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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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第二十章

(2024-04-07 12:25:42)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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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五九年的春荒,河湾村的庄户人真尝到挨饿的滋味儿了。食堂給的饭越来越少,越来越孬,上级还会会儿出花花点子,把棒子秸、麦秸、谷糠磨碎了,罗出面来,说是“无粮淀粉”;缸里盆里弄上水,加上啥菌,水面上长一层绿东西,说是“小球藻”;菜窝窝蒸熟了,再蒸一遍,说是能增加“饱腹感”;还让人满地里逮老鼠,挖蚯蚓,说是“高蛋白”,五花八门儿,啥法儿也白搭,该咋饿还是咋饿,还饿得越来越狠,饿得前胸贴后背,浑身又酸又软,干活抬不起胳膊,走路迈不动腿,饿得话都不想说,嫌天长,盼着快黑天上床睡觉,躺倒床上饿得睡不着,肠胃火烧火燎一般,不是吃烂菜吃得拉肚子,从屁股眼里往外窜臭水,就是吃“无粮淀粉”胀肚子,拉不出屎,憋死人。人人瘦得皮包骨头,胳膊像干柴棒,一根根肋条像篱笆桩,腮帮瘪了,下巴尖了,圆脸变成了长脸,长脸更长了,像鞋拔子,脸是铁锈或烂菜那种颜色,眼窝瞜着,闪着深井筒子那种瘆人的亮光,乌眉皂眼,像从灶窝里扒出来的,张开嘴,露出白牙、黄牙,长水肿病,大头大脸,“胖”得眼睛成了一条线,脸皮要挣开了,露着暗紫的血丝,活像庙里的泥胎,戏台上的小鬼,看着吓人。从五八年腊月,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蹦蹦星星地开始死人,人们议论,真要饿死人了,到了五九年春季里,死的人多了,一开始,死了人,还正儿八经地发丧,后来,人饿急了,趴下了,哭也没力气了,不少人家就不发丧了,找人抬出去草草挖个坑埋了算完。

这天晚上,李桂芹害心口疼,喝了从食堂打来的地瓜秧子粥,全哕了,早早地躺下了,张德成叫如兰給她弄口东西吃,李桂芹说,心口疼的这样,吃了也得哕,不糟塌了,一共剩几十斤粮食了,得顾搂几个孩子,张德成只好给李桂芹端碗热水,让她喝了,自己也躺下了,饿得睡不着,翻过来调过去,说:“咱娘走了也罢了,撑乎到这,也活不下去了。真是她老人家说的,不怕你七老八十,谁也没经试过这样的灾年。满庄里,死的数不过来了,活着的,也犟有口气儿,人都跟鬼一样了。”李桂芹说:“小带家不知什么样了,也顾不上她了。小九子一天不跟一天,不知道能撑多久,真没了,疼死人,也对不住咱娘。”张德成说:“没点法儿,全算各人的命吧。”李桂芹说:“咱家里也算不孬,俩闺女在一中上学,学校食堂管吃,算吃公家饭的了。虽说吃不饱,可比社员强不少,俩孩子孝顺,自己嘴里省,到星期六往家拿干粮。”张德成说:“是啊,真难为俩妮子了。”停一会儿,李桂芹问:“四妮儿又出去了?”张德成说:“人都饿疯了,都巴叉着眼(1)瞅着坡里的麦子,麦子才刚灌浆,就有人偷薅麦穗头子吃,糟贱啊。他和二旺上坡里转游去了。”

张广坪和二旺拖着发酸的两条腿在坡里转了大会子了,两人在庄南一块麦地头上蹲下抽烟。天晚了,饿坏了的社员都趴窝睡觉了,村里死沉沉的,没点儿动静,各家的狗差不多都被人砸死吃肉了,剩下三条两条也饿得没劲“汪汪”了。阴历四月初,西边天上的月芽落下去了,天还有点凉。张广坪说:“天天盼着麦收,寻思过了麦,能多吃点儿,饿得轻点儿,这两天,我越转游,心越凉。别说单干了,就是入了社,麦子也没像今年长得这样孬过。”二旺说:“去年弄着人炼钢铁,麦子耩的晚,赶进度,耩的不匀和,出的花花嗒嗒,也没上粪,人饿坏了,没劲干活,没招应好。就这样,仨生产队,咱队的麦子还长得比那两个队强。”张广坪说:“强也白强,看阵势,别看麦子长得孬,征购任务还小不了,打完场,交上公粮,再交上征购,剩下了了,社员照样挨饿。”二旺说:“死一点子人了,还没好的征购,上级咋想的呢。”张广坪说:“咋想的,这个大跃进忒胡作了,败坏的忒厉害了,各处里庄稼长的孬,产量低,听人啦,咱这里是好的,黄河北地都荒着,安徽河南那些地方更泚毛。那点子当官儿的,部队上的,城里的工人,不都得吃么儿?颗粒无收的,也得給点购粮证儿,听说还得援助啥‘兄弟国家’。上级又不会变戏法儿,变出粮食来,他可不就得摁着咱这样的地方使劲刮插?”二旺说:“这个弄法儿,那还得多死人。”张广坪说:“这两天,我就寻思这事儿,头年秋收,你和那几个人将鼓着藏了点粮食,一个春季,叫丁二匀活着弄食堂里一些,零碎着让社员吃了,剩下几百斤,还在那里放着,我觉得到过麦,秋季里,咱都得鼓捣出点来,少饿死一个是一个。这个年月,人都饿红眼了,咱当这个队长,不給队里兄弟爷们儿争点儿食儿,对不住良心。”二旺说:“我也琢磨了,咱队的庄稼长得好点儿,不捣鼓点儿,忒他娘的冤了。”张广坪说:“弄是得弄,不能弄多,怕露出马脚。到收庄稼季,上那俩队场里跑着点儿,估摸三个队的产量,咱跟他们弄个平抬杠,多出来的昧起点儿来。”二旺说:“咱反正不比那俩队少交(征购粮),他们就没屁放。”两人抽一阵闷烟,二旺又说:“咱把私藏的粮食偷偷分给户里,行不?”张广坪说:“可不敢,几十户,小二百口人,人多嘴杂,你分了粮,走露了风声,那就要了命了。还是老办法,不显山不露水,放到食堂里,社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到了麦季,打完场,新麦子晒干了,趁着月黑头加阴天,后半夜,张广坪二旺两个队长跟保管丁二、社员疯子六、李老七一起从生产队麦场里倒蹬出五千来斤晒干的麦子,又藏到李老七家的地窨子里。几个人把麦子搁停当,把窨子口盖严实,上头堆上柴禾,几个人上了堂屋,在里间屋睡觉的李老太太问:“小七儿,捣鼓完了?累不轻,快歇歇吧。”李老七说:“娘,你醒了?”老太太说:“你一走,我就知道了,你家里的吓得打哆嗦,说弄这样的事,别再叫人家逮起来,我跟她说,没事儿,叫她回屋睡她的觉,强想着嘴严就行。”张广坪说:“奶奶,半黑拉夜的,耽误你老人家睡觉,忒不是个事儿了。”老太太说:“四妮儿,别跟奶奶客气,你这伙是为的社员。跟俺家老大当年干那个一样。”李老七说:“娘,那不一样,俺哥是干革命。”老太太说:“一样,都是为庄乡爷们儿。”

第二天晚上,几个人在麦场里聚齐了,张广坪说:“昨黑夜干了这事,压着穷心不跳了。七叔家宅院严实,砖砌的院墙,地窨子牢靠,还不潮,七叔家又是烈属,担是非。咱再说说。这不是个小事儿,咱得定几条儿,谁也不能犯了。”疯子六说:“自己队打的粮食,自己留点给社员吃,没什么了不得,也不是什么赃物。”张广坪说:“那你就是说疯话了。你以为哩?这比赃物还厉害,这是要命的事儿。”李老七说:“广坪你说咋办,咱就咋办。”张广坪说:“头一条儿,得嘴严,跟谁也不能透一个字儿。二一条儿,存的这点儿粮食,是救命的,不到万分危急,不能动。第三条儿,到给社员吃的时候,我跟二旺俺俩写条儿,丁二发货,老七叔和疯子六两人监督。咱说下,咱几个人谁也不来坑人的。谁要是坑人,就是不要良心。”二旺说:“叫我说,咱几个人骂个誓吧。”疯子六说:“对,骂誓,谁要犯了,叫他腚眼子里淌血,拉巴个小孩不长腚眼子。”广坪说:“疯子六胡咧咧的么。”李老七说:“骂誓还有好话?疯子六骂的这,就是咱几个人发的誓了。”广坪说:“好,那就这么着,我再说个事儿,办这事,老七叔一家担着天大的干系,奶奶病得不轻,就是饿的,咱从队里称五十斤麦子给老七叔,叫他给奶奶弄点面饭吃。”李老七说:“你说的这个,不行。我李老七成啥人了?广坪,你非这样弄我就不跟你玩儿了,你趁早把粮食弄走。”疯子六说:“七爷犯病了,又开坠了。”李老七说:“疯子六,这是啦正事儿,别撂半吊子腔。”张广坪说:“七叔,我是觉着奶奶年纪大,病着,给这点麦子叫老人家养养身子。你忒犟了。犟不过你,算完。咱说的那三条儿,都记住了。”

