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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白疙瘩云彩大点子雨,黑云彩山尖上绕了。”

  1

  白狗一投案自首,王秃子就出来了。派出所中午放了他,他却在河坝里猫了多半天,到夜深人静,才溜进家门。一进庄门,就没见出来过。也难怪,丢人哩。村里人眼里,最丢人的事,莫过于叫公家逮了去。所以,老先人说:“穷死不喊冤,屈死不告官。”

  次日,村里就出了几桩怪事:一是母鸡叫鸣。这要怪母鸡们,明明没长个叫鸣的嗓门,偏偏又时不时喔喔……据说,第一个叫鸣的母鸡,是王秃子家的麻母鸡,其声阴森,如闻鬼哭。王秃子杀鸡用了宰牛刀,只一下,鸡头落地。鸡却不死,扑扇了翅膀,斜刺里飞出,在庄门外撒下一条血路。王秃子在鞋上抹去刀上的血,木木地说:“一个母鸡,你叫啥鸣?”谁都诧异。第二天,那叫鸣的母鸡,到处都是。

  第二件事是狗嚎哭。某夜,一串哭声从沙窝里游来。开始,人们还以为是哪个女人叫男人揍了,憋不住,才到沙窝里发泄的。后来才发现,那声响,竟出自一条老狗的喉咙。而且,仿佛大合唱似的,村里的狗都哭了,声音呜咽瘆人。白天还不显怪异,一到深夜,狗哭就胀满村子了。闻者悚然,都说,也许,那末日真到了。

  按老先人的说法,这母鸡鸣狗嚎哭,主大凶,六零年有过一回,沙窝里就塞满了饿死鬼。村里人便慌张了,门前都烧了一堆堆贿神的纸钱——求神保佑;院子都用白石灰圈了——恶鬼进不来;庄门上都吊了红布条儿——红布条儿逼邪。从清晨到夜晚,到处轰响着黑皮子老道传的“护身咒”:“天护身,地护身,八大金刚护我身,护了前心护后心,护了鼻子护眼睛,护了脚心护手心,护得两耳不灌风,护得身体如铁棍。今今风清,五付太上老君。”一出庄门,都要拿根桃条儿,前前后后甩打,边打边咕哝:“桃条本是无极根,王母院中长就生……一打家亲并外鬼,二打魉魉不正神……”那些日子,人们的衣服都像开了洞儿,前心后心都在钻风。人的头发也似变硬了,直竖竖地立扎着。有时,看见自己的身影儿,也会头皮发麻,吱哇乱叫。一人吱哇,马上就有百十人应和。

  某夜扶乩,狐仙入窍,放出话来,要勾村里的十个魂灵子,以警世人。十人先走,末日后到,那时,便洪水浸天,猛兽遍地,白骨盈野,死无葬身之地了。到那时,日不出,月不明,人会生活在黑暗里;会有十个月浸天的大雨,会有八个月拔树的大风;瘟疫横行,人食同类;不行善的人会死无葬身之地,不积德的人会长毒疮,淌脓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孽障得很。于是,有人买了几十包蜡,好在无日无月时照明;有人推了几十斗炒面,好在猛兽横行时充饥。一入夜,村里的乒乓声就搅天了,循声而去,便看到满头汗水的汉子在练功夫,嘴里哼哼哈哈,脚步趔趔趄趄,伸胳膊伸腿,探脖子探头,都在吼怪声出横气,苦练铁沙掌、金刚腿、铁布衫、金钟罩、断门五虎刀、霹雳乾坤剑,说是要练好功夫,好在猛兽龇牙时防身。有人则腿上绑个铁瓦,身上穿件沙衣,没日没夜,挣断脖筋,在大路上撒欢,说是练成陆地飞行术好逃避灾殃。至于胳膊下夹个簸箕,P股下骑个板凳,跟着神婆咕哝咒语,苦练飞檐走壁上天术的,几乎占村里十中之一。

  2

  老顺心里也嘀咕了:这狗,你瘆怪怪哭个啥呢?而且,那阵候,竟传染似的,一只哭,百只应,游过来,荡过去,就满沙湾哭声了,差点盖过了白虎关的喧嚣呢。

  这夜,当狗哭再起时,老顺就叫了孟八爷,去寻那哭声起处,看看究竟是哪些狗在哭。因为,那最先哭的狗,都叫主人宰了,变成一锅香喷喷的肉,又变成几堆臭烘烘的粪。就这样,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已有多条狗丧命,但那哭的劲道却丝毫没减,入夜不久,哭声就漫来,淹天,淹地,淹心。

  狗哭的间隙里,传来另一种声音,若隐若现,不知是在持护身咒,还是在超度祖宗。自打母鸡鸣狗嚎哭后,关于末日的说法越来越多,村里的孝子贤孙也越来越多。为了叫苦海里受苦受难的先人早日超升,成仙成神后再来保佑子孙,子孙们就从牙缝里挤出钱来,请黑皮子老道做法超度。那法事声,就伴了狗哭,响彻村落,叫人分不清哪是人诵,哪是狗哭。

  老顺说:“瞧,乌烟瘴气了。”

  孟八爷笑道:“这气象,真有末日的味道了。照这样子,也用不着那风呀,火呀,水呀,人先自灭了。魂不守舍,心无自主,活着也跟死了一样。”

  老顺说:“真疯了。那老妖,也要‘打七’呢。说上回叫我搅了,这次要往圆满里打。”

  “叫打去。不叫打,人家心不安稳。我不信,念那几个字儿,能躲了末日大火。哪天,我见了黑皮子老道,用打火机烧,叫他躲躲看。”

