色渐渐变红,又从红色缓缓变黑。它们垂丧、蜷缩,它们萎靡、颓唐,从燃着至灰烬只有短短的几秒,却传承着阴阳之间的期盼、相思、追忆,以及实体的财富价值。信即真,不信亦真。一切就这样不讲道理,就这样蛮横。

  “啊呀,啥么子落进去了?”外婆探头到火盆里去找,母亲一把拉住外婆前倾的身体。

  “砰”的一声,火舌蹿得老高,罗清清一P股坐到了垫子上。房间里瞬间被浓重的烟雾包围,好一会儿罗清清才看清母亲和外婆惊吓过度的脸,满是尘屑的头发。

  “姆妈,侬拿啥么子掇进去了啊?侬看看危险,以后千万勿要自己一个人化锭!一定要我们在身边!”妈妈把外婆扶到床上坐下,外婆看起来吓得不轻,嘴里翻来覆去默念着“阿弥陀佛”。罗清清抚着外婆佝偻的背,一遍一遍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房间四处都是惨白的灰尘,洋洋洒洒坠落。电视上、床上,甚至是据说坐着祖宗的凳子上都是灰压压一片。几片灰屑先是骀荡地飘上了置身事外的红烛烛焰,而后又毫无骨气地粘上了蜡油。一旁颀长的香大约气数已尽,尘屑轻轻一蹭,便推倒了长长一截香灰柱。

  它们不觉疼痛……不觉疼痛好,罗清清这么想着,竟有些莫名的钦羡。

  罗清清凑到火盆跟前,明显还能觉到热腾腾的气流。一只烧焦的打火机正安静地躺在火盆里,它已经发黑,殒身竟还换不来一场毁灭,真令人惋惜。这悲壮的年,或许真因凭有满桌的神仙保护,她们才侥幸逃过一劫。只是无论怎样,罗清清领悟到,外婆年纪大了,连她固执为之的拜膜也已经离不开她们的帮忙,不然便是随时的灾祸。这不是忍不忍心的问题,也不是是非的问题……

  这是什么问题呢?罗清清自己也说不好,但至少明年,或者后年,她必须继续磕头。无论她是不是大学生,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岁,无论她学的是英语还是别的什么,她有所作为或是一事无成,只要她踏进这失修的大门,只要她看到这两个与她最亲近的人,她便什么都不是,或者说,只是女儿……

  母亲端着火盆去了天井,罗清清听到母亲打开水龙头的声音,并发出一阵响亮的“嘶”。

  外婆开始收拾碗筷,菜里嵌着隐隐的尘屑。罗清清帮忙挪凳子,那些老祖宗总算赴宴完毕,想来活人如此屈从他们,理应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间本没有什么好的,还不如死了尊贵,有人殒身供奉,还有人作陪。

  窗外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时不时有鞭炮声传来,密集的时候甚至响得令人窒息。哪来那么多开心的事,罗清清边想边漫不经心地盛饭。

  罗清清有时候非常佩服母亲,作为一个女儿,无怨无悔不离不弃是罗清清自叹不如的。她虽也想帮母亲分担一些,却感到力不从心。自己太偏执、太冲动,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

  母亲在厨房与客厅间来回穿梭,罗清清只听见碗碟的碰撞、冰箱的启合、微波炉的运行,一切井然有序,就像是流水线的布控。母亲端走了方才被尘屑沾过的菜,换上了原本为第二天准备的。她收拾的速度真是惊人,等罗清清端饭上去,圆台面已经拆掉,饭桌上的菜也都热好。青菜的绿叶子垂垂泛黄,虽然还没有人吃过。可罗清清一点胃口都没有。

  母亲不停地给她夹菜,罗清清瞥见母亲手指甲上嵌着隐隐的粉红色,想起了方才桌上硬邦邦的蜡油。

  她埋头咬着饭,一阵心疼。

  外婆吃得很少,也许是因为累了一天,也许是因为受了惊。她的脸上有种让罗清清捉摸不透的表情,一种不饱和的神态,不饱和的伤痛与自足。她浅浅笑着,却仿佛很忧郁;她只是忧郁,仍然存留着温存与慈爱,所以,又算不上悲伤。

  “清清啊,”外婆放下筷子,“明朝外婆给你和弟弟压岁钱。你的多,军军的少,你不要响,晓得。”

  “嗯。”

  罗清清应答道,每年年夜外婆都要这样叮嘱,从来不曾忘记。

  “姆妈,个侬是怎样分出来哪个多哪个少的呢?”母亲在一旁笑着问道。

  外婆轻黠一笑,起身去到衣橱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钥匙,摸准一把打开了橱门。取了两个一模一样红包,再锁好橱门。

  “你们看好哦,这个是清清的,三百块,平整放的。”外婆用手指一捋,缓缓说道。

  “这个是军军的,我对半折。”外婆捏了中缝,脸上洋溢着少见的神采。

  说着,外婆把红包放进口袋里,恢复到先前难以捉摸的不饱和神态,她浅笑着夹了一口菜,眼角的纹都皱到了一起,丝毫看不出先前舒展的痕迹。

  “你看你外婆厉害吧!”母亲推了推罗清清的胳膊。罗清清连连点头,对外婆的聪敏她打心眼里诚服。可玩笑之余,她隐隐觉得不安,每年的这顿饭都会让她莫名不安。

  “杉杉,我有桩事体要跟你讲。”外婆看着母亲,放下了筷子。

  “啥事体啊?”