麦场打完,大队开会分配征购任务,吴家槐讲话,说,上级说了,现在全国跃进形势大好,国家各项建设突飞猛进,麦季征购是政治任务,分配给各大队的征购数,只能超,不能欠。咱河湾大队麦季的任务是4万7千斤,大队党支部定了,每个小队交1万6千斤,全大队超交1千斤,超的不多,不过是那么个意思,赚个“超额完成夏粮征购任务”,大家都要抱积极态度,谁也不能打折扣。吴家槐讲完,坐在旁边的梁仲山低了头抽烟,队长们都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杜长英说,吴书记讲了,各队队长表个态吧。三个队的队长都憋鼓着不出声,愣了一阵,吴家槐站起来,小老鼠眼睛像要蹦出火星子,急咧咧地说:“怎么着,都不肯表态?都忘了自己是人民公社的生产队长了?也不是叫你拿自己家的粮食,是拿队上的,大队、生产队都是人民公社的一级组织,必须服从上级命令。吴家利,你先说。”吴家利哏哧一下,咳嗽一声,故意提高嗓门儿,说:“我们三队保证完成任务,交上公粮、征购粮,再留下大小队的储备粮和种子粮,余下的再分配。”吴家槐说:“这个态度就对了,二孬,你呢?”二孬说:“按自己队的社员说,是想少卖点儿,多分点儿,可是咱不听上级的,不中,俺二队跟三队一个态度。反正是吃食堂,也不上户里分,满打满算,尽包吃面,从嘴里省呗。”张广坪听着前头两个队长的发言,心里烦得要死,想,他娘的扛顺风旗,溜沟子的货,你两个混蛋玩意儿,不算算帐吗,就这样一口答应了,让社员喝西北风啊?吴家槐小眼睛凶巴巴地瞪着张广坪,冷冷地说:“怎么着?一队队长跟上吧?一样的生产队,人口、地亩差不离,那俩队都保证完成,你反正没二话吧?”张广坪气得心“扑腾扑腾”跳,急得身上冒了汗,嘴唇哆嗦着,说:“我有话说,不是‘二话’,是大实话。我先问问,叫说不?不叫说,就算完,叫说就说。”吴家槐说:“三个队长都得表态,怎么不叫说?你说。”张广坪说:“刚才那俩队表态了,俺佩服,也眼热,他们队里麦子长得好,收的多,能完成任务,俺一队不行。”吴家槐急了,坐不住了,说:“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张广坪说:“为啥不行?不是我瞎说,账在那里,我算给你们大队领导听听。俺一队耩了二百亩麦子,种的晚,出的不齐,管的也不好,一共打了3万7千4百斤麦子,上边还是老规定,麦季交全年的公粮,是7千2百斤,再留下种子粮、储备粮4千斤,还剩两万6千2百斤,征购再拿走1万6千斤,下撇一万零2百斤,二百口子人,一人合68斤。村里人、你们大队领导都知道食堂眼看没点存粮了,社员饿了一个春天了,都巴叉着眼,瞅着场里的麦子,盼着过了麦,吃上口饱饭。这倒好,麦子打了,晒干了,三下五除二,剩了个零头儿。在食堂吃饭,打这到秋粮下来,就算有的庄稼早点儿收,也还有四个半月,一人一个月合不到13斤粮食,我问问领导,怎么个吃法儿?”吴家槐说:“张广坪,你少给我在这里充会算账的,怎么吃?夏季了,田间地头、社员自己院里种瓜种菜,坡里野菜到处是,老婆孩子下坡挖,怎么都能填饱肚子。上级早就号召,低标准,瓜菜代,按上级的办法搞,就能过得去。”二旺急了,站起来,说:“哼,说得轻巧。俺不明白,那些吃公家饭的,虽说减了口粮了,可是最少还一个月24斤,还是净米纯面,人家还见月发肉票,油票,豆腐票,咱社员一个月就干巴巴的这10来斤粮食,别的任啥没有,什么人饿不毁?新社会讲人人平等,这是平的什么等?怎么咱农民就这么该倒霉呢?凭什么种地的倒得饿得厉害呢?这叫谁也想不通。”吴家槐说:“张广坪,二旺,你两人听着,想不通也得通,全中国的农村,所有生产队都这样,你俩别充大不错的,想弄个另样的。按你们今天说的这些落后话,就该立时批判你们,看在一队生产搞得还算不孬,不追究了。但是征购任务必须完成,少一两也不行。散会。”

散了会,张广坪和二旺一块回家,路上,二旺看看四下里没人,低声跟张广坪说:“你说他们有多狠吧,得亏咱先倒蹬出来那点麦子,这几个月叫丁二匀溜着弄到食堂里,社员还饿得轻点儿。”张广坪说:“得再交代他三个,走露了风声,就完蛋了。”二旺说:“我跟他仨说。你在会上一闹哄,那些黄子也就不胡猜疑咱了。”二旺又悄声说:“听说,那两个队也往外倒麦子了。”张广坪吃了一惊,说:“嗷?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二旺说:“李老七偷偷跟我说的。”张广坪问:“老七叔说他们咋弄的来吗?”二旺说:“说了,头年冬里,庄西头不死了个姓吴的五保户老嫲嫲吗?那老嫲嫲没一个近人,吴家槐硬说那老嫲嫲跟他家没出五服,房子就让他白?受了,那房子没拾掇,还空着,吴家利和二孬就把偷弄出来的麦子藏那里了。李老七说,他们倒出来的粮食,还不就是给自己弄的,得吴家槐兄弟们,他们的近一窝吃剩下,给社员点儿。”张广坪说:“不假,这些黄子干出来了。咱别问那些事了,他们也弄了,咱倒不那么害怕了。为这事,我一直捽捽着心。”二旺说:“你自来也不用忒担心,自己吓自己。这年月,老百姓垫底儿的货,没人管你死活,可不就得自己想自己的法子。”张广坪说:“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偷偷着的事儿,不明气,犯王法哩。”

从过完麦到开始收春茬棒子(玉米)一百三四十天,天热,天还长。天热,吃一样的饭,人格外饿,天长,饿得难受,日子更加难捱。夏荒比春荒更难熬,人们觉得这四个多月比一年还长。树上的叶子,是凡毒不死人的,都捋干净了,能吃的树皮让人扒了吃了,好好的树没了皮,像人被扒光了衣裳,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叫人看着心酸,过不了多少日子,没皮的树像是没脸面活了,枝枝杈杈慢慢干了,树就死了,到处一些死树,看着瘆人。坡里的野菜,只要能吃的,长出来,就挖了,时不时的,就有人为捋树叶子,挖野菜闹架,村里还有三个人因为吃了有毒的野菜死了,张广坪他们一队就摊上了一个,张广坪听说了,难过得碰头,娘劝他:“四妮儿,别这样,也不是你当队长的叫他挨的饿。”一队几个人跟几个贼人似的,隔些日子,就趁后半夜,从李老七家朝食堂鼓捣些麦子,一队的社员算是饿得稍微轻点儿。社员们没人知道。春棒子就要下来了,张广坪他们藏的麦子也倒蹬没了。这些粮食,一队老少二百口子人,一百四十天,摊到每个人身上,一人一天不到二两,可就这点粮食,让一队比那俩队少死了四五个人,他们队的秋庄稼也长得比那俩队好不少。张广坪偷偷跟那几个人说,你几个是咱队社员的恩人,多少年以后,能明开说了,我让社员们家家户户请你们的客,谢你们的恩。李老七说:“广坪,别说这。这事还是亏了你两个队长,要不是你俩当队长,人磕头请,我也不掺乎这个。啦实的,咱队也亏了丁二当保管,不坑人。”丁二说:“俺这人小胆儿,不敢坑人。咱弄这事儿,也吓得要命。”李老七说:“不假。回回倒弄粮食,丁二都吓得哆嗦,大热天,还打牙巴骨,跟冻得似的。”疯子六儿对着丁二说:“你说丁二没三块豆腐干子高,还八道弯着,没寻思给咱队的社员办这么个大事儿。”丁二嗫嚅道:“疯子六儿,你真会糟贱人。”二旺说:“就差点没饿死,疯子六儿还胡咧咧。”李老七说:“人家那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疯子六说:“又坠我了。”李老七说:“不戏汤(2)了,收秋,你俩队长得有数,还得捣鼓。”张广坪说:“对,还是咱爷们弟兄几个,再弄他一下子。”二旺说:“豁上了,到时候,看形势,好好算计算计,多捣鼓点,一冬一春,咱一队不叫他饿死一个人。”

