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加马：土耳其山顶上的希腊城邦

顾剑

（本文发表于2015年8月世界遗产地理杂志）

1.墙内开花墙外香

相 信实地来到过土耳其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古城贝尔加马Bergama的人，并不多。但其实有远多于此的人，亲眼见识过贝尔加马城最精美也最著名的古代遗迹， 柏加蒙古国宙斯神殿祭坛雕塑。它是德国柏林最好的博物馆，柏加蒙博物馆Pergamon Museum里的镇馆之宝。贝尔加马是现代土耳其语地名，大多数欧洲人，更熟悉它在古代希腊语里的发音，柏加蒙Pergamon。



公 元前4世纪，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逝世之后，他所征服的马其顿帝国分裂成很多希腊化的国家，柏加蒙Pergamon就是这些希腊化独立小国中的一个，国土 大致在今天土耳其小亚细亚半岛西南部，包括伊兹密尔Izmir，以弗所Ephesus，博德鲁姆Bodrum这一片地方，首都就是今天的贝尔加马城。它兴 盛的世纪，大约在公元前200年前后，差不多就是中国历史上，秦统一天下，然后楚汉相争的那个时代。

我们知道，在此之前的古希腊黄金时 期，整个小亚细亚半岛西边，已经有很多城邦，全都是希腊人建立的殖民城市，今天叫做土耳其的这片土地，那时叫做“爱奥尼亚”地区，完全是希腊文化占统治地 位。直到波斯帝国兴起，征服整个小亚细亚半岛，但是波斯在入侵希腊本土的战争中失利。此后，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原本就属于希腊文化圈的爱奥尼亚各 地，现在完全融入庞大的马其顿帝国。亚历山大大帝英年早逝，马其顿帝国分裂，经过漫长的“继承人战争”，分为几个大块，其中小亚细亚，叙利亚，希腊本土， 属于马其顿大将塞琉古的帝国。在这个时代，柏加蒙（今天的贝尔加马）作为一个半独立的城邦，依附于塞琉古希腊帝国，但是具有很大的自治权。直到罗马在西方 兴起，罗马东进，将塞琉古帝国的势力从小亚细亚半岛击退。但是公元前180年前后的罗马，本身也无意占领小亚细亚半岛。于是，小亚细亚半岛上，柏加蒙 Pergamon，比提尼亚Bithynia，本都Pontus诸小国，趁机扩张自己的势力，填补罗马和塞琉古帝国之间的权力真空。柏加蒙就在这个时代， 从一个半独立的小城邦，扩展为包括整个半岛西南部的独立国家。

柏加蒙古国文化上最兴盛的时代由此开始，持续了70多年，这个时期，大约相 当于中国历史上的西汉初年。这是个完全希腊文化的国度，当时的国王们，在卫城上建造诸多神庙，圆形剧场等公共建筑。整个古典时代，小小的柏加蒙，拥有规模 仅次于埃及亚历山大城的第二大图书馆。希腊的柏加蒙小王国，就这样繁荣到公元前133年，出了一件让现代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末代柏加蒙国王阿塔卢斯三世 Attalus没有子嗣，他的遗嘱是，将整个王国作为礼物，“馈赠予罗马人民和元老院”。此前，罗马一直没有实际占领小亚细亚半岛的打算。这次天外飞来的 馈赠，最终促使罗马东进，在原先柏加蒙古国的基础上，建立起罗马的小亚细亚行省。这个时期在罗马史上，是格拉古兄弟改革的时代，晚于罗马的迦太基战争和马 其顿战争，早于苏拉和马略的崛起。而在中国史上，是汉武帝年间。

1880年代，德国考古队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贝尔加马城发掘古迹，清理 出了这组神庙浮雕的千万块碎片，跟德国人合作发掘的土耳其政府，允许德国考古队将这些碎片运回柏林。在柏林，拥有丰富古迹修复经验的意大利专家将这千百万 浮雕碎片拼凑完整。德国人为保存和展出这些古希腊文物一掷万金：1903年专门建造一座博物馆来展出修复后的柏加蒙宙斯神庙祭坛，马上发现新博物馆不够 大，于是在1910年再动工专门修建第二座更大的博物馆。这，就是今天柏林市中心，博物馆岛上的柏加蒙博物馆，现在是全德国每年客流量最大的博物馆。（最 近博物馆大装修，从2014年起，柏加蒙博物馆的这个宙斯神庙祭坛展厅要关闭5年之久，到2019年重开）