  “过年前,苹苹跟宝昌来过一次,但是宝昌没有进来。苹苹问我要了房产证和户口簿,说是她婆婆那里要拆迁要用一下,可以分到点钱。”

  “哦。”母亲脸色有些不好。

  外婆抱歉地看着母亲,“他们这样,我也不好不给,但他们一定会还回来,这点你放心。只是你心里要有数,房产证我脱过手了。”

  房间里死寂一般,窗外又渐起鞭炮声,整个新村就像一口油锅,煎熬着喧嚣。无奈她们谁都听不见谁的话,呢喃或是流白都被这岁除的巨大音浪吞噬。宽宥的,奈何的,漠然的,伤痛的,已然听不出差别。

  “姆妈侬放心,我们又不争什么,我们两个总是要你的,清清对哦?”

  罗清清点点头,她看见外婆尴尬地笑笑。但这笑也许发自内心。

  为了过年的拜膜,外婆早晨四点就起了床念经买菜,她仍然秉持着过年大手笔的作风,不论年夜有几个人来,都是满满一桌菜。晚饭过后,罗清清和母亲就早早回家了。路上罗清清挽着母亲的手,街上放焰火的孩子东奔西跑,天际闪耀着缤纷的色泽。如此祥和,如此欢喜。可母亲却健步如飞,没有半点流连。

  “妈妈,我想哭。”罗清清无力地说。

  “明天还有一天呢,坚持一下,慢点就让你出去和同学玩。”母亲别有心事,罗清清看得出来。

  的确,明天更难熬。令她绝望的是,年年如此,循环往复。不管一年中她有多少进步,多少憧憬,年底总这样收场,或者说,年初,总这样开始。

  “妈妈,我保送你开心吗?如果你觉得外语学院不够好,我想我可以再努力一阵,争取考上更好的学校。”罗清清换了话题,她挽紧了母亲的胳膊,就仿佛重打起精神。也许是希望在新年,能多少给自己一点信心。这一日,她已经够扫兴的了。

  “当然开心啊,妈妈这一生最大的期望就是你。你考上什么大学妈妈都为你开心的。”

  “那我再努力一下,也许能上北京呢?”罗清清问道。

  “你要离开我么?”母亲突然惊讶地看着她,半晌才嘀咕,“上海不是蛮好,北京有什么好的?”

  “我……怎么会离开你。”罗清清想到与方才母亲对外婆相似的承诺,有些惶惶,笑得并不由衷。

  罗清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早早去外婆家帮忙了。她磨磨蹭蹭,穿上了干净的衣服,临近吃饭时才踱到了外婆家。

  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小姨咯咯咯的笑声。“清清来得好晚啊,我们以为已经来得够晚了,想不到你更晚,呵呵呵……”小姨犀利的笑声让罗清清浑身不自在,她挪到外婆床边,斜靠着枕头。

  “小姨、军军,新年好。我……身体不太舒服,头疼,先躺一会儿。”罗清清打好招呼,便不打算出声了。这是她惯用的方法,面对这母子俩。常常这样子,她不是装病就是发呆。她不能够说什么,说出来的一定不好听。外婆听见了会伤心,母亲会怪她不懂事。她并不想这样,大过年的。

  表弟在看电视,罗清清眯缝着眼睛不时瞥着电视屏幕。

  母亲正在天井里洗拖把,罗清清听见水声,清朗凛冽。

  “清清啊,你这套衣服是谁送的?”小姨似乎是注意到了罗清清的游离。

  “妈妈买的。”罗清清没有看她。

  “哦哟,怪不得这么老气。”

  罗清清不声响,继续看着电视屏幕。

  “你们昨天吃的什么啊?外婆烧的什么给你们吃?”小姨继续问,她仿佛预备了不少问题。

  “一些素菜,挺好吃的,”罗清清不紧不慢地回答。

  “军军啊,我们昨天吃得太多了,我现在肠胃还不太舒服,今天你记得也要少吃点哦,我们回家还有你爸爸买的好东西吃。你在这里吃得太多,回去吃不下,你爸爸又要不开心了。”

  “我不会吃不下的好……要你瞎担心。”表弟不耐烦地回答。

  “侬看伊,就晓得吃,呵呵呵呵!对了清清啊,你现在补课多少钱一节课?”

  “…我保送了外语学院,不用补课了。”

  “我们军军都是在特级教师那里补课,程度不好的人家还不收呢,一百块钱一节课,每个礼拜上两次,哦哟忙是忙得来。”

  外婆佝偻着背端来了葡萄,还是母亲买的那些,罗清清想起她昨天只吃了一个。

  小姨剥了一个,“甜是蛮甜的,就是太小了,我从来都不买这么小的。”一旁的表弟一连吃了好几个,把核“噗噗噗噗”吐了出来。罗清清看着恶心。

  “那以后你记得买过来,我们都喜欢吃大的。”罗清清看着天井里母亲清冷的身影,实在不平,斗胆顶了一句。

  “我这不是不顺路嘛……”小姨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酝酿好了新的词句。罗清清起身走去厨房,不愿意再听他们的声音。

  罗清清拿好筷子和碗,准备午饭。

  她望见母亲终于晾好了拖把,水滴看来亮闪闪的。天气真好,虽然冬日的阳光冷观又薄情。母亲走了进来,见她开始准备,就说了句,当心别敲坏了,便匆匆去拿菜。罗清清看到母亲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进客厅就听表弟说要喝橙汁,外婆问母亲有没有买橙汁,母亲说只买了可乐。外婆立即从口袋里摸出了五块钱,披上外衣打算出去买。母亲拦住了外婆,“我去吧,这么冷的天,你一个老人家出去干什么?”母亲起身准备走。

  “妈,还是我去吧。”罗清清披上了外套。

  “你们先吃。”罗清清早想出去透透气,却想不到借了这么个令人作呕的借口。

  母亲帮罗清清系好扣子,罗清清瞥了一眼表弟,转身准备出门。

  “清清啊,你穿上外套好看多了,你实在太瘦了,连胸罩也不用戴,反正也看不出来,军军你说对吧?嘿嘿嘿。”

