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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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弟弟沈沉长大了。十五岁的他已经完全摆脱了黄瘦弱小的摸样,变得很强壮。一脱衣裳,显露出条条腱子肉,小腹上的“井”字清晰可见。外表上的健康是他努力锻炼的成果,然而心理上的缺陷是他所不能自疗的。从小在歧视的目光下成长,使他幼小的心灵里百分之八十的地方被惶恐和怀疑占据着。从他那紧锁地浓眉中,可以窥知一二。无论何等让人激动欢喜的情形,都没使他开怀大笑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早已根深蒂固地扎在他尚未成熟的心里,成为他一生为人处事的座右铭。

在他的记忆里,让他最感到幸福、舒心的日子,是他五岁至九岁的时光。那时,他刚刚开始懂事,虽然家里非常贫困,但气氛是欢快温暖的。一九六零年至六三年困难时期的饥饿,使他的发育受到了影响,但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一只小耗子如果从生下来就没见过除窝头外好吃的东西的话,那它也不会奢望什么了,一辈子吃窝头也能活着。它认为生活就是这样,依旧每天从洞洞里钻出来,忙忙碌碌、高高兴兴地到处乱转,扒着门槛,使劲地偷窥着外面的世界。

他喜欢这个家,喜欢两个哥哥,更喜欢他的妈妈。在他的眼里,妈妈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和蔼可亲的人。而且妈妈长得那么美,美得令他无法形容。如果说非得让他描写一下的话,他会这样写道:“当我有了对美的欣赏能力后,每当听到别人说某某人非常美时,我心里就会说,不用看,肯定没有我妈妈美,无论是心里还是外表。如果上天对我说,你现在只能看一样东西,你希望看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看我的妈妈!上天又说,看别的东西可以看一辈子,看你妈妈只可以看一眼,而且看完后会瞎,我仍旧会高声回答——我要看我的妈妈!”

每天他最盼望的时间,是黄昏六点的时侯,小猛哥哥会来接他。当哥哥拽着他的手从松树街往家跑时,总伴随着早已忘却了的咯咯笑声。一不小心摔倒时,他马上就爬起来,有时把膝盖擦破了,可那笑声依旧。一进家门,马上会闻到一股烤窝头的香气,老抗哥哥已盛好了三碗棒子面粥、烤好了窝头在等我们。这窝头烤着吃真香,但不禁饿,当粥锅里的粥都控得底朝天时,他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他把小脑袋伸进锅里,沿着四周仔细地舔着,直到把能舔的地方都舔得干干净净为止。这是他的专利,因为哥哥的脑袋太大,钻不进锅里。他的头发、鼻子、耳朵常常粘上许多粘汤,这没关系,晚上在大门口等妈妈回来时,往妈妈怀里一扎,就全没了。下面该咔哧锅底上的煳锅巴了,这可是有规定的,一人一次,每个人都严格地执行着。每当这些都做完后,那锅已经干净得不用刷了。窝头是有数的,那是妈妈头天晚上蒸好后分好三份,每份又分三餐的,只有自己是两餐,因为中午在幼儿园吃。他知道烤窝头很香,却情愿吃凉窝头,那样虽然很硬一咬就掉渣,可禁饿,吃的时间又长。掉渣不怕,用俩手捧着吃,掉到手里的再折进嘴里就行了。吃完饭后,他们就一起玩儿,他就怕两个哥哥下午没把功课做完、留到晚上做。那可苦了他了,一个人在屋里溜来溜去,实在无聊。尤其是小猛,因为老抗即便做完了功课,也有许多事要做。他画起画来没完没了,有时能画一天,都忘记了吃饭。为此,每天小猛送他到幼儿园时,小沉都会叮嘱一句“放学后先把功课做了啊”,生怕晚上没人陪他玩儿。他像个小老太太似地絮絮叨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哥哥。当他们都玩儿累、画累时,肚子就开始叫唤了。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她那神奇的小饭盒里每天都能变出吃的来。有豆腐渣、白菜头,有时还有一个火烧或半个油饼。还有一次居然是大半饭盒骆驼肉,那使得我们仨欢喜地雀跃着。骆驼肉很难嚼烂,在嘴里咀嚼半天,咂磨得没滋味了,就囫囵到肚里。总之每天晚上见不到妈妈,我们是不会睡觉的。在大门口等妈妈是我们每天必做的事情,无论天多冷,我们都会早早地坐在那冰凉的台阶上,眼巴巴地看着胡同西口,妈妈的身影一出现,我们就像听到有人打响了百米赛跑的枪,飞快地跑了起来。妈妈再累,也会挨个地抚摸着我们。一进家门,我们就什么都顾不得地先打开饭盒,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脸上浮出笑容,似乎一天的劳累都没有了。妈妈是遵守纪律的好工人,从我们记事起,无论冬夏寒暑、不管风霜雨雪,她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过,更没请过一天假。多少次我们夜里起来撒尿,都看到妈妈还在灯下一针一针地为我们缝补着衣裳,炉子上的大蒸锅冒着热气,做着我们第二天的饭食,第二天睁开眼时妈妈已经不在了。

