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男子救人被捅:独自追凶26年,获救者至今未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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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有两方印章,一方是自己的名字,另一方是“见义勇为者”——后者是用水晶石制作的,长5厘米,宽3厘米,造价不足百元。这个冬夜,画下一幅四尺大小的“荷花与虾”后,他满意地盖上这两个章。

张杰的确是见义勇为者。

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1996年在一家舞厅,他从五个流氓手上救下了两个女孩,自己身中4刀,最深一处刀伤达8厘米。事发后,女孩和流氓都消失了。张杰的这次见义勇为口说无凭,朋友们都说他是吹牛。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救过人,他孤身寻找起刺伤自己的凶手,和消失在街头的两个女孩。

每到山穷水尽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就去找开封府门口的石狮子说话。石狮共两头,左边的闭着嘴,右侧的张着口。当地老人说,张口的那头狮子“管着天下不平事”,张杰信了,他向它倾诉自己遇到的“不平事”,有了线索和好消息也会赶去告诉它,甚至喂肉给它吃。2023年11月,张杰拿到警方颁发的荣誉证书,内页写着,“开封市居民张杰勇于救助他人于危难,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值得弘扬,予以嘉奖表扬”——此时距事发已经过去了27年。

他第一时间告诉了石狮子,“没有它,我走不到今天”。

消失的女孩、流氓与警察

从石狮子的位置向东南出发,穿过小纸坊街、木厂街,再转弯进入前新华街,就到了张杰位于胭脂河街的家,整段路程800多米。相传,老开封的胭脂河是北宋皇宫御花园池水中流出的一条河,宫里的娘娘和宫女们晚上卸妆后,将脸盆里含有胭脂、白粉的水通通倒进这条排水河后,河水慢慢呈淡红色,故名胭脂河。

胭脂河街很老旧了,随处可见售卖鲜肉、调料、活鱼活鸡的店铺,还有推着小车的老人和穿着全套棉睡衣逛荡的中年人。张杰家所在的单元楼没有暖气和电梯,甚至没有集中天然气。原本的24户人家,现在只剩了七八户。

“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我应该比现在好。”坐在略显逼仄和简陋的屋子里讲起当年,这个48岁、略有些秃顶的中年人已经很平静了。他的家里没几件像样家具,电脑和电暖器几乎是唯二的现代化设施。最近这段时间,家里下水道出了些问题,如厕有时需要到几百米外的公共厕所。

“那件事”张杰讲过很多遍了。那是1995年,20岁的张杰从职高烹饪专业毕业后,到母亲所在的开封市第一印刷厂上了班。闲暇之余,他喜欢游泳、打篮球,偶尔也去舞厅玩一下。

那个年代,去舞厅是时髦的事。几个老开封人记得,跳舞当年是改革开放的标志,街上舞厅也多,各个单位都在轮番培训,政府还号召大家学跳舞。但舞厅也是是非之地,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在当地一个退休公安局领导印象中,“那时候开封很多治安案件都和舞厅有关,每天都有打架的。”

张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卷进与舞厅相关的治安案件里。



张杰背后的酒店,就是当年的顺天大厦

1996年4月21日,他要值夜班。上午在家休息,下午两点左右骑自行车到离家一公里外的开封市马市街顺天大厦玩。顺天大厦高六层,二层有一家七八百平米的舞厅,在当地颇有些名气。

停好自行车,刚走到二楼楼梯口,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孩急火火地跑来向张杰求救,她说自己和朋友到这里玩,被几个不认识的男人调戏殴打,“他们不让我朋友离开,快帮帮我们。”

张杰冲进去时,舞厅里,五个年轻的男子正在殴打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个男人一手掐着女孩的脖子,一手扇着她的脸,骂骂咧咧地说要打死她。张杰上去阻拦,并问被打的女孩是否认识这些男人,女孩哭着说不认识,求张杰救她。张杰没犹豫,试图阻止这场殴打。接着他很快成了靶子,几个男人将矛头转向他,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张杰奋力跑出舞厅,到二楼外台阶时,几人追过来。一个人从背后抱着他,另一个人拿菜刀朝他的头部砍去。张杰一个躲闪,菜刀砍到他的右肩。其他几人则抄起匕首,朝他的左臀扎了一刀、左腿刺了两刀。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

身上火辣辣的疼,张杰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挣扎着跑出大厦,楼道里留下很多血。

这时一个穿着舞厅保安制服的男人追了出来。他外号“小三”,事后是他报了警。

张杰也想要报警。离顺天大厦200多米的位置有个警亭,他忍痛跑到警亭,手刚摸到门把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民警叫来一辆出租车,将他送到开封医专第一附属医院抢救。



