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虏

我最爱的面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于三藩教会区,满是壁画的热闹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让我好好品尝
正文

一种占卜的草/池莉

(2005-11-05 01:17:40) 下一个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气倒还晴朗,阳光却比较暧昧。暧昧的阳光把李蓍的家照成了一种不健康的黄色。这种黄色与急性黄疸性肝炎的颜色很接近,只是更亮一些。李蓍陷落在这种黄色的光晕里玩电脑,她连续玩了两天两夜了,头发四十八个小时没有梳理。没有梳理的头发渐渐干枯,在电脑形成的磁场作用下产生了静电,根根发梢悄没声地竖了起来。到了这个下午,太阳打进来一束不健康的黄光,披散着头发的李蓍活脱像个吸毒过量的摇滚歌手了。 电脑的屏幕越来越晃眼睛。李蓍的眼睛累了,酸涩不堪,眼皮一直往下搭拉。李蓍用脚尖够过去,摁下了落地灯的开关。又用修着长指甲的手撕了一条打印纸。李蓍熟练地将小纸条卷成了小纸棒。李蓍望着小纸棒,伸出苍白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居然一卷就卷成功了,李蓍很是有一点得意。在一切都被机器操纵的时代里,人们的四肢在萎缩,手工活至少可以表示一个人肢体的健全。卷小纸棒这种手工活不是很容易做的事情,欧滔天就做不了这么成功的小纸棒。欧滔天脑袋很大,四肢短小,双手交叉只能垂在肚脐眼那儿。可惜此刻欧滔天不在家,没有亲眼看见她做。待一会儿欧滔天回来了,李蓍把小纸棒拿给他看,他肯定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李蓍烦死了。李蓍没有想到人与人之间如此隔膜,哪怕最亲密的人也不例外。如果你没有办法让他看见一个成功的过程,他就对你的结果不以为然。我操。问题是,如果当面进行过程,事情往往就糟糕透了。李蓍当着欧滔天的面,从来卷不好这么成功的小纸棒。关键是要把某人带进你的过程,要么某人能够把你带进他的过程。相互吸引,相互诱惑,相互缠绕,相互思念。不要搞错,李蓍不是指单纯的性关系,也不是指单纯的恋爱关系,更不是指婚姻关系。婚姻是一种社会关系,不是情感关系。李蓍指的是一种更为深刻更为广阔的情感关系。比如李蓍成功地卷了一只小纸棒,有人会为她的成功拥有发自内心的重视和高兴。可是谁会呢?谁也不会。所以李蓍烦死了。所以李蓍的眼神总是蔫的,看什么都不起劲,谁都不在她的眼里。所以很多人都自然地疏远着李蓍。 李蓍小心翼翼地,用卷好的小纸棒撑住自己的眼皮,死乞白赖地继续玩着《英雄大比拼》。《英雄大比拼》是一种比较简单的游戏,喜欢电脑游戏的人都这么认为。李蓍从周五的下午开始玩它。令人不敢相信的是,一直玩到周日的下午,李蓍还没有成为英雄。李蓍在电脑面前已经坐了两天两夜,第一夜熬通宵,第二夜睡了三个小时。就是这么苦苦奋斗,李蓍还没有成为英雄。李蓍已经与电脑斗起气来了。她必须成为英雄,否则,她就与电脑决战到底。欧滔天不在家,很好。李蓍可以不必担心欧滔天与她争夺电脑。我操他妈的!李蓍无言地咒了一声,把键盘敲击得答答作响。她两天没有梳理的头发在她喝水的时候缠在了她的舌头上,李蓍把头发吐出来,吐出了很响的噗噗声。 刚才李蓍默默说的一句粗话:我操他妈的。这也是让她烦死的问题之一。一个表面文静的女孩,老是把“我操他妈的”挂在嘴边,人们总是不习惯。有时候在办公室,李蓍的“我操他妈的”脱口而出,听者惊愕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还不是简称“我操”,她习惯复杂地说“我操他妈的”,一字一句,抑扬顿挫,解恨。为此,主管经理找她谈过三次话了。 从前李蓍在外面不开心了,在欧滔天这里还能够得到宽慰。欧滔天总归是欣赏李蓍的。