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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凤翔宫许姬传流言 太傅邸伍举探虚实

  许姬长发曼鬋,金凤步摇摇曳生姿,左插宛珠之簪,右饰傅玑之珥,环佩琮琤,锦袍曳地。她俯身欲拜,庄王道:“免礼吧!”她笑吟吟地起身说道:“贱妾亲手做了一道好菜,送与大王尝尝。”不待庄王开口,她便叫侍女呈上一道鲜蠵甘鸡:“这是用一只大鳖的裙边做成的。煮成羹汁后,调以饴蜜,然后投入肥鸡,再调以少许酸浆,文火熬一个时辰。请大王尝尝。”

  庄王尝了一口赞道:“鲜嫩爽口,满口生津,果然好味道!怕是御膳房也做不出来吧!”

  许姬两颊绯红道:“大王凯旋,贱妾没有别的可以庆贺,想了好几天……”

  庄王将手中的银箸摔到了几案上:“明明是败绩,你怎么说是凯旋?你也想像孙叔敖一样嘲讽寡人么?”

  许姬慌忙跪倒在地道:“妾决无嘲讽大王之意!大王出师郑国,郑畏惧欲死,妾说凯旋,并非虚言。有大臣嘲讽也在情理之中,妾闻他曾劝谏大王不要伐郑,他怕是天天盼着大王打败仗呢!”

  “啊?此话怎讲?”

  “大王打了败仗,就能证明他劝谏是对的,大王是错的。他嘲讽大王,并不奇怪!”

  “孙叔敖未必如你说的这样。寡人要是听从他的谏言,也不至于劳师远征,耗费若许国力。”庄王到底天纵英明,心胸阔大。

  许姬说话时,樊姬几次悄悄拉她的衣袖,叫她不要任性妄说,怎奈许姬不吐不快:“大王说到令尹,妾看他并不是贤能之臣,而是与虐民的酷吏无异。”

  “何出此言?”

  “妾听说他指使家丁抢夺民女,欲纳之为妾。”

  “哦?果真有此事?”庄王大吃一惊,转身求证于樊姬。

  樊姬扫了一眼许姬头上的步摇,心下有几分明白了,遂问道:“妹子,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你终日处于深宫之中,是谁在你面前搬弄是非?”

  许姬道:“人言如风,冲孔动楗,离散转移,无处不传。满宫之人尽皆知道,我独充耳不闻?况妾家就在郢郊……”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经常出入王城的宫中庶子送她大批珠宝,说是国舅所赠,盼娘娘见机行事。

  “爱妃暂且退下。”庄王满腹疑惑地对许姬说。

  许姬退出凤翔宫后,庄王逼问樊姬道:“果真有此事吗?”

  许姬说满宫皆知,樊姬猜测,多半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说的。许姬头上的步摇,她始终疑心是弟弟所赠。倘若此事是真,许姬罪重当诛,弟弟樊羽也必遭极刑。哪怕大王赦免自己,自己也要自裁以谢天下。“令重于宝,社稷先于亲戚;法重于民,威权重于爵禄”,樊姬岂有不懂之理?

  樊姬左右为难,踌躇一番后道:“倒也并非虚言,妾当时还将那女孩儿叫到宫里询问过,她也说是孙叔敖抢掳她。但是究竟是真是伪,尚待查证。”

  庄王勃然大怒道:“孙叔敖有玷官箴!要他何用?”

  樊姬浑身一震,慌忙敛衽跪到庄王面前道:“我王息怒!喜怒怨爱,容易让人失却本性。妾知令尹勤于国事,中夜抚枕,临餐忘食,未必会做下此等苟且之事。那女孩儿年未及笄,少不更事,又生长乡间,哪懂宫闱复杂,恐是受人教唆,不辨伪善。望我王三思!”

  “寡人定当弄个明白!”庄王此时也没有心思享用那些珍馐佳肴了。

  樊姬心如火焚,知道再劝无补,思虑良久道:“大王征战数月,怕是忘了狩猎之乐吧?何不纵马山林,骋怀赏心?”