收秋了。往常年,从割谷子,砍高粱开始,紧接着先掰春茬棒子,后掰夏茬棒子,到刨花生,刨芋头(芋头也分春茬、夏茬),各种庄稼,前赶后撵,拖拖落落,少说得一个多月。大跃进往这,上级让种么就种么,说谷子、高粱产量低,不让种了,棒子也种的少了,甭管啥样的地,适合不适合,大片大片种地瓜,秋收该快些吧,可架不住社员干生产队里的活儿,松皮懈骨,活儿干得慢,秋收总得四、五十天,下霜了,芋头还没刨完。挨着饿,就更像老牛拉破车,豫磨起来没完,收个秋,得俩月。张广坪不明天就起来吆喝社员,天黢黑了还不来家,这天回到家,垂头丧气,说:“忒难弄了,天明到天黑,老婆孩子都上阵,坡里人轰轰的,就是不出活儿。恨得二旺老说是‘饿得轻’。”张德成叹口气,说:“话不能这样说,人都向自己,是个牲灵都向自己,小孩下生,谁教他了,他也知道向自己。社员干公家的活,指准磨洋工。上级说社员有啥‘积极性’,那是捂着耳朵偷铃铛,自己哄弄自己的。于今就更没法说了,天天饿得肚子咕咕叫,人都瘦得撇张皮,浑身没四两劲,还出什么活儿?”张广坪问:“俺娘呢?”张德成说:“上食堂打饭去了。”广坪说:“如兰咋不去打饭,叫俺娘去。”如兰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后头跟着小河、小水俩小子,灯影里,如兰的脸瘦得成了窄窄的一条绺儿,秋凉天气,一脸豆大的汗珠子,娘三个急急忙忙把身上背的筐头子卸下来,如兰拿手背抹去脸上的汗水,说:“你这大官儿队长,咱要光指着你那食堂,一家人还不知咋着了哩,这不,下了工,俺娘仨拾了这些棒子。”张广坪说:“在哪拾的?可不能偷,逮着了不得。”如兰说:“看把你吓的。俺是在二队掰完了棒子的地里挨棵捡的。”张广坪说:“怎么还有这么多?”如兰说:“人都饿得将将有口气儿,跟不上趟,队长一催,紧赶慢赶,能不落撒(3)?”张广坪说:“要了命了,紧着庄稼就没长好,再落撒,可苦了。”如兰说:“别充你能了。你少说话,他们落撒,俺就去捡。记住,你要是给说出去,我跟你没完。”张广坪说:“我傻了,没味儿地去说这个。二孬那个黄子忒孬了,我闲功夫啰啰他。”张德成说:“如兰,你又累又饿,快洗把脸,你娘打回饭来,咱吃饭。”

吃完饭,李桂芹、如兰和孩子们都睡了,张德成在堂屋里抽闷烟,张广坪在一旁陪他。张德成说:“上级就跟鬼蒙眼了似的,饿死一点子人了,还不回头,这到啥时候是一站呢。”张广坪说:“还回头,回个狗屁,听人说,彭老总因为说大跃进的毛病,倒大霉了,这个节骨眼上,哪能回头?看样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反正再怎么着也饿不着大人物头子。”张德成说:“庄稼人遭老罪了。”张广坪说:“遭就遭吧,就是自己想法顾搂自己了。”张德成说:“你可不敢胡来。这一人打虎,众人吃肉的事儿,咱不干。”张广坪说:“爹放心,我明白。”

张广坪回屋睡觉了。如兰睡得死死的了,张广坪睡不着,肚子饿得像开水壶似地“咕噜”,心里像吞了葛针似地扎挠。爹说啥“一人打虎,众人吃肉”,什么意思?莫非他听见什么风声了?不能啊。爹头几天跟他说,多少日子了,吴家槐暗暗瞅乎着一队,张广坪和二旺这俩黄子啥道道,食堂里没打架的,地里庄稼长得比那俩队好,一样的口粮,饿死的人少,这事出屌奇了。滑皮说:“哼, 也不出奇,鸡不尿尿有变处。”梁仲山瞪滑皮一眼,说:“别胡啰啰,啥变处?”杜长英说:“这俩人实诚,丁二那人老实,不坑社员,社员该摊的那一份儿,能吃到嘴里,这是一大项。”梁仲山说:“这话靠盘儿。咱当干部的,心眼子得长到当中间儿里,不能人家干得好,咱再往歪处想人家。”吴家槐白瞪白瞪小老鼠眼,不吱声了。张广坪知道,他和二旺当个队长,在吴家槐那里吃不开,一样不沾弦的事儿,放到他俩身上,会格外倒霉。怎么办?秋粮捣鼓不捣鼓?张广坪想得头脑子疼,末末了,还是狠狠心,暗暗说,犯一回是犯,犯两回三回也是犯,就再捣鼓他一回。自己地里打的粮食自己吃,多大罪过?弄!弄了,吃了,就赚了,不弄就得多饿死人。反正这样了,豁上豁,就是人说的那话,数抵羊的,割蛋就割蛋,剪毛就剪毛,尽他们收拾。

过完秋了,地净场光。社员们顿顿在食堂挨号打饭,盆子罐子,黑碗,白碗,老的少的,哆哆嗦嗦,合合撒撒,汤汤水水,掺了一点瓜干面的碎地瓜秧子窝窝头是头等饭食,人人摊很少。“喝菜”是“主食”。喝啥“菜”?干地瓜秧子、花生秧子连草都带着弄碎了,搁锅里煮得半生不熟,就是这。原先给猪弄这样的食,好脾气的猪,闻两下,甩拉甩拉尾巴走开,脾气大的猪能把猪食盆子给拱翻了。现在社员吃这个,还怕给少了。天越来越冷了。庄稼秸杆全归食堂,拿疯子六的话说,社员家里“屌蛋精光”,没点烟火,干冻着。像刘如兰那样的勤快人,手脚麻力的人早下把,抢着捡干树枝,扫树叶,薅草,单等十冬腊月给老人小孩弄个火盆。村里坡里,一根树枝儿,一片树叶也见不着,沟里坎里,地头崖头,草根也刮插得干净的,像老娘们的肚皮。上级给的布票少,缝个裤衩子都不够,人人破衣烂裤,不少人家炕上的被子像一堆烂柴火。挨饿加上受冻,有年纪的,病汉,鼓搐(4)在炕上等死,小孩儿哭叫连天,有的户为一口吃的,甚至为一把柴草,老公公、老婆婆跟儿媳妇对着骂,两口子打破头,闹成一锅粥。社员们就这样熬着。 三队徐寡妇是个硬气女子,队长二孬想她的好事儿,弄不成,这些年来,处处欺负她。徐寡妇怕把孩子饿死了,对不住死了的男人,把小闺女多子送到娘家,趁黑夜领了 俩闺女跑出去要饭,谁想被抓了“盲流”,娘三个给关起来,二妮子在不是监狱但是不能出来的收容所里病了,发烧,半黑拉夜,找谁也白搭,明天了,孩子死了。徐寡妇给送回村来,走的时候娘仨回来成了娘俩。吴家槐借着这事吓社员,说这就是当“盲流”的下场。社员们想往外跑的都不敢跑了,就窝在家里硬撑,比死还难受地“活着”挨日子。

(2)

这样的日子也过不安稳。这一年,河湾村麦秋两季庄稼都长得格外孬,可是上头硬逼着,地里出的粮食三成有两成交了征购。社员的口粮,麦季一人六十多斤,秋季一百二十来斤,全年不到二百斤。大队书记吴家槐听上级的,上级让河湾村地里打的粮食糊拉糊拉全上交,让村里人喝风倒沫,他也不会打哏哧。剩下的大小队干部大眼小眼看着,眼里出火,肚子里的苦水朝外漾,谁也不敢反犟,从反右派、反右倾到拔白旗,搞“辩论”,都知道厉害了,胆子搐搐得像个家雀蛋了,大把抓(5)的社员更别说了,集合听会,低头耷拉脑,像一群羊,排着队出工,拨一拨,转一转,像会说话的牲口,多数人心里怨恨只在背后骂两声,或朝老婆孩子撒恶气,个别大胆的在干部跟前说句二话,像放个抽溜子屁。可就是这样上边还不过瘾。阴历十月底一天晚上,张德成开大队管委会回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跟张广坪说:“没治了,是不叫人活了。”张广坪问:“咋了?”张德成说:“咋了?要人命了,人都饿成这样了,上头还硬说农村丰收了,不是没粮食,是下边瞒下了。吴家槐说了,公社布置了,马上搞反瞒产私分运动,要把生产队藏的粮食挖出来。听吴家槐的意思,他是瞅上一队了,你跟二旺两人怕是要着镖(6)。 ”张广坪头脑子“嗡”一声响,脊梁上出凉气,他心里有“鬼”,嘴硬道:“吴家槐老鼠眼要瞅就瞅吧,反正咱心里没病死不了人。”张德成看儿子一眼,说:“是这话,你提防着点就是了。”

三天以后,公社召开各大队大小队干部会。张广坪临走,偷偷交代二旺:“这回反瞒产,来者不善,你交代他三个,记住骂的誓,不能漏一丝口风,要是有人问,刀压着脖子也不能招。”二旺说:“你放心吧,咱几个人嘴严,李家宅院严实,有烈属老太太挡着,没事儿。”

