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漫长的星期六》乔治·斯坦纳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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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图书馆的书架上,一本书背页上短短的三句话吸引了我,“这未知的星期六,这没有保证的等待,就是我们的历史。”为什么是星期六,什么是没有保证的等待?…… 

 

将书借回家仔细阅读,这是美国文学批评家、散文家、哲学家、小说家和教育家乔治·斯坦纳 George Steiner 1929423日—202024日)的访谈录。这位犹太裔知识分子曾就读于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和牛津大学,毕业后先后到普林斯顿大学和牛津大学工作。他一辈子都在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工作,甚至还到过印度和中国的大学(北大)短期任教。他著作等身,在西方学术界享有崇高的声望,有着20世纪最后一位智者的美誉。想不到意外地和这样一位西方大儒结缘,不免有些喜出望外。

 

对于我关于星期六的困惑,斯坦纳是这样解说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漫长的星期六,星期五耶稣被夺去生命,星期六人们的内心充满了惶恐不安,不确定性已然超出一切恐怖,他们不知道星期六会发生什么。然而漫长的周六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任何动静;最后大家才等来星期天的复活。“

 

的确,人是唯一吃饱了饭就会胡思乱想的动物,以至于社会越是发展,忧郁症患者越多。想到此不禁对“漫长的星期六”这个概念拍案叫绝。上帝从来不会明示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只能绝望又充满希望的等待着星期日的到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不确定时光呢?与其多愁善感地担心未知的明天,不如全力以赴过好今天,保持好奇,尝试新事物,享受生活,活在当下。

 

阅读此书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作为二战期间从欧洲逃到美国的犹太人,斯坦纳却是一个坚定的反犹太复国主义者。以前在以色列旅行时遇到的犹太教士从圣经教义出发反对犹太复国,而斯坦纳则是从历史和人文的角度考虑,显得更有说服力。

 

斯坦纳说:“过去的数千年里,大约从耶路撒冷的第一圣殿倒塌开始,犹太人从来没有能力去虐待、折磨或驱逐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在我看来,犹太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贵族。当别人给我介绍一位英国公爵时,我暗暗思考:“世界上阶层最高的贵族是属于那些从未侮辱、折磨其他民族的民族。”而如今为了生存,以色列人不得不(我强调二十遍都不为过)——不得不,也就是无可避免地——去折磨和杀戮,以色列人必须像世上其他国家的人一样表现出所谓的“正常”的样子。”

 

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铁律,自古以来任何人类伟大的文明都是铁血开道,奠基在失败民族的尸骨之上。显然生活在20世纪象牙塔顶端的斯坦纳并不同意这一点,他反对任何武力征服。他为自己的犹太种族自豪,不厌其烦地列举了许多犹太名人对人类科学、哲学和思想做出巨大的贡献,以证明犹太种族对人类文明的贡献超过其他任何民族,同时借此证明犹太人不需要复国。他认为,“想要达到平衡,就必须流散”。他为自己的无以色列国籍感到自豪,能够生活在多种语言和尽可能多的文化中,深深厌恶以色列的沙文主义。斯坦纳还说:“因为对我来说,犹太人还有一个任务,即成为“受邀的朝圣者”,无论身处何方,他都是客人。犹太人要尝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逐渐让全人类明白,在这个地球上,我们所有人都是客人。犹太人要把“四海为家”这一艰难但必要的技艺教给同胞们。”

 

斯坦纳引用海德格尔的一句话“我们都是人世的过客”,当我们被抛进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都是客人,我们应该做“一个好的客人,一个值得尊重的客人,会让主人的家比之前更干净、更美丽、更有生活情趣。如果他必须走,他就会收拾好行装直接离开。”在斯坦纳内心,他对以武力立国的以色列并不看好,断言道:“如果以色列陷落,犹太人将会继续存在下去,它本身比以色列要崇高很多”。 斯坦纳的思路,让我们对民族国家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对我们这些移居海外的华人来说,只要我们继续以中文阅读,思考和写作,那我们就是在延续着中华文明,同时我们也是“四海为家”,可以站在众多巨人的肩上,从而看得更远。

 