  罗清清愣住了,她转过头吃惊地看着母亲,母亲也一时无语。

  表弟专心地嚼着新鲜的黄鱼。

  外婆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切,抿了一口米酒。

  罗清清想起也许正是她方才的一句顶撞才会引来如此的回报,可罗清清最后还是沉默了。她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有许许多多词句翻涌,许许多多情绪澎湃,可她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快去快回。”母亲抚着她单薄的背脊轻声说。

  她用力推开了已经坏得无可救药的门,寒风微袭,竟让她呛到,一阵钻心的凛冽。

  路上有清洁工人正在打扫五彩缤纷的烟花残屑,小孩子穿着新衣新鞋欢喜地玩划炮。罗清清奇怪今天怎么刚来了一会儿就糟糕成这样子,她奇怪自己为什么哭不出来……她觉得好笑,也许因为外面太热闹的缘故,她听不到丝毫来自心底的宣泄之声。她觉得自己被这年的巨大声势给淹没了,这淹没本身远甚于只言片语的欺侮,看不到解脱的希望比受委屈更令她难以承受。

  她失去了父亲,就像母亲失去了外公,但也并不雷同,父亲在也好不到哪去。事实上父亲和外公根本不同,这一点上她还是羡慕母亲的,母亲一生最大的福祉就是前半生有外公的庇荫。罗清清从来不喜欢人家夸耀她独立坚强,她想这只是没有人肯让她庇荫而已,又能算什么美德。因为哪怕在方才的静默与惊诧间,母亲也没有为她说一句话,外婆也没有说话。

  罗清清来到附近的杂货店,“给我瓶橙汁。”

  “五块八。”店里的女人回答。

  “怎么涨价了,不是五块么?”

  “这不过年么,讨个好口彩。”女人咯咯地笑着,跟小姨似的。

  “我只有五块。”罗清清看着她,眼神冷峻。

  “或者这样,下次再来的时候给我八角,大家都是老邻居了嘛……”

  “我只有五块!”罗清清喊道。四周一片静寂,女人吓得愣住了,手一软,橙汁滑到地上。

  好一会儿,女人才咕咕囔囔说:“大过年的,神经病啊!”

  罗清清拾起橙汁,转身回去。她感到羞耻,感到愤怒,因羞耻而愤怒,因愤怒而羞耻。

  这一路罗清清一直在挣扎,要不要回去,要不要面对。她不停地想,直到又一次看见坏掉的门锁。她感觉自己就像昨日酒足饭饱的鬼,没有搭上回冥界的车才狼狈返回,成了真正的孤魂。

  她在门外徘徊了一阵,鼓足勇气,用力推开门。

  她看见母亲正在为她盛汤。

  “清清快进来,外面很凉吧。妈妈给你先盛了汤,快来喝。”罗清清一言不发地坐下,外婆煮的是冬笋咸肉汤,冒着热气,看起来很温暖。一旁的表弟也正在喝汤,罗清清瞥见桌上已经嚼了大半的鱼肉,一阵恶心。她挑了些素菜,食不知味地塞到嘴里。

  “外婆,这笋这么老啊。”表弟吐出了几个嚼过的笋头,不满地问外婆。

  “你妈妈昨天留下的,今天买不到了,就先拿这个烧了。下回外婆给你买嫩的哦!”外婆不好意思地说,她不能喝咸肉汤,因而少许抿了抿自己酿的米酒。

  罗清清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恨小姨一家,她甚至没有恨过与母亲分手的父亲。她常常反思一切也许真是因为自己不够宽容,直到再次与小姨她们相见,再一次地忍无可忍。

  原因,原因她自己也说不好。也许她仍然无法忘记从前,无法忘记一些话,一些眼神,无法忘记这荒诞的血缘所牵连的凉薄人情。每到过年她总能够思想很多事,成长的一幕一幕翻来覆去在她的脑海中上演,就跟春节联欢晚会一样,年年轮回年年重复同一个套路。除却流逝的时间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也讨厌小姨一家,还因此与母亲争吵。她想着父亲也定是受不了小姨的刻薄与外婆的偏心,只是他已经远离这些不堪很多年了,她却前赴后继地承受,与后知后觉的母亲争吵,最终,无可奈何地忍让。但她不可能负气而走,像父亲那样。

  罗清清起身收拾桌上空置的脏碗筷,去厨房洗碗。她不愿意与她们坐在一起,哪怕是多一秒钟。倒不是因为受了气,只是……不想而已。

  她打开水龙头,挤了点洗洁净,不紧不慢地抹着油腻腻的碗筷。

  “军军,你看到,姐姐已经会帮大家洗碗咯!”外婆的声音。罗清清下意识地关小了水龙头。

  “我又不用洗碗,家里的阿姨会洗的。”

  “呵呵呵呵。”房间里又只有小姨的笑声。罗清清激不起愤怒,又把龙头开到最大,任凛冽的水冲刷她纤细苍白的手指。

  罗清清擦干了手,又走进房间,坐在了母亲身旁。母亲此时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和外婆她们拉着家常。

  “阿姐,这个包里一盒是什么东西啊?”小姨指着一旁母亲的包问。

  “哦,呵呵,喏,小姑娘帮我买的,她说是面膜给我弄着玩玩,我哪有这个心思,忘记在姆妈这里了。都是过年前的事情了,她就知道乱花钱。”母亲笑着数落了罗清清一句。

  “军军,人家清清英文比赛得了奖金,还给外婆买了块玉佩,你以后会?”外婆期待地看着表弟。

  表弟点点头,“以后我买一栋房子给外婆!”

