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

一

　　过了四月，天越来越热，岭南漫长的夏季就要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展开。考试也越来越逼近。叶小凡心无旁骛地和学生一到，迎接着备考大战。直到五一假期来临。

　　她很少休息，双休日也如此。自从上次在姜红家住过一晚，以及后来又去了一次，托她带去给秦海洋侄儿的教材。她的双休基本都没出去过了，总有批不完的作业，做不完的事——大底都是学生的事。她一直坚持让学生写周记，通过周记，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生活琐屑，他们的喜怒哀乐。和他们沟通交流，排疑解惑，充当他们的心理医师。这种方法不仅有效地提高了他们的写作兴趣和能力，更重要的，加深了她和学生们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学生都把叶小凡当成了知心姐姐，在这里排压、抒惑、宣泄。叶小凡给每一篇周记写评语。看叶小凡的评语成为学生最喜爱的一件事。

　　她把精力和时间都放在学生身上，倘若还有一点闲暇，就是自己读点书，日子倒也单纯充实。有时，周林和宋子立过来串门，大家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聊的也都是学校的事。很少打牌。周林搞教学比叶小凡紧张，她每次来，都要这翻翻那看看，追问叶小凡又有什么新招。叶小凡给学生整的易错字词对照表、古文翻译、课外阅读等等，都会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她。即便这样，周林也还是不放心，总想获得什么秘笈。宋子立悄悄地对叶小凡说，“都怪你上次比她考得好。她这人太好强了！”

　　周林确实很强势，他们班的学生都挺怕她。背地里学生叫她周老虎，这名头起源于周林著名的口头禅“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一说“周老虎”来了，那些正在捣蛋的孩子立刻谈虎色变。年级组长张老师很器重她，曾当着叶小凡的面夸周林，天生就有老师的威严。“这些小屁孩，就是欺软怕硬。你这个老师厉害，他们就怕。你要是太温和，太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反而骑到你头上来。”张组长的意思叶小凡明白，是怕她压不住学生。叶小凡自从选择当老师的那一天起，她就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遗憾，为什么眉毛不更粗黑一些，眼睛更凌厉一些，嘴角更刚硬些？长得像周林那样多好！光凭相貌就能震住学生三分，省了多少力！无论在湘南还是在木棉，叶小凡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太温柔、太文弱了。尽管后来实际的教学业绩也不差，但是，做为老师，她的过于文艺的形象不具有传统的说服力，起码在年长的张组长眼里是这样。

　　周林得天独厚地生就一副威严的相貌，再加上她别出心裁的铁腕手段，她的那个班被整得服服帖帖，语文成绩也一向在普通班排在前列。但叶小凡来了之后，月考竟有两次成绩超过了她们班，这让她大为震惊和不安。她不明白比她年轻，比她资历浅的代课老师叶小凡用了什么妙招。不错，她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相同的命运，相同的境遇；但同时，又是利益攸关的竞争对手。她不能输给她。因而，周林在班级上更加下功夫。这一学期以来，她每天坚持给班级多加一节自习课，下午学校其他班的学生都放学了，或在操场打球，或在回家的路上，她班上的学生则静静地呆在教室里，背诵、默写、做题。尽管学生们心下有一千个不乐意，他们满怀幽怨、既羡又妒地看着每一个路过他们班上放学的学生，可是，终究没有一个人敢反抗。因为家长们都支持，老师的奉献精神令他们感动。这个月，周老师越加变本加厉，不仅老占用他们的副科课堂，连课间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也缩减为五分钟。美其名曰，早收心，早做课前准备。否则一堂课，统共才四十五分钟，上个厕所，再打闹一下，一定会推迟下节课进入状态的。在周老师的铁腕统治之下，3班成了全年级最具中考意识的班级。张组长给予了充分肯定，在年级大会上多次表扬周林的敬业奉献精神。但上次，因为一个学生的挑战，周林停了那学生的课，结果被家长羞辱了一顿，周林第一次流下了强人的眼泪。“这么辛辛苦苦，还不落好！”她委屈而悲愤地说道。

　　叶小凡其实并不太赞同周林的高压政策，物极必反，十几岁的孩子，需要自由放松的时间，弦绷得太紧，迟早会断的。但这话不能和周林说，说了，她反而疑心是故意拉她放松，好自己赶超。周林为了学生，连自己的宝贝闺女有时都顾不上，好几次下幼儿园都是叶小凡帮着接回家的。