公社的会场设在中心校一个教室里,县里来的高西华部长、公社宋书记,赵臣副书记都到会。(刘社长是“右倾”,抓生产。)领导们你说了他说,说来说去,就是逼着各大队坦白交代瞒了多少产量,要把瞒下的粮食再交征购。大小队干部们一下懵了,各大队的书记齐搭乎地说没瞒产,没粮可卖。有的还说,留的口粮够少的了,人都饿坏了。可是,领导们一口咬定,各大队都瞒了产,谁不交代也不行,不交代过不了关。这些人像蹲了禁闭,会场门外有民兵扛着枪把着,出去“解手儿”有人跟着,不交代,不让吃饭,不让睡觉,更不让回家。到了第三天晚上,吴家槐站起来,说:“经过县委、公社党委领导的教育,提高了觉悟,认识到瞒产犯了错误,决心改正。”紧接着交代了河湾大队瞒产两万斤,表示会后马上马地动员各小队把瞒下的粮食上交。河湾村的三个队长一下愣了,吴家利和二孬张嘴想说话,让吴家槐小老鼠眼一瞪,都“咕嘟”了嘴,不吱声了,张广坪忍不住,说:“吴书记,咱大队的社员全年口粮不到二百斤,上哪去弄两万斤粮食?”吴家槐瞪了眼,说:“张广坪,我代表大队支部表态,哪有你说的话?”赵副书记说:“你们村这个张广坪什么时候都是站在对立面的,对这样的,要坚决开展斗争。”张广坪知道自己是南瓜头硬朝礤床子上碰,自找倒霉,赶紧耷拉下头,不出声了。回到村里,梁仲山问吴家槐:“你在公社报两万斤的瞒产,有根据?”吴家槐小老鼠眼一瞪,说:“什么根据?屌毛根据也没有。”梁仲山说:“没根据,你就瞎报,不是胡来吗?”吴家槐说:“你老梁,整料的迂蛋。我要根据有屌用?去年大跃进高潮,这里那里放卫星,一亩地几千斤,几万斤,有根据?人民日报呼呼地登,中央台嗷嗷地播,人家不比你能?这些年,宣传这,吹呼那,你见过多少真事儿?不顶真,你还拔不了白旗,撤不了书记哩。上边没好的压,我咋弄?工作队来了,挖多少算多少,你别瞎操心。我当时不报就过不了关,我没那么傻。”梁仲山“哼”一声,甩甩袖子走了。

过了三天,工作队进了村。队长孙二虎,人如其名,生得虎背熊腰,更兼一脸横肉,两只眼睛火炭子一般,小胆儿的让他看一眼,就会小腿肚子转筋,人在他跟前一站,不由得搐搐,立时矮下去半截。在许家崖,四类分子家的人见了他,吓得打哆嗦,甚至尿裤子,小孩儿们捣蛋,一说孙二虎来了,就都不敢出声了。村里人私下说,这人要放到往常年,能是马子(土匪)。这二虎队长带来的六个人,全是好成分,愣头青,打破头用扇子扇,不怕事儿的货,还都好身手,打仨挟俩,不当回事儿。赵臣书记知道河湾村有张广坪、张二旺这样难弄的“楂子头”,特意派来他们这帮精兵强将。

工作队按公社和大队领导的指示,先拿第一生产队开刀,张广坪、二旺给弄到大队部“过堂”。张广坪在大队部门外一棵没皮的老杨树跟前站住,等着朝他走来的二旺,二旺披闪着棉袄,立楞着脑袋,两只眼里有血丝,似在窜火,悄声说:“二旺,沉住气。”二旺说:“他们吃不了咱。”张广坪说:“别跟人家来硬的。”二旺说:“咱犯法的没干,犯病的没吃。不用二乎他们。我听说了,来的这档子小子,没个好玩意儿。”张广坪说:“甭管啥玩意儿,刀把儿攥在人家手里。县官不如现管。他们治把咱,咱还真得挨着。”二旺憋得脸通红,说:“咱一样的老百姓,五尺高的汉子,挨这点子玩意儿欺负,还真是要饭的丢了棍子,狗的气都得吃?”张广坪眼睛发涩,心痛地看着这愣头青弟兄,说:“兄弟,都怪我,拉你干这受罪的差事,让你跟着受屈。好歹听哥的,忍着点儿。”二旺说:“广坪哥,今天咋了?什么了不得?他们还能弄死人?走,去过堂。看看是人民公社的大队部,还是阎王殿!”张广坪沉重地点点头,两眼发热,伸出手要跟二旺握手,二旺把手一甩,咧开嘴苦笑道:“你别吓唬我,我不会这干部礼节。握的哪国的手?以后见不着了?”

张广坪走进大队部一间东堂屋,摸个凳子坐下,见屋里没有本村当官儿的,只有外村来的工作队,心里想,本村的干部不露面,让外村的愣头青整治人,这一手厉害,又狠又毒又阴。这孙二虎,是个狠屌日的,拔白旗大会,他比谁都恶,上台来伸手就打,抬腿就踢。张广坪心里明白,赵臣副书记派这人到河湾村,是冲着他和二旺来的,他们得挨苦的。此刻孙二虎正蹲坐在办公桌后头,那气派,像是画上趴在山林狭路口的猛兽,张广坪瞅他一眼,心里骂道,他娘的,什么狗东西,上这来耍威风。这小子虽长得五大三粗,但尖嘴猴腮,不配他的名字,并没点儿虎气,但眼带凶光,像只饿狼,桌子旁边,还坐着一个蒜头鼻子,小眼睛,贼溜溜的短轱辘个,两人都狠吱吱地看着他,张广坪不由得想,人常说,没打过架的仇家,这就是了,心里有点发毛,但又想着,自己明面儿上得大大咧咧的,不能让他们看出自己心虚。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就给他个咬口不开,他们再恶,也不能硬把人治死。也不跟他们呛,捡软和话说。孙二虎冷笑一声,说:“一队队长,早知道是个角儿。拔白旗大会上,照过一面,这回,反瞒产私分,县委决心很大,高西华部长坐镇,公社赵书记说了,你张广坪从对抗统购统销,拉牛退社,到大跃进拔白旗,多咱都是楂子头。今天还是刚刚硬气的,不赖。”张广坪忍住气,低声说:“人说大人不记小人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领导还记着。庄户人,死脑筋,给领导添麻烦,再不敢了。不扯啰这个。你们叫俺来,不是为说这吧,有啥吩咐,跟咱说,能办了的,咱就办。我得快回去,当这个受罪的队长,社员吃不上喝不上,愁死人。”孙二虎说:“真是好队长。你别装糊涂。叫你来干嘛的,你不知道?现在的中心工作,就是反瞒产私分。河湾大队,你一队是重点,你和张二旺是重点人物。咱好商量,你把瞒了多少产量,瞒下的粮食藏哪里了,交代出来,把粮食交公,啥事儿没有。”张广坪说:“孙领导,我不是装糊涂,你这话,我真听不明白,俺一队一样的地亩,一样的庄稼,一样完公粮,交征购,好事儿找不着俺,怎么成了反瞒产私分的重点了?俺确实没点儿瞒哄,你领导要是能给俺找出搁着的粮食,卖给公家,俺能得点钱,分给社员,俺朝正北磕头。”孙二虎两眼一瞪,“腾”地站起来,气哼哼地说:“说你是楂子头,没冤枉你。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这些老爷们儿不客气。”张广坪一句一顿地说:“不客气,不就是揍人吗?俺不敢照着,?着挨。”孙二虎说:“揍的是该挨揍的,顺妥妥的,谁没味儿地揍人?”也许是猛地想起了上级领导的指示,孙二虎坐了下来,换了口气,问道:“张队长,你知道是给谁当的队长吗?”张广坪说:“那还用说?给社员当的呗。”孙二虎说:“这你就错了,你这队长第一是给党组织干的,必须听党的话,不能跟组织不一心,要不让你当这队长干嘛?”张广坪说:“啦实的,婊子儿愿意干这个,你们工作队操心,撤了我,换好思想的干。”孙二虎说:“你想好事儿哩,不干也行,可不是现在。不挖出粮食来,让你玩八个眼的猴,甭想出这个门儿。咱看谁治过谁。”张广坪说:“那就治吧。你就是弄死我,俺也没瞒下粮食,你让我变出粮食来,俺不会变戏法儿,没那本事。”张广坪说完,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低了头,摆出了“论堆”的架势。孙二虎气得奓手舞掌,短轱辘个儿也坐不住了,张广坪想,这就要不充人了,要露凶相了。心里拿定主意,豁上皮肉受疼,死也不“招”。同时想,也不知二旺在哪间屋里“过堂”,不知人家咋整治他。