  外婆笑得眯缝了眼睛,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红包,一个给了罗清清,一个给了表弟。罗清清看到了外婆不经意轻捋过的手指,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不过那一刻仍然不忍心收下。那是妈妈给外婆的钱,外婆省吃俭用,过得很辛苦。

  “外婆,小时候不是说好,压岁钱拿到十八岁就不拿了么?”罗清清把钱推了回去。

  外婆执意不肯,“你得奖的钱不算,你又没有工作,到底是个小孩。”

  母亲也示意罗清清不要收,罗清清又把钱推了回去。

  “噢哟,妈你也真是的,人家不是说了么都赚钱了不用给了,你瞎起劲什么啦?”奇怪的是,小姨竟也帮着推托,她们难得立场一致。罗清清皱了皱眉,没有作声。

  外婆后来把钱塞给了母亲,收拾完后,母亲帮外婆在里屋揉腰。外婆腰不好,也许是过度劳累的缘故,又酸痛了起来。母亲正翻箱倒柜找着红花油,外婆斜躺在一边,拉着弟弟的手,笑盈盈的。罗清清在厨房踱来踱去,小房间有阿姨在,她不想进去。她想先回家,又发现此时不是合适的时候。

  “清清。”小姨在叫她,不过声音很轻。

  “嗯?”

  “你过来一下。”小姨把她拉到了她身边,恰好看不到外婆和母亲的位置。罗清清没有抬头看她,她不愿正视她,也许是怕方才的委屈会令她没有尊严地落下泪来。她害怕自己对这个女人多少还是有要求的。

  “清清,阿姨求你了,今年过年你来一次阿姨家里好吧?阿姨给你钱,给你车钱,你打车来好了。”

  罗清清心里暗暗一惊,她没想到小姨会说这些。但她没有答应,她不会再去那个曾令她头皮发麻的地方。

  “你答应阿姨好吧?阿姨给你钱。”说着小姨竟真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红彤彤的纸币,硬塞到罗清清的手里。罗清清原以为有钱人的钱能有多挺括,想不到也是这么皱巴巴的。

  “我不缺钱。”罗清清推开了,就像推开外婆的压岁钱一样。她抬起头,竟然发现,小姨在哭。

  “你怎么了?阿姨你不要这样子,大过年的,不是好好的吗?我不要你的钱,你也……没什么钱。”罗清清犹豫了一下子,仍然说出了真话。小姨病退在家多年,全靠做生意的姨父一个人养着。

  “你知道你姨父已经说了好几年了,说我娘家人连来都不来……不管怎么样,今年你来一次吧。答应阿姨!”小姨的眼泪就像涂在脸上的一样不真实,罗清清竟然发现自己有些心软,她很惊异。

  当年不是他为了一张户口娶了身体不好的小姨,而后卧薪尝胆终于飞黄腾达么?

  当年不是他口口声声“爸爸爸爸”,外公死后却一次都没有出现的么?

  那“娘家人来都不来”又算是什么话。

  罗清清很困惑。

  此时母亲走了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姆妈已经先睡了。”

  阿姨最后看了罗清清一眼,转身就进了屋,那三百块钱已经捏在罗清清手上。她没打算告诉母亲,她觉得阿姨并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些。

  可该不该去呢?她自己也不确定。她忘不了从前,但又不忍心这样的祈求。

  小姨毕竟是长辈。

  罗清清告诉母亲她先回去休息一下,临走的时候,罗清清望了一眼小姨。她看见小姨竟然抽走了一张她买给母亲的面膜,不声不响揉捏着塞到了裤子口袋里。她仿佛又回到了一贯的样子,自说自话又神经兮兮,丝毫不值得同情。

  跳上回家的公车,空调的温度打得很高,罗清清解开了围巾。她注视着一路的商店琳琅满目打着春节的折价牌,人头攒动,喜气洋洋。罗清清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同样是一个年,她跟着表弟去他家用电脑下载英文比赛的表格。那会儿父母刚离婚,罗清清家里还没有电脑。走时表弟说他有零钱,罗清清就没有问母亲拿车钱。之后他们在车站目睹着一辆又一辆车子开过,表弟的无动于衷令罗清清从莫名到悲哀,从悲哀到冷观。那是在腊月中,罗清清记得自己下意识地系紧了围巾。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等来了一辆普通公交,上面没有空调,节省了一块钱。

  罗清清一直都后悔那天没有问母亲拿钱,铭心刻骨的那场等待,令她许久以后都不会忘记曾经凛冽中的羞耻感。她甚至常常梦见,被一辆又一辆车、一群又一群人肆意打量。她甚至梦见自己没有穿衣服,就这样等在寒风中,直至天黑又天亮。她正这样怅然思忖,车子摇摇曳曳路过了外婆家对面的“润东”购物超市。罗清清定睛一看,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原来他们俩也这么早就回去了。罗清清眼看着小姨和表弟提着外婆给他们带回家的菜上了车,超市的免费班车将把他们带到这一带最繁华的公寓区。

  罗清清轻微地叹了口气,她想着小姨叮嘱表弟少吃点的话,想着那个女人的口袋里面竟还扭曲地塞着她给母亲买的面膜。说不清的滋味汹涌地弥漫心头,罗清清觉得什么都是古怪的,都令人喘不过气。

  初二那天,外婆来罗清清家里吃饭,母亲一早就起来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素菜。外婆带来了很多水果,说知道母亲舍不得买,特地带来给罗清清吃的。母亲忙的时候,罗清清对外婆恭敬地笑着,两人却没有什么话题可聊。那一刻甚是尴尬,外婆的水果放在窗台,她脖子上戴着罗清清买给她的玉佩。罗清清心里很温暖,嘴上却说不出什么要紧的话。只能在前思后想中沉默下去,她很自责。