张杰说,凶手就是拿着这两种刀伤害了自己

医院的检查报告中,张杰一共4处刀伤——右肩伤长3厘米、深1厘米,左臀和左腿的3处刀伤,分别长2.5厘米、深0.8厘米,长4厘米、深3厘米,长5厘米、深8厘米。

昏迷了17个小时后,张杰醒了。他告诉父母,说自己被车撞了。

张杰清醒后,开封市公安局梁苑派出所一名裴姓警官和一名联防队员到病房给他做了笔录。5月2日,父亲带他去找法医时,才得知儿子是被砍伤的。

案发时,距离1996年4月9日第二次全国“严打”才过去12天。在这种背景下,张杰以为案件肯定会很快侦破,几个凶杀嫌犯会被重判。

可在医院住了几天,整件事仿佛和没发生过一样——没人出医药费,被救下的两个女孩也凭空消失了。在医院住了11天后,1996年5月2日上午,张杰急匆匆出院了。当天下午,他和父亲一起去找了裴警官。

裴警官告诉张杰,“两个女孩,五个流氓,都没任何线索,你们先回家。”两三天后,张杰再去打听,裴警官还是说没找到人,让继续等消息。再后来,张杰找了裴警官十几次,结果都一样。转眼到了1997年,张杰再去派出所询问案情,裴警官不见了。打听起来,其他警察要么沉默,要么说不知道去哪儿了。

总之,裴警官消失了。女孩、流氓也统统不见了。

追凶

“什么舍己救人,他就是和别人打架被捅的。”案子迟迟破不了,有同事私下议论。

话传到张杰耳朵里,他越想越气,决定独自追凶,为自己讨个公道。

他所谓的追凶,就是下班没事时,到顺天大厦附近转悠,逢人就问,是否听说过1996年发生在大厦里的案件。大部分人听了,只是摇摇头。他还在案发地附近贴了寻人启事,也未得到过任何回应。

之所以没线索,是因为他提供不了具体信息——当事人的名字、相貌,他一概不知。

仔细回忆后,他忽然想起那个从背后抱住自己的男子,长得很像香港男星魏骏杰。于是他找来魏骏杰的图片,找凶手时,就说这个人跟魏骏杰长得很像。这个办法似乎有点效果。有一次,他在马市三街遇见一个年轻人,对方说他认识一个男的,长得很像魏骏杰,还说此人到郑州的饭店打工去了。

这几乎是唯一的线索了。趁着周末,他从开封市西站长途汽车站乘车赶往郑州。汽车行驶到“杏花营”时,两个年轻人上了车。坐在最后排的张杰,无意中瞟到他们手里拿着用报纸包裹着的匕首,他判断,对方可能要抢劫或盗窃。很快,一个年轻人偷偷掏起了乘客钱包。

张杰想去制止,但想到上一次见义勇为的经历,他犹豫了。思考了几分钟,他掏出手机,用警察的口吻大声打起电话,“李队呀,我把尸体检查报告拿到了,说好在杏花营开警车来接我,怎么还没到?”

这个办法很奏效,两个小偷马上下了车。



这些年,只要没事,张杰就去追凶

在郑州,张杰没找到长得像魏骏杰的男人。回家后,他把车上智斗小偷的事讲给父亲,父亲很生气,警告他不能再管这类事了,“之前挨那几刀,还没记性?”——父亲曾经是张杰的偶像,他当过空军飞行员,退役后回开封做了电气工程师,平日里喜欢摆弄书画。这个老派的军人把正邪分得很清楚,一直教育儿子要走正道,行善事。

张杰不死心,还是三天两头去顺天大厦附近打听消息。三四年过去了,事情毫无头绪。厂里的人对他更加冷嘲热讽了,私下说他是骗子。到后来,质疑声越来越多,张杰不再结交新朋友,之前的朋友也会刻意远离。

当年的刀伤隐隐作痛,他的左腿落下病根,站的时间一长就发热发麻,随时可能倒下。而当时厂里为了提高效益,接了印刷外地香烟厂商标的业务。这种业务要求高,一个班下来,得连续站12小时,张杰熬不住,每隔几小时就要坐在凳子上揉会儿腿。

车间主任觉得他在偷懒,放话出来,“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滚”。张杰因此下岗了,彼时是2001年。失业后,他先是去夜市上炒菜,干了两三个月;看到当地交警队招技术工人,应聘到设施科当了临时工,月薪300元,主要工作是爬到杆子上修红绿灯,辛苦又枯燥。

