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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误吃了不洁食物,还是这一天里承受了太多乍雾还晴、乍喜忽惊,以及过度的且忧且愤的情绪颠荡之故,景予飞坐在晚餐桌前,呆呆地望着红红的肉块和绿绿的青菜,竟是一律地恶心反胃;腹中则咕噜咕噜,越发地闹腾。终于扔下筷子,一头钻进卫生间,稀里哗啦,半天也出不来。

  其实下午就开始闹腾了。接过许小彗电话后,他匆匆赶往单位,途中就腹如刀绞,憋得他一路都呻吟不已,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好容易挨到馆里,一顿狂泻后,赶紧找出抽屉里的黄连素,一气吃下五颗,效果却并不明显。于是又溜回家中,再吃了三颗“乐朗”--以往这种药对景予飞的肚痛腹泻可谓一贴灵。不料此番照样失灵,到喻佳回来热了点饭菜端上桌时,他已在马桶上坐了七八回了。

  看着他面白如纸、哎哟不断的惨状,一向乐天的喻佳也不免紧张了:要不到医院看看吧?这样下去会脱水的。

  再等等,我刚才又吃了两颗止泻的药,估计应该能止住。

  这样泻法,吃什么药不都给拉掉啦?我看还得去挂水。

  喻佳说得没错,根据后来医生的诊断,景予飞患的可能是当下流行的肠胃型感冒。变态反应般的肠胃剧烈蠕动,连喝水都会被排出去。体液和电解质不断流失的结果是,景予飞头晕目眩,呼吸急促,两腿软如面条,心中更是焦虑恐惧到极点:如果再这么泻下去,我真得死在马桶上呢。

  于是,景予飞在喻佳陪护下,虚弱地呻吟着,赶到藩城第一人民医院去看急诊。这里离家虽远些,但景予飞觉得放心,因为藩城一院是全市头牌的三甲医院。他向来认为,看病是性命交关的事情,哪怕人再多,钱再贵也绝无他择。

  怎么也没想到,正是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这个一流医院的急诊中心里,却仅有一名内科、一名外科两位值班医生。从口音听,那内科医师恐怕还十有八九是从下面哪个县区医院来的进修医生。焦急而漫长的等待、化验之后,景予飞好不容易挂上了水,而真正的磨难才刚刚开始。

  输液室照例也是人满为患,一进去,便觉一股浓重的浊气扑面袭来,因天冷而病人多半虚弱,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还挂着厚厚的棉帘。更要命的是输上液后仍止不住泻。堂堂一流医院急诊中心的厕所也让少有体验的景予飞大跌眼镜--里面臭气冲天而潮湿、污滑。这也就将就了,谁都知道中国人的这种耐受力是举世公认的。糟糕的是厕所里只有三个坑位,且只有一个隔间里有一个锈污斑斑的钩子,可以挂一下输液袋。三个多小时里景予飞不得不痛苦地举着液袋,上了六七次厕所,每次都要跳着脚焦急地在门外守候好一会儿才轮得上那个有挂钩子的隔间。彼时那份沮丧无助又绝望的心情,想是身处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无奈间一回头,景予飞望见了小隔间窗外高耸着的森林般灯火辉煌的楼群,顿生恍如隔世之感。真不明白,中国有那么多大厦,何以最性命交关的医院急诊室里就不能多几个干净点而有个小小挂钩的厕所?

  也许是心境太灰暗了,当夜的急诊输液室在景予飞眼中活脱脱就是触目惊心的人间地狱!除了病人们那一张张苍白而死气沉沉的脸,厕所门口的走廊上还有个断了臂的民工满地打滚,血污一地地在哀叹着:我要死了,快救救我啊……可是他的工友一遍遍进出候诊室后,能安慰他的只有同样的一句话:快了快了,就快轮到你了……

  输液室内,景予飞身边则有个因不明腹痛而在两小时内打了三次止痛剂仍忍不住喊痛的老太,那不停的“哎哟哎哟,我不活了,快让我死吧”的呻吟,更令他坐立不安。而护士的回答始终只有一句话:你忍忍好不好?怎么这么不吃痛,总不能再给你打杜冷丁吧,那会要了你的命的。

  更令他难以理解的是,偌大个输液室里竟没有一张卧床,椅子还是不可调的坐椅。一般人输液少说都要几个小时,让各种急病患者长期枯坐着是个什么滋味,医生们或医院的管理者不可能体会不到。那个疼痛不已的老太就根本坐不住,站又站不动,只能让两个女儿轮换着架住她站了几个小时!虽然景予飞愿意相信这可能只是个例,可是毕竟这是一个重点医院哪,为什么让急病者有个躺卧的地方也付之阙如?你可以举出种种理由或困难来搪塞,但景予飞仍然在心里大喊:不!这绝不是个条件或经费的问题。至少,在从来不愁患者不乏暴利的大市级头牌医院,缺少的恐怕只是一个我们喊滥了也听滥了的“以人为本”而已!