  罗清清英文比赛的获奖奖杯被母亲放在家里醒目的位置,外婆走过去端详了半晌。罗清清不喜欢母亲这样放,但母亲执意要天天看着它。母亲曾对罗清清说:“妈妈对不起你,比赛那天,连个捧场的人也叫不到。”罗清清那一刻曾感到强大的悲怆,她心疼母亲心里的委屈远甚于无人庆功的落寞。

  她想起自己考上外语学院附中那会儿,母亲也只是炒了两个小菜为她庆功。但对罗清清来说,那已经足够温暖了。

  当年考外语学院还真是不容易,小学升初中取消考试之后,赞助费和批条充斥着各个优秀中学的录取进程。罗清清那时候成绩并不算特别拔尖,她很想偷偷找父亲,至少问一声是否会有可靠的熟人确保她可以考上学校。她不止一次在心底发誓只要上了外院,就一定不辜负这些幸运,一定不再顾盼忧伤,一定全心学习。

  好在她最终考上了,她没有找父亲却仍然艰难地考上了。事实证明她的忐忑并非毫无来由,依成绩排她是最后一名被录取的学生,但她的学号后面还跟着莫名的十几个人。她的录取实属幸运,甚至还会被人怀疑不是正牌考入的。因而,挣脱后面长长的一串“各显神通”,是她中学七年不懈奋斗的动力。

  外婆小心地摸了摸奖杯,对罗清清说:“外婆想来的呀,但是走不动……清清你不会怪外婆吧。”罗清清微笑着摇摇头。

  比赛算什么,大学算什么,早在年夜的那一跪中失去了全部意义。一年中不管她取得多少成绩、不管生活看起来会有多大转机,只要那一日双膝着地,就一并勾销了全部的欢喜与憧憬。小姨只会对着她翻来覆去夸耀自己家的DVD,夸耀表弟的英文有多好有多好,因为很久以前只有他们家可以放原声电影。只是……这在如今看来又有什么稀奇。

  罗清清并不羡慕,这家人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这一家人的荣辱、贫富、欢喜与苍凉都激不起她一丝一毫热情。

  曾经罗清清常去小姨家,为了上网查资料,或者看原版杂志。她家里买不起那些东西,但她想看。好在那时她年纪小,尚听不懂太多刻薄的话,因而忍受也不像现在这样艰难。虽然有些话她一直都记得,这些年还时不时地想起。

  她记得小姨说过,母亲年轻的时候曾经怀过别人的孩子,而后被从前的恋人抛弃,被外婆赶出了家。是父亲为母亲垫付的流产钱,也是父亲最终娶了母亲。小姨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罗清清至今都捉摸不透的表情。如今回想起来,罗清清仍感到恐惧。那时父母刚离婚,她才是个小学生。她又怎会知道什么是抛弃,又怎会知道什么是流产。那一日罗清清回家的路途中数次被自行车擦过,胳膊的生疼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回家她甚至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是抛弃,什么是流产,这让她害怕。罗清清至今没有对母亲提起过这些事,她如今只想保护母亲。

  罗清清记得她去小姨家的那段日子后来变得越来越让人不堪忍受,小姨和不常在家的姨夫总是不知所由地说些令她不舒服的话。他们家的一切都让罗清清不舒服,虽然想起来小姨过得并不好。小姨总是对她提到欧洲有多好玩、外国人有多无知,但是谁都知道自从姨父发达之后,小姨和表弟就都没有离开过上海半步。苏州都没有去过,更不要说欧洲。但是罗清清相信,总有一天表弟是会走的,去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在这个年代只需要砸钱。也许有一天,弟弟的外语可以比她更好,他可以轻描淡写地省略那些她努力的步骤。

  可若是表弟真的走了,炫耀过后,小姨又有什么可欢喜的呢?

  母亲此时已经端上了菜,外婆脸上却并无欢笑,只是愣愣地看着桌子出神。母亲忙碌的样子令罗清清感到难过,她觉着不管母亲和她如何努力,外婆的心始终不在她们这里。母亲似乎也觉察到了外婆的不悦,解下围裙,问:“妈,你怎么了?”

  “没事,快坐下吃吧,弄这么多菜,我又吃不了这么多。”外婆笑得很勉强。

  “那我们不是一起吃的么,多吃点。”母亲为外婆夹上了她精心做的酸白菜。

  不过想来一切也不是平白无故,她和表弟先后出生,小姨身体不好,理所应当撒手不管。从怀孕到结婚,外婆都只是陪伴在小姨一人身边,表弟也是由外婆一人拉扯大。

  罗清清后来知道,昨天她走了以后,小姨对外婆说她和姨夫打算日后在养老院养老。这就暗示了他们不会照顾外婆,外婆因此而神伤不已。

  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外婆,她会照顾外婆,她愿意和外婆住在一起,无奈外婆还是哭哭啼啼。罗清清越来越不相信过年是件开心的事,她想着只要不掉眼泪就好。而事实上,包括外婆、母亲和她都先后有了掉泪的冲动,而且一切还并不源于感动,只是由于漫无边际的哀痛。

  “他现在连过年都不来,也不叫我去他们家。我不管,我自己去,军军总是要我去的。”外婆倔犟地自言自语,罗清清和母亲面面相觑。

  电话铃响了,罗清清跑去接,想不到劈头盖脸就是一阵骂:“清清我告诉你,你去告诉你小姨,以后你们家的事情不要来跟我讲。你外婆愿意跟谁过跟谁过,愿意把房子给谁就给谁,来找我做什么,关我什么事!”