当初大学里流行这么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嫁,男为悦己者离。欧滔天已经与一个女孩子领了结婚证,认识了李蓍之后,他就与那个女孩子又去扯了离婚证。就是凭着李蓍的一句“我操他妈的”,欧滔天在一大群女大学生区别出了她并且记住了她。李蓍容长的白脸,细细的白牙,沉默寡言,眼神颓废,用接近耳语的声音哀痛地说“我操他妈的”,别有韵致。欧滔天知道李蓍的“我操他妈的”不是别的意思,仅仅就是表达一种难以言传的情绪,是李蓍个性的体现。现在的语言就是这样,字面意思往往并不代表实质意义。可是,结婚一段时间之后,欧滔天的态度有了变化。就在前不久,当李蓍说“我操他妈的”的时候,欧滔天白了她一眼,说:“你发现自己在说的什么吗?你操谁的妈呢?你又能够操谁的妈呢?一个女人!”他不再说“一个女孩子”了。 李蓍急了,叫道:“欧滔天!你怎么可以这样?!” 欧滔天说:“我怎么样?” 李蓍说:“你明知故问,就是女孩子不能够操谁的妈,使用这样的语言才有幽默感,男人能够操,就不能胡说了。” 欧滔天说:“你这是强盗逻辑。” 李蓍说:“你才是强盗逻辑!人家使用习惯了的语言,凭什么不让人家说?” 欧滔天没有理睬李蓍的叫嚣,而是继续霸占着电脑,分析他所关心的股市行情,脸上的纹理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李蓍跑上去揪了一把欧滔天的耳朵,欧滔天把她的手推开了。李蓍又去弄乱欧滔天的头发。欧滔天又把她的手推开了。他的推开一次比一次无情。 新婚阶段,李蓍想振作一下自己和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李蓍把她的想法对欧滔天说了。 欧滔天说:“好哇。” 李蓍说:“那你提一点建设性的意见好不好?” 欧滔天却说:“象我们这样生活下去,就会建设得很好。” 李蓍说:“好什么好?这个小区的邻居都不和我们讲话的。” 欧滔天说:“不是人家不和我们讲话,是大家彼此之间都不怎么讲话。现在大家都忙,哪里有时间讲话?” 李蓍说:“事实不是这样的。我观察过了,他们互相有许多话说的。” 欧滔天说:“那都是一些很世俗的家长里短,你还屑于这个吗?” 李蓍说:“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不是说他们具体说一些什么,我是说他们故意与我们保持距离。” 欧滔天说:“你不是说一个有文化的人应该与一般老百姓保持一定的距离吗?” 李蓍说:“是的。一定的距离,大了就不好了。” 欧滔天说:“那你就首先制定一个距离标准吧。” 李蓍说:“你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 欧滔天眨巴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就不理睬了。他在电脑上忙碌,分析他的股市行情。 李蓍说:“欧滔天,你听我说。我存放自行车的时候,告诉他们我叫。他们在登记本上就写成了‘李是’,我给他们改过来了。昨天一看,这个月写的还是‘李是’。他们把我的名字写错了!” 欧滔天的眼睛盯在电脑上。他说:“写错了就写错了。你的名字本来就有一点怪,好在读音没有错。你不能对生活要求的这么苛刻。” 李蓍说:“我苛刻?我只不过要求一个属于我的名字而已。” 欧滔天的呼机不识时务地嘀嘀响了。呼机好象是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欧滔天理所当然地中断了与李蓍的谈话,拿起电话去复机。打电话的时候就答应了他电话里的朋友,说他马上就到。欧滔天挂上电话,对李蓍说了一声“我出去了”,说完就要出门。 李蓍说:“我还没有说完我的打算呢。” 欧滔天站在门口换皮鞋,撅起来的屁股对着李蓍。他说:“以后说吧。” 李蓍说:“以后你一定后悔来不及。” 欧滔天蹲下去系皮鞋带子,说:“太太,请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吧?” 生活的打算简明扼要不了。