亲爱的妈妈,你为我们付出了全部,不只是乳汁与汗水,还有你的灵魂与血液。

每个星期,小沉最盼望的是礼拜六晚上和礼拜天。因为我们可以去我们最喜欢的地方——护国寺图书店了。那里有好多好多的小人书和小说,看小人书一分钱一本,小说是看一个小时。租回家,小人书是两分钱一天,小说是一毛钱三天。

看书店的阿姨姓高,是个拽子,左手天生残废。她以前是我们幼儿园的阿姨,已经不认识我们了,可我们还认识她。是她残疾的手提醒了我们,我更忘不了看电影《白毛女》时,她哭湿了我的后背。她虽然手有残疾,但心却很好。有一次,我想借小说《牛虻》,我们一般都在周六晚上借,周日晚上还,为省钱,一天看完,这样可以按小人书的价钱租到小说。可那天小沉看到一本小人书《三毛流浪记》非要看。我向他解释半天,说如果他为了看这本小人书我们就借不了小说,那明天一天就没事干了,可他就是不听。正当我想忍痛割爱地给他拿那本小人书时,高阿姨却将两本书同时递给了我。我刚想说钱不够,她笑着说她知道,可以借给我。此事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一般在周五晚上向妈妈要好钱,塞在枕头下,因为第二天睁眼时她早走了。妈妈在我们要钱时从没拒绝过,除非她兜里没有。她知道她的孩子们懂事,不会乱花钱。每当看到我们读着超出我们年龄所能接受的书,还能说出自己的见解时,她的脸上都会浮出欣慰的笑容。她从没向我们叮嘱过要如何好好学习,甚至连我们的作业和成绩册都没看过。可她的行为举止、待人处世、一颦一笑都教导着我们,指引着我们成长。有一次,她为了让我们仨都能看上周六的晚场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将身上仅有的六毛钱都给了我们。因为周末没有半价儿童票,一律两毛钱一张票。害得她提前一小时走,晚了一小时归,来回徒步上了一天班。可第二天姐姐和她们的朋友们来家里度周日,老抗和我表演电影里一段情节时,她依旧开心地笑着。

那时侯,我们那一片有个送煤的,四十多岁,看上去挺高大。他送煤到我们胡同时,从东向西是上坡,蹬不动三轮车,得下来玩儿命地拉。我们每次看到时,都会主动帮他推,看着他感激的笑容时,我们心里很高兴,因为雷锋叔叔就是这样助人为乐的。有一次他正好给我家送煤,他背着一筐煤,非常吃力地迈过我们院的门槛,一步一步向我家走去。汗水滴滴答答洒了一路,脸色蜡黄得可怕,还有些肿,像豆腐泡一样。我们正奇怪人家一次搬两筐也没他这么费劲时,“夸嚓”一下,他栽在了地上。我们跑过去看时,只见他浑身轻轻地抽搐着,微睁着双眼,他双唇哆哆嗦嗦地说:“饿,我饿。”我二话没说,飞快地向家中跑去,掀开锅盖看时,只剩下一块白薯,要是弟弟饿了怎么办?