　　和周林一样，宋子立也是强人，他面相倒也不凶悍，但占有性别优势，一副高大身板，往那一站，学生就怵三分，而且，他嗓门大，还敢动武，谁不听话，就一脚踹过去。学生们经常被他踹得抱头鼠窜。跑来找叶小凡告状，点名道姓地说宋子立体罚他们。叶小凡故意说，那我和校长反映，把你们宋老师给K了。学生立即求饶，算了，算了，我们被他踹惯了！就让他踹下去吧。叶小凡知道，学生心下是喜欢他们的宋强人的。宋子立不仅是强人，而且是超人，他不顾“老朽”之身，每天跟学生一起跑步做操，光亮的脑门上不多的头发迎风飘扬，叶小凡每每看他那积极的样子，又好笑，又感动，他是真正的孩子王呢。宋子立三十好几，却一点也不服老，每天早上还早早起来，打一番篮球，大汗淋漓地回来，冲完凉去就班里。张组长开他玩笑，小伙子血气旺，老婆不在身边，是得找点运动发泄发泄的。

　　强人遇到软肋。宋子立老婆最近临盆，娘家要求做爸爸的一定要在身边。宋子立破天荒地请了几天“产假”，正好连着“五一”，火速赶回湖北老家探亲去了。

　　对于单身或准单身的人来说，假期意味着分外的孤单和寂寞。他们往往会提前找到各种寻欢作乐的法子，比如上网找旅伴，出门消失几天，以排解致命的空虚和自怜。叶小凡本也打算这么做。她来深圳有大半年了，还哪儿哪儿都没去过，听说粤地有不少好玩的景致，奇山异石，花鸟珍奇，茫茫大海，上下川岛……·都是极令人向往的。可是，叶小凡一直忙忙碌碌，还没来得及上网找路线，假期就已经翩然而至了。

　　“一个人也可以走，随便去哪里。”叶小凡对自己说。她这么迫切地想出去，其实是想逃离。妈妈的一个电话扰乱了她的心绪，妈妈告诉她，潘家强五一可能要来深圳，找她要电话。

　　“你给他了？！”叶小凡急道。

　　“你没发话，我哪敢给！”

　　“不要给！”

　　“孩子，你们是夫妻——”

　　“妈妈，我的事不希望你们操心。”

　　“哪能不操心呢？你们这样叫个什么事？你小时候还是听话的，怎么大了反而这样呢？潘家强几次上门来——那孩子，你们也是一起长大的——好好的日子，要过成这样？”

　　叶小凡听得电话里妈妈的叹息声，不由心烦意乱。

　　“妈妈，我只是在这边上班，想安静安静。”

　　手机挂断之后，叶小凡在房里呆了半饷。她这号码除了父母、弟弟，就只有深圳的朋友、同事知道了。妈妈不会违背旨意告诉潘家强的吧？这枚小小的白色直板手机，此刻像一枚随时可以引爆的炸弹。叶小凡害怕它的响声。

　　五一的那天上午，手机“丁香花”的歌声突兀地响起！叶小凡避之不及似得远远地跳开。铃声执着地响了好一阵，然后音息声亡地平静下来。叶小凡走过去，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未接电话，秦海洋。

　　是他！叶小凡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牵扯了一下，又痛又麻，麻过之后，生出一丝酸甜。这酸甜迅速扩大，将她整个人笼罩住了。

　　过了五分钟之久，铃声又响了起来，叶小凡低头，还是那个名字，她接了。轻轻地说了声，“喂。”

　　“刚才去哪儿了？电话不接的。”他的声音好温柔。

　　他这么久没打电话来，一说话，却仿佛跟她一直很近。

　　“有什么事么？”叶小凡客气地推远。

　　“祝你节日快乐呀！”那边口气轻松，似在拉近距离。

　　叶小凡叹了口气，“有啥好快乐的？！”

　　“这么久没见，你好吗？”

　　叶小凡不由鼻子一酸，莫名地委屈起来。他还在意她过得好不好？

　　“有空么？”

　　明知故问。叶小凡没吭声。

　　“去爬山好吧？带你去爬山。”声音是热切的。

　　“什么山？”

　　“羊台山。”

　　“羊台山？”叶小凡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只知道深圳有大南山、小南山、梧桐山、笔架山、莲花山，还有就是自己有事没事喜欢走的燕晗山。不知什么羊台山。

　　“羊台山在宝安石岩，是深圳西部第一高峰。”

　　“有多高？”

　　“海拔587.”