我2008年初，第一次造访柏 林柏加蒙博物馆的时候，就深深地被希腊神庙雕塑的恢弘和精美所震撼。整个宙斯神庙宽和高都超过30米，完全在一个宽敞的展厅中，游客可以随意登上20多米 高的台阶，坐在上面，三面被神庙雕塑所环绕。柏加蒙虽然不在希腊本土，这组雕塑，却是目前存世规模最大的古希腊大型浮雕。它描述的是希腊传说中，诸神与巨 人之战。其中最著名的一幅，雅典娜与巨人战斗，正中间的雅典娜女神，一手持盾，一手揪住巨人的头发。右下方则是巨人们的母亲，大地女神盖娅，似乎在为儿子 们的命运，向诸神求饶。





目 前存世的古希腊雕塑作品虽多，在大型组雕当中，论精美程度，也许只有伦敦大英博物馆收藏的雅典卫城巴台农神庙门楣雕塑（世称“额尔金浮雕”）堪与相比。而 柏加蒙圣坛雕塑的规模，犹远超额尔金浮雕，可以说代表了古希腊雕塑艺术的最高水平。而古希腊的雕塑，在世界艺术史上的地位有多牛呢？这么说吧，在整个西方 历史上，欧洲直到近两千年后的米开朗琪罗，才达到古希腊黄金时期的相同高度。而在东方，亚历山大大帝远征，把希腊的雕塑风格带到北印度，与佛教融合，形成 北印度的“健陀罗艺术风格”，而健陀罗风格，随着佛教东传，于魏晋年间传到中国北部。今天我们看到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魏晋石窟造像，比如莫高窟，云岗，龙 门这些石窟，都是通过印度健陀罗艺术，间接受古希腊雕塑风格的启发。而魏晋到初唐时代的石窟造像，在中国雕塑史上，是一个最高峰，后来自宋至清，再也没有 被超越！

今天，我们在山西博物馆，甘肃博物馆所见到的馆藏石窟菩萨造像，细看衣褶的纹路，颇有一些类似巴黎卢浮宫的带翼胜利女神像的衣袂 飘飞。而魏晋时代佛菩萨造像的立像，绝少如宋明时期那样笔直僵立，而是肢体有左右扭曲的角度，却在扭曲中维持动态的平衡，这一点，和古希腊黄金时期的雕 塑，比如米洛的维纳斯，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我在山西省博物馆注意到的一尊魏晋石窟菩萨造像



这是谁，不用说了吧？



两相对比，有没有一点神似？躯体的侧转，衣服褶皱……

我曾经在艺术史书里，一次又一次见到过柏加蒙祭坛组雕的照片。所以，当我最终在柏林，第一次置身于真品包围之间的那个夜晚，禁不住会激动得浑身发抖。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至少要来一次土耳其的贝尔加马，亲眼看看祭坛和卫城的实地。

2.土耳其山巅的希腊卫城

贝 尔加马在以弗所以北，3个小时车程，再向北3驱车3小时，就到特洛伊古城遗迹。实际上，笔者个人推荐的土耳其古希腊文化自驾路线，是从伊斯坦布尔，一路南 下加里波利战场，特洛伊城遗迹，贝尔加马卫城，罗马行省首府以弗所，博德鲁姆，这一路南下一条线。在博德鲁姆之后，可以回到附近的土耳其第三大城市伊兹密 尔，飞离土耳其，也可以掉头东向，3小时到达帕慕克里Pammukeli（棉花堡），再继续向东，去卡帕多西亚地区。

来今天的土耳其贝尔 加马城游览，其实要看的景区，基本可以分为三片：希腊时期的柏加蒙卫城，高高坐落在山顶，今天土耳其人生活的贝尔加马镇子则坐落在交通便利的山下平原，这 里有纯正土耳其风格的市场，民居，清真寺，象铅笔一样形状的土耳其式宣礼塔。市场上，你能买到数不清种类，也从来没见过的中东香料和土耳其甜点。而且这里 市场的物价，比伊斯坦布尔便宜得多。第三片景区远在城西，那是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医院和疗养中心，2世纪罗马世界最著名的医生盖伦Gelon，曾经在这里 行医。

自然，绝大多数游客和我一样，来贝尔加马旅行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柏加蒙卫城。从城市中心沿着山坡道路走几百米缓坡，就来到卫城缆车 下站。这里冬天不开放，而夏天的阳光很热，虽然可以走小路爬上山顶卫城，我还是强烈建议运用缆车的便利。缆车车程其实很短，到达上站之后，继续沿反时针方 向，先上后下划一个大圈，可以走遍坐落在山顶的各个纪念碑建筑。其实在今天的柏加蒙卫城顶上，所遗留的古希腊罗马时代建筑遗址，远远不止已经被搬到柏林的 一个宙斯神殿祭坛。从缆车站出来向左前方步行，继续登山，首先穿过古代宏伟山门的遗迹，之后那一大片房屋，现在都只剩下齐膝高的石质墙基，有些甚至只剩石 头地板。这是柏加蒙的王宫遗址。继续向上，峰顶最高处，所看到的遗迹越来越精彩。罗马皇帝图拉真神庙，仍有华丽的纯白色大理石柱屹立。



