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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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舊事話百年 (142) 萬人批鬥會

(2024-04-21 22:59:57) 下一个

上海舊事話百年 (142) 萬人批鬥會

1967年8月下旬,國棉三十一廠和第二石油機械廠(原榮豐機器廠)聯合召開鬥爭大會,這是文革中上海第一次萬人批鬥大會,在楊浦區工人體育場。

章榮初、章志鴻父子被押送到體育場一個無窗的小儲物間,裡面已有十多個反動資本家,各人低頭不語。章榮初鬍鬚滿面,白髮蒼蒼,身骨消瘦。和兒子互相對視一眼,以眼神互相安慰﹐不敢交談。

國棉三十一廠由榮豐紗廠和申新五廠六廠合併而成,申新是榮氏族企業,章榮初代表榮豐,章志鴻代表二石廠(榮豐機器廠),榮鴻仁、榮漱仁代表申新,還有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長王致中、副部長趙忍安,及其他一些三十一廠的小資本家。

不一會,外面廣場上奏起了「東方紅」,接着進來一群兇神惡煞的造反戰士,個個身穿軍裝,臂戴紅袖章,章榮初等每人由兩個造反派將雙手反扭抓住,按下頭,壓彎腰,這叫噴氣飛機式,章榮初第一個,後面一長串推着快步衝向會場。

天已全黑,露天體育場四週強光燈通明,人山人海,一片「打倒反動資本家,打倒修正主義份子,打倒走資派」的口號嚮徹雲霄。這十幾人被被押到臺上,排成一排,面對人群,保持「噴氣式」低頭彎腰姿勢。這群人中,已屆六十七歲的章榮初是年紀最大的,8月酷暑之夜,氣溫還是很高,他的白布單衫已濕透,汗流滿面,氣喘不止,雙腳乏力而顫抖。

榮鴻仁(榮毅仁的六弟)最年青,腰也被壓得最低,他吃力地發出粗大的喉音。榮漱仁(榮毅仁的四妹)滿頭白髮,東張西望,造反派拍一巴掌打在她頭上,喝道: 「看什麼?低下你的狗頭 !」榮漱仁垂下了頭。

批鬥些什麼,沒人聽,好不容易捱到下面一片萬歲萬萬歲,批鬥大會結束了,他們再被押回小房間,工總司一個什麼人物高聲訓話一番,章榮初只聽見最後一句,「你們這些反動資本家,小心你們的狗頭,滾回去 !」

會場裡的人從幾個大門散去,章榮初他們也在人群中一起離開,並沒有工人對他們惡言惡語,章榮初低頭走路,側邊一人趕上幾步,和他並肩,輕聲對他說:「章老,多保重 !」章榮初問:「您是哪位 ?」他答:「我是王致中【註】,56年有次陳毅市長開會,我坐在你身邊的。」說罷快步走開了。

【註】王致中(1909-1993),浙江東陽人,曾任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長,上海市政協秘書長、副主席。

鬥爭大會次日,章榮初和三位太太(二太太李琳留在南京未回上海)又被勒令到工廠,全廠大會批鬥。一個造反派見邱氏夫人還是小腳,指着說:「這隻老太婆,站也站不穩,跌跌衝衝,還沒死啊 !」大會後章榮初留下勞動,老人乘電車回家,兩小時換了三部電車才到家,當晚邱芝寶又咳又喘,生了一場肺炎。

此後章榮初每天去三十一廠勞動,路很遠,坐電車到楊樹浦,要兩個多鐘頭,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和富貴高傲的氣質,擠在骨瘦如柴面帶菜色的工人中,一望而知是個「反動資本家」,沒人讓座與他。每天勞動八小時,再擠電車兩小時,回到家疲乏不堪。章榮初在車間收集下腳棉花、掃地、揩車、揩車間墻腳的吸塵口。中午在食堂不許吃葷菜﹐只準吃青菜。做了半個多月,和工人熟了,幾個老工人圍上來說,章大班,你先坐下息一息,不要緊的。等造反派來了,我們就叫你起來工作。有次在食堂﹐一個老工人塞給他一包東西﹐他不敢拿出來看﹐回到家裡才看﹐是兩個肉饅頭。

到年底,章榮初終於體力不支病倒了。家人把醫生開的病假單送去工廠,工造反隊看了,說那就不要再來了,不過在家裡也要認真讀毛主席語錄,認真改造思想。雖不再去工廠,章榮初在家,身邊放着《毛主席語錄》,手不停地揉書頁,一本毛語錄被他揉得很破舊,他提心吊膽怕造反派突然衝上來,就說一直在認真讀毛主席的書。雖然終止強迫勞動,但此後章榮初健康日趨衰弱。

這一年幾乎天天有全國各地來的外調組要他交代過去的「罪行」,外調最多的是關於青樹助學金。章榮初1934年辦「館穀助金」﹐1945年辦「青樹助學金」﹐期間獲得他資助完成高等教育的青年有四五百人﹐這些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畢業的大學生﹐在中國各部門都已是中高級技術和領導幹部﹐文革中自然大部逃不過批評審查。一審查﹐在「解放前」居然有不相識的人為他支付學費生活費﹐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馬列主義不相信人性與愛﹐共產黨不相信慈善慈悲﹐造反派斷定這個名為「青樹助學金」的﹐一定是特務組織。要他們相信人世有真情﹐人間有關愛﹐毛澤東思想就破產了。

不斷地寫交代,篇篇都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以下摘自他幾十篇交代的部份:

我在菱湖改良蠶桑﹐原來的蠶是土種﹐品質再浙江最差﹐產量也低﹐經改良後﹐品質產量都提高了﹐我辦這件事是有目的的﹐品質產量都提高後﹐我在菱湖開絲廠﹐以品質高的繭子作原料﹐可以剝削可以發財﹐我的出發點是為了剝削。(章榮初《文革交代》1966年10月30日)

我犯了這樣見不得人的巨大罪惡﹐毛主席和共產黨對我仁至義盡﹐在政治上思想上給我極大的關懷﹐通過一次又一次運動﹐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狠狠地觸及了我的靈魂﹐使我認識到自己的醜惡面目﹐認識到剝削的罪大惡極。(章榮初《文革交代》1968年6月14日)

黨對我的關懷說不盡講不完﹐如今黨又給了我老實交代的機會﹐我決心﹐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再一次向專案組作徹底的交代﹐徹底改造世界觀﹐重新做人。(章榮初《文革交代》1968年7月24日)

由於我剝削階級唯利是圖的本質,在文化大革命的教育下,我認識到,我沒有很好改造的根本原因,是沒有認真學習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光輝著作和教導。……我雖然年已七十二歲,我還是要從頭改造,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報答黨和人民對我的關懷和教育照顧。請求革命幹部群眾對我多多批評幫助。(章榮初《文革交代》1972年7月17日)

時隔半個多世紀﹐重讀一個老人在巨大精神壓力下違背事實﹐違背良心﹐自毀自損的所謂「交代」﹐筆者身為章榮初的長孫,我感覺透不過氣的哀傷﹐和難以平伏的悲忿。

  

批鬥會                             上海人民廣場上批判市委書記陳丕顯和市長曹荻秋

  

 章榮初留下的十七份交代檢查之兩頁  

  榮漱仁、楊通誼夫婦晚年在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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