你要简明扼要那就对不起了。李蓍挑着严重的说了一个。 李蓍说:“我要把头发染了。” 欧滔天猛然回过头,说:“染发?染什么颜色?” 李蓍说:“金黄色。” 欧滔天说:“金黄色的头发象一只‘鸡’!” 欧滔天停下脚,转过身来面对李蓍,“李蓍,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李蓍很高兴对欧滔天她的重视。李蓍其实并不同意欧滔天的说法,为什么金黄色就是‘鸡’呢?李蓍更不能够同意结婚与染发有什么逻辑联系。但不想就此与欧滔天争论,因为李蓍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把头发染成金黄色。关键的是她要刺激一下欧滔天,要让他注意到他们婚后应该互相关注,并且时刻关注这个小家庭的家庭生活,一种真正的生活。 欧滔天说:“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 欧滔天换了皮鞋但是不敢迈步出门。他很怕李蓍真的去染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那他就没有面目带她出去见朋友了。 李蓍说:“真正的生活至少要热气腾腾,夫妻经常有说不完的话,与邻居们都很熟悉,出门就有人与你打招呼,告诉你一些关于这个小区的种种事情。也就是说,大家都当我们是自己人,不用另外的眼光看我们。” 欧滔天说:“现在的生活小区,谈不上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大家同样都在一个生活小区居住和生活,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就不说话。彼此彼此。” 李蓍说:“欧滔天,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他们就是没有把我们当一回事。那次停水,他们事先都知道,只有我们家一点水都没有储备。没有人通知我们,他们肯定认为我们不象一个家庭。” 欧滔天说:“你的打算总该不是想说要一个孩子吧?” 李蓍说:“不!你放心好了。” 李蓍现在还不敢考虑生养孩子的事情。要孩子的事情太重大了。你的生活中平空里出现一个幼小的生命,需要你提供他的一切生活需要,而他却只会在你的空间哭啼和随意大小便。我的天,孩子,晕倒吧! 欧滔天刚刚松一口气。李蓍说:“啊!欧滔天,你提醒了我。我们先试着养一只动物好不好?” 欧滔天实在是要出门了。他说:“好吧。我想动物还是比较好处理的。” 李蓍追问说:“你想养什么动物?” 欧滔天说:“随便。” 欧滔天还是没有一点家庭责任感。李蓍要动动脑筋了。李蓍要通过家养动物,来培养和锻炼欧滔天的责任意识。 第二天,李蓍就买回家了一只小公鸡。 欧滔天看见小公鸡很意外,他说:“我以为你会要一只小猫或是小狗。” 这一下李蓍就很有话说了。李蓍说:“那你太不了解我了。首先,我现在是一个家庭主妇,我要考虑经济问题。小猫和小狗不仅价格太贵,吃的东西也太贵,什么鱼呀肉呀牛奶呀。小鸡不仅本身就便宜,吃的也少,而且还与人吃同样的食物,有一点米饭就成。这就很简单了。第二呢,一般人都养猫和狗,经验也都是现成的,就算养好了也没有成就感。我呢,养小鸡,就与众不同了。一切都是新感受。第三,养小鸡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它长到一定时候会开始打鸣报晓,那样便可以代替时钟了。以后我们的钟再坏了,就不用那么着急了。” 欧滔天不置可否。欧滔天生活在城市,城市里面不允许养鸡。他对小公鸡从来没有任何感觉和想法。 欧滔天蹲在地上观察了小公鸡好半天。小公鸡对欧滔天又新鲜又害怕,眼睛里流露出腼腆与和善。欧滔天对这种眼睛有一点好感。最后歪歪头笑了,他觉得李蓍这个女子真是别出心裁。别出心裁的女子,有时候就是迷死人。欧滔天兴致上来,亲热了李蓍一番。然后兴兴头头地给他的几个朋友发了呼机,留言有一点炫耀的意味:我们已经变成三口之家了,我们李蓍抱养了一只小公鸡! 