正在这时,小沉也跑了进来,看到我为难的样子,他说:“给他吧,要不他会饿死的。”我没想到不到六岁的他竟能这么懂事,我顾不得说什么,拿起白薯向那送煤的工人跑去。他三口两口吃了下去,又向我要了碗水喝。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可往起站时却那么费力,脚腕子好像不会动弹。他不得不坐下掀起裤腿查看,好家伙,他的腿浮肿得像大象,鞋根本就脱不下来。半个小时后,他咬牙把这车煤挨家送完走了。打那儿后我再没见过他,听说是死了。

三年灾害结束后,家家食物都有了很大的改善。我家吃得也比以前强多了,起码能吃饱,这对弟弟的身体恢复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七岁时爱上了足球,一天到晚跟在哥哥们屁股后头。传、接、盘、带、停、顶、假动作、射门倍儿标准,煞有介事,好像他天生就是足球运动员。在二姐的朋友焦国忠的偶尔指点下,颇有悟性的他球艺提高得很快。七岁时,他被北京少年宫教练看上,破格进了我们班受训,他瘦弱的身体也逐渐地强壮起来。

艰苦的生活妨碍了我们的健康,却培养了我们艰苦朴素的作风和不畏艰难的意志。我们在坚强的妈妈带领下,茁壮地成长着。然而人生不会尽如人意,不管你是贪得无厌还是不存奢望,它都不会让你一帆风顺。沈沉第一次朦胧地感到自己这个家与别人的家不同,是在他八岁那年。

我们有一个姐姐,叫沈成英,她比我三姐大三岁,比我二姐小三岁。在外人看来,与我家任何一个子女没什么不同,同样受着母亲的疼爱。但她却不是我父母亲生的,和我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那是一九四二年秋天,成英刚刚四五个月大。她妈妈抱着她到我家来找工,因为她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被管家拒绝了。她妈妈已经跑了几家,都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当他妈妈抱着她站在我家大门外黯然伤心时,正好我妈妈看到了。了解了个中原因后,我妈妈笑着把她母女俩留在了身边。让她妈妈负责我们几个姐姐和哥哥的饮食,妈妈闲来和她聊天时还常常抱抱成英。从聊天中,妈妈得知她爸爸姓于,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才子。一直让日本人挟持着做翻译,主要是翻译考古及历史方面的。成英还有个哥哥,叫于成俊,小名叫莫思,大成英十岁,是她爸爸去日本留学前生的。人很聪明倔强,九岁时和他爸爸大吵,骂他是卖国贼。因为自己在学校没脸见人,十岁时也就是她妈妈怀着成英时,留下一封信,说要去国统区找他叔叔。他愤然出走重庆,至今杳无音讯。她爸爸原本就不愿意给日本人干,经历此事后,坚决辞职不干,翌日出门后就再没回来。这时成英刚好在医院出世,母女俩从医院回到家时,家中已面目全非,一片狼藉。他爸是书呆子,很少与人交往,在重庆有个弟弟,可现今也不知去向。

为了抚养成英,她妈妈到处洗衣缝补,甚至沿街乞讨。对我妈妈能收留她母女,她妈妈感激涕零。其实她妈妈当时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疾病,到我家一年半后就死了。从那以后,成英改姓为沈,成了我家的一员。她有一张圆圆的脸,五官端庄,浓眉大眼,中上等个,胖瘦适中,十分丰满。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垂在肩后,笑时大方醇香,给人信任可亲的感觉。那是一种朴实的美,愈看愈禁看,好像牵牛花。她和我大姐有些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小臂和上唇有一般女人没有的细密的汗毛,愈发增添了她的纯朴。她在我家无忧无虑地成长着,困难时期她也没受到我们所受到的苦。那时她已是医科学校的学生,一直住在学校。妈妈宁可卖掉家里仅剩的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也要供她上学,让她吃住在学校。弄得我姐姐们倒认为妈妈对她有些偏爱,谁也不知道,其实她并不是我们的家人。

一九六五年初春的一个星期天,她回家过周日时带来两个消息。第一是她毕业分配在北京饭店医务室,这个喜讯使妈妈很高兴,全家为她欢悦起来。当大家等待她说出第二个消息时,她久久没有说出来,却趴在妈妈的怀里哭了。原来那时流行军官找学生结婚,但大多数都是组织介绍的。尤其是学医的女孩,特别受那些刚刚被封上军衔、佩戴上肩章的中年军官们的青睐。但军方要求很严,第一条就是必须出身好。成英本不愿意嫁给那些比自己大十几岁甚至二十多岁的人,她放下了心。