这 座神庙的时期，晚于柏加蒙的希腊时期，供奉的是公元2世纪，罗马帝国鼎盛时期“五贤帝”里的第三位，图拉真皇帝Trajan。看上去，它保存得比周围其他 遗迹要完整得多，其实也是德国考古专家从1976年以来，不懈努力一边发掘，一边按照原样修复的成果。这里是山顶最高处，在神庙的纯白色大理石平台上，背 倚同样颜色的大理石柱，远远俯瞰脚下的整个卫城，山下红色屋顶密密麻麻的贝尔加马市镇，还有远山蓝天，可以令人出尘忘忧。





从 神庙向左继续前进，地势渐低，直到一面陡坡的边缘，你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站在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圆形剧场的顶端，而在走到它顶部之前，自己居然几乎没有发 现它的存在！这是世界上最陡峭的一座希腊圆形剧场，能容纳一万观众。我恐高，几乎只能在它最上面两排的石头条凳上坐一会，拍几张照片。如果要想沿着石凳之 间的陡峭小路下到舞台，我恐怕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头晕。



从 陡峭圆形剧场的上边缘继续沿山顶平缓的地势逆时针下行，将会见到酒神庙Temple of Dionysos和雅典娜神庙Temple of Athena的遗迹。它们看上去没有山顶的图拉真神庙那么令人激动，因为酒神庙发掘出来之后，基本没有修复过。而雅典娜神庙的正立面，在1880年代和宙 斯神庙祭坛一样，被德国人分块搬到了柏林，现在也在柏林柏加蒙博物馆里展出呢。



有 些考古学家相信，柏林那座精美的神庙祭坛，不仅负责向宙斯献祭，也同时向连在一起的雅典娜神庙献祭。因此，搬迁到柏林的雅典娜神庙和宙斯神庙，本来就在极 相近的位置，甚至连成一体。不过，今天在宙斯神殿的位置上，精美的祭坛已是庙去楼空，现场只有两棵茂盛的大树，和一块说明牌，标识了当年的位置。



著 名的柏加蒙图书馆也在这里。在古代世界，这里是藏书量仅次于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地方，坐拥藏书20万卷，考古学家根据发掘出来的图书馆阅览大厅的书架规 模，估算仅仅在阅览厅，就能放一万卷书供人取阅。罗马史书上，提到柏加蒙图书馆的时候，有两件事令我印象深刻。一件是说，罗马的凯撒大帝征服埃及之前，统 治埃及的托勒密法老，为了防止柏加蒙图书馆的藏书量超过亚历山大城，下令禁止从埃及出口莎草纸。当时，用埃及纸莎草制造的纸张，是希腊罗马世界主要的书写 工具。为了绕过这个出口限制，柏加蒙国王下令大力推广使用当时盛行于美索不达米亚等东方地区的羊皮纸。这是西方世界用羊皮做纸的开端。

我 记得书上提到的另一件事，就是凯撒征服埃及，遇到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的时候，亚历山大城图书馆在战乱中失火，损失惨重。后来凯撒遇刺，凯撒的副将安东尼 和凯撒继子奥古斯都争夺罗马最高权力，安东尼成为埃及艳后的新情人，为了讨好埃及艳后，安东尼下令，将柏加蒙图书馆所有20万卷藏书，作为礼物送给克里奥 佩特拉。这是柏加蒙图书馆的终结，也是附近的以弗所塞尔苏斯Celsus图书馆，成为世界第二大图书馆的开始。今天去以弗所的游客，都会在塞尔苏图书馆那 座经典的正立面前留影。

从宙斯神庙祭坛遗址，你可以走回缆车上站，坐缆车下山，或者，如果你不恐高的话，可以从圆形剧场的上缘一直走到底端舞台，然后走出剧场，沿着下山的小路，一直回到山下的土耳其城镇。

贝 尔加马并不只有山顶这一片卫城才好玩。我下到山脚，城镇边缘的地方，看到一座体量巨大的红砖罗马时期建筑，可是它供奉的，又是古埃及的女神伊西斯 Isis。另外，城西郊外那一片Asclepion古城废墟，在希腊时代，和山顶上的柏加蒙卫城差不多同时期，Asclepion是一个医疗中心，这里为 来自整个希腊世界四面八方的病人，提供食宿，水疗，温泉，泥浴，草药等各种疗法，甚至还有象弗洛伊德那样为病人解梦的医生。--当然，在古代，解梦没有什 么科学根据，医而近巫，古时候，本就是巫医不分的么。



我想，贝尔加马能够很好地说明土耳其的魅力：它的日常市井生活充满穆斯林世界的神秘感，而它的绝大多数名胜古迹却来自经典的希腊罗马文明。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拥有如此大跨度的混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