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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申叔时怒斥渎职吏 令尹署大臣争是非

  “什么?到现在你都没能理出个头绪来?”大夫申叔时在官廨里拍着几案,申斥着垂首侍立的郊尹潘鬻。

  潘鬻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倾吐成堆的难处,但申叔时不是孙叔敖,与他没什么交情,他不敢强辩。现在他面对的人可是秩位显赫的大臣,能被招来陈述已经是厚地高天了,哪知自己有苦难言?治下那些田地、庶民们名义上属自己管辖,可是哪块地皮、哪个庶民不与王亲国戚、勋贵显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你怎么不说话?《仆区法》颁行已经一月有余了,郢郊怎么没有多少动静?”

  “下官……我……哪个都得罪不起!”

  申叔时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厉声说道:“那么究竟是哪些太岁让你不敢动土呢?你究竟动过没有?未曾动过,又怎敢说都得罪不起?”

  潘鬻额头上的冷汗越发流得厉害,战战兢兢、语不成调地说道:“卑职卑职……”

  《仆区法》就镌刻在新铸的铜鼎上,摆在各级官廨门前;并有兵丁手持《仆区法》帛书,行遍国中大小村落,要国人知晓藐视其法者必受朝廷严惩,潘鬻岂有不知之理?他知道,郢都周围数不清的庶民将田地藏匿于一些朝廷大吏名下,以求避税。虽然有法在手,可他哪敢与豪强大吏较真?眼下正是麦子打场收获之际,黄澄澄的麦子络绎不绝地运往豪门大户去了,潘鬻连上前询问一声都不敢,遑论拦阻一二。他的确没有触碰过谁,但听见是运往某某大人府上仓廪的,便退避三舍犹恐不及。

  申叔时真正恼火的正是此事。他背着手踱着步子说道:“你说你是不是枉食朝廷俸禄?如今天下各国纷争不断,不图强者必被强者灭。若高府空虚,粮秣空乏,别说去争霸,别人会先犁我楚庭,扫我楚闾,难道你不知晓么?《仆区法》就是保证国家高府?充盈之法!就是庇民之法!”顿了顿,他又怒气冲冲地道:“你给我带路,我倒要去看看究竟是谁有泼天胆量,敢藐视朝廷法度!”

  俄顷,在潘鬻带领下,申叔时乘着服车,很快出了郢都。根据孙叔敖的钧令,在离郢都约一里许处设有关卡,专门派有兵丁盘查,没有可疑之处方可放行。申叔时来到关卡,仔细询问盘查情况。负责的伍长一一禀报:哪天哪时卡下多少斛麦子送往高府,哪天哪时与朝廷某某大臣运送麦子的家人发生争执,最终将不合朝廷法度的麦子籍没入官……申叔时嘉许道:“好!如此何患有胆大妄为者!”他又回过头对潘鬻说道:“令尹是令在必信,法在必行。厉行《仆区法》不是诏告国人,做做幌子而已,而是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这一着设卡盘查实在密之又密,非常人可谋划出来的。”

  正说话间,一乘牛车来到了关卡前。那车上装载着溜尖圆的麻袋垛,约有十来斛麦子。执鞭的是一个满身泥巴、四十多岁的农人,额头上的胎记好不显眼。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穿着汗襦的年轻人,昂首挺胸,满脸横肉,不停地催骂执鞭的农人:“贱种,磨磨蹭蹭的,误了我家老爷的事,不怕罚你三斛五斗么?”

  那农人嘟嘟囔囔地辩解道:“小人未曾磨蹭。将麦子装上车子,小人已经忙了大半天了,到现在都没有吃朝餐,浑身冒着虚汗哩。”那年轻人抢过农人手中的鞭子猛地抽了过去:“你还敢犟嘴?”

  他正待再次挥鞭,斜刺里伸过一只手来,将扬起的鞭子扯住:“你是谁家的恶奴?竟敢在朗朗乾坤下鞭打无辜!”那年轻仆人正待破口大骂,却发现攥住鞭子的是一位身着绣服、气度不凡的官人,遂扔下鞭子,满脸堆笑道:“大人,这是我家的奴才,老爷曾交代过小人,趁着天气好将粮食运往府里贮藏。哪晓得他就跟卖儿女似的,不情不愿。”

  “你满嘴喷粪,脏话成堆,是不是该掌嘴?”申叔时怒喝道。

  那年轻仆人顿时遇到硬茬子了,心一横,狠话也就出来了:“老爷,这可是我家老爷的私事,与老爷你没关系呀。”

  “放肆!这事我今天管定了!说!你家老爷是谁?”