斯坦纳没有强烈的爱国情怀,在他看来现代国家的基石是民族主义,它是现代社会的毒素,是世界纷争的根源,它的源头有可能是选民观。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双腿,他幽默地说到:“树有根,而我有双腿,这是伟大的进步。我喜欢树,我崇拜我家花园里的树。但每当暴风雨来临时,树枝会裂开,会掉落下来。哎呀,树会被斧头和雷电劈倒。但我可以跑。所以双腿是绝妙的创造物,我不想浪费它们。” 我们海外华人读到这一段,也许都会发出会心一笑。

 

他对人类的智慧并不乐观,毕竟希特勒把犹太人当成蝗虫来消灭,大作家杰克·伦敦把华人称作“黄祸”,20世纪初日本人种学家证明日本人属于白人。这便是人类的虚妄。不知他有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大炼钢铁、打麻雀、破四旧、狠批私字一闪念 ……

 

斯坦纳在陈述犹太民族伟大的同时,提出犹太人总共对人类进行过三次索取,给人类带来巨大的重负。首先是通过摩西律法。一神论是世界上最不自然的东西。当希腊人说有一万个神……它是自然的、合乎逻辑的、令人愉悦的,它使世界充盈着美与和解。第二次索取:基督教。第三次索取,是马克思。第一次听说将基督教和马克思并列,作为犹太人的罪责,这一点令人难以理解,可惜他没有进一步展开加以说明。

 

说到读书,斯坦纳把犹太人定义为“读书时总拿着笔的人”。这是一种阅读习惯,可以随时记录想法,各种有趣的念头,这也是读书最好的方式。同时他提到犹太民族有一个习俗,如果谁家生育了一个高智商的孩子,会呼朋唤友来庆祝聚会,他们承认天赋的重要性。也许就是这些习惯,让犹太民族人才辈出。

 

在对谈中,斯坦纳生动地回忆了自己的生平,童年如何克服身体的残疾,如何神奇地逃脱纳粹的迫害。他说:“别忘了,贝多芬是个聋子,尼采罹患偏头痛,苏格拉底也长得很难看!努力去观察别人究竟克服了什么困境,这很有趣。面对别人的时候,我经常问自己 :他或她经历过什么,战胜过什么,或者遭受过怎样伟大的失败?”没有一个人是天生高贵的,只有坚持不懈的努力才能抵达成功的彼岸。

 

在斯坦纳的字里话间,流露出对欧洲大陆传统的强烈珍视,同时对欧陆越来越被边缘化感到无奈。对于东方的崛起,斯坦纳更看好印度,他说:“我不相信中国的奇迹,但我的预判也会出错。我相信印度的奇迹,因为印度具有梦幻般的创造敏感度,有着发明的力量和极致的原创性。有几年,我与中国学生、印度学生一起工作和生活。中国人有着极其出色的学习能量,有着让人屏息的自律性,但是他们不敢批评,也不敢创新。而和印度学生围坐在桌边时,我能听到一个又一个敢于提出新观点的声音,敢于猜测,特别是敢于对权威说不。这就是为什么我感觉印度将在人类思想和艺术史上占据浓墨重彩的一章。可能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但印度的未来会非常有趣。” 曾在印度旅行过三个月的我不同意他的结论,但是也不得不说他的观察非常到位。

 

彼时已年逾七旬的斯坦纳在书中还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死亡。在星期天到来之前,斯坦纳向我们展示了度过“漫长的星期六”的豁达智慧。该怎么面对死亡,他是这样讲的“我强烈支持安乐死。我们开始成为他人和自己的负担和麻烦时,便有权结束生命。”“有人活得很痛苦,还要以牺牲他人的利益为生,这种情况下,我们却坚持让他们活着,真让人愤怒。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治疗老年痴呆,这已经是一种负担,会摧毁整个家庭,并给某些家庭带来铅板一般沉重的压力。这让我异常愤怒。这些人除了痛苦外没有任何别的生活寄托。但安乐死的合法化终将到来。” 他说的一点不错,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的愿望有尊严地离世的权利,值得庆幸的是澳洲全国都已经安乐死合法化了。

 

斯坦纳说:“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不令我兴奋,没有任何地方的语言和文化不值得我学习,没有任何地方不值得我去尝试一些有趣的事。” 这样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不禁想象如果能和斯坦纳一起旅行,也许我们会有说不完的话题,争论不休的观点。毫无疑问,这位老先生有着一个非常有趣的灵魂,和博学多才的大脑,尽管我并不同意他所有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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