当晚,李蓍和欧滔天坐在床头,给乱蹦乱跳的小公鸡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多佳。“多佳”是李蓍说出来的。欧滔天问多佳是什么意思?李蓍说没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什么都一定要有一个意思?“多佳”两个字叫起来顺口,明朗,还带一点俄罗斯风味。李蓍喜欢俄罗斯文学。欧滔天认为,“多佳”体现不了俄罗斯文学,要么干脆叫“多佳斯基”。李蓍否定了欧滔天的提议。说四个字的名字不是中国风格,中国鸡,要保持民族文化传统。 欧滔天只好同意了。李蓍与欧滔天的生活就是不一样了。小两口整个晚上都在研究鸡,电脑根本就没有被人理睬。通过看书研究,李蓍和欧滔天对鸡都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原来以为鸡没有耳朵,其实鸡有的。原来以为鸡没有智力,其实鸡也是有的。 翌日清早,欧滔天一下床就踩了一泡鸡屎。李蓍十分母性地道歉说:“对不起!” 李蓍这么有风度,欧滔天的父性也油然而生,没有去惩罚小公鸡多佳。欧滔天郑重地接受了李蓍的道歉,并且严肃地要求李蓍首先要培养多佳的卫生习惯,一定要在短期内解决随地大小便的问题。 李蓍发誓要把多佳训练成为一只最优秀的小公鸡,象绅士一般风度翩翩,善解人意,决不随便乱吃食物,决不随地大小便。李蓍认为,如果他们能够将多佳培养成功,那么就可以证明他们有抚养孩子的能力和耐心了。李蓍请欧滔天与她一道关心和培养多佳。李蓍开玩笑说你试试做一次爸爸吧。欧滔天对爸爸这个称呼很感兴趣,他说好吧,我来当爸爸,我这个爸爸不试则已,一试惊人。 从此,李蓍或者欧滔天每天傍晚都带着多佳外出散步。只要下班回到了家里,他们两人都抢着和多佳说话,都耐心地指导多佳去卫生间方便。只要多佳做对了什么,就赏给它一把大米。多佳是一只先天素养很好的公鸡,在李蓍和欧滔天的调教之下进步很快。多佳的进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小的欢乐。 可是,正当多佳基本不再随地大小便的时候,欧滔天也对多佳司空见惯了,新鲜感消失了。朋友送给他们几张游戏碟,欧滔天立刻迷上了电脑游戏。欧滔天迷上电脑游戏之后,再也不管多佳了。李蓍吵也吵过了,哭也哭过了,结果欧滔天还是千方百计赖掉了带多佳散步的义务。李蓍开始怀疑欧滔天这种男人是否先天缺乏对家庭的责任意识。如果是先天性的缺乏,那么将来的生活就完蛋了。 为了报复欧滔天,李蓍也坐上去玩电脑游戏。不料,李蓍也着迷了。当她打开游戏的时候还是在赌气。要让欧滔天看看,不是什么人都会迷上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象他那么没有克制能力的。她可以随时玩玩,也可以随时罢休。结果,李蓍没有罢休。很简单,李蓍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罢休。她只是要求自己能够成为赢家。赢了就不玩了。可是赢一把要用去很长很长的时间。李蓍不知不觉地陷进电脑游戏里头去了。每天下班回来,一旦在电脑前面坐下,必定一坐就是五六七八个小时。时间完全是不知不觉,一晃而过的。李蓍和欧滔天不做饭了,他们都觉得没有时间做饭。他们下了班都在外面吃了东西再回家,他们都想自己抢在他人之前回来,以便霸占电脑。小公鸡多佳,有一口吃的,没一口吃的。有时候被李蓍和邻居完全遗忘,一饿就是一整天。多佳在明显地消瘦,腿脚也没有那么矫健了。 有一天晚上,多佳终于趴在李蓍面前站立不起来了。李蓍顿时感到了良心的谴责。李蓍扪心自问:你,李蓍,是否对家庭和他人有足够的责任感呢?自问的结果不言而喻。李蓍对自己太不满意了。可怜的多佳有气无力地趴在她的眼前,李蓍还能够拥有多少自信? 关于与邻居和睦相处的问题,就更加奇怪了。李蓍原来以为他们养了多佳,每天带它出去散步,自然就会有邻居前来与他们搭讪。李蓍多次发现有小孩子的妈妈们就是这样互相走近的。然而,邻居都用更奇怪的眼光看待李蓍和多佳。