他还谈了恋爱。一次去游泳,女友王艳艳见到了他身上的刀疤,张杰解释说是救人被捅伤的,但没提自己在追凶。王艳艳以为事情早过去了,便没多问。两人结婚后,生活压力大了起来,交警队每月300元的工资养不了家。2004年,他辞了职,和妻子东拼西凑了6万块,开了一个小型家具专卖店。张杰负责上门安装家具,背着家具一层层爬楼,几乎跑遍了开封所有小区。

上门安装家具的同时,他也在留心找线索,每到一个小区,都拿着魏骏杰的照片去打听。尤其到事发地附近小区时,更是格外留心。

这样的找寻有如大海捞针,直到2011年6月父亲去世时,还是没有女孩、凶手和裴警官的哪怕一丁点儿消息。父亲去世前几天还在对儿子念叨,“没能保护好你,很愧疚”。2013年左右,母亲又因老房拆迁问题焦虑不安,患上癔症,经常连儿子都认不得。

身体不适、父亲离世、母亲患病、线索全无,一连串的事把张杰压得喘不过气。

一天晚上,他出门散心,走到开封府景区门前时,被门口的大石狮子吸引住了。“你好,大狮子,我叫张杰,你说我怎么办呢?”接着他一股脑把自己遇到的事情告诉了石狮子,还围着它转了七圈,意为七上八下。他希望所有事都能往上走,期盼有个好结局。

和石狮子说话后,他的心情好了些。那之后,只要心里不痛快,他就去找石狮子倾诉。

寻找刘丽娜

家里的变故和生活压力,让张杰一度忘记了追凶。2018年,案子竟然意外有了些进展。

这一年,张杰去参加朋友的婚宴,席间有人聊起中央正在开展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张杰插不上话,只顾埋头吃饭。突然他听到有人说起,“早几年,咱开封有个姓裴的公安,收人家钱被判刑了。”

张杰赶紧追问。对方说出名字,果然就是当年神秘消失的裴警官。

追寻多年的案子看到了微光。饭局结束后,2018年12月24日,张杰再次去了当初办理该案的派出所。他已经20多年没来这里了,所里没有一个熟悉面孔。

经过交涉,一位女警了解了张杰的情况后,让他回去等消息。过了两天,女警打来电话,说是找到当年的案件材料了,还说一个副局长想见张杰。从副局长口中,张杰得知裴警官的确在1997年被判了缓刑,而他当年被带走时,并未向其他民警交接张杰一案,导致该案在档案室里躺了20多年。副局长承诺,警方会继续破案。

担心案子再次被搁置,张杰上网发帖,试图通过网络找到些线索,与此同时,他每隔几天都去找副局长催案情。2019年3月,警方找裴警官询问案情,裴的回答是,“当时每天打架的都有将近十起,当时案件的情况我已经记不住了。”

同样是这年3月,警察让张杰到派出所辨认一个叫刘丽娜的人。电脑上有二三十张女性照片,张杰看了半天,一个都不熟悉,“为什么要辨认这个人?”警察的答复是,“当初(你)救的一个人叫刘丽娜。”

直到这时,张杰才得知他救的人叫什么名字。此时距案发已过去了23年。



现在的刘利娜

知道了名字,张杰又开始频频到案发地打听刘丽娜的名字。大约找了半个多月,在案发地以西一公里的地方,一个清洁工告诉他,她所在小区有个人叫刘丽娜。那个小区是富人区,里面多是别墅,距张杰家四公里。张杰寻了过去继续打听,有人给他指了一栋三层别墅,说是刘丽娜家。张杰有些恍惚,“人家住着别墅,光空调外机就五六个,再看看我的生活。”

但他不确定这个刘丽娜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拍了一张门牌号,发给了那位副局长。大概10天后,警察把张杰喊过去,让他在执法记录仪上看了警方去找刘丽娜的视频——视频里,刘丽娜留着长发,有些驼背,她不仅承认了曾在顺天大厦被救一事,还说当时一个当保安的同学也在场。这个保安就是报警的“小三”。

这段视频对张杰很重要,他至少可以肯定,找到了当年救下的人。他想着,接下来,可以通过刘丽娜寻找凶手的线索。

除视频外,警方还给张杰看了案件档案。档案里的材料就两份,一份是张杰受伤时的病历,一份是刘丽娜的问询笔录。通过笔录,张杰得知,那个跑出来向他求救的女孩叫李梅。但笔录中没有太多李梅的资料。