  隐隐地,夜里又渗出狗哭声了……无月的夜里,狗哭声就拽来风。那风阴森森的,旋出沙窝,旋向村里,最后旋进心了。有月时,狗哭声一起,月亮就倏地小了,仿佛叫狗哭声惊了,缩出老远,显出惨白的颜色来。

  “这阵候,真邪乎。”老顺说。

  孟八爷却说:“邪乎啥?啥也哭呢。那年,天阴下雨,半个月不见一丝儿日头,狐子就排了队,齐齐朝天嚎。人家在求天呢,狐子怕雨,一下,娃儿就出麻疹。还有种说法,说雨会灌进鼠洞,淹死老鼠,狐子怕自己没吃的了,才告天。”

  “这狗,有个啥嚎头呢?”老顺望着白孤孤的月亮,望望隐在月里的村子和沙窝。那狗哭,仍游过月夜,在身前身后乱。

  “啥也哭呢。”孟八爷叹口气,“啥哭也有它的理由。狼哭起来,比狗哭更瘆人呢,也是齐齐儿排了,嘴头朝天,扯长了声嚎。它们在撵瘟神呢。它们也怕瘟神,怕瘟死了羊们,它们没吃的,才哭……这狗哭,想来也一样,总有它哭的理由。”

  “啥理由?”老顺问。

  “我不是狗,我咋知道啥理由?”

  孟八爷不知道狗为啥哭。村里人却知道,都说,那末日想来到了。这理由,比天大呢。

  两人沿村间小道任意走着。那哭声,忽在身前,忽在身后,难有个定处,许是回音作怪。

  二人在沙窝里寻了许久,倒也没发现嚎哭的狗。孟八爷说:“老崽,走,看看王秃子。听说,叫折腾成‘半边人’了。”

  老顺想,也好,那王秃子,和自己交情虽不深,但他捡过自己的兔鹰,老顺一要,人家二话没说,就还给了他,也没叫他赔叫鹰拧死的芦花大公鸡。这份情,老顺忘不了。人家落难了,自然该去看看,就说:“正好,我也想去呢。”顺路,孟八爷买了两包豆奶粉。

  王秃子变了,瘦不说,形容也极是萎靡,见二人来,也不打招呼,自顾磨刀,霍霍的声音,很是瘆人。老顺认出,这刀,是秃子爹用了几十年的杀猪刀,那原来二寸宽的刃儿已不到一寸了,究竟杀了多少猪,谁也算不清。秃子女人倒很亲热,因为她患肝炎,无钱吃药,孟八爷每次进沙窝,就给她带些拐皂柴来,锯成木坨儿,熬茶喝,倒也没恶化。

  孟八爷劝王秃子:“没啥?顶缸的事,人世上有哩,想开些。”王秃子不应,只霍霍地磨刀。

  老顺也劝:“那年,队里丢了树,也有人怀疑我。我说,老子行得端,走得正。怕啥?”

  王秃子用拇指刮刮刀刃,没搭言。娃儿们心虚地望望爹,望望妈,又望望来客,却不敢出一口大气。

  孟八爷说:“有事不怕事,没事不找事。过去的,已过去了。人家也不是故意整你。”女人道:“咋不是故意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人家明贪明占,没人放一个响屁。我们,揪个豆角儿,就叫人家辱臊了一顿,又是挨打,又是受气。若不是白狗自首,这黑锅,背定了。”

  老顺道:“也不一定,我就不信是你们偷的。”

  女人道:“你不信,也没见你说了句啥话。”

  这一说,老顺脸上烧烘烘的。当时,他真不信是王秃子偷的,倒是怀疑北柱或是白狗,可也没敢替王秃子说话。后来,听派出所的说,他招了,就信那“招”了,就说:“他们说是他招的。”

  “不招咋行?”女人提高了声音,走过去,撩起王秃子衣服,几道扎眼的伤痕扑来。老顺和孟八爷都抽口气,又听得女人说:“肋巴,也断了一根。这冤,找谁诉去?”

  王秃子冷冷地推开女人,抖抖身子,卷起的衣服就落下了。他又磨刀了。磨刀声碜得老顺的牙根都酸了,像嚼了一嘴沙子。

  一时静场。老顺和孟八爷都不知说啥好。

  孟八爷干了嗓子,对王秃子说:“你可别干糊涂事。”老顺道:“就是。石头大了,转着走,忍忍,几十年就过去了。不为自己,也要为娃儿们想哩。”女人叹口气,望望王秃子,却不敢说出啥来。

  这气氛,很令人闷憋。王秃子头上老捂顶帽子,不知捂多少年了,颜色早褪了,帽沿儿里的纸板也早成一堆了,可他舍不得扔,老捂着。村里秃顶的,虽不是他一个,但有他在场,谁也别说“秃”呀,“贼亮”呀,“和尚”呀之类词语,一说,他便阴阴地瞅你。虽无恶言,但那瞅,也叫你心里怯阴阴的。有时,王秃子也会冒出话来,大多疙里疙瘩,叫人回味无穷,却也没人费神去咀嚼。但一想他那形象,谁的心里都会有阴阴的感觉,都觉他那顶帽子,不但捂了头,还捂了心。

  磨阵刀,又刮刮刃,王秃子又搬过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钢丝床,捣鼓起来。老顺擦擦额头的汗。这气氛,他有些受不了。

  女人显然也受不了,她望望孟八爷,干瘦的脸上显出乞求的神色。孟八爷望望老顺,一笑,大声说:“呔,老崽,你做啥哩?”

