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省普宁市两名烟草打假“线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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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丈夫在打假中丧生,刘兰英(右)欲哭无泪。

图:邱新荣和李永平丧生地点。

图:制假者在田间搭个简易窝棚大肆造假烟。  

“邱新荣浑身是血,早就没有气了;李永平还有点出气,嘴里不停地吐血泡,发不出声……”


  策划:新快报记者 温建敏 执行:新快报记者 林波 摄影:新快报记者 许都


  27岁的邱新荣静静地“躺着”,在广东省普宁市殡仪馆里。在他旁边“躺着”的是他的同乡李永平。2003年8月10日,这两个来自江西省宁都县的年轻人倒毙在异乡的土地上。


  他们是被人活活打死的。“他是为举报打假而死的,入土的时候,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刚说一句话,邱新荣的三哥邱新洪便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手里,掐着刚从家乡———江西省宁都县乡下带过来的一块红布。邱新洪准备在弟弟的尸体火化后,用这块红布来包他的骨灰。但邱新荣和李永平“为何被打死尚无法定性”,邱新洪不知道何时才能“接”弟弟“回家”。


  邱新洪说的“举报打假”是邱新荣和李永平的“工作”———靠专门举报烟草制假领取奖金谋生。他们的“工作”地点在广东省普宁市。普宁生产假烟在六七年前就开始“流行”,曾连续好几年被列为全国烟草制假重灾区。  



  触目惊心:


  两“线人”被打死


  “邱新荣浑身是血,早就没有气了;李永平还有点出气,嘴里不停地吐血泡,发不出声……”李秀明向本报记者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至今仍心有余悸,“干这个的,受伤是常事,但从来没听说过被打死的。”


  李秀明是邱新荣和李永平的“同事”———三人都是烟草制假的专业“线人”。8月10日那天,他们仨一起行动,到普宁市军埠镇大长垅村一烟草制假点摸情况。邱新荣和李永平就是在那里被人活活打死的,李秀明侥幸逃脱。


  李秀明成了现场惟一的目击证人,但现在他再也不敢留在和平镇了,在给警方出具证词后,他选择了逃离,并不停地变换住地。


  李秀明在电话里告诉记者,8月10日下午4时10分,他们三人开着一辆挂江西牌照的幸福125摩托车,离开了广东省汕头市潮南区和平镇的出租屋,前往35公里外的普宁市军埠镇大长垅村。


  在下午5点钟左右,他们到了镇里,“只想去摸清里面的路线及其它情况。”此后,李秀明独自开摩托车在附近的陈店镇一家酒店门口接应,邱新荣、李永平则叫了两辆当地“拐的”,往大长垅村的一处制假点靠近。为防意外,三个人约定:“20分钟通一次电话,一有紧急情况,马上拨手机喊人。”


  5点20分,李秀明打了一个电话给邱新荣,邱在电话那头说:“没什么问题,在这里不能多说话,人家会听出口音来的!我们看到那个点(制假窝点)了。”


  只过了5分钟,李秀明的手机突然响了,但他只听见邱新荣在叫:“天啊!有人打我……”电话便断了线。


  李秀明告诉记者:“当时,以我多年的操作经验和直觉判断,出事了!”他马上发动摩托车往大长垅赶去。路上,他看到一辆很旧的六轮货车装满了假烟丝,停在假烟厂旁边。


  “就在那里,一伙人好像发现了我骑的摩托车是外地牌,恶狠狠地骑着摩托车向我追来,我来不及多想,掉转车头往军埠镇政府方向逃命。”


  在时速80公里的高速行驶中,李秀明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原来是追他的一辆摩托车撞倒了一位骑车路过的妇女。


  五六辆追车停止了追赶,李秀明躲过一劫,马上向派出所报案。


  “天快黑了,我带着公安回到事发地点,在离假烟工厂150米左右的地方,看到了邱新荣和李永平,”李秀明说,邱新荣、李永平倒在沙石路边的野草里,“邱新荣浑身是血,早就没有气了;李永平还有点出气,嘴里不停地吐血泡,发不出声……”

现场调查:


  “线人”被追杀时无人报警


  8月18日下午,本报记者来到军埠镇大长垅村。


  军埠镇,离普宁市区仅15公里,紧靠广汕公路。从镇政府出发,走大长垅再到下双盆村民小组,须走3公里左右的沙石路,由于地势平坦、空旷,周围有的只是水田和香蕉林,但香蕉林很小,一眼就能看到头,一位当地人说:“人家要想追你,除了钻地,大长垅找不到一个藏得住身的地方。”


  顺着不到5米宽的村道由西往东,两旁分布了许多油毛毡窝棚。据介绍,这些窝棚都是当地的家庭小作坊,主要用来搞废品回收、生产塑料膜纱等,但这只是看到了表面———在军埠开照相馆的一位老板说:“窝棚门一关,干什么的都有。”