  “嗯,言之有理。”

  宫宰胥隗匆匆进来跪禀道:“启奏大王,令尹有奏帛。”

  庄王接过奏帛,见上面写道:“圣贤云: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诛不避贵,赏不遗贱。然巨商樊羽以其姊为我王之正宫,威福咸享,煮海为盐,采山铸铜,富可敌国。然据臣所查,其人不缴税赋,对税吏几欲剥皮抛尸,以至税吏避之如避虎狼。何则?社鼷不敢灌,屋鼠不敢熏,樊羽则托于后宫者也。此等狡悍之人,臣请追清所欠之税赋,另罚金三千镒。并诏告全国,令关吏、津吏、市者、市掾诸等吏员不敢徇私舞弊,凡商贾过往者必查验符节,锱铢必归于三金之府。诚如是,国乃富焉。臣赖我王崇信,居令尹之职,然臣闇于成事,不能见机,未能平邦国、正百官、均万民。臣有负圣望,请罚俸一月。臣孙叔敖伏乞圣裁。”

  庄王烦乱地把奏帛卷起,似乎要扯烂,却又展开细读起来。如是者再三,庄王拿起笔写道:“准奏。”然后愤然掷笔于地。

  却说大夫伍举从路寝出来,思绪纷繁:怎么那么巧,虞太傅逮住的那个人,偏偏在被送到司败衙署时将绳索挣断逃跑?虞府养有几百门客,个个身怀绝技,挣脱绳索实在是雕虫小技,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阴谋?

  想到此处,伍举令乘驭放慢车速,等着大夫申叔时。待二人的轩车并驾齐驱时,伍举拱手低声问道:“申大人,传播童谣者于司败衙署逃脱一事,你怎么看?”

  申叔时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道:“天下竟有这般蹊跷的事情,不早不迟,非要到司败衙署才挣断绳索。既然他有这么好的功夫,何时不能逃脱?怎么单单让司败见到后才逃?这里面定是大有文章!”

  伍举默然不语。一抬头,他发现太傅虞丘的车在前面,心下一动,遂令乘驭追赶太傅。转过两个街角,便到了虞丘的府第。就在虞丘将要进府时,伍举在后面高声喊道:“太傅留步!”虞丘猛一回头,满面疑惑又不得不热情应酬:“啊,是伍大人!不知大人有何指教?”伍举揖道:“卑职欲向太傅请教一二。”虞丘哪好拒绝,只得请伍举入内。

  照壁后的院子里是另一番景象,各色门客怡然自得,见了太傅也不起身逢迎,只是笑脸相迎而已。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趋前禀报道:“太傅,狩猎之事已经安排妥当,何时启动车驾,单等大人吩咐!”虞丘捋捋长髯,嘉勉道:“等着吧,不得贸然行事!”

  二人正向前走,蓦地一个身子单薄的门客进入伍举的眼帘。那人又黑又瘦,额头上有块疤痕,就像教小儿传唱童谣的那个。那人一见伍举,立刻一个鹞子大翻身,向后去了。伍举心下疑窦大增,莫非这一切都是预谋好的?

  伍举跟着虞丘进到客厅,仆人奉上醴齐,虞丘道:“大人屈尊敝府,有何见教?”

  伍举正襟危坐道:“老太傅柄国多年,满腹经纶,卑职欲求教一二!”

  “大人,请教一说就言重了。有什么疑难之事需要老朽参酌的,尽管道来。”

  伍举其实是想探听一下虚实,此刻只能应付道:“今日朝讌之时,大王似对令尹怨恨颇深。大人当初力荐孙大人,自然不像别的臣僚那样看待此事。依大人之见,令尹会不会被罢黜或谪贬?”

  “依老夫看来,大人过虑了。大王已不是即位之初,沉湎于声色之时了。那时凡直言进谏者,大王于震怒中诛杀不贷。后得伍大人不避斧钺,一番诤谏,大王幡然悔悟,霍然病已,一飞冲天,一鸣惊人,霸业于是兴焉。其后大王胸襟博大,包容四海,吐纳百川。何况令尹乃清廉忠耿之臣,大王怎会轻率将其废谪呢?”

  “太傅言之有理,大王乃千古圣贤之君!”

  伍举与虞丘虚与委蛇了一阵子,便告辞了。出得虞丘府邸,伍举上了轩车,行了一程,乘驭突然敛容道:“大人,小人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

  “小人刚才在太傅府邸外面,看见太傅门客里有一人像极了那日教儿童传唱童谣的人。”

  “你敢确定?”