  这回,秃子发话了:

  “杀人!”

  3

  二人劝了一阵,出得门来,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不觉间,他们已将一口气憋了许久。漠风吹来,把心头的闷吹了许多。

  孟八爷叹道:“这王秃子,瘸腿上拿的棍敲,娃儿多,婆姨病,又没儿子。这次,再叫辱臊一顿,心上能舒畅吗?”老顺问:“你估摸,他真杀人不?”孟八爷长吁一口气:“这可说不准。那口气顺过来了,就万事大吉。若是回不过心,钻了牛角尖,啥事也干得出。”

  老顺说:“他听你的话,你多劝劝。”孟八爷说:“劝归劝,可也得提防着点。你给大头说说,叫他给王秃子个面子,看望一下,或给些补偿,或说些好话。看那样子,秃子可恨死他了。”老顺说:“大头的嘴不牢实,一说,就顺风扬个满天,反倒不好。”孟八爷说:“说说好,尽尽心。不管啥事儿,能防的时候,防一防。王秃子那号人,不像炒麦子脾气,一爆,啥事也没了。秃子闷憋了几十年,早成炸药了,一点个雷管儿,就爆炸。”

  二人就又去大头家,叫他出来,说了王秃子磨刀的事,叫他瞅个机会,去消消秃子的气。哪知,大头一听,反恼了,“你不磨刀,说不准,我还给你个台阶儿下。你一磨刀,老子偏不尿你。谁是你唬大的?是派出所抓的你,又不是我抓的。我又没动你一指头。”又说:“你们也别见怪。这号毛病,惯不得,一惯,日后大小遇个事,谁也朝我舞弄刀子。我也是长毛出血的,不能人一吓唬,就尿一裤裆。”

  还说:“你们也别怕,量他秃子,有那心,也没那胆。疯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人家要是真动了邪心,也不给你们说?”

  孟八爷却忧心忡忡,叮嘱道:“你也别太大意,能给下个话了,给他下个话。说几句话,也没人拔你的牙。不说,也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

  大头满不在乎地说:“没啥?你放心,借给他个胆子,也没那血性;就算有那血性,也没那力气。一风吹倒的身子,他杀谁呀?走,进去,喝酒。”见二人摇头,就说:“不进就算了,我还忙呢。”就进了门。

  很快,大头的声音远远传来:“阿哈,还有人想杀我哩。”

  老顺怨孟八爷:“瞧,你的好心,叫他当成恶意了。人家瞅个空子,又要报复秃子了。”

  孟八爷长叹一声:“宁给好汉牵马坠镫,不给蠢货主谋定计。算了,你我尽心了,由他去吧。”边叹气,边摇头。

  4

  二人又在月夜里巡了一转,没见哪个实体的狗哭。回到家,那狗哭隐隐又响了。老顺说:“日怪。这狗,跟老子们捉迷藏了。”孟八爷说:“算了,由它哭去。不信,它能反了天。”老顺说:“就是。别小驴娃放屁自失惊。”

  老伴却说:“反正,明日个,我去打七呢。上回叫你搅了,心口子一直痛。老娘一辈子为别人苦,就这七天,我也为自个儿活一回。”老顺说:“有啥屁用?要是修七天能成了佛,这世上早没人了。”猛子说:“就是。月儿妈打了七天,一出关房,脑袋倒肿成猪头了。”妈说:“那是她心不诚。神婆说,一入关房,她就开始捣弄是非,叫护法神惩治了一顿。”

  老顺道:“那护法神咋不惩治神婆……像丫头,不修行时,明理得很,对娘老子也知疼知热的。一修行,反六亲不认了。”猛子说:“就是。见了我,跟见了猪一样。”孟八爷却说:“那兰丫头,也是个苦命人。”

  妈说:“不管咋说,我要打一次七。别人都打,我不打咋行?听说,打一次,家里平顺得很。这些天老做噩梦,身上的肉也老跳,总怕出事。憨头一死,心老提着,打一次,心就安了。”

  老顺冷笑道:“不见得。一辈子了,你的心哪天安过?以前,动不动跑神婆家,动不动烧纸,动不动磕头上香,说是不这样,心不安。你折腾一辈子了,心安了没?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信破锅里煮大粪似的咕哝七天,就能消灾?那王秃子,不也打了七吗?咋顶了缸,坐了牢?”

  老伴叫道:“对呀,他进了关房,才打了二三天,就溜了,才招来的灾。谁听过中途退的?就是死,也要死在关房里,咋能半途而废?听神婆说,那王秃子,还遭恶报呢。”孟八爷笑道:“哪有这样的修行人,巴望着叫人遭恶报?这神婆,心口不一。”老顺道:“就是。那老妖婆,我一见,气就不打一处来。”老伴说:“你这人,用人家时,就亲家亲家叫得流蜜,恨不得舔人家P股。不用时,就骂人家。上回,给猛子介绍对象时,你咋不骂人家?”

  孟八爷问:“猛子那事,成了没?”他朝莹儿住的小屋扬扬下巴。猛子妈说:“算了,那白家,心不善呢。打发她来,说不准来抱娃儿呢。”老顺啐道:“贼屁少放。我咋没看出这来?人家一个寡妇,想站了,叫人家好好站;不叫站了,明说,叫人家走。你嘲兮兮的,胡说啥哩?”猛子妈说:“有本事,你去说。就说你不叫她站了,叫她另寻个家儿。”孟八爷说:“话不能那样说。这是人家的家,人家是明媒正娶的,你叫人家往哪里走?”