邻居的狗对多佳也很不客气,有一次撵得多佳到处逃窜,飞上了顶楼。小区里面的猫对多佳也虎视眈眈,总是远远地跟在李蓍和多佳的后面蹑足前行,伺机来一个饿虎扑食。唯独没有人对多佳感兴趣。李蓍终于从人们的冷淡中猜出了欧滔天不愿意带多佳散步的原因了。欧滔天一定是为了逃避邻居不正常的冷淡,才躲在家里玩电脑游戏的。逃避是原因,迷上电脑游戏是后果。李蓍觉得欧滔天有点可耻,因为欧滔天不敢对李蓍暴露他的心理状态。李蓍就不怕邻居的冷淡,普通的冷淡和特别的冷淡她都不怕。李蓍不明白,根据他们小家庭的经济状况,综合他们的各种因素,养一只小公鸡有什么不可以?奇怪不奇怪?不奇怪。妨碍谁了?没有妨碍谁。李蓍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也不再想与欧滔天探讨了。欧滔天在对待多佳的问题上暴露出了他懦弱的一面、自私的一面和狡猾的一面,这一切真是令人心惊! 人们总是把李蓍叫作李是,李蓍对人们作了无数的解释也没有作用。有一天,李蓍把她的名字的解释从词典上抄了下来,贴在餐桌上方的墙壁上。吃饭的时候,欧滔天终于发现墙上有这么一段文字: 蓍SHI蓍 草,多年生草本植物,茎有棱,叶子互生,羽状深裂,裂片有锯齿,花白色,结瘦果,扁平。全草入药,有健胃作用,茎、叶含芳香油,可做香料。我国古代用它的茎占卜。通称蚰蜒草或锯齿草。 欧滔天在反复默读后,爆发出失礼的大笑,饭粒猝不及防地被他从口中喷了出来。李蓍连忙把眼睛掉开了。 欧滔天对李蓍说:“真的吗?你可以健胃,还可以占卜?” 李蓍说:“你连这都不知道?” 欧滔天说:“我不知道。” 李蓍说:“你和我结婚两年了,却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欧滔天说:“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什么意思就够了。” 李蓍说:“少回避主题!你应该把自己老婆的名字弄清楚的,应该在结婚之前就查查词典的。” 欧滔天说:“我应该查词典吗?我认识这个字。” 李蓍说:“你少来!你不会认识这个字的,除了象我爸爸学的是中医。一般人都不会认识这个字。你一定也是叫我‘李是’,一直都叫我‘李是’。对不对?” 欧滔天说:“你又钻牛角尖了吧,叫你‘李是’又不是不对,又没有把你叫成张三。说到底,人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李蓍不说话了。欧滔天认输了。原来欧滔天也把李蓍当作李是。欧滔天只要没有把她当作张三就行了,这是什么话?李蓍的心里顿时布满了无边孤寂。 一个人的生活愿望和效果怎么是这样的呢?随着你的长大,随着你一步步涉入生活的深处,你就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过来了。这个东西很象云朵底下的阴影,又很象山林中不知名的怪兽,悄悄地、蹑手蹑脚地朝你移过来了。有的时候,李蓍的后背突然地飕飕发寒,脸颊上的鸡皮难看地凸起。但是李蓍找不到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她看不见、摸不着,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当最后的阳光就要离开李蓍的窗帘的时候,李蓍哇地大叫一声,她成功了!李蓍闯过了最后一关,意外地当了英雄。李蓍仰倒在椅子上,用手捂住脸,激动地流下了热泪。多佳受到了李蓍热烈情绪的感染,挣扎着站了起来,在李蓍的膝前踉跄地踱起小碎步,咯咯呻吟。李蓍被多佳打动了,她注意到了多佳的饥饿、消瘦和孤寂。获胜之后变得格外温柔的李蓍对多佳说:“对不起,,现在我就给你开饭,饭后我带你出去散步。” 小公鸡多佳听懂了李蓍的话,它高兴得想要欢跳。 黄昏的时候,这个生活小区的人们在薄暮中看见一个穿牛仔服的女孩在散步。她的身前身后跑着一只瘦骨伶仃的小公鸡。看上去就象是女孩,不象是结了婚的女人。她瘦瘦高高的,腰很直。皮肤没有一点皱纹,头发如野草一般蓬乱,扎着一个形状很怪的发卡。