但在毕业前一年,有个军人到她学校找那年毕业的女学生。他是第一次来,问路时认识了成英。从那以后,那个军人就老来问路,只不过总问成英一个人。这是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当时是空军作战部上校参谋,才刚三十岁,在当时可谓是年轻有为。一来二去的,成英爱上了他,但出身问题是她始终担心的,可那军人说党的政策是“看成分但不唯成分,重在个人表现”,新社会提倡自由恋爱等,使年轻的成英不惜一试,他俩海誓山盟,决定等成英一毕业就结婚。然而当那军人正式向组织申请时,却因我家的成分问题遭到了组织上的严词拒绝。如果那军人就此而退也就罢了,至多是给纯洁的成英在爱情上看到一个严酷的现实,是遗憾而不是打击。因为她并没有爱错人,是那军人神圣不可违抗的“父母”举起的无情棒、构筑的通天墙迫使他们分手的。但那年轻的军官却爱得无比执着,甚至想不惜毁掉自己的前程,来拥抱这株可爱的牵牛花。而这才是造成成英痛苦的真正原因。在妈妈无形的熏陶下,她早已形成了忍辱负重、无偿付出的可贵品德,她怎么能忍心让自己心爱的人为了自己而丧失前程呢?她深知在这个社会,他一旦作出这种行动,那岂止是丧失前程,那将是一生永无出路,抬不起头。她深深感动着,却又理智地拒绝着。她一直不向家里透露,一是羞涩使她难以启齿,二是想给妈妈一个惊喜,出身于我们这种家庭的她给妈妈带回来一位光荣的解放军军官,而且还那么年轻英俊,妈妈一定会很高兴。更重要的是,他们是自愿结合,是相互深深地爱着的。此时的她在巨大的痛苦压力下,在踯躅徘徊中不得不求助于妈妈了。她需要安慰,需要抚摸,渴望母爱,只有在母亲的舔舐中,她才能缓解内心的哀痛。

妈妈静静地倾听着她娓娓的哀诉。当她最后说出她对那年轻的军人无比纯情的挚爱时,妈妈舒心地笑了。她抬起成英的头,轻轻地拭去她的泪水,给她讲了她的身世。唯一略去了她的爸爸和哥哥,因为找到她的哥哥,她就会知道她父亲为日本人做过事,岂不是比我爸爸还糟糕。妈妈为此还花了一天的时间,拿起了笔,把整个事情写了一遍,直写到深夜。她写到:一、自即日起沈成英还原本姓为于成英。二、以上材料足以证明于成英出身于劳苦大众之家,其母是我家佣人。现于成英誓与我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自此一刀两断。三、即日起于成英与沈氏家人永不见面,决不往来。

成英看到这份材料后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递交上去。妈妈冷静地对她说,你如今已长大成人,应该争取你的幸福。妈妈是早晚要离开你的,不会跟你一辈子。你要生儿育女,抚养他们长大成人。到那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母亲,也就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做了。

成英结婚后只来过我家一次,还让妈妈给斥走了。那是第二年的夏天,也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下旬,天空中乌云正聚集着,似乎在无形中笼罩着一股凝重沉闷的气息。几经政治运动的人在直觉中预感到要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一个星期天的黄昏,妈妈正在做饭,我和小沉在看小说,是张恨水的《啼笑姻缘》。忽然闯进一个人,她人进了门,头却向后看着,浓密的烫发挡住了她的侧脸,她嘴里小声地喊着妈妈。一时间我还真没看出她是谁,当她叫着我和弟弟的名字时,我才看出她是成英。她变了,像个成熟的女人了,我忽然感觉她的装束很难看,远没有以前的她让人看着舒心美丽。尤其是她那曲曲卷卷的烫发,根本不如过去那两条大粗辫子招人喜欢。

妈妈一见她,吃了一惊,说:“你怎么敢违约呢,一旦被发现了那可了不得。你要知道,你丈夫是搞军事机密的,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都会折到你回家的事情上。解放初期就曾有人说咱家藏有枪支,要不是周恩来,就把咱家抄了。快走,你快走!”

妈妈说着就往外推她。成英说:“妈,妈您别急,听我说一句话。我四哥在广州,您拿着这点儿钱,带着弟妹们上广州去落脚,四哥是共产党干部,发生什么事儿他那儿也会没事儿的。至于为什么您就别问了,我爱人家是高干,不会无风起浪的。”

说着她从包里倒出许多山里红,最后是一沓十圆一张的人民币。妈妈二话不说,将人民币往她包里一塞,说:“我没想到你把妈看成这样儿的人,收起来,快走!”