  在一栋显眼的白色五层新楼附近,记者看到了发现邱新荣、李永平尸体的地方———快到村道尽头的一个三岔路口。


  路过村民介绍说,在三岔路口的东面不远,就是归属汕头市潮南区仙城镇管的五乡村,这一带基本属于“三不管”地区,而邱新荣、李永平当时就是倒在了离路口10米左右的草丛里。记者看到,草丛里留下了一双法医用的橡胶手套。


  离找到死者地点不到30米的路边,建有一座小庙,庙里的一个约30来岁的女人告诉记者:“那天傍晚(8月10日),的确有两个人被一帮人追杀,公安的警车来到时,都快天黑了,还有警察拿着照相机拍照。”


  一位村民偷偷地告诉记者,追杀两个外地人的歹徒从前面的窝棚里冲出来,开着摩托车,嘴里还喊:“再跑!再跑!打死你!”逃跑的两个人没跑几步,就被追上了。据调查,当时没有人报警。


  歹徒冲出的窝棚是干什么的?进出里面的是些什么人?面对记者的询问,多数住在路边的村民或是投来警惕的目光,或是满口“不知道”。


  按李秀明电话里的指点,记者找到了离两具尸体发现处150米左右的那个窝棚。


  其实,这样的一个窝棚在当地并无特别———占地百余平方,门边堆着散煤、柴火,背后是菜地和水田,周围长了杂草。但走近窝棚,用力拉开被铁线缠住的木门,里面飘出一股浓重的烟草味。李秀明告诉记者,这就是他们“踩点”的假烟厂。


  记者绕到窝棚后面,发现了一个后门。门边,假烟厂的烟囱伸向了一个地下水池,无疑,这是为过滤烤烟时的浓重气味而设的。而令人震惊的场景在进了窝棚后出现了———堆得像小山似的烟丝散布在各个角落,还有尚未搬走的马达,烤烟机用的鼓风机……   


  暴利惊人:


  一台卷烟机每天净赚3万元


  据军埠镇政府一位官员介绍,案发后,当场抓获装了假烟丝的货车三辆,缴获了窝棚里的烤烟、切烟设备;揭阳市公安局会同普宁警方迅速成立了专案组,包括货车司机在内的数名犯罪嫌疑人已经归案;由普宁市、军埠镇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已进驻大长垅村。


  据透露,假烟厂的老板一共有3人,2个潮阳人、1个普宁人,到记者截稿时止,老板尚未归案。


  粤东造假由来已久。这里造假所涉及的行业主要为假烟、假洗发水、假药等,其中,又以假烟最为猖獗。


  一位烟草打假人员告诉记者,普宁生产假烟在六七年以前就开始“流行”,并且,连续好几年是全国烟草制假重灾区,“这顶‘帽子’去年才摘掉”。


  据普宁市烟草专卖局局长陈健华介绍,光普宁市,1999、2000年每年都要打击收缴100余台非法卷烟机,2001年打了40台,到了去年有所下降,打了20台。2002年6月28日,普宁市打击制假的公判大会上,22人被判有期徒刑。


  造假者铤而走险,无非是为了巨额暴利。一位在假烟厂干过活的打工者说,一台非法卷烟机满负荷工作的话,一天可以卷2500公斤烟丝,一条卷烟生产线每分钟可以出3000支烟,而一条200支的普通香烟,烟丝不过才用4两左右!


  除去设备成本、工人工资和最多的“保密费用”,有人初步估算,一台非法卷烟机每天产生的利润是2-3万元。


  但在假烟厂打工的人工资是非常低的。据了解,在假烟厂工作的当地人工资一般是外地人的2倍,大概是每月1500元。




  家属之痛:


  “早就劝他别做‘线人’!”


  8月19日的和平镇很闷热。25岁的安徽女孩王珍熟练地掏出钥匙,打开了三楼临街的一个单间。这里曾是她与邱新荣合租的出租屋。邱出事后,她便搬了出去。


  王珍跟了邱新荣3年。两人商定等到10月份就分手,“因为双方父母都不同意”。邱新荣还说,分手时一定要送她到安徽老家。但她没想到,邱新荣突然“离开”了。


  “头一天晚上,邱新荣跟踪了一夜拉假烟的货车,8月10日凌晨才回到家,他忘了带钥匙,在楼下打电话把我叫醒,把钥匙扔给他的时候我看了表,是3时46分。”王珍说,“出事前几天他就跟我说了,发现有个点在普宁,他们可能会在近期把它打掉。”


  “晚上不要等了,我不回来吃饭。”这是8月10日王珍听到邱新荣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刘兰英却没在最后时刻听到丈夫的声音。8月10日下午,李永平出去的时候,她和孩子在门口看着3个人跨上了摩托车,“车是李永平开的”。


  8月10日晚7点30分左右,刘兰英“发疯似的”拦了一辆出租车从和平镇赶到军埠医院时,丈夫已抢救无效死亡。


  她说,当天李永平“左臂上有很多洞,左脸被打成了紫色,头部也有重伤,看起来像是用铁棍和石头砸的”。


  李永平今年34岁,家在江西省宁都县洛口镇乡下。儿子李俊下学期就要上中学了,趁着暑假,夫妻俩特意把孩子从宁都乡下接到了和平镇玩。


  在李永平与刘兰英租住的出租屋,记者面前的小李俊怯生生的,他还不清楚,父亲为了使他在广东过得开心,从7月份开始加了50元房租,在房东手里弄来一台21英寸的彩电。但本该开心的父子相聚,竟成了诀别。


