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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冬夜的山路

  邹克纯

  知青生活已非常遥远了,但有时又觉得很近很近。回忆大巴山的岁月,总会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夜,仿佛看得见崇山峻岭间自己踽踽独行的身影。

  那是1970年1月,我才21岁。

  我是跟父亲赌气返回农村的。父亲看不惯我在城里游手好闲。他不时沉着脸教训我:“五亿农民都能活下来,你就活不下来?”

  说我“游手好闲”,其实也挺冤。我每次回城都在千方百计搜罗各种书籍阅读,可以说到了废寝忘餐的地步。当然,我读的书中间有许多是当时的闲书、禁书。

  父亲尤其反感我读欧洲人文主义的作品,他认为那些书都有毒,会导致我产生离经叛道的危险思想。

  现在想来,当年父亲撵我回乡的动机其实很复杂。父亲本是个言必称孔孟的旧式读书人,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却十分奇妙地将忠君报国思想与毛泽东的革命理论糅合为一体。尽管红卫兵造反已弄得他死去活来,但他还是虔诚地拥戴党的一切政策,包括上山下乡运动。这里面不排除父亲对当时政治高压的恐惧感。

  他常常告诫我们兄弟姊妹:“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只有发自内心地拥护党的政策,才不会下意识地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招致杀身之祸。”当然,父亲讨厌我呆在家里也有经济上的原因,他每月就55元的工资,实在难以维持我和妹妹邹弘两个知青以及80高龄婆婆的生活开支。

  那年襄渝铁路还没通车。我们从渝返乡都得乘坐长途公共汽车,途经邻水、大竹……达县,直至万源县的罗文坝下车,然后翻山越岭返回海拔1800米的草坝公社。

  草坝知青到罗文坝一般都要住上一夜,第二天起个大早动身,好在天黑时赶回生产队。我那天因为一心急着回队,刚下公共汽车,不顾颠簸劳顿,就匆匆踏上了回草坝的山路。那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从罗文坝到草坝的路很难走,时而攀登陡峭的山路,时而在高低不平且单调的盘山公路上行走。年轻时我十分干瘦,体力很弱,那样急迫地登山让我很难受,虽然是在冬天,但不多久我便浑身大汗淋漓了。我脱光了衣服,只余下一条内裤。

  孤独的行走越发容易触动伤心事,我忽然记起这天恰好是我的生日,而这个日子恐怕只有我自己还记得。我忽然非常眷恋生产队里那间小木屋,尽管那里面只有不够我吃半年的粮食,而且到处是臭虫虱子,但在这世上,那,毕竟是属于我自己的“家”。

  天色终于令人担忧地黑下来了,四围的群山渐渐失去了层次,黑压压地挤压过来……使我发慌。我筋疲力尽地爬上陡峭的亮垭子,再也不想挪动脚步,一P股瘫坐在公路上,而回“家”的路才走了一半多一点。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躺倒睡着了。醒来时的第一感觉就是十指冰凉。一阵寒意袭来,我急忙穿上了衣服。

  黑沉沉的天地间仿佛只余下我一个人,四围出奇的寂静,只有北风掠过大片的山林,时而像在怒吼,时而像在呜咽。我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迷惘,就在这样奇怪的情况下,我度过了自己21岁的生日。无可名状的惆怅浸透了我的思绪,我开始慢慢地想着很多事情: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让“造反派”的知青们疏远了我,而“保皇派”的知青对我也心存戒备;回到生产队也只有日复一日地重复那劳累不堪、枯燥乏味的“修理地球”的劳作;没有五彩绚丽的生活,没有热烈追求的事业,没有爱情,也没有家。莱蒙托夫的一段诗句不由自主地浮上了我的脑海:

  它们像干瘪的果子,

  挂在繁茂的枝叶间,

  看起来难看,吃起来也无味。

  正当成熟的季节,

  它们却要凋零了!

  我已经弄不清是什么时间,只是茫然地望着那条微微发白的公路延伸向茫茫的黑暗之中。在寒冷、疲惫与饥饿的夹攻下,我非常盼望奇迹般地出现一辆车能捎带我一程。但我也清楚,在这条简陋的山区公路上,经常只有一些拉煤和运猪的货车,就是白天往来的车也不多,夜行车就更少了。

  可世事常常就出人意料,奇迹还真的出现了。我忽然发觉,在险峻的亮垭子崖下那无边的夜色中,远远地有一点移动的灯火。我目不转睛地关注了一阵,最后判定那是一辆夜行车,心中不由涌起一阵喜悦。

  过了好久好久,盘旋的车灯终于上了山垭,向我迎面飞过来。两道雪亮清冷的光柱射得我眼睛发花,但我心里却觉得那简直就是两堆熊熊的篝火。老远我就拼命挥动着双手,大声呼喊着:“搭车!搭车!”

  但是,汽车并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大油门,从我面前飞驰而过,飞扬的尘土扑打在我的脸上。霎时,就像一桶冷水浇下,我感到从头凉到脚。

  就在我失望的目光中,我再一次看到了出人意料的事:汽车居然停了下来,司机推开车门,慢慢地走近我。我现在已不能清晰地忆起这位司机的模样,只记得他是一个中年人。陌生的司机审视了我一下,简单地询问了我赶夜路的情况,就让我上了车。

  到草坝的那一段路上,司机基本上没有再说什么话,沉默寡言,表情似乎很漠然……然而,听着车窗外呼啸的北风,我却感到狭窄的驾驶室内无比温暖。

  人生会遇到许多大事也会遇到许多小事,有一些大事让你终生难忘,而有一些小事也同样会令你刻骨铭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时时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夜、那条崎岖的山路、那位陌生的司机、我孤寂的21岁生日,以及那一点似乎微不足道的人世常情。然而,恰恰就是许多那样微不足道的人世常情,伴随我度过了那段蹉跎的青春岁月;它也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能以善意的目光面对人生太多的无奈,诚实地走自己的人生路。

  作者简介

  邹克纯,男,散文作家。1965年重庆四十二中学初中毕业,9月下乡到万源县草坝区草坝公社星火茶场,“文革”后就读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当过教师、技校校长。发表过数十篇散文,诗歌、报告文学。中国国际报告文学研究会重庆分会理事,现任重庆电视台编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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