成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妈,钱您可以不要,但我的话您不能不听。如果这时侯我都不来告诉您一声儿,那我成英也就不是您教导出来的闺女了。也许这是咱母女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了,您让我给您磕几个头吧。”

她含着热泪,“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满脸泪水地站起来,倒退着走了。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成英从她高干的丈夫那里得来了对我们家不利的信息,赶来提请我们避难。而几年后,她的丈夫却厄运当头,成了林立果“小舰队”的成员,落得个悲惨结局。

妈妈那一夜没有睡觉,第二天就把家里所有的相片都烧了。她不知道,小沉偷偷地留起了几张。真感谢小沉这超乎寻常的调皮,不然我今天都不可能想得起爸爸的模样了。也就是这张照片,鼓舞着我赶鸭子上架,逼着自己硬是开始了这个工程。

大豫的事小沉没有印象,而成英的事却深深地印在他的小脑袋里。虽然他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记住了一点:无论什么好事,都没有自己的份,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好。

文革抄家他没有害怕,只觉得可笑。那么多红卫兵开着大卡车,以为我家像别人家那样有多少好东西。我家没有一样东西值得他们看一眼。唯一可能会要的是相片,可藏起来了,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我家怎么了?

他对文化大革命一点也不理解,也说不出喜欢还是讨厌。只有一点他明白,心里想的就得永远埋在心里,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妈妈。自从妈妈出院以后,家中人越来越少。先是老抗走了,跟着是二姐三姐,大姐以前逢年过节还回来看看,这两年却很少回来了。就连小猛也很少在家,不知道他老干嘛去,有时一出去就是好多天。没人和他玩儿了,这使他更加迷恋起他最忠实的伙伴——足球。它对他那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无论自己多么使劲地对着墙踢它,它还是高高兴兴地蹦回自己的脚下。而且它还越来越听话,叫它从门左角破网它就从左角钻进去,叫它擦门框破网它决不怕蹭疼。它对自己的感情可深了,看到自己要对它表示亲昵时,它会马上有节奏地在自己的肩上、头上、脚面、膝盖来回不停地撒欢。它又是那么懂事,当自己上学去时,它就在地上颠两下说声再见,便马上乖乖地躲到门后等待自己的归来。听到门开刚想和自己欢悦时,一想起自己没做功课呢,立刻又耐心地等在了那里。

小足球呀小足球,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就是天塌下来你也不会抛弃我,对不对?我首先向你保证,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一生都与你为伴,永不分离。

沈沉对足球的迷恋已到了如醉如痴的境地,这是两种原因造成的。一是他本身对足球的热爱,及在这项运动中的天资悟性,二是文革以来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家里早已没有了儿时那欢快热闹的景象,社会上又没有任何文化娱乐活动。他内心中的自卑感与自卫的本能使他深感到交人不如交物,准确地说,他每天不是在“练”足球,而是“恋”足球。足球已是他的生命组成,深入血液。十五岁的他已具有了相当专业的水平,而给他造成终生难忘的打击的也正是足球。

八一青年足球队要招收小运动员了。这消息使小沉和平时一起踢球的小伙伴们激动不已,大家都争相报名,等待着面试的那一天。小沉在考虑了很久后,决定不去报名。如果不带“八一”二字,他可能会去试试,这“八一”就是解放军,而解放军是绝对不会招收自己这种家庭出身的。

“沈沉,你怎么会在这儿?”

刚到官园体育场准备参加一场业余比赛的小沉听到有人喊他,转身一看原来是吕强。这使他很意外,他俩是在柳荫街小学一年级时的同学。由于经常在一起踢球,很要好,吕强的姐姐吕康还是小猛哥哥的同学。自从自己家搬到小西天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没想到今儿在这碰上了。

“我是来参加海淀区与西城区中学比赛的,你呢?”小沉高兴地对吕强说。

“我也是,那待会儿可得手下留情啊。”吕强的玩笑中有着几分警惕,这小子可得看紧点,他那突破能力和细腻的脚法、强烈的射门意识自己早有领教,在小学一年级时,他就是我们中的球王。

“ 嘟——”裁判的哨音让他俩进入了紧张的比赛。分别后各自苦练的技艺在球场上统统释放了出来,沈沉那灵巧的过人几次突破对方的防线,频频给对方造成了威胁。中场休息时吕强对沈沉说:“我们教练说,这次‘八一青年’招人,你肯定第一个儿被选上。”

“我根本没报名。”沈沉沮丧地说。

“为什么?你那么喜欢踢球,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报名呢?”吕强很不理解,急切地问着。