管理自行车的人对正在停放自行车的人说:“她叫李是。” 有一个人开玩笑说:“她叫李四,我还叫张三呢。” “她就是叫李是。”管理自行车的人坚持说。 有人问:“那只鸡是怎么回事?” 管理自行车的人告诉人说:“那是她养的宠物。” 有人就说:“宠物养鸡?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病。” 李蓍没有听见别人对她的议论,但她有感觉。她深知她的黄昏散步,人们给予她的是什么。她似乎永远无法与人们融合和沟通。她是这个生活小区的另类。李蓍索性乖僻地张着嘴,目中无人地散步,大声叫唤多佳。她叫道:“多—佳,多—佳。” 在小区的院子里,散步的李蓍和多佳遇上了回家的欧滔天。多佳向跑欧滔天过去以示亲热,欧滔天在大庭广众装出不在乎多佳的样子。李蓍阴郁地盯着欧滔天。欧滔天要李蓍回家吃晚饭。李蓍说:“我做成英雄了。” 欧滔天说:“我早就知道了。一看你洗过脸梳过头了,我就明白了。” 李蓍说:“你以为呢?我发誓我再也不玩游戏了。我以多佳的生命发誓。” 欧滔天走在前面。他不会在楼道里与李蓍争论任何问题。楼道里每一家的门窗都很单薄,一点不隔音,欧滔天会注意自己的形象,男人更关注外在的担心,就如女人会更关注内在。李蓍每一步都把楼梯踏的很重很重,因为欧滔天对多佳的态度很伪君子,她心里烦死了。 李蓍回到家里,不进厨房,抱着多佳呆在阳台上。欧滔天看了看李蓍,决定自己下厨做饭。欧滔天下厨做饭,李蓍就让他去做。欧滔天做好了饭,叫李蓍去吃,李蓍就去吃。简单地吃了晚饭之后,李蓍继续坐在阳台上。她迷惘的目光随意地望着对面的楼房。多佳则在李蓍的怀里打着甜蜜的瞌睡。这就是经常出现的家庭生活场面,寂寞得叫人无所适从。 好在欧滔天决定妥协。欧滔天过来了,站在李蓍背后,用脚踢了一下李蓍的屁股,李蓍回手掐了欧滔天一把,小两口的一次感情危机也就过去了。 欧滔天还在吃,碗还端在手里,身体靠在门框上,漫不经心的眼睛游动在前方。李蓍突然回头看了欧滔天一眼。欧滔天连忙点头,表示会意。这一点默契在他们之间还是存在的。李蓍指的是落在他们共同视野里的一扇窗口。这是对面楼房的一扇窗口,无数窗口中的一扇。这扇窗口以它华贵而炫耀的粉红颜色招惹了李蓍和欧滔天。他们已经无缘无故地议论这扇窗口两年了。欧滔天说这种窗帘用在娱乐场所更合适。李蓍则说带有淫荡意味的婚姻才是美满的婚姻。欧滔天说他真想看看这家的女人,李蓍报复说她很想看看这家的男人。不管怎么说吧,生活趣味是另外一回事情。这个家庭一定是个比较幸福的家庭,李蓍居然越来越羡慕这个家庭了。 意外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的。就在对面的楼房前,路灯有限的光亮映照出一个晚归的男人。门洞前突然地乱了起来,几个人影在异常地晃动着。李蓍腾地站了起来,俯身向前细看,她说:“打劫吧?” 欧滔天说:“还杀人呢!” 李蓍说:“啊,真的是在杀人!” 欧滔天扑了过来,说:“别耸人听闻了!” 楼下的男人叫喊了起来:“救命啊—” 男人的声音是一种极其不正常的声音,那种恐惧和失控在这密集的居民生活区显得如噩梦一般。男人放开喉咙叫道:“有强盗啊—杀人啊—” 欧滔天扶好眼镜以便看得更仔细,嘴里一边咕噜:“谁呀,开什么国际玩笑。” 这时候李蓍已经断定一场谋杀就发生在眼前!谋杀!这是不行的!李蓍倏地转身就跑了出去。欧滔天在的身后一连抓了她几下,都没有抓住她。 欧滔天着急地叫道:“李蓍李蓍!” 李蓍跑下楼梯的速度简直是在飞。她的血液在紧张地滚动着。杀人!真是不可思议啊!就在她的眼前啊!李蓍必须去制止这场谋杀! 李蓍的速度快得惊人,她是这个生活小区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李蓍冲过来的时候大叫道:“嘿!嘿!” 三个杀人凶手看见李蓍冲过来便赶紧结束了厮杀。他们老练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跑掉了。李蓍只是因为不知道追赶哪一个凶手而迟疑了一刻。紧接着跑过来的男人们便按李蓍指点的方向追了过去。