　　叶小凡不由失笑。1千米都不到，还叫第一高峰？

　　“别小看，到时你爬一爬就知道了。”秦海洋说，半个小时他过来接她。

　　原先的心烦意乱褪去，剩下的是满心的喜悦和期待。叶小凡没有去分析自己心情的变化，她雀跃地准备着出发前的装备。梳头、洗脸、换上轻便的衣服行头，和球鞋。

　　秦海洋很准时地抵达路口，守时是他一向的美德。

　　拉开车门，秦海洋端然地坐在里面，冲她微笑。他的笑里有一抹醉人的温柔。叶小凡的心一下子化开，仿佛中间相隔的两个多月不存在了，仿佛他们一直就在一起。

　　车子以100公里的速度飞驰起来，音乐打开，秦海洋跟着曲子吹起了口哨。他会吹好听的曲子。比任何的音乐都动人。

　　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山脚下，远远地就闻到一股诡异的臭味。叶小凡用手掩着鼻子。

　　这就是所谓的西部第一高峰？

　　太夸张了一点吧，唯一不同凡响之处，是它地老天荒地长，而且还和深南大道一样，标着第一站、第二站……一共有九个站。爬到第三个山头，叶小凡就开始气喘嘘嘘了。俩人找了旁边的一块空地坐下来休息，有人在那里买饮料和小吃。秦海洋递过一支矿泉水给叶小凡。怎么样？累了吧？秦海洋问道。叶小凡的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挂着汗，头发用一根夹子夹了起来，露出细白的颈项。秦海洋很想伸手去帮她擦擦汗，但还是忍住了。他应该抑制住自己的心。

　　这两个月以来，他其实也一直在作自我反省和抗拒。对于这个女孩升腾起的激情，让他很吃惊，也很苦恼。年过四旬，即将奔五人了，而且，有家有口，怎么能像年轻人一样冲动？年后从新西兰回来的那一次，他约她，似乎是为侄儿的事，可是，那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他想见她。那一天，他也听到了她的衷肠，她说他像他的一个故人。那一天，他们拥吻在一起。那是多么幸福战栗的时刻。他觉得自己的胸膛快要爆炸了，年轻时的激情重新回到已经老朽的躯体里。

　　过后的好些天里，他一直想着她，却没敢打电话，他在反省自己，隔了两周，终于发去了一个短信，得到的却是几乎拒绝的回答。那一刹那，他竟产生世界顿然失色的感觉。他通过姜红打探她的情况。姜红显然察觉到一些什么，只说，她还好，忙着。还替她转交了给侄儿的教材。叶小凡的种种举动表明，她在回避他。

　　他也渐渐冷静下来。是的，她是对的。她是个美好的女子。尽管她婚姻有问题，可是，毕竟还是有夫之妇。他们都不是自由人。他审视自己的婚姻，虽然从来没有过激情，但也还算平稳，和大多数中国式家庭一样，过着平常的日子。老婆许茹比他大两岁，是个很强势的人，是她追的他，那时他们都在大学任教，他在文学院，她在经济系。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狂热、富有激情。她并不知道，他曾深刻地爱着一个女孩，还以为他的不近女色是狂傲不狷，这引起了她的征服欲。她也算个有点姿色和头脑的女子。有着这类女子易犯的通病，人家追她的，她看不上，偏要看上对她不屑一顾的人。她终于成功了。那年，秦海洋处于低潮，信仰发生危机，差点想出家。她将他抱入怀中。和他一起来到深圳。第二年，他们有了小孩。

　　在他们的婚姻里，秦海洋习惯了许茹的做主。从孩子入学，到家庭建设，许茹有着经济人卓越的精明强悍。尽管秦海洋并不完全赞成她的一切做法，比如对孩子教育，他反对许茹精密仪器般的规划，反对她对小孩方方面面的控制，为此他们不止一次争吵过。直到孩子出国，他们才暂停了争吵，达成了一致。许茹在许多观念上和他不一样，也许跟她学经济有关，她考虑问题，一切从实用出发。也不喜欢旅游，她说，景色有什么好看的，一成不变，还不如商品，总是不停的有新东西、新变化。她对各大商场、品牌物件了如指掌。知道同样牌子不同店里的价格差。她掌控着这个家，也掌控着秦海洋。在她眼里，这个老公，除了会写点狗屁文章，谈谈时局，臧否人物，生活能力低下的狠。当然，她也很得意，这样，他就离不开她了。她身边离婚的人太多，现在小三凶猛。她将秦海洋看得很紧。好在这么多年，秦海洋没有闹出一点绯闻，尽管他身在最容易出风流韵事的文人圈，却安然无事。早些年一个报社的实习生喜欢他，给他写了好些信，还来过他们家。但秦海洋对那个小姑娘毫不动心，介绍许茹和她认识，许茹很轻易地就将那个小姑娘拿下了。至此，她放心了。

