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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走出深林》- 青涩的记忆 第一章

(2022-03-04 20:02:57) 下一个

高中的我对女生的印象几乎空白,一直都是男生一起玩,女生一起玩,有一条线把全班划为两个世界。我是第三十二班里唯一的男生, 与女生共享一张课桌,这背后的缘由,谁都不愿提起。我的同桌叫白雅兰,我和她从高一就在同一个班,不过那是第三十一班。那个班被取消后,我俩成了第三十二班的插班生。我和她、和我们那张额外的课桌的存在,与班里的一切显得不够协调,像是故意要让人常常想起一个沉重的往事。

我和白雅兰虽然同桌,近在咫尺,但少有互动,偶尔的问候语还被同学传播嘲笑。桌面早被以前的学生刻下了深深的中线,她和我泾渭分明,那个岁月就是这样,禁界无处不在。除了注意到白雅兰的刘海卷曲得有些特别,我并不认为她与班上其他的女生有什么不同。

我高中毕业的那天,学校的院墙外早早地聚集了许多家长,他们哭喊着,要学校还他们的孩子。公安请他们去了大礼堂,我们的毕业典礼也没有按原计划在操场举行,而是回到教室里。军代表校长没来讲话,没有音乐没有歌声。

班主任代表学校,为我们颁发了毕业证,对我们讲一些激励的话。剩下的几十份未发出的毕业证书,还在讲台上的纸盒里,随着窗户吹进来的风不停地跳动,班主任不时地用一只手去摁住它们。

教室的斑剥的墙上,依然贴着未能来领取毕业证的那些同学的作文,作为对他们的留念,上面写着:“我是一朵蒲公英…”, “ 我是革命的螺丝钉…”。

班主任最后感怀地说道,“同学们,你们正式毕业了!”  她把双手放在胸口,眼里含着泪水,纸盒里的一张张毕业证像有灵性似的,纷纷飞起来,在教室里打转。班主任捂住盒子,惊慌地望着会飞的证书。靠窗的同学赶快关了所有的窗户,我们捡起地上的毕业证,放回盒子里。

班主任紧紧地抱着盒子,离开了教室。我们看着黑板上的八个大字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又互相望了良久,才意识到我们自由了,即将各奔东西,开启人生征程。

我们纷纷走出教室,女生聚到一处,男生聚到一处。两个世界互相对望着,都想表达些什么做些什么。在棕榈树下,在朝阳和微风的荡漾里,我突然发现班上有不少漂亮迷人的女生,不知道以前为什么没留意。也许她们这天穿得太漂亮,不少人身着各自的民族服装,尽显身姿。也许她们的脸上少了一份掩饰,多了一份本色。而我的同桌白雅兰竟是她们中最靓丽的!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化蝶,有着傲人的胸部和迷人的脸蛋。

我突然喊道:“我们玩个游戏吧!” 大家兴高采烈地响应,纷纷把书包扔在墙角。

已经不记得当时玩的游戏叫什么,只记得我们在棕榈树林中互相追打嬉闹,男生追女生,女生又追男生,嬉闹声传遍校园。我的眼光里一直是白雅兰奔跑的身影,她的胸前飞着两只小鹿。我终于有机会去追她,她矫捷地穿插在同学中,闪身在树后,不时地做出鬼脸。我不想太快地抓住她,喜欢她在我面前闪来闪去的样子。男同学开始戏笑我,有人推我,给我使绊子。我只好奋起直追,挥手去抓她的胳膊,不料她突然转过身来,我的手划到了她胸部。她的衣扣飞了,肉色的胸罩露了出来,接着是她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骂我是 “流氓”。

男同学围了上来,推攘着我,骂我混蛋,坏了大家的好心情。女同学则族拥着白雅兰,帮她遮掩胸部,筑一道屏障,听她哭泣。顿时,棕榈林乌云密布,阳光失色,我的这一过失,让我成了众矢之的。

后来,我们的女班长走了过来,她拉住我的胳膊衣袖,跟大家说:“我让他跟毛主席请罪去,大家散了吧。” 她把我拉到教室,悄悄告诉我:“我看见了,这是个意外。你在教室躲一会,我出去看看。” 临出门时,她对我一笑说, “大家一辈子都记住你这个流氓”。

外面逐渐安静,同学们扫兴地散了。我十分愧疚,独自坐在我的课桌旁。我相信我不是故意的,但又窃窃地想,会不会是不知觉的咧。记得每次去学校食堂的时候,要经过学校的猪圈,常看见一对夫妇在猪食电动搅拌机边忙碌,我总有一种冲动要去按电闸,越告诫自己冲动越激烈。终于有一天,一场大祸降临,丈夫的手臂被扎断了。电闸不是我按的,而是他的妻子。她是不是没有按住冲动?