  年轻仆人并不看申叔时,不紧不慢地说道:“就是如今王室之胄……”

  申叔时一声冷笑,打断他道:“难怪你竟敢胡作非为,原来有这等靠山!”他突然暴喝一声道:“难道你家老爷是这么教你的吗?”那年轻仆人浑身一颤。申叔时厉声喝喊:“给我把他拿下,将这车麦子扣下,查清来历再作处置!”那个伍长高喊一声“得令”,将年轻仆人扭了去。

  潘鬻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附耳对申叔时说道:“大人,你可知扣下的这车粮食与奴仆的主人是谁吗?”

  “总归是咱楚国臣民吧?”

  “对!也对……是……是屈大人呀!”

  申叔时不觉愣了一下,随即报以一笑,道:“难怪你刚才明明看见这恶奴为非作歹,却视而不见!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任他是谁,唯法为大!”

  申叔时也不管潘鬻如何尴尬,继续说道:“你与我一道问问那个农人吧!”潘鬻跟了过去,看他如何问讯农人。

  申叔时面色霁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子的人?”这农人在郢都铺坊前被打时,申叔时与孙叔敖曾见过,但此刻当然不便提起这个来。

  农人小心地回答道:“回老爷,小人名叫公孙越,家住八家子庄。”

  “你有多少田亩藏匿于屈府?怎么想到要藏匿于屈府呢?”

  迟疑了半晌,公孙越狠狠心说了实话:“老爷,这都是小人之错。原想将田亩寄到他们门下会得些荫庇,哪晓得全然不是。最初寄到虞大人府上,吃了大亏,至今我仍欠着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一摊子债……”说至伤心处,公孙越以袖掩面,抽泣起来。

  “难道你不知道令尹孙大人总理朝政后,已奏请大王厉行《仆区法》了吗?其法所为者何,难道你不知晓么?”

  “唉,说来都是小人的命不好。小人转而投靠屈府时,令尹尚不是孙大人。”

  “哦。那么你有多少亩地藏匿于屈府?”

  “共二十亩,种麦子的旱地七亩。屈大人按十之二数计征,小人一共要给屈府十四斛麦子。这里共有八斛,都晒得枯干,放到嘴里咬得嘎嘣响。原指望靠它偿还债务呢,看来只是空想了呀!”

  申叔时默然良久,对公孙越说道:“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将田亩藏匿于别人府上了,坦坦荡荡地种自己的田,该给朝廷缴纳的赋税照样缴纳,谁也没法打你的歪主意!还有,屈府的麦子你不用再还了,这个我替你做主!权且回去吧!你的难处我记住了!”

  孙叔时转而对屈府的仆人说:“所有的情形我都已明了,这麦子你不能拉到屈府了!”

  那年轻仆人马上叫起苦来:“大人,那我怎么交差呀?屈大人还不把小人往死里打么?”

  “照实禀报就是!”申叔时说罢,喝令伍长将那年轻仆人抽打五鞭,直打得他杀猪般嚎叫。打完之后,申叔时沉着脸说道:“不如此,你不会长记性的。仗势欺人,就是这等下场!”

  事情结束后,申叔时索性拉着潘鬻,就在这里旁观起来。伍长带着兵丁,又盘查出几起类似屈府的事儿,申叔时一一仿照前例办理。

  忙碌了一个时辰,申叔时进了旁边的草棚,略作小憩。不久,一乘轩车打城里疾驰而来,后面还跟着一帮家丁。车子还没来到跟前,就从上面跳下一个年轻的官人来,白净俊朗的脸上罩着黑煞煞的怒气。潘鬻立即迎上前去,谦恭地说道:“屈大人,卑职潘鬻参见大人!”

  来人正是大夫屈巫,他怒喝道:“你潘鬻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扣下我的粮食!”屈巫在官廨里听了仆人的禀报,就问他是谁把麦子扣下来的,仆人上气不接下气,只说是叫官府的人扣下了,也不知那官人究竟是多大个官儿。屈巫气愤难平,便喊了家丁,赶到此地,要看看是何方神圣,竟敢侵凌到他的头上。来了一看是小小的郊尹,他恶狠狠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芥微小吏也敢欺负到朝廷大员身上?谁给你的狗胆?”旋即抡起巴掌,朝潘鬻的脸上打去。

  “屈大人!揭树不揭皮,打人不打脸嘛!”申叔时走了出来,“大人怎么跟个街头泼皮一般动起粗来?”