“咳,这是八一队,我的出身怎么可能进八一队啊。报也是白报,浪费感情。”平时沈沉从不愿和别人提及家里的事,但吕强和他是老朋友了,而且知道他家的事。

“这不是问题,我出身也不比你好到哪儿去,我就报了。不行,你一定得报!最起码试试,不然你对不起这球!”吕强激动地说。

“报名的时间早过了。行了,你甭瞎操心了,小心待会儿我灌你两球啊。”小沉想岔开话题。

裁判的哨音再一次将他俩拽入赛场,终场时海淀联队以二比一取得了胜利,而这两个球都是沈沉踢进的。

当他换好衣服准备回家时,吕强一蹦一跳地跑来叫他去见一下他们的教练。原来吕强向他们教练说了沈沉的顾虑,又问教练能不能补报名额。教练早就注意到了小沉的表现,决定帮他在西城补报。小沉在吕强的引荐下见了教练后,就一直盼望着面试这一天。

面试是在先农坛举办的,那天吕强和小沉相约而来。他俩早早到了,聊起了离别后的生活和对足球的热爱。小沉走进考场时,看到其中一个招考人竟是焦大哥,好几年不见,焦大哥有些发福了。他本想上前问声好,但一想不能这样,会给别人造成误会和压力,影响他们正常的考核程序和标准。我要凭自己的实力来说话,想到这些,他没有去打招呼。

体能测试和短暂的实际演练结束后,沈沉的表现立刻引起了在座的招考人注意。焦国忠早就看到了沈沉的球艺,并且认出了他。一开始他眼前一亮,在欣赏的同时他赞叹道:想不到是沈七聪最小的弟弟,以前每星期去她家玩儿时那还在地上来回出溜儿的小土豆儿如今球踢得这么好!这点真像他姐姐,颇富运动天资。

他和沈七聪是朋友,文革前常常去她家做客。不由得想起往事。沈七聪十七岁进国家队,因出身问题转到北京女排,是主力二传手。一次出国比赛政审时,队里为她能通过政审三番五次地请示上级,可最终还是由于她的家庭出身使她失去了出国机会。记得那次她哭得那么伤心,大家也为她惋惜。她是自尊心很强的人,从那儿以后似乎对做职业运动员失去了兴趣,转而上体育学院进修去了,准备今后做一名体育教师,为国家培养体育人才------想到这儿,他忽然想到今天的沈沉如果到了那时,能够正确对待吗?就是正确对待的话,那心灵的创伤又怎样去抚平呢?与其让他白走一段弯路,倒不如现在就让他重选新途,省得他白白地浪费青春。想到此,他将他所知道的我家及二姐的事情讲给了诸位招考人,最后说,鉴于他家的政治背景,建议不考虑沈沉。

沈沉知道自己果然因为家里的事而落选后,表面上没作出任何反应,可在心中更加认定了小时的想法:无论多好的事,只要涉及到出身问题,就没我的份儿。

然而他是一个极端要强的人,他要在这看似毫无出路的世间拼命开出一条路来,要用比别人加倍的付出来开辟这条人生之路。他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无论是学习还是班里的事务,他都不声不响地去做,并且比别人做得都好。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努力坚持着,终于赢得了同学们的信任、老师们的赞赏。如今,他已是一名红卫兵,更可喜的是,他还担任着全年级红卫兵连的副连长。

 

今天,当他听到学校领导找他谈话,说明天要在北师大召开批判哥哥和妈妈的斗争大会时,整个人都懵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半张着嘴,面对程书亮这个据说是全校老师里出身最好的、最革命的、左得出奇的校革委会副主任,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尽管程书亮急得以开除他红卫兵资格来要挟他表态,要他站稳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多次强调这是对他的阶级立场最严峻的考验,他还是说不出一句话。他真地无法面对这个现实,哥哥可以说是咎由自取,可妈妈怎么了?你就是拿放大镜,在她身上一分一毫地去找,也找不到她有一点损人利己的行为,更甭说是违法犯罪了。难道就因为我爸爸的过去吗?我爸爸早死了,连他长什么样儿我都记不起来。在我的记忆里,我只有一个和蔼可亲的妈妈。她在我的心中无比完美,她心地善良、好善乐施、对人宽容、心胸大度、坚韧刚强、不畏困苦、公私分明、严于律己。工作以来,她用铁锤把自己那千金小姐、资产阶级官太太的纤纤玉手变成了一双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劳动人民的手。她从没有迟到请假过,一星期起码加班三天,她是多好的工人啊。她对我们的教育不是夸夸其谈,而是和风细雨、重于身教。文革以来,她忙完家务总是翻来覆去地读毛选四卷,深刻地领会毛主席的话,自觉地改造着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她嘴里从没向我们讲过一句爸爸或以前我家如何如何,文革中她几乎死去,也从没说过一句文化大革命不好。我从小家里那么穷,可我们全家是欢乐的,是妈妈一手把我们拉扯大的。尤其是近两年,家中只有我和妈妈,我们相依为命。她教给我做人的道理,我给她今后的希望。