  猛子妈长叹一口气,说:“这话,听来容易,可谁替我想过?心老是捏成个酸杏蛋儿,老怕娃儿叫人家抱走。这号事,又不是没发生过。人家抱了去,你有苦,都没处诉呢。”说着,她压低了声音:“我估摸,她是白家打发来的。不然,那老妖早来几次了,早闹成大戏了。可为啥,寂悄悄儿的?你想,人家是啥人,金头马氏母老虎呢,咋连个响屁也不见来放?”

  孟八爷笑道:“人家来闹,你骂人家。人家不闹,你也心里嘀咕。猛子,你明日个通知白家,叫他们来闹一下,就说你妈的闹瘾犯了。”老顺道:“你就是这种贱骨头货,三天不挨揍挨骂,就胀唤了。”猛子妈说:“不是我爱闹,而是……人家为啥不闹?前些日子,天天来唱大戏。这些天,怪了,悄声没气的。”孟八爷笑道:“闹不闹是白家的事,你少怀疑莹儿。那丫头,心善着哩,不是你想的那号货。当了几年媳妇,你又不是不了解。”猛子妈说:“人会变哩。咋说,人家血管里,流的是白家的血。打断的骨头往里折呢,人家能不偏娘老子偏外人?”

  孟八爷说:“不一定。莹儿若有那号心,上回就不来。”“不来?”猛子妈说,“不来她能抱走娃儿?”孟八爷笑道:“人家的娃儿,还不由人家了?人家若真是那号心,就叫人家抱去。”猛子说:“就是。不信人家抚养得比你差。”

  猛子妈说:“这可是憨头的根呢。到人家,就姓人家的姓了。再说,日后,猛子能不能养下儿子,还难说。有了这肚儿不疼的娃儿,心安得很呢。不然,生一个,丫头;生一个,丫头。光那罚款,叫你这辈子休想翻身。”猛子笑道:“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看开得很,有养老送终的也成,没有了,捞出填狼肚子。人家南山里,那么好的丫头,都天葬喂鹰哩。我一个蠢汉,鹰也许不吃,喂狼总成吧?”妈骂道:“这号话少说,饭能胡吃,话不能胡说。”猛子道:“你以后也少唠叨。活人嘛,想那么远干啥?他们不是说末日到了吗?想多远,末日一到,还不是变成灰?”妈这才笑道:“末日归末日。活一天,就得想一天的事……反正,我一定要打七。”

  孟八爷笑了,正想取笑几句,却见她已神秘了脸,一脸鬼祟,压了嗓门,说:“这七天,你们可要留心些。莹儿虽进了沙窝,白家的人可没睡着,别叫他们抱走娃儿。”

  孟八爷以为她会泄露啥天机,却不料竟是这几句,不由大笑。老顺骂道:“我还以为你放个啥好屁呢,除了这几句,还有没别的屁放?”猛子晃晃脑袋,也笑了。

  猛子妈不在意老顺的态度,解释道:“若不是挂牵娃儿,我早打七了……不过,我叫神婆算过,打七时,她也带不走娃儿,护法神保呢……话虽这么说,你们还是留意些。”

  5

  夜里,猛子妈又在书房炕上整理她的包袱。这包袱,是她的保险柜,谁也动不得。还是在她当姑娘时,和老顺订婚时,按规矩,老顺扯了几尺布,缝了边子,拴上红头绳,吊个麻钱儿,就成所谓的包袱了。她用几十年了,红布早褪色了,那麻钱儿,也磨得贼亮,黄苍苍的,又光亮又滑顺。猛子妈最爱捣鼓这包袱,心情好时,捣鼓;心情不好时,也捣鼓。前者是享受,后者是为排解烦恼。闹离婚时,时不时的,她就夹了包袱出门。因为,这家中,只有这包袱,是属于她的。别的,都是婆家的。即使真离了婚,她有权带走的,也是这包袱。此外,她连个柴皮儿也拿不走。

  这规矩,千百年了。

  包袱里有啥?啥都有。她喜欢啥,就往里面塞啥。里面有婴儿衣物,那是儿子们穿过的,憨头穿了猛子穿,兰兰再穿,灵官再穿,猛子妈还想叫盼盼穿,可莹儿嫌它粗糙;还有袜垫儿,是她当姑娘时做的,大部分当了陪房,送了人,只剩这一对了,因绣得精巧,谁也舍不得穿,妈就藏了,作为自己当过姑娘的一个见证。此外,新旧衣服、布料……塞满包了,便成包袱了。

  只有在捣鼓包袱时,猛子妈才是主人,里面的东西想送人就送人,想干啥就干啥。别的,得和老顺商量。那所谓“商量”,也勉强得很,意见相同时,听女人的;意见不同时,听男人的。男人是家主儿,这是凉州的规矩。老顺开导过儿子们:“你叫爹,得用舌尖;叫妈,用嘴皮儿就成。”以此证明,爹比妈更亲,也更有权威。

  听说,凉州的祖先多羌族。古书上说,羌族人崇拜权势。老顺虽当不了官,可那想当官的情绪却永远淡不了。原指望,叫儿子们考个学,求个功名,当个官儿,光宗耀祖,可盼了个狗咬尿泡;就只好在家里,满足自己的当官欲了。年轻时,老揍女人。年老了,虽不常揍,但“权势”受到侵犯时,他决不妥协。娃儿们念书时,一开家长会,他就去,因为,他是“家长”,大小是个“长”呀。

  看到女人又捣鼓包袱,老顺就用“家长”特有的语调说:“又捣鼓那破玩意干啥?”这一举动,已属侵权,因为女人就那么一点权力。于是,老伴迎头给了他一下:“我的包袱,我想咋捣鼓,就捣鼓,关你屁事?”老顺只好说:“好,好。你捣鼓,你捣鼓,我看你能捣鼓出金元宝来。”老伴说:“捣鼓出金元宝,也不给你。”

  “不要,不要。”说着,老顺瞅一眼包袱,却发现,有个东西很扎眼。那是块布。老伴的包袱里向来是破烂玩意儿,这布,却是新的,看那质地,还挺不错呢,就上去抖开,果然是块沉甸甸的好布,就问:“哪里的?”