　　许茹公司福利好，每到节假日都有旅游。尽管许茹对旅游不感兴趣，但以她“唯利是图”的经济人本性，断不会拒绝的。若是秦海洋提议两人自费旅游，她一定不会同意。那些 地方总要去的，何必自己花钱。所以结婚多年，他们几乎没有一起旅游过。除了女儿出国，两人一同探亲过。

　　五一，她们公司组织欧洲游。丢下秦海洋一人在家。

　　当许茹无所不在的影子消失后，秦海洋不可抑制地想起叶小凡。这个孤身一人在外的女孩，她还好吗？

　　他终于给她打了电话。他很高兴，这次，她没有拒绝。可是，他也知道，不可造次。他怕吓跑她，她再次不理他。

　　他希望和她建立某种长久的联系，她就像他身上的一根肋骨，看到她，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叶小凡和他的老婆许如有很大的不同，在妻子面前，秦海洋总象是个被动的被安排的角色，而叶小凡却激起他的保护欲。

　　一队驴子背着袋子哒哒地走下来。

　　“难怪那么臭，原来是驴子。”叶小凡恍然大悟。

　　“不是驴子，是骡子！”秦海洋纠正道，“要不要租个骡子驮上去？”

　　叶小凡说它已经够辛苦的啦，不要再剥削它。一头骡子停下来，用几秒钟的时间拉了一堆粪便，后面赶路的人立刻鞭子挥了过去。骡子又乖乖地开路了。

　　“真是苦命，辛辛苦苦地劳动，还要挨打。连猪都不如，猪虽然逃不了一死，但它活着的时候有的吃有的睡。”叶小凡忍不住为骡子报起不平来。

　　“也许它们的前世坏得流脓，今生才罚做骡子的。”秦海洋笑道。

　　看来只得用这个因果轮回关系解释一通了。

　　秦海洋一路说着笑话，以缓解叶小凡的劳累。有好几次，叶小凡都想放弃了，她体力实在不支，腿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坚持！”秦海洋鼓劲道，“半途而废不是我们的品质。”

　　在秦海洋的半拉带拽下，终于爬到了山顶！

　　叶小凡几乎是瘫倒在土坡上，呼呼地喘着大气。她累坏了，九个山头啊！秦海洋的白衬衫也湿透了，他把最上面的扣子又解开一粒，山风把衣服吹鼓起来，空气清新宜人，漫山遍野佳木葱茏，是我们见惯了的南粤山秀，当然，也谈不上什么独特风光。

　　“爬山的意义在于过程，你瞧，每当我们往前进一步，回过头来看，都会非常骄傲。”

　　“是的。”叶小凡有气无力地回应，是很骄傲，她爬了整整九个山头，腿都已经麻木了。她揉着劳苦功高的膝盖，那一眼望不过来的山路，真是自己走完的吗？多么不可思议啊！

　　“这山又叫英雄山。相传，唐朝一位姓林的县官，不满武氏专权，弃官离开中原故土，来到石岩镇定居。他膝下有一千金名叫珠珠，美丽可爱。邻村吕财主有一子，不学无术，却想与珠珠结连理，珠珠自然不允。吕财主有一长工海仔经常在山坡上放羊，每当海仔赶着群羊放牧，吹起短笛，优美的笛声使珠珠心驰神迷……·”

　　叶小凡听的入神，“结果呢？”

　　“结果自然是悲剧：海仔被吕财主害死，珠珠也相思而死。”

　　所有的景点都有相似的美丽的传说。这样的山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让人有今夕何夕之怅恍。

　　“海子的心变成了羊台山上的名产——方柿、石榴、芒果；而珠珠成了仙，人们常见她赶一群仙羊在山上放牧。为了纪念他们，人们便把这座山叫“羊笛山”，在本地方言中“台”与“笛”音近，久而久之就叫羊台山了。”

　　秦海洋将故事讲完。

　　两人并排坐在山巅，浩荡的春风从远处吹来。秦海洋哼起了一首老歌，这歌，叶小凡很小的时候听过。她还记得那歌词——

　　我们在回忆

　　说着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顶

　　露出春的生机

　　我们的故事

　　说着那春天

　　在春天的好时光

　　留在我们心里

　　我们慢慢说着过去

　　微风吹走冬的寒意

　　我们眼里的春天

　　有一种深情

　　啊……

　　这就是春天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