  偏偏在这不堪的过程中,许小彗还在添乱。

  中午与她通过话后,景予飞郁郁地开车上班途中,手机就哇哇地吵个不断。

  因为在开车,肚中又翻江倒海着,他没有接手机。待到单位,还没进办公室,就听见屋里的座机在执拗地叫唤。此时他腹痛难耐,急欲进卫生间,也没理睬。等他重新回到办公室,座机又响了。赶紧拿起来,耳膜立刻被刺得尖疼: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接我电话就万事大吉了吗?告诉你景予飞,你就是躲到天边,我也能把你找到!

  我没躲你!实在是身体不舒服。

  不舒服怎么啦?总不至于连个电话也听不动吧?

  景予飞勃然大怒:听得动就一定要听吗?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啦?

  许小彗明显怔了一下,旋即冷冷地道了声:好哇,从此我彻底给你自由。随即挂断了电话。

  真这样,景予飞倒要谢天谢地了。可是没过半个小时,手机便嘟嘟嘟地一条接一条飞来七八条短信。内容其实大同小异,就是把先前通话时和她自己历来的怨愤、委屈和落寞重复一番,再就是针对景予飞的“谬论”痛加批驳,字里行间充斥着痛苦、辛酸、斥责和眼泪鼻涕。

  短信容量有限,一条稍长的信会变成几条分别飞来,于是手机上就格外热闹,一条刚来,又来一条。景予飞又懊悔自己先前的不冷静:干吗又把她给惹毛了呢?于是强忍着腹绞间或回上几条,语多谦抑,以期息事宁人。结果却无论是自我辩解还是表示歉意,统统引来许小彗更多的反诘或更大的委屈。于是他便谎称自己正在开会,不便回复,请许小彗有事晚上再说。许小彗显然并不相信或期待有理想的回复,顾自又连发了好几条才暂告休止。

  可是晚餐前后,新一轮轰炸又开始了。景予飞此时已泻得心慌意乱,根本没心思理她。等到他决定上医院时,看看手机上又已积起十来条之多的新信息。他焦虑得了不得,一咬牙回了一条:“我突发急病,现去医院看急诊,请饶了我吧。”便把手机关了。

  关是关了,心里的不安却沉淀不去。因为景予飞知道,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一旦你重新开机,不定又有多少条信息在收件箱里向你狞笑。

  事实上,这个世界五花八门的心理疾患中,如果有一种谓之手机恐惧症的话,景予飞必定是患者之一。

  此后的漫漫时日中,许小彗仿佛突然找到了一个乐子,或者说完全已走火入魔而乐此不疲,她几乎每天都会给景予飞狂发短信。不回不行,回了更不行,有时一天里从早到晚可以发来数十条之多。结果景予飞一听到手机铃响就惶恐不安,以至不断更换新彩铃以缓解这种刺激。可是要不了多久,那铃声又让他不堪忍受了。有时同事的手机响起,因彩铃耳熟,也会让他心惊肉跳。更糟糕的是,他还不敢轻易关机,否则许小彗就会直接往他家里或单位里打电话。那嗡嗡不已的电话铃同样令他恐惧,更别说在家里接她的电话,要担心儿子真如在的话会听出什么问题来;而单位更不方便,随时随地会有人进到办公室来谈事情……

  配备手机之时,景予飞再也料想不到,手机,这当代人须臾不可或缺并极大地缩短了时空距离、极大地方便和影响着人们生活乃至思维方式的利器,居然也是一柄双刃剑,操控甚至左右着人们的几乎一切精神空间,并且成为自己挥之不去、无处遁形的噩梦。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许小彗甚嚣尘上、咄咄逼人的那些日子,现在想来简直是太幸福了。因为除了找上门来,许小彗只能写信或打固定电话,这样多少还有一些容自己喘息的时间。现在则不,手机成了自己给自己套上的紧身衣,你想脱也是不可能的。景予飞就曾尝试过换号,可是许小彗没几天就要到了他的新号(据她说是认识科技局的人。而景予飞的判断是,不可能吩咐单位里的所有人不向外人透露自己的手机号,而她只要以办公事名义打电话到单位要号码,一般人都可能告知她)。有时候为了讨几分清净,他晚上十点前就关了手机、拔掉家里的电话插头,隔天许小彗便气急败坏且理直气壮地痛斥他,实质是想逃避对言真和如如的责任--这是景予飞最怕听到的罪名。特殊情形下,他也曾谎称电池没电或机子坏了而暂避其锋。可许小彗哼哼一笑说:你要是买不起新的,我立刻给你送一部过去……有一回他谎称自己正在外地出差,手机花费太大,许小彗不愠不恼地说:那好吧,你用座机给我打过来,不说话也可以--座机号一看就知道人到底是在哪里,景予飞没料到她有这么一着,从此再也不敢跟她玩这种小儿科心机……