  老伴一把夺过,折几下,放进包袱,说:“再是哪里的?下回送婚时,还能送呢。”老顺这才记起,这是当初憨头送婚时,给莹儿扯的布,问:“人家给你的?”

  老伴道:“啥人家?还不是我们送的?瞧,白家那老祸害的疯狗劲儿,那事儿,怕没辙了。人家迟早得走,迟走不如早走。人走成哩,可东西,一样也不叫她拿。”

  老顺这才明白:这布,是老伴“拿”的,怒道:“你咋能这样干事?你这是撵人家哩。你的包袱,人动不得。人家的包袱,你咋能乱挖?”老伴说:“啥还不是我们送的。当初,我们是送媳妇子的,又不是送外人的。人家起外心了,一针一线也不叫她拿。”

  老顺啐道:“你咋这样说话?人家半夜三更从娘家跑来,说死也要死在婆家,人家又没说改嫁。”

  “人家当然不说,人家有目的哩,人家放烟幕哩。人家虽老实,可后头有奸人哩。你能保证人家的心里没坏念头?”

  “坏念头?我看你才一肚子坏念头。人家好好儿的,一副过日子的相。你干这号事,亏人家的心哩。”

  老伴扯长了声音:“哟,能看了人的皮皮儿,瞅不了人的瓤瓤儿。那毛旦嫂子,也人模人样的,照样偷了娃儿卷了财。”

  这一说,老顺才倒抽了一口冷气。毛旦家情形,跟自家一样,老大死了,老二毛旦想招嫂子,嫂子应承得好,却瞅个没人机会,卷了财,带了娃儿跑了。毛旦爹想告,可财是人家的财,娃儿是人家的娃儿,人家拍着胸膛朝天喊,理直气壮呢。毛旦爹悔不过,噎憋了几年,得了癌症,牛吼似的叫了几个月,撒手去了阴间。毛旦“露水曳到半山坡”,破罐子破摔,就成今天的模样了。

  老伴说:“那婆娘,说的比唱的好,都跟毛旦圆房了,生米成熟饭了,还不照样溜?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不防着点,出了事,就迟了。”

  老顺差点被她的这番话打动了。却忽然发现,老伴已偷转话头,把那块布无限上纲了,就问:“你防归防,拿人家的布做甚?”老伴说:“啥人家的?明明是我家的。”又压低声音说:“日后,你也精灵着些。东西叫卷些没啥,那娃儿,可千万别叫带走。”

  这一来,老顺的心又叫老伴从布上扯到娃儿身上了。

  这娃儿,老顺自然不会叫她带走,不仅仅因他是憨头的根,主要怕猛子婚后养不下娃子。女儿兰兰,为生男娃,费尽心机,也没盼来个吊把儿的。村里有好些人,像北柱、王秃子……,哪个不是头想成蒜锤儿大,想生个顶门立户续香火的?有了憨头这娃儿,老顺就不愁了,万一猛子养不下娃子,将娃儿过继了,省事呢。不说别的,一想那超计划生育的罚款,老顺就头皮酥麻。这娃儿,能叫人带走?

  老伴悄悄说:“我想了,防也不是个办法,防了初一,防不了十五。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人家要是瞅个机会弄跑娃儿,说啥也是闲的了。我问过人,都说:‘人家是娘,娘带娃儿,天经地义,法律也向着人家呢。’”老顺说:“不一定,法院的人也长心哩。老子死了儿子,再把孙子判给人,我拼命哩。”老伴道:“你唬谁哩?小胳膊拧不住大腿,人家带法?人家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反正,得想个法儿。”“啥法儿?”“我想,得生个法儿叫她走。那娃儿,留下。就算将来判给她,我拼了老命,不给她,法院也没治。”老顺说:“这是人家的家,你撵人家,村里人笑话哩。”老伴道:“不明撵。她不是胆子小吗?等她从盐池回来,夜里,叫猛子装个鬼,忽而学捣地鬼,忽而叫,吓几夜,她不走才怪呢。”

  老顺恼了,眯了眼,望老伴一阵,“呸!你咋想出这号主意?人家是啥?人家是憨头的女人,是你的儿媳妇。人家死了男人,你再装神弄鬼地吓人家,连人都不是了。”

  老伴红了脸,觉得这法儿太损,没敢还口,便讪讪地上了炕。才闭眼,就觉出腿上的肉嘣嘣嘣疯跳了。往常,身上的肉一跳,准没好事。

  这下,她心神不宁了,想:这次打七,不会出啥事儿吧?

  6

  王秃子已把磨刀位置从家里挪外面了。谁都见他磨刀子,他磨了牛刀磨猪刀,最后磨老切刀,时不时的,就叫:“杀人!”可他不叫时,谁都说他会杀人,一叫,反倒没人信了。都说:“许是脑子坏了。”

  王秃子用旧钢丝床做了一副盔甲。刀磨好后,他就开始制所谓盔甲。村里人都知道这事,一问,他就叫:“杀人!”闻者就破口笑了,“杀你的老屌吧?”