今天却要让我去斗她,我那唯一亲爱的妈妈,那是不可能的,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想到此,沈沉伸手要去摘臂上的红卫兵袖章。

“沈沉,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早些来,我找你有事。”曲老师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晚上,小沉几次要向妈妈讲明天的事,他想让妈妈想通,这就是文革中流行的一种形式,不要往心里去,看开一些,过去就好了。但他张不开嘴,因为明天将怎样,他还不知道。如果曲老师不进来就好了,自己摘掉这红袖章,交给程书亮倒轻松了。他更怕的是,妈妈一旦想不通将会怎样,他甚至想到,会不会就此失去妈妈。他不敢往下想了,时间一分分地过去,还有二十分钟妈妈就该上夜班去了。不能不说了。他下了决心------

“小沉,”妈妈一晚上都没说一句话,正当他决心向妈妈讲时,妈妈先叫了他。

“干嘛?妈。”他忙答应着。

“我今天稍微早一点儿走,明天我下班先不回家,直接去派出所。开会时你要像别的同学们一样该喊什么喊什么,不要多想。妈妈全明白,这么多年了,妈妈什么情形没经历过呀,不要担心,雨一过天就会晴的。”说完妈妈就上夜班去了。

小沉哭了。妈妈是那么平静,她此刻担心的是自己,怕自己在学校受委屈。在她的心中永远都只有孩子,孩子,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沉第一次失眠了,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最后决定明天他还是去,在喊口号时,他在心里喊:妈妈你要坚强,你是我的好妈妈。妈妈万岁!

强睁着红肿的眼睛,耷拉着昏昏沉沉的头,沈沉走进了教室。同学们热情的招呼他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呆呆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待那难以面对的一刻。如果时间能将那一刻跨过,他愿意一生作时间的奴仆,任时间将他奴役。

“沈沉,沈沉!曲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你听见没有啊?叫你去办公室呢!”这后半句小沉听到了。

是程书亮,肯定是。他要逼我表态,不听到我说出和妈妈哥哥划清界限,他就会觉得他的革命不彻底,不甘罢休!

沈沉晃晃悠悠地向办公室走去,在楼道里,他毅然摘掉了他付出极大努力才获得的红卫兵袖章。到办公室门口,他定了定神,轻轻地敲开了门。咦,不是程书亮, 办公室内只有他一向爱戴的曲老师。

曲老师三十多岁,作为女人,她具备着成熟热情、美丽善良、温柔贤惠、善解人意的优秀品质。作为教师,她则具备了和蔼可亲、文雅大方、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崇高师德。在沈沉的成长过程中,她给予了极大的关怀和指点帮助,为此付出了辛勤的汗水,可谓是沈沉的良师益友。

昨天晚上,她为了解决沈沉目前的困境,在下班后分别找了校革委会主任及三个常委。她耐心、细致地说服了这四个人,使他们在今早临时召开的常委会上,以四比一的票数否定了程书亮要沈沉上台发言表态的决定,并决定让沈沉不参加今天的大会。当曲老师怀着焦急的心情,在校办门口等到了这个消息后,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向校革委们鞠躬致敬,感谢他们挽救了一个年轻人的生命。

这个生命是——心灵。

还有五分钟就要集合了,曲老师忙叫一个女学生跑去叫来沈沉。

“沈沉,经校革委会决定,你今天不用参加这个大会了。你回家去准备一份报告,将这一批咱们班申请加入红卫兵的同学的介绍材料写好,明天交给我。”

曲老师的心多细啊,如果她光宣布沈沉不参加大会,她知道沈沉会心中不安。她临时增加的这后半句突现了一个人民教师的拳拳之心。

沈沉心中说道:曲老师,您对我的教诲和帮助我将牢记终生。

 
lin13590 发表评论于
文笔真好,看得我直想流泪,但愿1949年后,尤其文革后那样的悲剧不再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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