  按说我们掌握着自己手机的主动权,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想复就复,想不复就不复。但这在景予飞那里根本就是奢望。许小彗还是仁慈的,如果你晚上十点以后到早晨八点之间关机,她可以容忍。但此时段中并不等于她不再给你发来待复的短信,所以每天早晨开机时,对景予飞也无形中成了一种痛苦,因为立刻就会连续响起一个个未收短信的提示,嘀嘟、嘀嘟,令他头皮发麻。

  有时候仅仅看到来信息的时间,就足够景予飞吃上一惊,不知许小彗哪来的这般精力,更不清楚她现在到底有没有上班、工作的概念,她在哪天夜里零点左右发信来很寻常,凌晨一两点甚至三四点还发信也屡见不鲜。如果你在她容忍的时间之外关机或迟迟不复信或电话,她会就此问题立刻给你打来座机或发来更多的短信,严正警告:你别给我耍滑头……你再不回复,我就到单位找你……

  至于时不时混杂在日常短信中的其他威胁性的言词,景予飞领教得就更多了,对他震慑最强大的是这一类:我的私人信息都在电脑里,要不是看在言真的分上,我早就到网上开博客了……你们局长不是×××吗?他的电话号码是××××吧?你们局纪检书记的手机号码是××××吧……你再跟我玩花样,我就把所有信件都发到博客上去,到时你就是躲到月亮上,人肉搜索也轻松地把你揪回藩城来……

  --这对景予飞是最为致命的。想到网络上沸反盈天地播散着一个地级市的副局长和他的私生子的故事、照片与书信,或者一个含冤遭弃、忍辱负重而含辛茹苦的纯情女子的悲情或血泪控诉之类丑闻,他就头皮发麻、如坐针毡。更糟糕的是网络不是别的场合,别的场合你或许还可以自我辩解,网络上你恐怕只会越描越黑……

  乖乖就范,是景予飞的唯一选择。

  此后的某一天,当他忍无可忍,打算为自己饱受骚扰保留证据,而设法将许小彗手机的来电来信数据打印出来时,那打印机竟吐了个没完没了。

  愣愣地望着那已经长达数米还在喀喀喀喀往外吐着数据的单子,他欲哭无泪,悲凉把心脏冻成了结结实实的冰坨。

  仅凭这一点来看,我的人生,还有春暖花开的一天吗?

  他曾和喻佳反复琢磨着,何以在一切都似乎有所转机、独立成人的言真生活也步入正轨之际,许小彗竟突然像疯了一般卷土重来,又一轮狂“作”不已?她没有自己的生活吗?她的目的究竟何在?

  喻佳的结论是:更年期综合征。虽然还不算太大,毕竟也是四十五岁的人了,许小彗或许也正饱受着更年期的心理抑郁和旧日情感失落的悲惨记忆之驱迫。此时再受到某种外因的刺激,诸如景予飞当了副局长、开私家车、住新房的“美满生活”,和在景予飞自己可能并不以为然、在许小彗看来却都足够引发妒羡和失落感的种种其他细微信息所形成的心理落差,或许还有她自身可能面临的某种不为我们所知的现实危机(比如,景予飞始终不清楚她现在是否有丈夫,或夫妻关系是否正常),都足以促成这一轮异乎寻常的大爆发。

  景予飞觉得有这种可能。而如果真是这一原因反倒不可怕了,更年期毕竟是更年期,它来得再猛也有消退的一天。令他暗自恐慌的是,他总觉得情况没有这么简单。激发许小彗这一轮心理危机的根本诱因,只怕还是那四个字:旧情复燃。点燃这一导火索的,就是如如的诞生。恰如她反复提及且最令景予飞恐惧的,就是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如如长得很像他景予飞。而如如的婴儿期,触发她记忆起言真婴儿期及后来成长过程中的诸多辛酸悲苦和失落,这正是点燃她旧情和新怨的熊熊烈焰。

  果如是,这一波狂潮哪一天是个完?

  而随着言真人生形态的不断变化,和如如的不断成长,他们间的整体格局亦势将发生更多无法意料的新变局。那么,自己所被动承受着的所有的这一切,究竟还会有一个改善或终结的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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