  父亲的声音,这是她第二次听到父亲因为小姨找他而骂她。莫名的委屈令罗清清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着母亲还在一个劲儿地劝着外婆不要难过,只好沉静地转过头去。

  “嗯。”

  罗清清简略地回复了电话那头。父亲的脾气在最近几年变得乖戾,他从前不会这样骂她,这令罗清清感到出奇地难受。

  父亲很快挂掉了电话,罗清清定了定神,转身回到饭桌旁。她想着究竟还要不要去小姨家里,小姨既然想让她去她家,又为什么要去找父亲,触疼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不去了。罗清清想。烦死了。

  外婆离开的时候,罗清清注视着老人蹒跚的步履,心里不是滋味。母亲尴尬地收拾碗筷,这一顿素菜够她们吃上一个礼拜了。

  母亲看起来心事很重,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早晨的兴奋一扫而净。罗清清了解母亲心里的委屈,却不知该如何安慰。罗清清突然想到外婆曾经打母亲的那一巴掌,外婆深到骨髓中的严峻在多年之后又一次令母亲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失魂落魄。母亲终于从厨房走出来,手被凉水冲得通红。

  母亲说:“清清,你不知道,年前我和你外婆去过房管所,我们想把房子并在一起住。可是,外公死的时候产权没有更换名字,所以要动房子的话需要你阿姨签字,还有你外婆外公单位的签字,那么多年了,哪还有什么单位……”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晶亮,罗清清感到无措。

  外公为什么要死……

  罗清清想到这不相干的话,但是没有说出口。

  “你外婆七十多岁了,陪我奔波一天,她已经尽力了,她心里也想我们照顾她。都是妈妈自己没有能力,对不起你外婆,到现在只能让她一个人住。但是外婆也有心里放不下的,我知道你受委屈,但是……外婆两边都有感情,不能逼她了。”母亲手里的抹布一直机械地擦着同一块地方,她终于开始哭泣,特别伤痛地哭泣。罗清清的眼泪也不知觉地滑落,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很无奈。刹那间她似乎也感知到了母亲看到外婆时的那种心疼与无力,她也感知到,对这个家,母亲已经尽力了,不能、也不忍再逼她什么了。

  罗清清走到母亲身边,轻抚着母亲抽动的背脊,她看到母亲头顶的白发,一阵揪心的疼。她将头掉转方向,却发现,却发现她的奖杯正放在醒目的位置,冷观这一切静默、伤怀与哀痛,那么弱势地、绝然地置身事外。

  母亲晚上睡觉的时候叮嘱罗清清,父亲好像拖欠了她两个月的生活费。母亲说的时候不知是否有意地轻描淡写,这件事她与母亲都小心翼翼,虽然谁都没有忘记。但对罗清清来说,这叮嘱无论如何修饰都是沉重的。她必须去找一次父亲,这下午的煎熬让她想明白自己的那些琐碎情绪根本无关紧要。为这个家她能做的事很少,因而那些委屈也许真是微不足道。

  这是最后一年了,等今年过完,父亲便不必再给她钱。曾以为遥遥无期的十八岁,如今成为一张泛黄的合约,祭奠那些凛冽的成长记忆。十八岁已然是有限的、匆促的。这于她、于父亲、于母亲,也许都是一场等待了太久的解脱。

  和父亲相约在一个饭店门口,罗清清老远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倚着一辆白色跑车,遥遥地吐着烟圈。

  他买车了?

  罗清清有些好笑,那还口口声声哭穷。

  越走越近的时候,罗清清发现父亲似乎是精神了不少,头发擦着发蜡,亮闪闪的。皮带突兀地显露出来,夹克又似乎短了一截吊在上身。接着日光可以看到皮带上有字,“GUCCI”亮闪闪的,就好像动画片里的夸张聚焦。

  他是不是精神错乱了?

  罗清清越想越好笑,父亲似乎除了背影是真的,什么都是假的。她不会是在做梦吧?

  她正想叫出口“爸爸”,却听见一声“清清”从耳旁传来。她猛地转头竟发现父亲正从侧面朝她走来,她吓了一跳。再看看那“GUCCI”,他也掉转头来,却是另一张脸。

  “你就是清清?哦哟大了大了,都不认得了。”“GUCCI”踩掉了烟P股,夸张地说。

  “你爷叔,你小时候大概见过的,我们刚刚在吃饭。”

  “爸爸。”罗清清这才踏实地叫出口。不过这踏实来的较以往艰难。罗清清偷偷打量面前这两个男人,拼命寻找着之前她以为一模一样的地方,却发现竟然都不像了,这种感觉令她害怕。

  寒暄过后,父亲的弟弟开着跑车扬长而去,她和父亲也终于坐定。罗清清想着该怎样开口要那父亲似乎已经忘记的生活费。说起来钱也真是不多,远不够一个高三学生的生活费,但若她空手回去,又怎么对得起母亲。

  “爸爸,我保送上外语学院了。”罗清清捧着正冒热气的茶杯,缓缓地说。

  “噢,我听说了。”父亲点起一根烟,姿势和方才那“GUCCI”终于相象了。

  “哦。阿姨说的?”

  “嗯。我前两天还看见你姨父了。在人民广场那里,他骑自行车追上我,我们后来喝了一杯。”父亲似乎没有先前电话中那么愤怒了,罗清清定了定心。

  “我都很多年没见他了,他破产了骑自行车?从他家到人民广场,要骑个把钟头吧。”

  父亲不声响,狠命地抽着烟。

  “你少抽点,”罗清清看了看父亲“中华”的烟盒,顿了顿,“再好的烟……也对身体不好。”

  “我那是发的,不抽白不抽。”父亲的话干脆利落,他还是那么直来直去,半个弯都不绕。

  “刚才……爷叔跟你还真像。”罗清清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像倒好呢,咳,人家是有钱人,各人各命,就算一个娘胎里出来也是一样。”父亲笑了起来,是嫉妒?是不平?罗清清看不出来。

  不过父亲说的没错,罗清清也深刻意识到这点,尤其是正在过年。

  “爷叔看起来也不算很有钱吧。真正有钱的人都骑自行车,穿破背心,买五十斤米还要回来一斤一斤称。”罗清清也笑了起来,越说越不靠谱,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绕回正题。

  “什么一斤一斤称?”父亲掐灭了烟头,两人似乎找到了第一个能够勉强说道的话题。

  “噢,没什么。阿姨买的米他都要称一遍,还蛮有空的。”

  “这样才能发财,晓得,总有一天称得会多出来。”父亲话中有话,罗清清轻叹一口气。

  “你们喝酒做什么?”

