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50)

(2018-03-03 20:44:40) 下一个

五十 《阿玛蒂的故事》

1977年,母亲和一大批到昭乌达盟插队的所谓“五七大军”(按照毛泽东1969年5月7日的批示下乡)回到沈阳。八年过去了,所谓“大军”并非虚言,在沈阳的省直属机关的干部和家属就有四万人,全省各市、地区的干部呢?全国呢?这个大军多么庞大啊!中国的宪法中“迁徙的自由”早已被严厉的户籍制度剥夺了。上千万人大迁徙是被迫的,没有一个人心甘情愿流放到农村去。叶剑英说文化大革命整了一亿人,整死两千万人,“五七大军”自然是一亿人中的那一部分。东北历来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明清两朝三百年间流放到那里的不过数千人。难怪毛泽东说他强过秦始皇一百倍。

在这之前,作协和文联的干部陆续回到沈阳,一些人是1971年林彪事件后回来的,一些人是1975年邓小平二次复职后回来的,而母亲是最后一批,她回来的时候,右派还没有“改正”,但是人人都在说,“反右”要翻案了。

可是作协和文联是当年“砸烂”的单位,编制已不存在,大帅府、少帅府早已被辽宁省档案馆佔去,这一帮子人到哪里去呢?

从1975年到1979年,母亲每年要到沈阳来一两次,我都是到沈阳见她。母亲住的东北旅社在沈阳的商业区太原街旁边,那是日本人留下的房子。母亲已经过了60岁,确实老了,可是她精神十足,她高兴地说:

“我又可以办《新观察》了!”

 

戈扬与蔡畅交谈(摄于80年代初)

 

她的话吓了我一跳,“右派”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就想到北京去“收复失地”了。《新观察》,多么遥远的故事!母亲从主编的岗位被赶下台的时候,我还在读小学。我的想法,第一步,右派平反;第二步,从乡下回到沈阳;第三步,能回北京最好。残酷的不堪回首的时代结束了,断垣残壁,满目疮痍,可是人人满怀希望。

“北京肯定要回去!”母亲认为我的想法不在话下。“我回到北京,不办《新观察》还干什么?”

是的,母亲梦寐以求的不是地位和待遇,而是这本刊物。多少年后我去拜访80年代《新观察》的副主编郑仲兵先生,他认为《新观察》自始至终就是戈扬一个人的刊物,没有戈扬就没有《新观察》。事实也是如此,1958年戈扬打成右派,1959年《新观察》停刊;1989年《新观察》第二次停刊。

从1978年开始,文学走上社会的舞台,成为时代的鼓手。在文化大革命中,除了“样板戏”,一切文学艺术扫荡以尽,这种文化专制是前无古人的。文革后最早出来的小说是中篇小说《第二次握手》,接着是短篇小说《班主任》。我也动了写小说的念头,写清华大学的文化大革命,写“红卫兵”。我写了这样一个故事:1967年,北京某大学的学生程刚认识了音乐学院附中学小提琴的女孩儿苏小明。苏小明的爸爸是音乐学院院长,正在被批斗和抄家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苏家有一把意大利阿玛蒂小提琴,苏小明在程刚的帮助下,把琴保护下来。两个年轻人萌生爱情,但是程刚所在大学里发生了“武斗”,“红卫兵”领袖周汉元得知程刚手中有阿玛蒂小提琴,准备取来送给“样板团”(演出“样板戏”的剧团),派人抓捕程刚。在解救程刚时,苏小明被持枪的红卫兵开枪打死。

我写的故事都有真实的依据,红卫兵领袖即以我的朋友蒯大富为原型,他当然是反面人物,小说中的他,甚至比生活中的他更坏。清华园的“武斗”也是真实的,“样板团”中央芭蕾舞团为了一把小提琴搞得人家破人亡实有其事,而小说中的爱情故事,则是我的初恋了。在清华园,持枪的红卫兵打死人的事不是有好几次吗?

小说写了两个月,写了六万字,差一个结尾。母亲来沈阳,住东北旅社。我把手稿拿给母亲,母亲很快看完了,她读书写字像年轻时候一样快。

“好,好!辽宁出版社刚推出大型文学双月刊《春风》,你就给他们吧。”

从1962年到沈阳,17年过去,母亲同辽宁文艺界很熟悉了。她给春风出版社打电话,出版社派来一个编辑,叫邓荫柯,方面大耳,四十出头。他说道:

“戈扬老师,我和您一样,也是‘右派’,我在北大读书时还听过您的课呢,您讲的是如何培养敏锐的观察生活的能力。我是在北大念书时候的学生右派。”

一句话,我们就变成自家人了。邓荫柯看完稿子说道:

“小胡,《阿玛蒂的故事》就是这一期《春风》的头题,我就是你的责任编辑。你赶快写完,两天内交给我!我要赶这一期下稿。”

这个右派编辑虽然不是主编,但在选题方面在春风出版社是说了算的。邓荫珂是编辑又是诗人,他在《辽宁日报》发表了赞扬我的小说的文章,这是我的作品第一次被报纸肯定。以后邓荫珂写了一本讲述他“学生右派”痛苦经历的书,《有一种罪行叫饥饿》,写他改造时期因饥饿而偷吃病死的猪被批斗的故事,真是不堪回首。以后几十年,我有多本书都是由邓先生任责任编辑,他这个人目光锐利,思想深刻,特别精通字词辩析。他是我一生的朋友。

这天晚上我在东北旅社赶稿子,邓荫珂为了不影响母亲休息,另开一个房间。故事的结尾早已打好腹稿,下笔十分顺畅,一口气写了一万五千字。天亮了,我走到窗前,看见太阳升起来了。这是我一生看到的最美丽的朝阳。

这篇小说是我的处女作,若不是文化大革命,我的处女作十几年前就发表了。小说获得广泛的好评,第二年出版了单行本,我把字数增加到11万字,相当一部小长篇了。

[ 打印 ]
阅读 ()评论 (4)
评论
Red_Blue5 回复 悄悄话 与郑仲兵叔叔(郑二叔)在湖北干校,同住一个大筒仓。
天涯海角54 回复 悄悄话 超喜欢你的文章,一直在跟读。大陆还有过那短暂的“二流堂”自由天地。希望看到为什么青青离你而去。
NLF 回复 悄悄话 时间上是不是有笔误。开头说妈妈77年回到沈阳,后来又说75到79年妈妈每年回沈阳一两次。
谢谢分享。一直跟读。
NLF 回复 悄悄话 时间上是不是有笔误。开头说妈妈77年回到沈阳,后来又说75到79年妈妈每年回沈阳一两次。
谢谢分享。一直跟读。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