班主任回来查教室,准备锁门,惊奇地发现我还在教室里,又看见我脸上的泪痕,问我怎么了,我说是沙子的原因,她让我跟她去办公室。路上,她对我说:“唐小峰,这些孩子中,你最能读书,不管今后如何,不要丢了书。” 她的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还有她的文弱的身影与和蔼的微笑。记得有一次,我和另一个同学去一家人的后院偷木瓜,正用竹杆捅的时候,一老太太从屋里追了出来,我们落荒而逃。后来班主任暗示我,我们偷错了地方,偷到她家了,她并没有责罚我们。

班主任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是小说《青春之歌》,她说:“这是你的书,还给你。” 一年前,我因为偷看这本书,被同学告发,受到了校长的批评,书被没收了。她告诉我,她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读过这本书,讲的是一些励志的故事。还不还书并不重要,这书本来就是我从造纸厂的废纸堆里淘到的,只是老师的小小举动让人感到温馨。

告别了班主任,在出校园的路上,我看见班上两个同学,鬼鬼遂遂躲在柚子林里面。一直有传言,班里有男女生在谈恋爱,这一刻,影子显露在阳光下。

“嘿,老师来啦!” 我故意大声朝他们喊了一声。只见我们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一溜烟地藏到了深处,没了影子。我想他们实在没有必要这样,这个时候,即使校长看见了大概也不想管,都是躲惯了的原因。可惜,我没有发展个女同学,最好有个白雅兰这样的,我要用自行车带着她从校长面前经过。校长毫不留情地没收过我的书,看他如何没收了我的女友!心里是这样想,其实我也不敢做,校长肯定要打电话给我母亲的。

我上了回家的长途公交车,尴尬地发现白雅兰也在车上。她安静地坐在后排,望着窗外。我装着没看见她,坐在了前面。我听说她家也在军垦农场,是在另一个师。我家所在的师,离国境更近,更偏僻。

我父母是复员军人,第一批到那里顿垦,后又去了大批的知青。我十二岁那年,被父母送到县城中学读书,是父亲通过老战友的关系安排的。如今高中毕业,唯一的选择是回到大山里,做一名军垦农场的革命职工,我想白雅兰现在的命运和我是一样的。

我很在意她是否真的认定我是“流氓”。也许她把半年前我和她之间的事夹在一起了。

那是一个安静的黄昏,天边残阳如血,我们全班五十几人挤在一个小驳船上,从校办农场归来。这本是我们高中两年里数不清的学工学农的又一天。不幸的是,船突然触礁,昏昏欲睡的我们来不及反应,大多数人就被激流卷走吞没,这一天竟是他们年轻生命的最后一天。我和白雅兰同时抓住一个救生圈,我们时而没在水下,时而撞到礁石。眼看她抓不住了,我没多想,奋力地搂住她的腰,帮她把救生圈套在腋下,我放了手,她就随激流而去。我自己毫无希望地挣扎着,喝了很多水,后来放弃了努力。第二天,救援的人在礁石的夹缝里找到我,又在下游几十公里远的沙滩上发现了白雅兰。

她从未跟人提起我救过她,她羞于启齿我碰过她。当然,我也只字未提,甘当无名英雄。流氓和英雄成了同一个人。

汽车在一个山口停下,白雅兰下车时路过我身边,停顿了一下,有张叠成八字的小纸条掉在我脚下。我捡起纸条,举在手上,本想还给她,可是望着她的背,不敢叫她。看她下了车,提着行李的身影晃晃荡荡,渐渐消失在繁花和蕨蕨草编织的盛夏里。我把目光从重叠的山影收回,打开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道:“唐小峰同学,你能原谅我吗?”

她已不见了踪影,原谅也失去了意义。回头想想,白雅兰没那么糟糕。记得我和她的课桌总是比其他同学的干净。早上我还没来教室,她就把整个桌子用湿布擦过,其实她爱干净,只要擦她自己的半边就可以了,我享受了很久的实惠,没有感觉。还有一次学农的时候,她帮厨,给同学分派肉包子,见到我,给了一个最大的。我原以为是随意而为,也许是对我曾经出手相救的悄悄回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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