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明亮的灯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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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季节突然在林缘发现了几株头顶着紫红花的毛剪秋罗(学名Lychnis coronaria),不免有些错愕,原以为这种来自南欧的野花已经变成北美的寻常家花了,没想到它们还是改不了性情,又从花园逃逸到林边归化了。

几年前我迁新居时,前屋主在后院的木兰树下留下了几株毛剪秋罗。我们懒得理睬,不浇水也不施肥,此花却越来越茂盛,占据了木兰树四周的那片绿荫。西人喜欢它银灰色天鹅绒质地的叶子,将它同菊科的银叶千里光(Jacobaea maritima),银叶矢车菊(Centaurea cineraria)统称为Dusty Miller(尘土飞杨的米勒)。园丁们常常掐掉银叶菊的花骨朵,作为观叶植物来栽培,却将毛剪秋罗的美丽五瓣紫红色小花留下来。毛剪秋罗夏季产生的花朵数量很多,全都集中在一米多高的花枝顶端,与银色的叶子形成鲜明对比。

毛剪秋罗宇其它品种的粉红色、淡紫色、紫色和蓝色花形成完美搭配,也与鲜黄色花朵相得益彰,它还可以与同一色系的福禄考(phlox), 罂粟葵(Callirhoe involucrate)等和谐共处。其银色的叶子有助于淡化强烈的花色,并与深绿叶、杂色叶或者紫色叶的植物形成良好的对比。如果你喜欢暖色调的花园,又是个不肯花精力的懒人,不妨将毛剪秋罗、矮牵牛和小蔓长春花(Vinca minor)混搭,打造精妙的色彩组合。

我自以为很了解毛剪秋罗,曾经写了一篇《幸福是不会剪坏的》,将“毛剪秋罗”四个字单拆了,结合古典诗词,来了一番美轮美奂的自圆其说。这回无意间在林地边见到野生的植株后,我又翻阅了美加西海岸原生植物图鉴,发现毛剪秋罗也被收录其中。不过作者将它归在了石竹科的蝇子草属,取了另一个学名(Silene coronaria),俗名为rose campion (玫瑰蝇子草)。这片林子里刚好也有玉般洁白的白蝇子草(white campion),与玫瑰蝇子草遥相呼应,二者都被古希腊人用来做成花环,故而得名coronaria(拉丁语,英文意思为“用于花环”,used for garlands)。

剪秋罗属与蝇子草属为近缘,植物学家对此草的归属至今仍有歧义。而国人显然偏爱“毛剪秋罗”这个名字,没有人称它为玫瑰蝇子草。“剪秋罗”这个名字不知是谁起的,实在令人拍案叫绝。“侧侧轻寒剪剪风”“ 谁把风刀剪薄罗”,一个花名就让人联想到了浣溪沙、如梦令、蝶恋花、醉花间等华丽的词牌名,只盼花早些开,一众好友齐聚欣赏,推杯换盏间,“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如果采取直译花名(Lychnis coronaria)的方式,整个诗风就变了。Lychnis 一词演化自希腊语“lychnos”, 意思是“灯”(lamp)。古希腊人用此植株的绒毛叶作为灯芯,它是名副其实的“灯芯草”。不过此灯芯草非中国古代的灯芯草(Soft rush,学名 Juncus effusus)。国产的灯芯草常生于沼泽、湿地、沟渠、河滩,一直到民国初期,民间多用其白色髓心作为灯芯。用时浸入油中,一头稍出外,用以点火,另一头浸在油中。

关于国产灯芯草的最著名的故事来自《儒林外史》,吝啬鬼严监生临终之际,伸着两根指头就是不肯断气。大侄子、二侄子以及奶妈等人都上前猜度解劝,但都没有说中,最后还是小妾赵氏走上前道:“爷,别人说的都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直到赵氏挑掉一根灯草,他方才点点头,咽了气。这细节说明了严监生的极度抠门。

我这个七零后没有见过灯芯草制的油灯。小时候的油灯是用过的墨水瓶做的,里面装满煤油,浸着一根由棉、麻或者亚麻等织物捻成一股的灯芯。五岁的我被重病缠身的母亲送到闽中山区交由下乡的外公外婆照顾,我们全家在半透风的厨房里吃朴素的晚餐,桌上摆着一盏简易的小油灯。黄豆般大小的灯光在眼前晃动着,煤油味刺鼻不好闻,可一点点的小火苗就让万籁俱寂的乡村夜晚生动起来。

晚饭后外婆握着小油灯走在前面,我随她摸回黑漆漆的房间,又爬上窄窄的楼梯到了二楼格子间去睡觉。格子间暗乎乎的,这盏小油灯被留在楼下外公外婆的睡房里。外婆借助微弱的灯光悉悉嗦嗦做着家务,一直到大半夜才休息,凌晨四五点又爬起来给全家人生火做早饭。

人到中年离家万里,不知怎的,老会不经意想起这些儿时片段。在记忆的幽深巷子里,一盏昏黄的灯火照亮了我的双眸。童年的小油灯散发出不寻常的味道,油灯旁的外婆满面笑容,为我的童年染上一层幸福和快乐的色彩。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当我发现毛剪秋罗竟然是古欧洲人的“灯芯草”时(当然,欧洲人也用棉、麻来做灯芯),内心忽然温暖起来。我的反应是大众化的,因为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民族都认同一个观点:一盏点亮的灯,带来的是光明、希望和吉祥,灯芯作为能源的象征被赋予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除了常用的棉、麻等原料,马来西亚人还将牛角瓜(当地人称为Erukku, 学名Calotropis gigantea)的小纤维与棉芯一起制作灯芯,使油灯的燃烧时间更长。他们认为Erukku具有微妙、強大和神奇的能力,有助于增加财富,促进身心健康,并散发出积极的正能量、驱走负面情绪等。北美土著扯下一块雪松树皮, 在双掌间摩擦,搓成细细的长条,就是一枚简易的灯芯了。湿地里的蒲叶、毛蕊花的灰色叶子也是土著们唾手可得的制作灯芯的好材料。

不知阿拉丁神灯的灯芯是何方神草制成的呢?

尽管灯芯草有材质的不同,但无一不蕴藏着深沉的思念,阳光一点点逼近,将所有的热量贮存在它们的内心。有一天柔软的身躯掉进了油里,一朵朵黑暗无法吞噬的火焰绽放在最纯净的地方,如一颗颗耀眼的星辰,照亮了黑沉沉的远方。

外婆,当我想你的时候,就采一朵林边的毛剪秋罗(灯芯草)吧!别在我的发梢,就好像你用一双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抚摸着我们共同拥有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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