  每天夜里,王秃子都穿了盔甲,在桥儿头上练习劈刺。他忽进忽退,神虽凌厉,形却踉跄。与其说在练功,不如说在杀想象中的人。老顺劝过几回,王秃子却不语,疯魔一阵,脚下一绊,腾地倒地,就长伸四肢,牛喘不已。

  “杀人!杀人!”王秃子喘吁吁吼。

  一听那吼声,村里人就笑。谁也不信,王秃子会真杀人。都说,叫狗不咬,咬狗不叫,他要是真杀人,是不会张扬的。

  这天,老顺去给打七的老伴送了晚饭,正在金刚亥母洞旁的土地庙里歇息,忽听一阵乱叫传来:“王秃子杀人了!王秃子杀人了!”他以为是谁在开玩笑,却不料,那乱声渐渐逼近了,竟有一堆人声。老顺变了脸色,放下杯子。凤香已跑出屋外,拉亮门口的灯,见已扑上个怪物,身躯肥大,头大如牛。老顺叫:“王秃子,真是你。”

  “闪开!闪开!”那人叫,果然是王秃子的声音。他穿着钢丝床弄成的盔甲,头顶个摩托车头盔,一手舞切刀,一手舞长刀,厉叫:“谁挡,老子可杀谁哩。老子只杀大头女人,与别人无干!”说罢,扑入关房。关房里传来一阵骚乱。几人逃出关房。会兰子厉叫着,也扑了出来。

  王秃子舞刀追出。

  “快!快!”凤香叫,“操家伙!”

  老顺顺手捞过一个锨把,刚要前扑。王秃子叫:“谁来,老子要谁的命。冤有主,债有头,老子算总账来了。闲人滚开!惹急了,刀子可不认人。”

  老顺正犹豫,黑皮子老道一把夺过锨把,扑向王秃子。这时,王秃子已追上会兰子,一刀劈下,砍中会兰子的大腿。会兰子惨叫着倒下。同时,黑皮子老道的木棍也砸到王秃子戴的头盔上,只听一声闷响,王秃子晃了几晃,却没倒下,仍乱砍倒下的会兰子。

  又有几人操了家伙,扑过去,棍齐落,击在王秃子身上,却叫那盔甲消去大力。老顺吼:“呔,杀人偿命哩!”王秃子叫:“老子早不想活了,谁再打老子,刀子不认人。”这叫,已变质了,显得格外瘆人。

  会兰子倒在血泊之中,连呼“救命”。老顺急了,捞过一个榔头,知道王秃子头上身上都有护物,就朝他腿上砸去。王秃子跌了一跤,爬起,朝众人狰狞地吼:“谁再砸我,我就杀谁!”说罢,一瘸一拐地跑了。

  会兰子仍在血里滚着,不知伤没伤到要害,但面部已血肉模糊了。猛子妈抖得厉害,脑子却清楚,说:“快,快找大夫。”神婆安排人往架子车里铺了被褥,抬上会兰子,急急去了。

  众人还没喘一口气,北柱又扑上山坡,说:“快,准备一下,王秃子要杀会兰子。”一人说:“早杀过了。”北柱说:“大头的两个娃子,已给杀了。幸好,大头没在家,王秃子打听会兰子呢,孟八爷叫我来报信。”

  “死了没,那娃儿?”猛子妈问。

  北柱说:“死了,死了。不是他打听会兰子,人还不知道呢。那大头,单单今夜出去,要是他在,娃儿也不死。”

  老顺说:“大头要在,怕也没命了。人家穿了盔甲呢,棍子敲在身上,跟瘙痒似的。”

  “人呢?”北柱问。

  “才逃出去。这家伙,还真杀人呀?我还以为他唬人呢。”北柱说。

  “我也以为。”都说。

  7

  大头家书房里一屋血污。炕上的娃儿血肉模糊,看不清面目了。粉皮墙上溅了不少血,炕上的被褥湿了大半。半屋子人,都抽着气。

  老顺打个寒噤,觉得在梦里。那电灯,挂着一轮轮光圈,散发着迷幻气息。众人的咋呼声也很虚,脑中仍有个锤儿,轰轰地敲太阳穴。

  北柱说:“大头还不知道呢。这孙蛋,不定还在哪儿快活呢。”猛子妈说:“这秃子,娃儿又没惹他,杀娃儿干啥?”一个寒噤打来,把她后面的话打没了。几人嘀咕着:“谁能想到他会杀人。”“就是就是。”“这秃子,平日是没嘴葫芦,一干事,却惊天动地。”“这号人,最可怕。爱说话的,把心里的啥都说了。这号人,闷葫芦,啥都想不开。”

  孟八爷问:“王秃子呢?”老顺说:“不知溜哪儿去了?”孟八爷说:“快寻快寻。北柱,去打电话报案。其他男人拿上绳子、棍棒,找王秃子。那家伙,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杀红了眼,说不准还想杀平日有气的呢。”老顺说:“就是。南乡那人,一夜杀了十几个人呢。”这一说,谁都害怕了,都怕王秃子趁他们在这儿,去杀自己的娃儿。

  “快走,快走,先去我家看看。”一个说。几个人也开始乱嚷。孟八爷就叫备了绳索和棍棒,打了手电,一家家去查看。还好,那王秃子,并没乘虚而入。

  老顺提心吊胆地握着榔头把,他和王秃子本来无冤无仇,但方才,他砸过王秃子一榔头,不知对方看清了没?若看清,报复是必然的。他叫老伴赶紧回家,叫猛子防备好,打里锁住庄门。