  “没什么,也不管我的事。我最烦人家来烦我跟我没关系的事。”父亲掐灭了烟,动作娴熟落拓,仿佛忿忿又仿佛失落。

  “我没烦你吧……”罗清清笑得淡然,她仿佛捕捉到了比生活费、小姨一家更为重要的话题契机。

  “进中学、进大学……都没有让你为我花过冤枉钱,为我低过头,受过委屈……是吧?”

  罗清清点的卤水拼盘送到,她对服务员轻声说了“谢谢”。

  “你怎么吃这个?你小时候不是最讨厌吃这个?”父亲问。

  “我早就开始喜欢吃了……”罗清清装作不经意。

  父亲又点了一支烟,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许正是天意阻止他们这番直面的交心。

  “爸爸,我一直想问你,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没有出息,你是不是就希望我早点嫁个人,你也好早点轻松?”

  “呵呵呵呵。”父亲大声笑了起来。罗清清低头吃了一块鸭膀,但似乎她仍然不怎么喜欢这个味道。她努力伪装着、聆听着。

  “那当然,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外语学院没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考北大?”父亲竟然严肃地问了个罗清清想也没想过的问题。

  “我怎么考得上!你真的以为我这么灵光?”罗清清放下筷子,转念一想,“其实……分数倒也差得不多,一分一万块,你肯不肯出?”罗清清瞪着父亲认真地问。

  “现在是这种行情?我又不懂你们考试的事,不过……小姑娘也不用读得太好,意思不大的。”

  “呵呵。”罗清清放下了方才咄咄逼人的姿态,也许,她根本不适合咄咄逼人。

  “爸爸,我这次竞赛得了奖,给你买了个剃须刀。我买不起很好的,你知道,我也……没什么钱。”罗清清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

  “谁要你花钱,你正在读书花什么钱?”但罗清清看出父亲没有责怪的意思。

  父亲拆开了盒子,看到了圆滚滚的剃须刀。他愣了一愣,随后,默默地把盒子放在了外衣口袋里。

  半晌。

  沉默。

  “你妈妈好么?”父亲低声问。

  “一般吧,她还是很节约。我高三了,花销大。”罗清清紧盯着父亲的眼睛,但父亲只顾着吸烟,罗清清有些失落。“不过外婆不太开心,年前她们想把房子并掉,但是需要阿姨签字。”罗清清一直注视着父亲的外衣口袋,想着他为什么沉默,怎么连谢都不谢一声。是母亲说父亲喜欢用圆的,难道他也变了?

  可惜罗清清不是真的喜欢吃卤水拼盘,那股气味令她不止一次提起又放下筷子。也许只有男人才会变得这么彻底,那么不留痕迹。比方姨父,比方父亲。

  “其实你们打官司还是可以拿到四分之三的,外婆的那份可以给你们,只要她肯立遗嘱。”父亲缓缓地说,无关痛痒地说,但听得出来,是真诚地说。

  打官司?

  罗清清从来没想到一家人会打官司,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一家人对簿公堂。她不喜欢小姨却也没想要撕破脸,再说母亲怎么肯打官司……

  “其实,我也不关心他们在搞什么。就是外婆蛮可怜的。”罗清清胡乱说了些。

  “你小姨根本没什么用。你记住我这句话就是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就是你们家的事以后不要来跟我说,我跟你小姨姨父都说过了,我不会劝任何人,包括你、你妈。都要十年了,还来找我做什么?不过要是换作以前,我肯定跟他干一架,怎么可能跟他喝酒!”

  “哦。”罗清清扒了两口饭,喝了汤。她似乎想不出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不该说什么。她很想对父亲说些心里的话,无奈父亲不喜欢被烦,这又有何办法。

  直到离开饭店,罗清清仍然没有开口说钱的事。她想起来初中那会儿问父亲要钱,父亲一张一张账单翻阅过来,每一次手指拨弄都让罗清清揪心地战栗。她已经十八岁了,也许不该再开口,也不想再开口了。

  十八岁,就是有权利“不想”,“不想做就不做”,“不想要就不要”……年夜的时候她曾这样许愿,她与母亲争辩一夜却最终在第二天跪灭了曾愿望的一切。

  她期待着父亲会在临走的时候塞个一两百块钱给她,就当作过年的压岁钱好了。这样她回去至少也好搪塞交代,不用面对母亲清冷的目光哑口无言。

  但是没有,父亲陪她等车,车一直没有来,父亲也一直没有给她钱的意思。罗清清的心一点一点变凉,但她很快就适应了,她想着这也许是天冷的缘故,而并不是失望。她甚至开始着想空手回去向母亲解释的话,她想不出什么,但无法想别的。

  “清清,你车钱有么?”罗清清一瞬间仿佛听到了希望,她心里一暖。

  她不出声,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这小姑娘怎么不早说?”父亲拉开了皮包,里面乱七八糟一堆报纸广告,还有几包烟,指甲钳,真是什么都有。

  “咦?我明明有零钱的。”他把那些报纸、烟、打火机、车票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在了罗清清手上。他低头不停寻找,他的鼻子冒出白色的气息,看起来有些急促。

