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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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房后原是裴家祠堂二号遗址, 碑林所在. 大门前两头石雕巨狮, 一雌一雄, 母狮的之下还有一幼狮, 朝着我家的方向, 雄狮看着右前方. 大门左侧是废弃的一节古墙, 留着一道残缺的口子, 据老人讲, 早前是村里的土城门, 从这里一直走着一条去镇上的小路, 口头也称“土门后头”. 
 
穿过土门有快长着石子的高地, 上头有颗老柏树,  也是村里仅剩的四颗古柏里最小的一棵.
 
家里的院子, 正是树下堂前土门边的一块高大土堎, 在亲人的帮助下, 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 一块一块切割, 一车一车推掉, 终被夷为平地. 又在来自妈妈娘家陈氏师傅的主导下, 盖了三间北屋, 底层和支架是砖, 空余用土坯填补, 土坯是父亲利用工闲手工一块一块打出来的. 当时在村里是最高等的住宅, 美其名曰“小北厅”. 房后面作为原土门一角的那块土疙瘩一直没动. 前些年家里一场大雨, 房后大片泥土倒塌, 唯有那块土疙瘩仍坚强地站在那里. 妈跟爹说, 咋越看越像猴子的尾巴

房子盖好的第二年, 1968, 就有了我, 属猴. 三个月大的时候, 屁屁后骨上长了痔疮, 手术被割, 恰似猴子丢了尾巴的印记, 妈妈这时又说了, 尾巴就是房后的那块土疙瘩. 那年姐十岁, 没有留下照片, 不知十岁的她会是什么模样. 接着在房子的东边加盖两间厨房, 一般夏天使用. 里面一口大锅, 借风箱催火, 呼啦呼啦地很带劲. 上高中期间, 修改成三间住房, 父亲打算在这里给俺娶媳妇的. 房子虽为新盖, 但质量远不如北屋, 现在某些椽木已经弯曲走形. 东房门前有颗杏树, 花开的季节胜过吃杏的味道. 最喜见的是夜里看母驴下仔, 一落地就会跑, 比人强多了. 白天母驴被绳子拴在南墙边的桐树上, 看着满院飞跑的驴仔, 似乎也不担心驴仔磕着碰着, 有时候嘴对嘴蹭几下, 不会说人话, 却很有人情味.

驴住南边两间, 紧挨着大门楼, 比较简陋. 父亲经常起夜给牲口添草加料, 跟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 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圈满的时候, 俺有时帮父亲一锹一锹把驴粪扔出来, 再用平车拉到地里去, 作为肥料的补充, 不过驴拉的粪还得让驴来送. 肥料很贵, 有时候打出来的粮食还不够肥料钱. 西侧有鸡窝和猪圈. 每天早上我就去拉开鸡窝的小门, 乐着看一只接一只扑哧扑哧地飞出, 去抢地上的玉米粒. 一次发现几只鸡飞出来脖子上带着血, 给黄鼠狼咬了, 很可怜. 狗年终于来了, 过去的一年了里还好没有遇到黄鼠狼. 鸡窝上边有三个小窝, 是给鸡下蛋用的, 也给母鸡孵小鸡用. 刚出来的时候, 毛茸茸的, 是鸡一生最难忘的童年. 鸡窝前有颗枣树, 葫芦枣, 往往没等熟就吃光了, 也没记住枣花的颜色. 猪长得很慢, 有自己的饲料, 也吃人吃剩下的, 也吃变味的东西, 对猪有点不公, 不过那时候物质不丰富, 人也吃发霉的馍, 抠一抠黑点点, 蒸一蒸继续吃. 还有一口地窖, 是原始的冰箱, 很小的我坐在箩筐里被放下去, 下来的红薯我当炮弹一一摆放整齐, 又被箩筐吊上来, 再用布甩子打落身上的尘土.

弟弟三岁了, 头顶上跟我小时候一样也扎起一个小喜鹊. 我下边本有个小妹妹, 赤脚医生打针的时候, 我凑上前只看了一眼, 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否则家里又多了一位艺术家. 驴房又被改造成人住的地方, 变成了三间. 父亲, 弟弟还小, 不至于这着急吧?驴房西挪靠着新建的南房, 也跟着改善了居住条件, 毕竟是家里的成员, 只是不会说话, 何况地里的农活离了她玩不转. 

大门楼在东南一角, 炎日里, 曾在下面跟父亲一起锯木, 也是跟父亲最精诚的一次合作,  完后就蹲在这吃洋柿子干面, 有凉爽的凤吹着. 饭里夹一些咸菜丝, 土语hancai. 自打有了我, 妈妈就开始自己腌制芥菜疙瘩, 那瓮老水被反复使用了整整半个世纪, 形成了其独特的醇厚风味, 记载着我在家的那些田园岁月, 也数着我不在家的日日夜夜

1992年7月7日, 我走出小巷深处的那道大门, 扛起金箍棒, 去寻远方, 那时不懂什么是诗. 我对家最后的记忆从此被定格在那一刻. 不料想, 仅隔3年, 父亲也从那道门走了出去, 去了小洼的岭上, 所有的快乐都从筛子眼漏了下去, 剩下的就是这九间半房子, 25年后的今天, 也跟我一样, 老了.