  孟八爷也打发其他几个“打七”的女人回家,收拾好房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安顿道:“最好,挨近的几家到一个院子里,人多些,也好有个照应。男人们,都带上棍棒绳索,去找王秃子。”

  老顺说:“秃子穿了盔甲,别处打不疼,只有小腿和脚面不禁打。”孟八爷却说:“两人扯了绳索,往倒里裹。一裹倒,一压住,他就没辙了。”

  忽听远处传来“救命”,其声利,直直刺来。孟八爷辨出,是王秃子家方向,就带人扑去。老顺有些头重脚轻,但又怕落后,只好连滚带爬,也还好,能勉强赶上。

  转过弯,听那喊声,竟从王秃子家传来。秃子女人直了嗓门喊“救命”,几个丫头哭叫着。砸门声沉闷地传来。一人大叫:“开门!骚货,老子杀人了,不是说好的吗?”

  孟八爷吁一声,众人驻足,侧耳细听,竟是王秃子。

  女人哭叫:“你饶了我们娘儿们成不?丫头才活人。你杀人,娃儿又没杀人。”

  王秃子吼:“难受一阵子,就完事了。老子死了,你们会叫人欺负死的。你不是答应一块儿死吗?”女人哭道:“我答应过,可丫头没答应。他们才活人。”王秃子吼道:“骚货,开不开?老子可踏了。”那踏门声,暴响几声。女人娃儿骇极而嚎,门却没开。王秃子叫:“老子劈门了。”响起切刀剁木声。

  孟八爷叫:“快,这秃子疯了。”第一个跑去了。众人却不敢前去。孟八爷喊:“王秃子,警察来了,你快放下刀子。”一道光柱照去,见那怪物骇然回顾,又踏一脚门,才往屋后的沙窝方向去。

  老顺道:“还好。他要是真趁夜去杀人,不定有多少人着祸呢。”

  见王秃子已逃。众人才随孟八爷扑上前去,敲庄门,却只听女人娃儿哭声,仍不敢来开门。

  孟八爷叹道:“人说虎毒不伤子。这秃子,咋连自家老婆娃儿也想杀?”老顺说:“你不听那话吗?想来商量好一块儿死,可女人后悔了。咋办?”孟八爷说:“得寻秃子,不然,一夜过去,不定又杀几人。”又说:“你们也别怕,那秃子,没力气。”月儿爹说:“我也知道他没力气,可心里总是害怕,一想那秃子,跟想到恶鬼似的。”孟八爷说:“怕也得逮住。那家伙,成疯狗了,见谁杀谁,危险得很。”说着,用手电照秃子脚印。那点点印迹,已探入沙窝了。

  8

  一进沙窝,众人走得很慢,谁都举着棍棒,如临大敌。他们在明处,王秃子在暗处。若是他候在一旁,伺机偷袭,会刀刀见血的。好在那串脚印明确无误地指着他的去向。他即使想潜伏,也不能把脚扛上肩头行动,这使众人放心不少。

  估计到凌晨了,下山风很利,吹在手脸上,似寒水在荡。鸡鸣声此起彼伏,它们并不因夜里发生了血案而玩忽职守。老顺感到很饿,行来很是吃力。

  越前走,沙丘越高。王秃子摸黑行来,慌不择路,脚印就老在不是路的浮沙上扭,害得老顺们也时时脚陷沙中,牛喘不已。

  终于,发现那盔甲了,旁边有一大片践踏印迹。看来,王秃子至此,已筋疲力尽,喘息一阵,脱了半个钢丝床,才能勉强逃。孟八爷叫众人准备好,他估计,秃子逃不太远。

  印儿向狼舌头湾。这是个僻静的大湾,有狼出没,人很少来。前不久闹狼时,这儿夜夜传来狼嚎,这秃子,来这里干啥?

  因为打了手电,早暴露了自家行径,谁也不用悄声没气。孟八爷说:“要说,这秃子,是个苦命人。半辈子了,没见他开心笑过。”老顺道:“就是。没个儿子,又养了个病婆娘。那娃儿,也没钱上学。”月儿爹说:“听我家老妖说,上回打七,他中途退了。前回,叫人顶了缸,当犯人抓去。现在,又出这号大事,莫非,真是啥报应?”老顺说:“啥报应?我不信。我砸了亥母牌位,她咋不来报应我?这是秃子没盼头了。”孟八爷接口道:“就是。别人苦了苦,心里还有个金刚亥母。他,啥也没有。苦了一辈子,也苦不出穷坑,没个盼头,又觉谁也欺负他,活腻了。”“就是,就是。”都应。

  老顺是放鹰好手,眼力好,虽也参与谈话,眼珠子却鹰一样滚。他用手电朝那串脚印扫去,见一棵黄毛柴上挂一东西,近前,一看,竟是那破摩托车头盔,就说:“行了,别磨牙了,都留个神,别叫人家戳顿刀子。”他想:“怪,这秃子,时不时留样东西,路标似的,啥意思?”