副局长给张杰提了个建议——帮他申请见义勇为,再给些医药费,不要继续破案了。

张杰婉拒了,他说自己不是求表扬,只是想找到那些人。可到了2019年4月,这个副局长也消失了。和当年的裴警官一样,没有人透露他的下落。

起诉,和10元赔偿金

仅存的线索只剩刘丽娜和她提到的保安。

张杰去一个小区打听“小三”时,有人说他认识,并让张杰留了电话。几天后,“小三”打来电话,他说自己大名叫孔威,当年做笔录时,他向裴警官提供过一个线索:案发时,楼下有个小卖铺老板叫小鹿。小鹿认出那5个嫌疑人其中一个人,小名叫小蛋。

也是通过这次见面,张杰才知道,自己和孔威、刘丽娜是初中校友,“我比他们大三届。”

2019年,警方又找孔威补了一份笔录。笔录中,孔威说当年案件发生时,自己没在现场,“我出来的时候都没人了。我看到地上有血,我是顺着血迹下楼后看到张杰受伤了……张杰的腿部被扎了几刀。”笔录中,他提到了小蛋,“楼下卖烟酒的小鹿说打(人)的一方跑了,有个叫‘小蛋’的男的。”结合刘丽娜在笔录中对五个流氓长相的描述,张杰认定,小蛋就是拿刀砍伤他右肩膀的人。他决定寻找小蛋。

上个世纪90年代的流氓团伙大多有地盘意识,张杰据此判断,小蛋家距离顺天大厦不会太远。在案发地周围两公里外,他找到了三个小蛋。警方叫了前两个来问话,发现完全对不上号。“第三个小蛋,大名叫司小广,现在是拆迁户。”张杰不确定这个小蛋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希望警方找刘丽娜辨认照片。

警方的电话打过去,是刘丽娜的弟弟接的。他有些不耐烦地表示,“我姐有精神病,配合不了。”张杰通过刘丽娜所在社区做工作,对方还是说姐姐有精神疾病,态度极不友好。

张杰不相信。他决定绕开刘的弟弟,偷偷跟踪刘丽娜。在他拍摄的视频里,刘丽娜打扮得体,戴着金耳环、金戒指,独自出门、打车、逛街、购物,看似和常人无异。2019年9月,他忍不住和正等公交的刘丽娜打了招呼,“你是叫刘丽娜吗,你1996年是不是挨过打,被我救过,还记得吗?”对方惊讶地瞅了他一眼说,“我记得”,但没说两句她就上车离开了。那之后,张杰再没和她有过对话。

2019年9月16日,之前消失的副局长突然给张杰打电话,说自己不再管这事了,并透露说已由副局长降职成了普通民警。张杰通过官方人士打听得知,这位副局长牵扯进了开封一个大案中——该案曾上过央视政论专题片。公开报道里,“多达百名公、检、法等单位工作人员均牵涉其中,最后被查处的公职人员有76人,其中厅级干部2人、处级干部19人。”那位副局长因牵扯不深,只做了降职处理。

副局长指望不上,张杰继续靠自己。



张杰的家,就位于他背后的胭脂河街上

让刘丽娜指认小蛋无望后,2019年10月21日,他去开封市金明区人民法院(以下简称金明区法院)起诉了刘丽娜。他的最初诉求是让其书面道歉,“说对不起,谢谢”。法院说这样不行,张杰只得以“见义勇为人受害责任纠纷”为名起诉,要求支付补偿金10元钱。

他希望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证明,“我胜诉后,别人就不会再说我是个骗子了。”

立案后不久,法官通知张杰,说刘丽娜确实有精神病,还提供了一张她的残疾人证复印件,上面显示她有二级精神病。从这个证件上,张杰得知,刘丽娜已改名为刘利娜。

法官劝张杰撤诉。张杰提出可以起诉监护人,法官说她早已离婚,母亲去世,目前没有监护人。后来,张杰从民政局得知,刘利娜的新监护人就是她的弟弟。他把这些情况告诉法官,又找律师写了调查令,申请法院调取了刘利娜在民政局的残疾人资料。法院向刘利娜的弟弟发去开庭通知。

2020年5月6日开庭时,刘的弟弟并不友好。他坚称张杰是舞厅保安,救人是义务。张杰拿出事发时在开封第一印刷厂工作的证明和社保等资料后,对方无言以对。

法院最终认定了张杰当年的救人行为,称他“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应予以弘扬。”2020年6月,法院判刘利娜支付张杰10元钱。

收到判决书,张杰很高兴,他去超市买了一斤鸡胸肉放进石狮子嘴里,算是还愿。

判决下达后,刘利娜的弟弟通过法官传话,称一定会上诉,“要想我们不上诉,就让张杰写个保证书,内容是‘如果刘利娜身体出问题,刘家不负责’”。但最终不知什么原因,刘家放弃了上诉,并去法院交了10元钱。