  屈巫将转头一看,见是朝廷里有名的倔梗头申叔时,知道扣下粮食的恐怕就是他,只怪自己没弄清楚,还以为就一个小小的郊尹呢。这刻儿他骑虎难下,却不得不强撑着气焰说道:“哦,原来是申大人在此。我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个不识高下的东西,他竟敢扣我的粮食,朝廷大员的颜面岂不被他踩到脚下了?”

  申叔时一笑,说:“一切与潘鬻无关,是我命令他们这么做的。”申叔时踱过来踱过去,语重心长地说道:“以至详之法晓天下,使天下人明知所避。今《仆区法》不可谓不至不详,大人不会不知晓吧?”

  屈巫有气出不得,一忍再忍地说道:“什么《仆区法》不《仆区法》的,不就是乡巴佬……哦……这个……令尹大人弄出的一个名堂么?”说到这儿,他不想再啰唆,冲着家丁一挥手道:“上!将麦子押回去!”几个家丁应声冲了上来,就要动手抢回麦子。

  申叔时怒吼一声:“这还了得!公然与朝廷作对!还不拦住这帮无法无天的人!”

  几个兵丁随即冲过去,双方都有恃无恐,拉拉扯扯,马上就要动起手来。申叔时气恼地对屈巫道:“屈大人既然如此气壮,敢跟我到朝廷说理去么?”

  屈巫轻蔑地哼了一声道:“大王正率兵对郑国开战,到朝廷去还不如到前线去!”

  大王前线征战,朝廷一应事务均由令尹做主。申叔时知道屈巫目空一切,并没有把孙叔敖放在眼里,却不料这狂妄之徒竟敢在众人面前如此藐视令尹的威权,遂怒斥道:“令尹乃是股肱之臣,马上管军,马下管民,公正廉明,治理社稷,心怀九经,岂容不肖之人目空于他!”

  “嗬,你倒把他说成从古至今第一大贤臣了。好吧!”屈巫脖子一梗道,“既然申大人对令尹有这等说法,那我就与你去找他评评这个理!”

  二人遂各自乘车,向城里奔驰而去。

  却说孙叔敖自担任令尹以来,为国家之贫瘠、民生之多艰寝食难安,常常忙得不知今夕何夕。然而朝廷吏治混乱,贪鄙成风,法度不振,政令不畅,已成为朝廷的痼疾。痼疾不除,何以重振雄风?所幸遇庄王圣明,纳良言、采良策,放心放手地让孙叔敖施行治国方略。于是孙叔敖首推《仆区法》,重点惩治那些盘剥百姓以肥私的豪强大户。这一举措,实乃是审天下之势而应天下之务,既可为朝廷充盈高府,又可由此破题整饬吏治,肃除官吏之颓风。庄王在前线征战,粮秣军饷能不断运送过去,皆因施行《仆区法》之力。孙叔敖尤为庆幸的是,自己每有大事传奏于千里之外,庄王都及时传旨,一一明示,剖断甚明,少有不准奏者。为便宜行事,庄王又传旨,令孙叔敖可直接向樊姬奏请。樊姬虽身处宫闱,却对朝廷之事洞若观火。哪怕孙叔敖夤夜呈送奏简,晨曦初露时樊姬也必会给个明确的回答。

  这日辰时未到,孙叔敖已到衙署,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要务。他专挑要紧的事儿办理,诸如筹措前线所需粮饷、《仆区法》进展若何、互市萧条如何处置等等。他的脸颊上始终是一副忧戚之色。满朝大臣私下对此有过议论:令尹在朝时总是一副心絓结而不解、思蹇产而不释的端肃神态,怎么从来就不会笑呢?殊不知,孙叔敖即使在自家府中,面对妻儿亦是如此,甚至老母榻前,也只是柔声细语,很少展颜笑过。

  日已过午,胥吏到值房禀报说:“大人,您府上的家人孙归生送饭来了。”

  孙叔敖抬起头道:“叫他进来。”

  孙归生提着主母打点的一个小小竹篮进来,从篮里取出盛着稻米粥与肉糜青菜的陶罐与土碗来:“老爷,请用膳。”

  孙叔敖显然还没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厉声道:“朝餐已经食过,夕餐时辰尚未到,吃什么饭?”