  几道光柱四下里扫,又捉到一样东西,在另一墩柴棵上挂着,像是衣服之类,谁也不敢近前。老顺发现沙上除脚印处,还多了串黑黑的线儿,手一捻,竟是血,还新鲜呢。

  听得孟八爷叫:“那秃子,在那里呢。”果然,孟八爷手中光柱照出了一团黑东西,血也正朝那儿淋漓了去。

  孟八爷安顿两人,扯了绳子,若秃子扑来,先裹倒他;又叫其他人备好棒棍,才叫:“秃子,有啥事,抹不过去?咋干这号事?娃儿又没惹你。”

  黑影不应。

  孟八爷提了棍,打着手电,慢慢过去。老顺怕他有个闪失,边跟了,边用手电扫视。他怕那黑影是秃子搞的假东西,自己则躲在暗处,伺机攻击,却见一柴棵上有段绳子似的东西,近前一瞅,竟是一截肠子,不由骇极,大叫:“肠子。”孟八爷也发现了另一个器官。其他人也发现了人体器官,有人开始干呕。

  几道光照住了那黑影,竟真是个人,是不是王秃子说不准,但肯定是人。这人裸了上身,前胸血肉模糊,开着大洞,那些器官,就是从这洞里扯出的。因他的脸上,也有无数刀口,跟大头的两个娃子一样,看不清本来面目了。

  孟八爷说:“是秃子。他那鞋,我认得。”

  老顺也认出了鞋。那鞋叫牛舔鼻,用生牛皮自做的,土头笨脑,很是难看,但结实,一双能穿好几年。沙湾穿这鞋的,只有王秃子。

  “死了没?”老顺问。孟八爷上前看看,抽口冷气,答:“早死僵没气了。”

  黑血四下里淋漓喷溅,渗入沙中。一大摊沙,被践踏得一塌糊涂。显然,王秃子在死前,经过一番疯狂的拼杀,只是这对象,变成他自己了。

  孟八爷叹道:“这秃子,是铁了心要死的。瞧那脏腑,也东一片西一片的,任是神仙,也没法救。”

  众人都打寒噤。那寒风,也四下里飕飕,扑向心里。

  几道光柱拢了来,齐齐向王秃子照去。见那脸虽血肉模糊,眼却圆睁着,怒瞪黑沉沉的天。

  9

  两个小时后,警察也来了。还有一大堆村里人和沙娃。日头爷从沙丘上探出脑袋,望着警察,望着村里人,望着王秃子血糊糊的身子。王秃子仍一如既往地阴沉了脸。那几道血口虽狰狞,却隐不了王秃子固有的阴沉。这阴沉,因生命的消失越加重了。

  那一截肠子挂在柴棵上,在晨风里摇曳,旗帜似的炫耀着,很扎眼。这一招,想来是王秃子一生里最招摇的事了。

  大头没来,拉会兰子去城里了。大夫王麻子也跟去了,边想各类法儿止血,边往城里送,不然,人没送到,血已流光。传来的讯息是,救下救不下,难说。但大头顾不上死的了,就带出话来:那娃儿,叫孟八爷处理掉。也许,他怕见那个场面。

  警察在大头家拍了照,取了证,又来狼舌头湾拍照。这案,是秃头上的虱子,不需要动脑筋破。但警察仍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问了一大堆废话。叫村里人意外的是,他们终于逮住了一个情况:王秃子女人知道她男人要杀人。女人也承认了。若这样,她知情不报,近乎同谋了。但女人说,她给好些人说过王秃子要杀人的话,可谁都不信。她给大头也说过,你猜大头咋说?他竟说:“老子又不是叫人唬大的。”

  这话,老顺信,孟八爷信,谁也信。这样,秃子女人就没大的责任了,但警察还是带她进了城。剩下几个娃儿,扯天扯地地嚎。

  孟八爷叫毛旦把大头儿子的尸身子用血床单包了,抬到狼舌头湾来。死娃儿,人小鬼大,易做祟,得烧。平常这活,由毛旦干。干这活的地点,多在狼舌头湾。烧尽自然好,烧不尽,就由狼、狐子或是野狗去受用。那秃子,到这儿来死,也许是想填狼们的肚子。那棺材,虽不比木制的,也比叫抛在荒郊野外晒太阳强。

  村人睁了瓷白的眼,望望王秃子,望望那两个娃儿,都抽冷气。按孟八爷的吩咐,他们拾来了一大堆柴。双福还打发沙娃送来了一塑料桶柴油。毛旦把娃儿和王秃子放到柴上,把那些散在四处的器官也叉了来,浇上油,一点火,三具尸体就在火里跳舞了。

  被杀者和杀人者都叫火罩了,丝毫也分不出谁强谁弱。只是娃儿在火里跳得慌些。床单烧光后,白身子就叫烟熏黑了,开始了疯狂的扭曲,仿佛是不堪其苦,或是不堪其乐。王秃子相对安稳些,后来,见两个娃儿跳得很凶,他不甘心被比下去,竟突地在火中坐起,一脸狰狞,逗得女人们骇叫。

  毛旦说:“别怕,是腿上的筋揪了。”拿个棍子一推,秃子又睡火中了。

  柴渐渐尽了。后来燃的,是那身子。娃儿胖些,身上的油淋漓着。秃子瘦些,没多少脂肪,只剩下那个黑木似的身子。这是富的大头儿子和穷的王秃子的唯一区别。毛旦就把秃子身子,拨到两个娃子身上,叫娃儿那富油去燃那瘦身。这举动,有重大意义,称得上“均贫富”了。

  村人唏嘘着,却没人落泪。

  火渐渐熄了。那沙湾里,只剩一堆黑骨头了,还有几团东西,想是没烧尽的肚肠。从脑袋上,隐约能看出哪是秃子,哪是娃儿。骨头却混了,杀人凶手和被杀者亲热地拥抱了。

  老顺想:“要是王秃子知道骨头会拥抱,还杀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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