  “绝对错不了!那人额头上有块疤痕,我瞧得分明。大人,令尹怕是遭人陷害了。”

  二人的对话恰巧被路旁的一个瘸腿老者听到了。这老者身穿褐色粗布褴衫,挽着一个竹篮,一瘸一拐地走得浑身冒汗。听到二人对话,他不觉一怔,脚步就跟得紧了。说也怪,别看他腿脚不利索,却一颠一颠,飞快地跟着。此人正是孙叔敖府上的老家人东门柳。

  东门柳望着轩车的影子发了一会儿呆,便继续走他的路,片刻就到了令尹衙署。此日是休沐日,衙署里静悄悄的。东门柳熟门熟路,轻轻推开值房的门,道:“老爷,老奴给你送饭来了。”

  孙叔敖正阅处上报朝廷的文牍,见老家人来了,连忙起身接过竹篮道:“往常都是归生送饭,今天怎么换你了?”他边说边将陶碗陶盘端到几案上,“夫人也真是,为何不安排归生呢?你腿脚不便,走这么远的路,真难为你了。”

  东门柳道:“这也怪不得夫人。夫人见归生年轻力壮,就让他领着公子到咱家垦出来的几亩湖野田里插禾去了。夫人又怕老爷饿着,就派我来了。路又不远,不碍事。”

  孙叔敖朝餐未食就赶到衙署,后来又到都门外迎接庄王,接着便是路寝殿中一幕,刚刚沉浸在文牍中,还不觉得什么,这刻儿意识到饿意袭来,脊背都生出虚汗来。

  见孙叔敖狼吞虎咽着,东门柳犹豫是否该开口:“老爷,老奴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孙叔敖从未把他当仆人看待。当年斗越椒谋反,他侠肝义胆,救了孙叔敖母子。在其后十多年的颠沛流离中,他不离不弃,从无怨言,忠心耿耿,真有大恩于孙氏一家。他平日里沉默寡言,拖着瘸腿只顾干活儿,这次这么郑重,一定不是等闲之事。孙叔敖放下碗筷道:“有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

  “适才来官廨的路上,我听见朝廷一位大人与乘驭在车上说话,说什么看见太傅门客里有一个人,像极了那日教小儿传唱童谣的人,还说令尹怕是遭人陷害了。老奴也不知是咋回事儿。”

  “别说了!”孙叔敖挥挥手,打断东门柳的话道,“你忘了家规了!”

  原来孙叔敖给家人定下规矩,朝廷的事情不得妄议,更不准插手。如果违犯,就得受罚。轻者罚跪,重则三十大板,甚至送交司败,以扰乱国是治罪!

  东门柳走后,孙叔敖心潮起伏,推窗而立。不知过了多久,大夫申叔时推门走了进来。孙叔敖问道:“申大人怎么有时间光顾敝署?”

  申叔时哈哈一笑,说道:“今日乃旬休日,卑职难得清闲,优哉游哉地散淡一番,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申叔时乃朝中重臣,至公大义,廉洁勤政,孙叔敖知道他绝不会随便闲逛,遂说道:“大人有什么见教,尚请不吝赐之。”

  申叔时路过令尹官廨时,碰到孙府的老家人东门柳,见他面有戚色,遂拦住问个究竟。东门柳犹豫再三,到底说了事情缘由,又道:“我不怪老爷,只担心老爷吃了暗算,自己还蒙在鼓里。”

  这刻儿孙叔敖相问,申叔时便道:“卑职刚才偶遇令府家人了。卑职揣测,谣诼种种,恐系虞太傅遣人所为!箴尹斗大人当弹劾于他!”

  孙叔敖正色道:“我不赞成!”

  “为令尹洗刷不白之冤,将不轨之人绳之以法,怎么不可以?”

  孙叔敖摇摇头道:“其因有三。一者,大王刚从前线回朝就遇群臣相争,已经够烦心了,再一弹劾,岂不是烦上加烦?我不忍心。二者,我深信大王天纵英明,定能将是非曲直分辨清楚……”

  “令尹执机枢之柄,我楚气象一新,虞太傅却处心积虑把祸端往大人身上引。这不仅关乎大人的声誉清名,更关乎我楚国国运!”