睹物, 房子老了, 我也老了

思人, 父亲走的也太早了点, 才58岁

父亲这一生爱抽烟, 发霉的也不放过, 爱喝酒可惜没有酒量. 养过蜂, 儿时常跟他一起坐三节半火车上中条山, 那是多么甜蜜的事业. 在他走之前, 院里所剩的最后一窝蜂, 似乎早已有预感, 也早早离去, 可是为主人去构筑流蜜的天堂?贩过牲口, 失联月余, 把妈和姐急得坐在炕上一动不动直掉泪, 村里人都赶来安慰, 终于得信父亲平安, 全家齐聚火车站等候, 他走出检票口的那一刻, 我记得, 回家真好. 当过生产队长, 得罪许多人, 打井的时候还弄丢了半个拇指, 吃饭的时候就用剩下的半截在碗里划拉, 就这还练成了酒席上的一把好手, 我跟着也能蹭点麻榨肉. 也没问过父亲一生中最喜欢什么, 作为饲养员, 他跟队里的牛马倒是处了一辈子, 我陪着他睡觉, 他给我烤干干馍. 他给供销社赶大马车, 到县城来回要走120里路, 花一天时间挣一元人民币, 吃不起路上一毛钱的茶, 就到路边的水渠里捧一口水. 虽然苦, 仍然喜欢赶大车, 也许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所以我想起甩起马鞭啪啪响的青松岭了, 咋看咋像村里南岭上貌似公鸡的千年古柏

父亲本不是这个村里的人, 原来的家在东边九里之外的凤凰垣. 爷爷为了二申(6斤)麦子代替富人去给日军占领下的南同蒲铁路巡夜, 不幸摔伤了腿, 两年后不治而亡, 跟戏里唱的一样, 爷爷是用席子卷的. 为生活所迫, 奶奶改嫁, 大爹留村, 大姑二姑嫁人, 其余的三个孩子都送了人. 父亲先是送老舅家, 老妗不悦, 后被转送现在这个村的一家地主, 给人顶了门, 那年8岁, 换取一斗高粱, 两斗谷子. 一头牛犊都不只这价, 多便宜啊. 过年的时候, 奶奶想起孩子, 拉着9岁的大爹来村却不得一见. 毕竟不是亲生骨肉, 父亲吃饭没有上过人家的大热炕, 总是一个人蹲在锅头边, 渐渐长大的父亲, 想娘的时候自己也是说走就走. 在村里读了两年高小, 高小是被拆的裴家宗庙(我小学从三年级在那里读完), 珠算是跟同龄学伴庙里给师傅陪夜时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偷学的, 师傅那时候架子大, 绝技不可轻易示人. 大运动开始后, 地主一家逃走, 父亲停学, 被农会送回奶奶那里, 后嫁的老头不要, 就去了老舅家学会了杀猪, 又被老妗发现, 闹得鸡犬不宁;大运动结束后, 地主一家返回, 父亲又被送回, 半工半读, 早上天冷上学,午后温暖拾柴, 拾不够挨过打, 被打的顺着裤腿流血, 一口气跑了九里地, 可那里早已不是家. 后来参加夜晚识字班, 能写一笔歪歪字, 字写的就如同拾捡的柴火, 从此完成一生所学. 不知怎么风餐露宿熬到20岁, 终于娶亲成家了, 不久地主家的老婆也意外添了一女, 从此就开始在鸡蛋里挑骨头了, 这也不是, 那也不是, 事情越闹越大, 后经本县住村工作队的调解无效后, 断绝了关系搬出, 也就有了村外头的房子, 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在这房子里, 我们既能叫爹又能唤妈, 多好啊

叫爹就想起老房子
想起老房子就想回家
不管是不是雨里的深山
大包小包
装得满满
回家, 回家

唤妈就想起老房子
想起老房子就想过年
不管是不是雪中的炊烟
架好马车
扬起马鞭
过年 过年

看看全家福, 多美, 除了美男子就是美女, 却没有你

大团圆的桌上, 多美, 一道道菜, 一幅幅画, 却独独没有你

没有你的日子里
雨多, 来了就不想走
院里的那棵桐树已经长大
枝头可探房顶的瓦片

没有你的日子里
牛房改机器磨面了
再也看不到驴在地上打滚挠痒
西边的墙, 成了绿色菜园

没有你的日子里
那个炕还烧着
却再也听不到熟睡中的鼾声了
睁开眼, 也不见清早的那支烟

没有你的日子里
去小洼的路变成了桥
地里都种了柏树
今天, 我又欠下你在那边的钱

没有你的日子里
就妈一人拾掇地里漏水的洞
过年的夜长, 托个梦吧
回家来看看


始笔于2018年大年初四夜, 多伦多

路上拾影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暖冬cool夏' 的评论 : 这是2015年包括江南在内的美丽中国游回来之后的泪笔,是对开博之作”曾经的田园时光”的改写,谢谢你来!
暖冬cool夏 发表评论于
最后的诗写得真好啊,感人又历历在目!
路上拾影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无齿小编' 的评论 : 欣赏你的艺术想象力,为此特别听了一下这支歌,好听!
路上拾影 发表评论于
回复 'anothertreeinthedese' 的评论 : 谢赞
无齿小编 发表评论于
想起一首歌 《梨花又开放》
anothertreeinthedese 发表评论于
写得非常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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