张广坪心里正琢磨怎么跟这些黄子糊弄,猛地听到南屋里扑扑腾腾,唧唧歪歪,轱辘八跌的声音,知道一定是二旺在南屋里受审,那些坏货下狠法子,动了手了。张广坪站起来,指着孙二虎,说:“二虎领导,你听听南屋里,跟斗地主的样,这些老爷们儿也不是四类分子,你们还照本儿里打啊?你是工作队长,弄出人命来,不怕吃不了兜着?”孙二虎说:“你小子自身难保,还操别人的心,放心吧,我们有布置,就算动手,也不会把人揍死。”张广坪气得浑身哆嗦,说:“好,真好,原来你们揍人,是有布置的。”孙二虎说:“那又怎么样?公社领导说了,反瞒产私分,是阶级斗争,斗争就不能客气,就是你死我活。客客气气,你们能交出粮食吗?”张广坪没心听孙二虎说话,他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支绷起耳朵听南屋的动静。过了一个屁时辰,南屋里又一阵撕扯扭打的声音,张广坪心想,二旺这下子挨苦了。张广坪抬腿想朝屋外跑,短轱辘粗上前一步,伸出铁钳般的手,抓住他的胳膊,狠吱吱地说:“上哪走?你能出得去这个门吗?烧得你不轻。”张广坪还要跟他们挣歪,又听到一声哭咧咧的嘶喊—是二旺的声音:“你们这些龟孙,老子犯什么法了?你们真朝死里打啊?这是要老子的命啊?”嘶喊声落下,又听得“砰腾”、“哐当”的声响,有人惊叫:“要命了,这黄子头撞门上了,撞破了,淌血了。”张广坪听了这话,觉得像自个的头被撞了,浑身的血朝脑门上窜,他冲到门前,呼啦一声拽开屋门,挣脱开孙二虎和短轱辘粗两人,朝南屋跑,南屋门半敞着,二旺斜着身子趴在门口地面上,头顶上一个鸡蛋大的伤口往外淌血,头跟前地面上不少黑乎乎的血,一高一矮两个工作队员,高个儿像个大虾,矮个儿像个立着的碌碡,两人脸焦黄,吓傻了,张广坪抓住跟在他后头的孙二虎的棉袄前襟,骂道:“你们这些狠屌日的玩意儿,怎么还干瞪眼?快找大夫来救人啊。”张广坪趴到二旺跟前,哭咧咧地问:“兄弟,你怎么了?”二旺挣扎着抬起头,说:“我叫他们揍急了,从他们手里硬挣歪,他们从后头拽我的腿,我摔倒,撞到屋门上了……你得给我伸冤……咱弟兄忒……苦了,我……不行了,你帮我照顾你婶子和红莲娘们儿……”张广坪两只火辣辣的眼睛淌着粘稠的泪,哽咽着说:“好兄弟,哥对不住你,是哥把你害了,你放心,哥准顾你家老的,弟妹和孩子……”二旺的头往下耷拉,张广坪疯了一样,抱着他的脑袋,急咧咧地喊:“二旺,好兄弟,哥不叫你死,你不能死……”二旺头耷拉下去了,腿打了挺,张广坪放下二旺,疯了一样,冲到孙二虎跟前,骂道:“你们这些龟孙玩意儿,打死人了,老爷们儿今天跟你们拼了。”孙二虎下命令让他的队员反扭住张广坪的胳膊,几个人像拖死狗一样,把张广坪拖回东堂屋,孙二虎说:“张广坪,你不要嚣张,不要胡说八道,我刚才问了,张二旺是要打我们的工作队员,使劲忒猛了,一头撞到门上,把头 碰破了,你赖不到我们身上。你别觉得张二旺死了,就了不得了,反三面红旗、反社会主义的人,死个把俩的,不算么。你是你,张二旺是张二旺,你不要觉得张二旺一死,你们队的事就完了,没那个屌门儿。不交代出瞒的粮食,老爷们儿连你的命也要着,看把你恶的,反了你了。”

二旺丢了性命,广坪还关着,社员们都吓傻了,有的心里还犯嘀咕,真是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谁咋着,广坪和二旺这俩队长得说不孬,怎么上级还说他们瞒产私分?他们瞒产了?瞒哪去了?“私分”了?没听说一队的社员分粮食啊,八成是他们几个干部私下里分了。这年月,是凡当了干部,就坏良心了。

疯子六听说二旺让工作队给打死了,心想,光寻思社员地里打的粮食,瞒起点来,没啥了不得,哪想会弄出人命,慌忙去了二旺家,看着苦瓜婶子,二旺媳妇、俩孩子围着二旺的尸首哭得死去活来,心里难受,想发疯,恨不得拿刀子去捅死工作队那帮龟孙,又怨自己没那胆量,瞎发恨。心里百抓五挠,还不放心广坪,怕人家再没好地治作他,就跑去找李老七。他从二旺家出来,冷风朝破袄里灌,他打个激灵,抬头看天,阴得好厚,要下雪了,天也快黑了,他走到村当央一个破碾子跟前,二队的精豆儿喊住他,说:“疯子六,二旺死的冤不冤?”疯子六说:“精豆儿,你说的是人话吗?二旺啥罪过,叫他们给揍死?”有人说,大队上说,是二旺自己挣歪着要揍工作队,碰到门上,碰死的。疯子六说:“那是他爹没在家,放他娘的屁。”精豆儿说:“你一队的这俩队长到底瞒产私分了吗?”疯子六说:“精豆儿,你二队才瞒产私分了呢。混账东西,你再胡咧咧,我剥了你。”有人说,快别啰啰他,真要疯。“龟孙玩意儿,还是饿得轻。”疯子六嘟囔着,摇摇晃晃走了。

疯子六见到李老七,两人都哭,李老七说:“我上二旺家去了,这家人完了。”疯子六说:“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去了。完蛋了。”李老七拿拳头砸自个脑袋,说:“都怨我,大两岁年纪,捅鼓着俩队长弄这事,把二旺的命送上了,我混球啊。”疯子六说:“这不是怕饿死,叫人逼的吗?”李老七说:“管咋说,人死了,没法子了。”疯子六说:“不知道广坪怎样了。”李老七说:“广坪心里有成算,不要紧。”疯子六小声说:“出人命了,这些龟孙该撤了吧?”李老七说:“这些坏货没弄着么,撤不了。他们拿老百姓不当人,死了活该。我听人说,又把丁二弄大队去了。”疯子六说:“丁二不知道能顶住不?”李老七说:“八成不碍,二旺命都搭上了,他能坑伙计吗?”疯子六说:“他忒小胆儿,够呛。”李老七说:“管咋着吧,身子掉井里,耳朵挂不住。这伙坏黄子挖粮食,挖红眼了。弄干部不过瘾,还再弄社员哩。”疯子六说:“社员饿得向死不望活,什么屌弄头?”李老七说:“他管你饿不饿。他们说,社员都是贼,偷庄稼,也是瞒产私分,要叫大伙儿自己交代,麦秋两季一共偷了多少粮食。” 疯子六说:“放他娘的屁。真是不让活了。”李老七说:“你多少日子没见徐寡妇了?”疯子六说:“人都饿得这样了,哪有闲心想这事儿?”李老七说:“你小子傻啊?越这时候越得跑紧点,人家那话,患难见真心。”疯子六说:“啦实的,我也不是不想‘跑’,那个犟眼子娘们不叫靠前,一打照面,撵不迭。”李老七说:“那也得去,硬贴。这就去,她遭难了。”疯子六支愣站起来,说话也结巴了:“她又,又遭啥难了 ?”李老七说:“她跟前大妮子拴哥儿饿极了,跑到饲养院里,在地瓜芽子炕上挖了两块地瓜,叫巡查的工作队员逮着了,带到大队,有个愣种工作队一听说是偷盗犯,一脚就给踹倒了,几个小子也围上揍,一霎霎就把个闺女揍个半死,要不是梁仲山死活给拉扒开,当时就给揍死了。梁仲山找人把那妮子抬家去了,不知什么样了,你快去看看吧。”疯子六急咧咧地问:“几时的事?”李老七说:“大前天的事,你没听说?”疯子六说:“这两天一心想咱这糟心事了,那顾上问别的?”