这笔钱,张杰至今没去领,刘家也没人亲口向他说声谢谢。

判决生效后,张杰把判决书复印了一份,到殡仪馆给父亲烧了,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接着,他把判决书发到网上,河南一家省级纸媒将头版版面三分之二留给他,标题是《英雄不哭》。一些社会上的人也开始去张杰家慰问,目的是“向英雄致敬”。

妥协

迟到的荣誉之外,“英雄”过着寒酸的独居生活——由于王艳艳要在娘家照顾母亲,两人大多数时候分居。胭脂河街的家中,张杰挂了不少自己画的国画,内容以老虎居多。画画是跟父亲学的,这些年每遇到难处,他就靠画老虎排解。画完,再盖上“见义勇为者”的印章。

除了画虎,他还喜欢写点儿东西。他管这些叫“小说”,有的几千字,有的几万字,内容多与自己相关——比如《我的样子》,主要写他中学时代的经历;《张杰献宝记》则写他捐赠父亲当飞行员时遗物的过程。但他的主业还是上门替人安装家具,每月能有两三千元收入。画也卖过几幅,最便宜的200元,最贵的2000元,但“一年卖不了几张”。

他还学着别人拍视频,讲开封美食、旅游景点和民间传说,偶尔捎带着讲讲自己当年的案子。2021年9月,一个陌生网友找到他,声称自己的一个朋友和嫌疑犯是好朋友。按这位网友的说法,嫌犯在一次饭局上喝多后,亲口承认他们几人曾在顺天大厦砍过一个人,“当初5个人,已有2人去世”。至于嫌犯的名字,网友说,“小蛋,大名司小广”。

据此张杰坚信,当初砍伤自己的就是司小广。他再次把线索递到派出所。过了一段时间,他得知,警方确实把司小广传唤了过去,但对方不承认,并且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没留下什么物证,警方只得放人。

张杰甚至想过,既然知道小蛋住在哪儿,不如故意制造纠纷,和他打一架,然后报警,把对方抓了继续审讯。但想了半天觉得不妥,放弃了。

困在案子里的张杰变得迷信,他求助过算命先生,想算算李梅在哪儿,其他嫌犯又在哪儿。算命先生说,“别找了,大概已经去世了”。他还梦到过施瓦辛格——在梦里,这位巨星把他的遭遇拍成电影,票房大卖,赚了100多亿美金。施瓦辛格问他有什么心愿,他说还是想破案,施瓦辛格就拿出票房中的500万悬赏。结果,那几个嫌犯为了钱投案自首了。

现实生活中,张杰也还是努力想做个好人。



见义勇为得不到认可,但张杰还是选择做个好人

在有据可查的信息里,这几年,他捡到过一个大学生的学生证还给了对方;捡到过一个装着1600多元现金及证件的钱包,也还给了对方;一个老太太被反锁在大院里,张杰替她解了困;他还帮过一个被三轮车撞倒的老人,在网上寻找肇事者。

但有时他也会犹豫。2021年10月的一个早上,路过开封市书店街,张杰看到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摔倒在路边,围观市民无一敢扶。“我也不敢扶,我以前救两条人命都没有好下场,我不愿意做好事了。”张杰说,但事后他懊恼了许久,2023年2月,再遇到摔倒的老人时,他去扶了,并拍下了视频。

在张杰看来,嫌犯未落网,意味着没有结案,他也就还是几次三番往派出所跑。

2023年11月7日,包括一个副局长在内的四名警察接待了他。私下聊起来,几位警察都说张杰是见义勇为,但又称当地对于见义勇为有规定——从案发当日算,截至两年时间能申请见义勇为。张杰的案子早超过了申请时效。

最终,警方为张杰发了一个荣誉证书和两万元奖金。张杰选择了妥协,决定不再追凶。

“从1997年正式追凶,追到2023年,26年。”张杰说自己太累了。

他想过,如果当时没有出手,人生肯定会不一样——可能当上了印刷厂的优秀员工。即便厂子后期破产了,自己没准儿也能当个成功的企业家,或是星级酒店的行政总厨。

对于来访的媒体,他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我怕有人报复她们。”

最近一个深夜,开封府景区门前的广场舞大妈散去后,张杰径直走向大门右侧那头张着大口的石狮子,深深鞠了三躬。“你好大狮子,我又来了。我没事,就是来看看你。”

说完,他顺时针围着石狮转了七圈,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