  孙归生笑道:“老爷,朝食你根本就没有吃,夫人怕你饿坏了,这才叫小人送来的。”

  孙叔敖这才感到确实饥肠辘辘了。他看看肉糜说:“夫人这是怎么了?不过年不过节的,吃什么肉糜?”

  孙归生道:“老爷,夫人把鸡宰杀了……”

  “这个你拿回去,孙安要长身子骨,叫他吃吧。”

  孙叔敖风卷残云般吃罢粝饭菜羹,就打发孙归生回去。刚站起身来想舒活筋骨,他就听见衙署门前传来一阵吵嚷声。胥吏急步进来禀报道:“大人,申大夫与屈大人要找你评评理!”

  孙叔敖当下就明白了几分,道:“快请申大人他们进来!”说话间,他已经迎到了值房外。只见申叔时脸气得发紫,正大步往里走,屈巫也是怒气冲冲的。

  “二位大人快请进!”孙叔敖将二人迎进值房。还没坐定,屈巫就冲口而出道:“令尹大人,卑职想请你评评这个理!”虽然拉着申叔时来时他胆豪气壮,但真与令尹面对面,他也难免怯意,说话谨慎了许多。

  听了原委之后,孙叔敖平静地反问道:“那么依屈大人的意思,应当怎么处置才好呢?”

  “物归原主,毫厘不爽!”屈巫到底年轻,心一横,就把心里话直接说出来了。

  “原主应当是朝廷或那个农人!”申叔时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置朝廷法度于不顾,盘剥百姓,不顾他们死活,也不怕箴尹弹劾你!”

  “你……你……血口喷人!令尹大人,你都听到了吧?申大人是不是欺人太甚?”

  孙叔敖沉下脸来,循循善诱地说道:“申大人说的不无道理呀。按照《仆区法》,他句句都在理上。为国之本在于错仪画制,有制则严行而不隳!屈大人当知道这一层道理。”

  “《仆区法》?我不知道打哪儿跑出来的这么个专……”他本想说“专与朝廷大臣、王公贵戚作对的东西”,却又感到不妥,便改口说道:“《仆区法》也不合把官宦人家踩到脚下吧!”他强撑着不肯服软。

  孙叔敖盯着屈巫,仍是一副不气不恼的口吻:“《仆区法》可是大王颁行的法度,你这么妄评讥刺,是藐视朝廷法度,藐视大王!若较起真来,大人你怕是要吃不消呀!”

  这番话语把屈巫气个半死,却又发作不得。他强压怒火道:“大人可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么?”

  孙叔敖一声冷笑,说道:“这规矩现在得改了!”

  申叔时忍不住插话道:“哼!你还拿老章程说事,是不是大错特错?”

  屈巫抗辩道:“从古至今,法者所以禁民也!按《仆区法》行事,那也得追究将田亩托庇于官宦的庶民之责呀!”屈巫似乎找到了根据,又理直气壮起来。

  孙叔敖望了他一眼说道:“厉法禁,自大臣始!凡是违犯朝廷法度的,一律严惩不贷!庶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艰辛度日,我们的禄俸皆是民脂民膏,怎能忍心责罚他们?岂不闻‘意莫下于刻民,行莫贱于害民’乎?”孙叔敖陡地厉声道:“屈大人辱骂朝廷大法,目无法纪。按《循吏法》律条,当罚俸三月,籍没采邑二百亩!我当上奏朝廷,立即施行!”

  屈巫气得七窍冒烟,绷着脸朝孙叔敖拱拱手,拂袖而去。

  大夫申叔时既佩服令尹处事果断,又担心他在朝中尚未站稳脚跟,就行霹雳手段,如果屈巫等人结成朋党,几把猛火烧将过来,令尹难以招架。他提醒道:“大人行事是不是太猛了?还是小心为妙呀。”

  孙叔敖知道申叔时的一番好意,颇为感动:“公提醒的,我怎会不知道?但凡事不强则枉,弗敬则不正。枉者灭废,敬者万世。吏治不严,不下重药,焉能除之?至于我日后如何,考虑太多反倒会惕惕然不知所之。由它去吧!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令申叔时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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