疯子六头懵懵的,心扑腾扑腾跳,二话不说,轱辘八跌朝徐家跑,进大门就喊:“拴哥儿呢?什么样了?”没人应声,疯子六害了怕,几步奔到屋门口,一下推开屋门,徐寡妇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问:“谁呀?”疯子六说:“是我。”徐寡妇说:“你来干什么?”疯子六呜噜道:“我刚听说大妮的事,来看看。”徐寡妇说:“俺在大西头,你也听不着。不怪你。你来也没用。闺女为实是偷吃了,那些该天杀的就下狠手了,活枝拉的给揍死了。”疯子六说:“不是说,梁仲山给救下,抬家来了吗?”徐寡妇说:“抬家来,强强有口气,不大霎,就死了。”疯子六说:“真死了?”徐寡妇说:“那还不真?死了,埋了。”疯子六恨得跺脚,说:“这些坏货比国民党、日本鬼子还狠,俺队的副队长硬给弄死了。”徐寡妇说:“俺听说了,都不敢吱声,谁不怕挨揍啊?”疯子六说:“已经这样了,你还得打起精神来,不为别的,孩子不能白死。”徐寡妇说:“不白死?你真敢说,还能报仇?就凭我一个寡妇娘们儿?谁理你?你能替俺给孩子报仇?我不害你。我用不起你。你别再往这里跑了。俩孩子都没了,就一个小三妮儿撂她姥娘家了,我活得没心劲了。你还不死心?咱两人这辈子是没那事了。一家人都叫我克死了,你不怕叫我克死?你走吧,以后别来了。”疯子六孩子一样哭了,说:“姐,你别这样,我心里难受。你说的克人那话,我不信。”徐寡妇说:“你不信,我信。你也别哭,你哭也白搭,我的心成石头块子了,你哭不软我的心。你少啰嗦,快走。你再不走,我就咋呼了。”疯子六顾不得擦眼泪,忙说:“好,我走。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徐寡妇说:“给你说了,你再也别来了。你来了,也见不着人了。”疯子六说:“你上哪?”徐寡妇说:“我上俺娘家去。”疯子六走出徐家,他头晕得厉害,天很冷,他冻得打牙巴骨,他摇摇晃晃地朝家走,眼前一霎是二旺的血头血脸,一霎是徐寡妇瘦得鬼一样的小脸,早晨他肚子疼得翻打滚,没上食堂打饭,晌午天,他去了二旺家,到现在,天要黑了,他水米没沾牙,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四两劲也没有了,他咬着牙,歪歪杠杠地走回自己家,从门槛往里迈,一下跌倒了,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抖上劲,往屋里爬,好歹进了门,觉得浑身虚汗,天旋地转,一下跌倒在屋当门,就啥也不知道了……  

疯子六不知道,徐寡妇没上娘家去,这天夜里,在自己屋里吊死了。

第二天天黑了,李老七听人说徐寡妇死了,他一下愣了,跺跺脚,急忙去找疯子六。到了疯子六家,见破大门敞着,风刮得门扇“哐当哐当”响,屋门也开着,疯子六歪斜着趴在屋当门地上,心想,这是啥时候昏倒的,还不得冻死了,忙抱起他放到铺了半领破草席的床上,拽过破蓑衣一样的被子盖到他身上,伸手试试鼻孔眼,还有一丝热气。李老七费好大事烧了一茶缸子开水,把疯子六晃醒了,伺候他喝几口热水,疯子六惊厥地问:“你怎么在这里?”李老七说:“要不是我来,你小子非冻死不可。你这是咋啦?”疯子六说:“二旺,徐寡妇家妮子,叫工作队给揍死了,我憋得难受,发昏了。”李老七说:“还不算完哩。”疯子六一愣,问:“又咋着了?广坪?”李老七说:“广坪还没服降。我说了你得撑住,徐寡妇上吊了。”疯子六爬起来,抓住李老七的袄袖子,说:“救下了吗?”李老七说:“谁救?死了。”疯子六“呜呜”地哭了,哭得上不来气儿,咳嗽起来,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李老七忙让他漱了嘴,扶他躺下,过一霎,疯子六要起来,说要去徐寡妇家吊丧,远近是亲戚。李老七把他按下,说:“什么年月,还吊丧,大队立马派人抬坡里埋了,谁给发丧?”疯子六拿拳头捶着床帮,骂道:“工作队,吴家槐,我操你八辈祖宗!”

又过一天,疯子六挣扎着爬起来,歪歪岗岗地来到徐寡妇的坟上,哭了一会子。从徐寡妇坟地回来,疯子六就像呆了一样,村里人说:“这回疯子六真要疼疯了。”

二旺的尸首还在家里“停”着,吴家槐一伙来催着发丧埋人,苦瓜婶子和红莲不依,说人不能白白打死算完,得有人负责,家里劳力没了,撇下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过,没个说法,不能发丧。吴家槐和工作队孙二虎不在乎,说,不发丧就在那里摆着,看臭了熏谁。梁仲山和杜长英两人来,好说歹说,总算让苦瓜婶子和红莲松了口,庄乡们帮着把二旺的丧事办了。梁仲山和杜长英两人从二旺家出来,杜长英哭红了的眼睛望着梁仲山,说:“好好的家子人,一下完了,往后这家人怎么过哎。”梁仲山说:“没法过了。”杜长英说:“那你给苦瓜婶子说,一定管他娘们,不会不管不问。”梁仲山苦笑笑,说:“我说么呢。我本心里想管,可是,看这个局势,只怕是谁也管不了谁了,活了的,是大命的。先别说这了,咱得去找吴家槐,叫他快把广坪放了,广坪也是犟眼子,可不能再出事了。”

梁仲山和杜长英提出放张广坪,吴家槐不吭气,孙二虎不答应,说,张广坪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不开窍,就撂着他,放心,不揍他,跟他熬,看谁熬过谁。梁仲山和杜长英没咒念,垂头丧气地走了。孙二虎跟吴家槐一合计,让人把丁二弄来了。丁二见了孙二虎,像老鼠见了猫,吓得浑身哆嗦,筛糠似的,但一想到几个人骂的誓,又想到二旺连命都搭上了,自己也不能充孬,孙二虎再怎么吹胡子瞪眼,吆三喝四,丁二就是啥话不说。隔了一会子,孙二虎说:“我们已经查清了你们瞒下的粮食,你不交代,那就是粮食让你贪污了,我们给上级报告,马上按贪污犯法办你。”丁二毛了,慌忙说:“我没贪污,一两也没,粮食还在那里搁着。”

丁二“招”了。孙二虎急忙跑到公社给赵书记报功,赵书记很高兴,说:“你们在河湾村立场坚定,态度坚决,敢啃硬骨头,是好样儿的,虽然掌握政策上出了点偏差,死了个把俩人,但是,死的人是搞瞒产又抗拒运动的坏干部和偷庄稼的坏社员,不是大问题。重要的是,你们方向对头,并且取得了突破。这很了不起。二虎,我给你记一功。”

孙二虎从公社里走出来,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被公社抽着当工作队,是他愿意干的好差使,到哪村里,大队里管饭,吃得饱饱的,大队的干部偎乎着,敬奉着,十分风光。自己是大老粗,但心里明白得很,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他明白上级叫来是干嘛的,上级让弄的事儿,就得破上本儿地裂,豁上,出点偏差,小份子事。这不,来河湾村没几天,死俩人了。这几天,他嘴上不说,心里嘀咕,咋说张二旺三十来岁的人,活枝拉的,给弄死了,就是真瞒产了,也不该死罪;死了的那个闺女,不过就是饿极了,偷了两块地瓜母子,也给打死了,她娘还上了吊,是忒狠了。上级要怪罪,学张广坪话,得吃不了兜着。这几天,他嘴硬,是疥蛤蟆垫床腿—犟撑。他暗中交代,对张广坪和丁二,光吓唬,不动手了。今天他上公社报功,是想将功补过,没想到赵书记不光没批评,还表扬了一通。他暗想,跟着领导跑,图个风光,赚个吃喝,弄好了混个脱产干部当,那就一步登天,老孙家祖坟头上冒青烟了。

3

孙二虎从公社回到河湾村,走路虎虎生风,劲头更足了,马不停蹄,工作队集合,找来大队干部研究,立即去李老七家起赃,把一队藏的粮食全部抄出来,一粒不能剩。梁仲山说:“李家老太太是烈士的母亲,出了事儿影响不好,还是先做通工作,让他们自觉交出粮食,比较稳妥。”吴家槐不等梁仲山说完,就说:“老梁,你就是这一套,啥时候都充大善人,你充你的善人,我们必须按上级指示办。”孙二虎说:“要速战速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咱行动不快,他们偷偷把粮食倒蹬走,我们就抓瞎了。”

这天过午,孙二虎让人把张广坪反锁在大队办公室里,集合起工作队员,吴家槐召集二队、三队的几十口子民兵,聚在在大队部,开会动员去李老七家“起赃”。烂棉花套子一般的黑云在空中翻滚,声音像鬼哭一样的的西北风呜呜地刮,干枯的树枝发出嘶嘶啸叫,饿着肚子的民兵骨干们裹着破棉袄,冻得合合撒撒,一个个耷拉着头,躬躬着腰,不见点“士气”,张广垣跑前跑后,柱子偷偷跟他说:“你哥还在那屋里关着哩。”张广垣灰不溜秋的小窄脸寒沙沙的,说:“俺早就分家单过了,谁也不管谁,各人是各人。”柱子摆摆手,冷冷地说:“五妮儿,你真管。”张广垣红着脸,小声说:“你不也一样参加。”柱子说:“我是民兵,叫干么干么,挣工分儿。”