  罗清清看到他的白发,她想起母亲的白发,但不晓得二者还有什么关系。

  “我明明有零钱的,你等等哦。”他把拉链拉拢又拉开,红彤彤的掌背在包上每个平整的口袋里摸进摸出。他拎起包略略晃了两下,只听见钥匙的声音。

  父亲抱歉地笑笑,罗清清从未见过他这样抱歉,从未见过他这样笑。

  她看见远处破落的车子摇摇曳曳来了。这街看起来苍茫,沿途的风景消去了颜色,仿佛是被这车的衰弱所感染。罗清清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干涩地生疼,因而干涩了视野中的每一寸图景。

  父亲说:“我明明早晨买早饭找到零钱的,算了给你十块钱,让卖票员找一下,她应该肯的。”

  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叠钱,他抽了一张十块给罗清清。

  他的上衣鼓鼓的,里面还有罗清清送给他的盒子。

  罗清清轻巧地拿过那十块钱,走上了车。她没有说再见,她怕自己说了,便轻巧不起来了。

  她的交通卡发出“嘀”的一声,她手里捏着父亲给她的十块钱。透过窗子她看见父亲拉好了皮包的拉链,他的背很驼。罗清清第一次觉得父亲老了,他已经这样老,可他们俩仍然言不由衷,互相冷落。这一辈子难道都将是这样?早就说不上爱,渐渐也攀不上恨。

  只是那一刻她忽然特别特别难过,这滋味有些久违,令她陌生。但她没有落下泪来,这大过年的。

  这是大年初三,罗清清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她的心底似乎幻灭了很多东西。她没有责怪任何人,她觉得无可指责才更令人心痛。从她错认父亲的瞬间开始,她就知道,她真的长大了,好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无论纪念,或是忘却。

  母亲那日没有问她那两个月生活费的事,这令罗清清释然又不释然。只要一踏进家门,她就觉得对不起母亲;而踏出家门,又觉得两头都对不起。她始终在这些对不起中周游,遍寻不到自己的位置。初四她空了一天,却没有出去玩,同学们都在复习迎考。而明年今日,虽然大家都考完了,但谁又能理解她的“想”与“不想”,成长与轮回,哀痛与失望。

  “放你一天假么,你又不出去了。闷闷地待在家里,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母亲用拖把顶了罗清清的脚,她只能把脚跷起,悬在空中。母亲拖到左边,她让左边,母亲拖到右边,她让右边。终于她光火想要站起来,母亲却毫不知情地拖向了别处。母亲始终没有抬头,只留了罗清清仍然悬着双脚,空落落地荡在半空,无所着落。

  晚上小姨打了电话来,说她们家包了馄饨明天等她去吃。小姨的声音仍然高昂,她大约已经不记得那日的眼泪与皱巴巴的钱。她只是说吃了那么多天鱼虾肉蟹想换换口味吃荠菜馄饨,让罗清清一起去。

  罗清清迟疑地“嗯”了一声,心里很烦乱。

  她似乎是在同情一个肆意怜悯她的人,又似乎是为了亲情以外的东西狠不下心。

  初四夜里的鞭炮震耳欲聋,年年这样招摇地、放肆地侵扰家家户户的安宁。罗清清实在睡不着,她仍然惦记着小姨的钱。她实在想不通那天是怎么收下的那三百块钱,她也想不通为什么她会拿父亲的十块钱。她觉得自己实在可怜,实在好笑。当时的不忍竟然被人当作趾高气扬的把柄,她想起年夜的一跪,想起之后的一切,她竟是软弱如是。她想起面无血色的外公,想起苍老的外婆,想起哭泣的母亲,想起沉默的父亲。她们都曾相互渴望,又相互失望。谁都不宠爱谁,存在即是尴尬,是无奈,是折磨。

  年就要过完了,可她实在不愿意去小姨家。她不求小姨理解。整个新年她没有做成一件她想做的事,唯一能由她双脚决定的,就是这“去”与“不去”。她知道小姨有苦衷,可难道她没有么?谁又真的体恤得了谁?

  此起彼伏的鞭炮响得令人心碎,罗清清在这喧哗中难以自持。她躲到厕所,拨了小姨家的电话。她只依稀听到小姨的“喂”,就大声喊道:我不想来,我真的不想来,我一点也不想来!那一刻周遭又响起震天的喧嚣,罗清清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另一头的任何回答。

  我不想来!

  我真的不想来!

  我一点也不想来!

  罗清清撕心裂肺地喊道,她泪流满面。她看见厕所模糊斑驳的窗子上印出烟火的斑斓色彩,她耳畔只有嘣嘣的爆裂声。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直到电话那头响起“嘟嘟”的声音,仍然无法自持。今年烟花的高潮特别特别长,也许因为太多的人发了财,也许因为太多的人想发财,也许太多的人发了财才知得意会忘形,也许太多的人发了财才知道除了发更多财之外人世间不存在任何更有效的期盼。

  罗清清喊到无力……她的眼泪被偷偷从门缝里溜来顾盼她的凛冽颤颤地风干。母亲却在隔壁沉沉睡去,她能够置喧嚣于不顾,也许是因为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是那些东西主宰了罗清清的生命,她无法抽身,亦无可挑剔。

  她在失声的那一刻竟发现自己是跪着的,她很惊异,这惊异磅礴地僭越了她的恐惧。她不知自己在祈求什么,亦不知这样汹涌的呼喊是否能算作真诚。

  罗清清觉得很累,她站起身,轻轻推开了厕所的门。

  黑暗中她望见母亲。

  她没有吵醒她,真是大好。

  她无心吵她,大过年的。

  选自《上海文学》200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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