  “我早就劝他不要做‘线人’了,危险啊,没想到他却出了这么大的事,命都丢了!”李永平61岁的父亲李茹良面无表情地坐在儿子的床上对记者说,“所有永平用过的东西,全拿出去烧了,这是老家的规矩。”  


  记者手记


  重赏之勇


  ■林波


  “你听说过王海打假吗?”记者不止一次地这样向“线人”发问,得到的回答基本上是,“在报纸上好像看到过,但印象不深。”


  这显然说明,“线人”部落里的人,还未达到王海打假的“高度”。虽然王海也有被整得很惨的时候,但他无论名与利都算“经历”了。


  而“线人”没有。他们没有王海的法律知识,惟一的手段是拼命地跟和追,正如他们进厂打工一样,这也是体力活。


  但他们还是有致富的希望———得到举报费,然后迅速消失。如果出了事呢?是索赔无门,还是“不管有没有报酬都是光荣的”?


  正如一位学者所言,这些“线人”是特定的群体干着特定的工作,所用的身份,却是不特定的。


  重赏之勇,不应被诋毁。


  “线人”端着危险的“饭碗”  


  和平镇和惠路的××渔港,原是一家酒店夜总会,酒店撤走后,这里成了专供打工者居住的大型出租屋群。在那里,记者见到了特殊的“线人”部落。这些“线人”大多来自江西省宁都县的洛口镇,都是通过老乡、亲戚“传帮带”做起“线人”的。


  同样,和平镇一个叫“食街”的地方,也是“线人”的聚居地,那里的“线人”告诉记者,在司马浦、陈店、占拢等几个乡镇也有他们的同行,有人还开玩笑说,有了造假的“热土”,才使他们有了“饭碗”。当“线人”非常危险


  干“线人”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工作。洛口人李某,38岁,初到广东时在普宁进了厂,1999年底通过老乡介绍开始干专业“线人”,曾是邱新荣和李永平的合作者之一。他给记者讲述了一次“差点要了老命”的经历:


  “今年5月的一天下午,有人在潮南区胪岗镇发现了一辆装烟丝的无牌货车,我和李永平等6个人准备跟着它到卷烟厂。等了几天,我们知道了烟车的必经路线。一般来说,拉假烟的车每天什么时候走,走哪条路线,都是固定的,晚上走车时间的误差,不会超过5分钟。


  “我们一个人骑摩托车,其余5人‘打的’跟着货车到了普宁市侨柱镇。在烟车进去的一个路口,我们开始分头行动。这样连续跟了五六天,我们基本掌握了货车进的是哪间房子。


  “最后一天的凌晨4点多钟,我们准备打电话举报了。就在这时,我和另外一个同伴被把守路口的制假厂眼线发现了!五六个大汉冲了过来,同伴飞快跑了,我年纪大跑不动,被他们抓住。


  “他们把我绑起来,还戴了手铐,押进了假烟厂。


  “这个假烟厂很大,有两台卷烟机,五个老板,都是讲潮州话的。我不敢说话,一说他们就会打人。老板问我怎么跟到这里来的,我就老老实实地交代。老板最后还冷笑说:‘你们可真灵啊。’“不一会儿,老板就命令手下把我的眼睛用毛巾蒙上,几个人将我塞进了一辆小轿车的后备厢里。车子开动了,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害怕极了,但又不敢出声,因为一出声就会挨打。


  “快一个小时了,我被抬出了后备厢。蒙眼的毛巾一取下来,我才发现,所处的地方是一个看不到房子的乱坟岗!我就被绑在一个墓地面前!两个人拿着砍刀在我面前,随时准备对我下手。


  “幸好!逃出去的同伴很快报了案,早晨7点左右,看押我的人接了一个电话,我才被放下山来。”打假成功要碰运气


  据邱新荣的家人介绍,邱是在1999年开始干上专业“线人”的,出事前在圈里已经小有名气。刘兰英也告诉记者,她与李永平原来都是一家磁带厂的员工,自丈夫干“线人”后,就从厂里出来了,不久,她也干脆不在厂里干了。


  “干这个也要运气好,不然会亏本。”8月20日,邱新荣的姐夫张小翔对记者说。


  他有过几个月的“线人”经历,但成功只有一次,还是跟着邱新荣去的,“打了一台卷烟机,分了几千块钱”。


  “运气好,一个月打几台,运气不好,半年打不到一台。”记者采访中了解到,“线人”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尽管存在巨大风险,但巨额举报费还是让他们觉得“比进厂强了许多”。虽然“最专业的设备就是一把望远镜”,但他们前期的“成本”———“打的”费、住宿费(跟到哪住到哪)、电话费等等开支其实并不低。有时,遭到当地人怀疑时,无缘无故被当作“小偷”打一顿,对“线人”来说是常事。


  而邱新荣、李永平的事一出,已经有一些“线人”准备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