反瞒产私分运动越搞越凶,河湾村人就像乌云压在头顶上,心里没了光亮,又像被狂风吹得喘不开气。人都吓得要死,觉得他们好像真干下了反社会的勾当。一队副队长二旺,八杠子撂不倒的壮汉,说死就死了,因为两块芋头母子,徐寡妇娘两个送了命。庄稼人的小命真是寸草不值啊。谁也不敢说反抗的话,都怕招着自己。有社员说,连人称“坠蛋”的李老七也不敢“坠”了。二旺让工作队整死,他都没出头去闹。人都不知道,李老七心里有“鬼”。家里藏着他们几个捣鼓出来的粮食,是要命的事。原先他寻思神不知鬼不觉,没事儿。工作队进了村,他心里就打鼓了,那些粮食就像炸弹,一旦炸了了不得。他得加小心,几个队干部不当“叛徒”,就没事儿,万不能在他这里出岔子。这几天,他家黑白的插着大门,没事儿他不出门,让那些黄子忘了他李老七这个人才好哩,能闯过这一关去,就谢天谢地。这些天,他跟外人说老嫲嫲有病,他得在家伺候。这天他还是把大门关得紧紧的,两个耳朵支绷着,听着外头动静。突然,李老七听见大门外有不少人的脚步声,过“队伍”似的,李老七心想要坏事吗?正纳着闷,不大霎,有人敲大门,李老七站到到大门里头,从门缝往外看,见大门口站着吴家槐,身后不少人,李老七定定神,咳嗽几声,低声说:“谁敲门啊?”外边吴家槐大声大气地:“是我,有要紧的事找你,李老七,快开大门。”李老七嘁嘁喳喳地说:“ 吴书记啊,管啥事,现在都不能说,这大门我也不能开。老嫲嫲病得不轻,吃了药,刚迷睏一会儿,怕闹动静,有什么事,待会儿我上大队去说。”吴家槐说:“这事非得在你家解决不可,你先把大门开开。”李老七说:“实在是 老嫲嫲病不担事儿,头两天县民政局还派人来看,交代好好照应。这大门我真不能开。”吴家槐说:“老七,你就别装神弄鬼的了,你这伙做的事,你不包本儿吗?开门吧。”李老七说:“你的话我不明白,这大门说什么也不能开。”孙二虎大声喊道:“李老七,你就别装憨卖呆了,吴书记,别跟他费话了,把门撞开,进去抄。真不行,就把院墙給刨开个屌的!”李老七心里想,完完的了,但还不想认输,就说:“尽你们吧,让我开大门,别想。”说完,“咚咚”跑着,扛了根榆木棒把大门顶上了。李老七老婆守在老嫲嫲床前,不敢出声,妮子小菏吓得打哆嗦,抱着弟弟憨子,躲在屋门里头,憨子“哇哇”哭。

大门外边,孙二虎脸黢青,绞着眉头,带着人抖上劲,硬拱两扇大门,拱不开,孙二虎下命令,让人到近处户里拿镢头,铁锨,几个民兵大眼瞪小眼,没人动弹,吴家槐说:“广垣,你去。”张广垣稍一哏哧,撒腿去了,不一会扛来了镢头和铁锨,孙二虎指挥人拿镢头把青砖垒的院墙刨开一个大豁口,抄家的“队伍”从豁口进了院子,李老七知道完了,不装“老实”了,跳着脚大骂:“吴家槐,孙二虎,你们这些土匪玩意儿,刨烈属家的院墙,抄烈属的家,你们是还乡团吗?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吴家槐说:“李老七,你参加偷盗私藏集体的粮食,是烈属该干的事吗?”李老七说:“我们社员自己打的粮食,自己放起来,自己吃,有什么罪?”孙二虎说:“不跟他费话,赶紧抄粮食。”

吴家槐和孙二虎指挥着,民兵和工作队员齐搭乎地扒院子西墙跟的麦秸垛,李老七跑过来,脊梁靠着麦秸垛,伸开两只胳膊,一边骂噘连天,说:“你们这些龟孙东西,你们照我身上刨吧!”吴家槐让几个人来拽李老七,李老七老婆和俩孩子从屋里跑出来,李老七老婆拽李老七,哭着说:“菏她爹,你别跟人家照着了,咱闹不过人家……”李老七一把把他老婆推到一边,李老七老婆一脚没站稳,跌倒在地上,小菏趴到娘身上哭起来,李老七不管不顾,挣歪着去护麦秸垛,民兵们犹犹豫豫,不愿意跟李老七撕扯,有个黑脸工作队员跑上前,照着李老七踢了一脚,小菏见那坏货踢自己的爹,转身在院子里拿根磨棍,揍那黑脸队员……黑脸队员脊梁上挨了一棍子,急了,回头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小菏,举起来想摔,猛丁被人从后边抱住,照黑脸队员脖子上狠狠咬了下去,皮肉给咬破了,冒出血来,黑脸队员疼得团团转,手里就把小菏松开了,吴家槐和孙二虎一帮人把那人拽开,吴家槐开腔骂:“疯子六,你他妈真疯了?你是疯狗吗?怎么咬人?”疯子六两眼通红,说:“你们这些土匪货,才是疯狗,这是哪来的狠屌日的,跑这来作恶,他要摔孩子,我咬他是轻的,就该弄死他!”孙二虎带几个队员照疯子六连揍加踢,李老七见疯子六挨打,舍下麦秸垛,跑过来跟工作队的人对打,李老七老婆又去拽李老七,哪里拽得出来,小菏靠在娘跟前,帮着娘拽自己爹,憨子在一边哭,正闹得不可开交,北屋门“吱呦”一响,李家老太太合合撒撒走出来,颤声喊:“小槐子,你真是好干部,好,好,小七儿,别跟人家闹了,咱闹不过人家,你不要老婆孩子了?”说着,一下跌倒在门前头,李老七两口子慌忙跑过来,蹲到老太太跟前,拼命喊“娘”,俩孩子哭着喊“奶奶”,疯子六指着吴家槐和孙二虎骂:“你们这些坏货,烈属老嫲嫲让你们治作死,看你们怎么办?”吴家槐张张嘴说不出话,孙二虎说:“吴书记,你别二乎,老嫲嫲子出事儿也赖他儿,找不着咱,咱还是赶紧弄粮食。”

李老七老婆和孩子把老太太架回屋,孙二虎派人扶黑脸队员上大队卫生室包伤,吴家槐一帮人把麦秸垛掀翻,弄开地窖子,往外倒蹬窖子里藏的粮食,李老七和疯子六眼里往外冒火。李老七喊道:“吴家槐、孙二虎你这俩坏货,丧八辈子的良心。”疯子六说:“吴家槐,你不得好死!”吴家槐说:“疯子六,不用你张狂,我们饶不了你!”孙二虎说:“疯子六,我们把你个黄子抓起来,你信不信?”疯子六说:“我信,你们有日天的本事,我咋不信?抓吧,吃现成的才好哩。我夹着半刀火纸(7)上你家谢你。”

粮食弄完,吴家槐和孙二虎走了,李老七和疯子六进屋看老太太,老太太喝了口水,眯上眼了,李老七和疯子六上了外间屋,李老七说:“都这样了,你就不该来,谁叫你来的?”疯子六说:“我在家里躺着,梁仲木去了,跟我说,工作队上老李家抄粮食了,我一听,就跑来了。”李老七说:“这回坏事了,咱跟他们撕开脸了,吴家槐那话,他饶不了咱,说不准逮人。”疯子六说:“逮就逮吧,我去吃现成的。”李老七说:“可不行,你真疯了?人进了局子,一辈子就完了。”疯子六哭腔说:“俺叔,不进去,我这辈子还指望有啥好啊?随他去吧。”

两人正喳咕着,张广垣和两个民兵来了,张广垣说:“七叔,大队和工作队让疯子六去大队。”李老七说:“小五妮儿,你跩起来了,成大队干部了?”张广垣擓擓头皮,说:“七叔,别刺挠我了,啥干部,听喝声儿呗。”李老七说:“是,听喝声,那就是狗腿子了。”张广垣说:“七叔,你是烈属,我不跟你怼着,别说这么难听,如今是新社会。”李老七说:“你不说我还忘了,如今是新社会,狗腿子不叫狗腿子,叫‘积极分子’了。说吧,叫疯子六去大队干嘛,吃饭还是喝酒?”张广垣说:“七叔,别说没用的了,该咋着咋着,疯子六,走吧。”疯子六说:“老七叔,不跟他磨牙了,我去,死不到里头,咱还能见着。”李老七说:“不行,今天这事儿,是我引起来的,他们要逮人,就逮我,我跟你一块去。”疯子六说:“老七,你别胡啰啰了,逮谁不逮谁,是咱说了算的?再说了,我一个单杆子,躺下一条,站起来一根,你上有老娘,下有老婆孩子,全指望你,队里广坪、兄弟爷们儿还指望你给扛腰哩。我去。我服你们几个是真汉子,我死不到里头,回来还跟你们呼隆。”李老七抱着疯子六,哭了,说:“疯子六,叔害你了。啥话不说,走吧,到里头,别犯癔症,全毛全翅地回来。”

 