  “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本是一介山野村夫,是受太傅举荐,才充任令尹之职……”

  “大人,虞太傅举荐云云,时尔势尔,恐非出于本心。”

  “即使不是真心,他也有恩于我,我岂能负他?这就是其三。”

  申叔时虽然为孙叔敖的至诚敦厚所感动,临走时却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

  夜已深了,天地皆为沉沉暮色所浸淫,孙叔敖才驾起栈车,打道回府。一进庭院,只见缁衣裙钗的夫人正在刷洗一口大瓮,儿子孙安则在择剔菱角藤,为腌制菱藤咸菜做准备,孙归生在擦拭沾满泥土的锄与锹,只有东门柳不在。孙叔敖问夫人:“东门柳呢?”夫人说:“他还在前院老槐树下跪着呢。”

  “哦?”

  “我们回来后,东门柳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根棍子,让归生打他三十下。我与归生都不解,忙问是怎么回事,他说他犯了家规,不该妄议朝廷大事,理当受此处罚。我心疼他年老体弱,遂叫归生无论如何不得打他。他就自行跪在那株大树下,已有一个时辰了。”说到这儿,夫人眼睛湿润了,道:“老爷,东门柳在咱家几十年了,从来不招惹是非,此次怕是别有隐情,你怎么就忍心责罚于他呢?”

  孙叔敖心情沉重地说道:“我何尝不知道他是天下第一等良仆,是咱家的大恩人,可是既然犯了家规,哪怕挥泪也得惩处。只有齐家方能治国呀!为官的连家都治理不好,又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可是,你规定全家要怎样怎样的,并没有施教化于众人呀。你这是不教而诛啊!”

  “哦?夫人,你是说我对东门柳责之过切?”

  “老爷责怪他是对的,可他年老体衰,哪堪如此长跪?我劝他跪一会也就罢了,怎奈他说不能坏了家规……”夫人说到此处,已是泪水盈盈。

  孙叔敖默默来到前院,果见古槐下跪着东门柳。孙叔敖走过去扶他:“起来吧!我没有跟你们讲清道理,是我的过错。”不料东门柳不肯起来:“老爷,是老奴错了。我心中正数着数,数到一千方可起来,现在只数到八百,起来就是坏了府上的规矩。”

  孙叔敖心里一热,道:“那二百我替你跪了吧!”说着在东门柳身旁跪了下去。东门柳慌忙过来扶孙叔敖起来,跺脚愧叹道:“老爷,你这不是折老奴的寿么?”

  “以令率人,不若身先。夫人说我不教而诛,我焉能不自罚?你何时起来,我就何时起来。”

  主仆二人正在推让中,黑暗中传来一声音冷笑:“东门柳说的是实情,令尹为何反倒责怪于他?”

  孙叔敖诧异地循声望去,只见老槐树上有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儿。那黑影儿继续言道:“小人虽然不知晓为何事,却知道东门柳乃一义士,其言必善!责罚于他,其理何在?”

  孙叔敖知其非常人,呼道:“树上君子,能下来与我作一夕谈么?”那黑影儿轻笑一声道:“我是山野之人,不愿与大人相谈。后会有期!”说罢,飕的一声,飞出了院墙,不见了踪影。

  良久,孙叔敖扶着东门柳进了室内,对夫人说:“夫人,东门柳吃饭了吗?”夫人答道:“他从老爷那儿回来,自请处罚,哪曾吃过一粒米?”孙叔敖说:“那就快掌灯,让他用膳。”

  在东门柳用膳时,孙叔敖来到中庭,仰望浩渺长空,思绪如浪飞涛涌。忽然,府邸外传来喝喊之声,只是声音不甚清晰。孙叔敖喊孙归生道:“你去打听打听,看是谁因何事聒噪,扰民安息。”俄顷,孙归生跑进来禀报道:“老爷,打听清楚了,是环列之尹奉大王之令,诏告都城民众,明晨大王与群臣出围狩猎,要民众知晓,以免被大王车马误伤。奴才还打听清楚,说大王狩猎之处是虞太傅探得的。我刚才还问了问兵丁,说大王令朝中大臣一并陪驾前往呢!”孙叔敖“哦”了一声,就默然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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