一队私藏的粮食抄走了,送公社粮库了;破坏“中心工作”(反瞒产私分)的“现行犯”疯子六送县城了,先押到城关派出所,又转送县公安局监狱,等着判刑;孙二虎和他带的工作队“战果辉煌”,从河湾村撤走,去新“战场”了。张广坪还在大队办公室关着,这天快黑了,他吃了看他的民兵打来的菜糊涂,菜窝头,坐不住,急得想朝墙上碰头,不知道这点子坏黄子这个反瞒产弄得咋样了?丁二、李老七、疯子六几个会漏馅儿吗?心里正七上八下,“吱呦”一声,屋门开了,看管他的民兵对他说:“张广坪,吴书记说了,你们一队的问题解决了,你回家吧。”张广坪急问:“俺一队啥问题?咋解决的?”那民兵冷笑道:“啥问题你不知道?你们藏的粮食抄出来送粮库了,疯子六抗拒反瞒产,打伤工作队员,逮捕了,这还不就是解决了?”张广坪一屁股没坐稳,出溜到了地上,完蛋了,粮食没保住,二旺白死了,疯子六挨了逮,一辈子都踢蹬了,我张广坪作的这个孽忒“嘎”了。那民兵小声说:“张队长,别犟了,谁跟大队作对,准没好果子吃,你学学五妮儿不行啊?”张广坪看那民兵一眼,“哼”了一声,说:“我学他?那真没的学了。”那民兵说:“不学拉倒,快家走吧。”

张广坪急急慌慌回了家,堂屋里,大桌子上,豆粒大的煤油灯光像萤火虫芯稍稍有点亮,一家人在屋里呆坐着,三个孩子也耷拉着脑袋,不出声,张广坪进了屋,娘抓住他的手,浑身上下看,咽声问:“四妮儿,挨打了吗?”广坪说:“没挨打,这不好好的吗?”仨孩子偎在他跟前,如兰递给他一碗热水,眼里滚着泪珠儿,说:“先喝口水,我给你做饭去。”广坪眼里潮热,说:“他们给我打饭吃了,不做了。”张广坪坐下,爹问:“外头的事都知道了?”广坪说:“知道了。”爹说:“早跟你说这一人打虎众人吃肉的事儿做不的。你和二旺弄了这事儿。二旺忒‘癔症’,连命都没了。”娘说:“前天发丧你没见,你苦瓜婶子、红莲,俩孩子真叫惨,红莲哭得出不来声了,死了过去,俩孩子趴在她身上哭,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广坪说:“我后悔死了,把二旺害了,疯子六也倒大霉了。”爹说:“事儿这样了,别后悔了。”如兰说:“吴家槐和孙二虎死不出好死来。”娘说:“准遭报应。”爹说:“咱是这样说,人家活得比咱好。”娘说:“老天爷不长眼啊。”广坪说:“我上苦瓜婶子家去看看。”爹说:“今天忒晚了,你去了,又得惹他们哭半晚上,明天去吧。”

娘,如兰和孩子们睡觉去了,广坪和爹坐着抽烟,广坪说:“这些黄子是真厉害啊,社员都吓住了吧。我来家路上遇着人,平素都不错的,这见我挨了,有的装没看见,赶紧躲了,有的说句话,不敢啦别的,让人寒心。二旺为这些人送命,忒不值了。”爹说:“老百姓还不就这样,你刹住眼看看,这个一队,你跟二旺有点气性,李老七是烈属,不怕事儿,疯子六光棍子,钻头不顾腚,剩下的,成分孬的别说了,疤麻没有的也多是胆小鬼,祖辈里怕当官儿的,旧社会怕保甲长,如今怕书记,哪怕心里恨死他们,明面儿上也不敢得罪。别说这了,当年日本鬼子来了,也没几个敢反犟的。庄稼人,饿死,叫人欺负死,都活该。”

广坪要去睡觉了,大门开了,广垣来了,爹说:“多晚了,来做么?”广垣说:“听说俺哥回家了,来看看。”广坪说:“看什么,没叫你们治死。”广垣说:“你啥时候都不听领导的,能不倒霉?往后别价了。你能斗过人家了?”广坪说:“我在大队院里见你了,不用说,逮人,抄家都没少了你,你真行,咱老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棵蒿蒿子?你觉着不赖,我替你臊得慌。你这样的积极分子,恶心我。‘领导’?就吴家槐、孙二虎这点子玩意儿,我死也不鸟他们!你快滚,以后少跟我扯啰这个。”广垣说:“爹,你看俺哥,我好心,他……”爹说:“你好心也罢,歹心也罢,你那一套我相不中。跟他们轰轰,轰轰不出个好儿来。回自己家吧。”

第二天,张广坪去二旺家,爹娘和如兰嘱咐他到那里别哭叫连天,白让他娘几个更伤心,他也这样想的,可是,到了二旺家门口,看到两个门扇上刺眼的、瘆人的白纸条子,眼泪不由自主“哗”地落下来,二旺,他光着腚一起长大的,和他啥事都想一块的好兄弟,竟活活给弄死了,张广坪心口窝像堵着沙礓石块子,咯咯吱吱地疼,头涨得油篓一般,嗓子里噎着酸疙瘩,他觉得,这人世上,河湾村,没了二旺,自己忒孤单了,世上的事,他有话,再跟谁说?二旺死了,他张广坪还活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啊……他两只手哆嗦着把大门推开,哭喊道:“二旺,好兄弟,哥来晚了……”

听见广坪的喊声,苦瓜婶子和红莲迎上来,苦瓜婶子握住广坪的手,流着泪说:“孩子,人家放出你来了?”张广坪说:“俺兄弟死他们手里了,疯子六挨逮了,救命粮抢走了,关我没用了。昨晚上家来的。”红莲哽咽着说:“你兄弟死得冤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站在红莲跟前,哭着喊“娘”,张广坪“扑腾”跪到苦瓜婶子跟前,说:“婶子,兄弟媳妇,我不该拉俺兄弟当这个副队长,俺不该往外弄粮食,是我把俺兄弟害了……我对不住您了,我恨死自己了……”苦瓜婶子拽广坪,让他快起来,说:“孩子,你不是成心害你兄弟,是为好,弄粮食也是好心,俺不嫌你。你兄弟脾气忒暴,拢不住火,这都是他的命……。”广坪不起来,跪爬到屋里大桌子跟前,眼盯着桌子上摆放的张二旺的“牌位”,心疼欲裂,喊一声“兄弟”,就哭不出声了,拿头往大桌子沿上碰,苦瓜婶子和红莲拼命拽住他,苦瓜婶子说:“俺孩子,你这是干嘛?你还要跟你兄弟去了?”张广坪趴到地上给二旺的牌位磕头,头磕得地“砰砰”响,磕罢头,咽声说:“兄弟,咱命苦,就该让人家欺,你让人家治死了,哥还在,从今往后,哥是替咱两人活,你的娘就是我的娘,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有我吃的,就有他们吃的,活,俺一堆活,人家不叫活了,死也一堆死!”苦瓜婶子和红莲两人把张广坪拽起来,苦瓜婶子说:“广坪,你是有心胸,有成算的,婶子信你,我跟红莲说了,二旺是有志气的,咱不能叫他白死了。”张广坪站起来,说:“我跟如兰说了,她今晚上就拿过一点棒子来—她在坡里拾的,还有点,给婶子和孩子添补点,别长了水肿。”苦瓜婶子说:“可别,你那边人多,你娘胃口不好,小九子穰拉,俺靠食堂就行。”张广坪说:“婶子,你就别管了,我咋安排咋是。”

从二旺家出来,张广坪去了李老七家,两人见了,都泪流满面,张广坪说:“那些土匪货来抄粮食,把俺奶奶吓坏了吧?”李老七沉沉地叹口气,说:“别提了,老太太正病着,那伙子一来,连吓加气,昏倒了,打那就毁事儿了,吃不进么去,看来撑不过这个年去了。”张广坪上里间屋看老太太,老太太昏沉沉地睡着,瘦得没人样了。张广坪出来,跟李老七说:“都怨我,弄这一出,把大家伙儿害苦了,后悔得我死的份儿……”李老七说:“广坪,别说这,当队长的,是个人就该这样干,你是好人,大家伙儿心里明镜儿似的。出事儿,是该咱倒霉。”

没几天,李家烈属老太太命丧黄泉了,公社民政送来了花圈。大队宣布,一队队长张广坪犯瞒产私分错误,撤销队长职务,一队社员心里寒寒的,往后更没盼头了。梁仲木被逼着又当了队长。梁仲木跑来跟广坪说:“广坪,我就挂个名儿,咱队的事儿,管么我跟你商量,你说咋办就咋办。”广坪苦着脸说:“叔,可别,你问我,我也不知咋着好。你侄儿的心死了。”

1.巴叉着眼,眼睛拼命瞪着,死死地盯着。2.戏汤,就是没正经,开玩笑。3.落撒,丢掉,遗漏。

4.鼓搐,畏缩,收缩。5.大把抓,普通的。6.着镖,被打中,受打击。7.火纸,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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