垂死的男人拽住了李蓍的裤腿,男人浑身是血,含糊地说着什么。李蓍朝楼上喊道:“谁家的男人出事了!谁家的男人出事了!” 一个女人凄凄惶惶地出现在门洞里,一看见地上的男人就扑上来大哭起来。小区的人们陆续跑了过来。许多手电筒集中在一起,照亮了地上的男人和跪在他身边的女人。大家问道:“这是谁?是谁?” 跪着的女人哆嗦着,含混不清地答道:“我们家是五楼的。救救他!请救救他!” 李蓍指挥道:“快,谁快打110报警。我去叫一辆出租车来送他去医院。” 李蓍拔腿要走,这才发现她的裤腿一直被男人死死拽着。人们都吓了一跳,有人惊叫,有人鼓励李蓍说:“用力扯扯!用力扯扯!” 李蓍的临场表现非常出色。她没有惊叫,她用力拔出自己的裤腿,跑步到小区外面的大马路上叫来了一辆出租车。副食商店的老板在李蓍的提醒下打了110。出租车来到,司机一看现场就要退缩,他说:“你们叫救护车好了,到处是血,事情又这么复杂,我担当不起。” 李蓍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差火啊!” 大家也纷纷说:不能见死不救啊。做人不要这样啊! 李蓍不管不顾地打开车门,抱起血淋淋的男人就往出租车里拖。人们连忙上前帮助李蓍抬那个男人。那女人已经吓傻了,跪在旁边对所有的人作揖。她不断地说:“谢谢救命!谢谢救命!谢谢救命!” 李蓍把男人的妻子也推进了出租车,同时还掏出了自己身上全部的钞票。对女人说:“到医院就得交钱呀!” 在李蓍的带动下,有好几个人都掏出了自己的钱。副食店老板主动替大家记了一个帐。女人感激涕零,说:“李蓍,谢谢!谢谢!我们要加倍奉还的!一定的!” 这个女人居然知道李蓍。 出租车开走了。追赶凶手的男人们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个凶手都没有抓到,没有抓到凶手的男人们都说这些凶手是职业的,训练有素,跑起来象奥运会冠军,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抓到的。原来欧滔天也加入了追赶凶手的行列。欧滔天扶着自己的腰眼,大口喘气,李蓍一身的鲜血让他惊慌不已。“你怎么一身的血?哪里受伤了?” 李蓍说:“是别人的血,我没有事。” 人群里有人说:“今天李蓍很了不起啊!” 大家热烈地附和说:是啊是啊,李蓍见义勇为啊! 原来大家都知道她是李蓍。 副食商店的老板豪爽地说:“来,来,我请大家喝饮料。” 由于李蓍的突出表现,她成了解释谋杀过程的唯一权威。李蓍被人们簇拥来到了副食商店门口,老板端了椅子过来让李蓍坐下休息。副食商店老板好象早就是李蓍的朋友一样把“李蓍”的名字亲切地说来说去。有人嘲笑副食商店老板,说:“谋杀就在你的隔壁发生,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装着没有听见,倒是人家住在对面楼上的先听见了。” 副食商店老板解释说:“哪里,我听见了。我以为是哪个男人被老婆打得喊救命呢。” 女人们统统都朝副食商店老板嘘起来,说:“算了吧,净瞎编,我们小区哪里有老婆把男人打成这样的!”然后女人都朝李蓍亲切微笑,说:“还是女人比较勇敢正直吧!” 李蓍为所有的女人争光了,所有女人都为李蓍感到自豪。 生活小区的谋杀案惊动了几乎整个小区的人们。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副食商店门口。紧邻副食商店的门洞前,地上有一大堆形状不规则的鲜血。大家围观着,骚动着,议论着。空气紧张,人人自危。被杀的男人谁都不认识,就是他们家楼上楼下的邻居也从来没有与这一家人打过任何交道。这家的男人早出晚归,女人好象从来不会在大家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出门。多亏居委会的人到了。他们的分析比较能够稳定大家的情绪。因为只有居委会因为收费的问题才能深入每家每户。原来这一家的房东早搬走了。这套居室出租给了一个公司的老板,也就是这个谋杀案的被害者。这个老板冒房东之名居住在这里,大约五十出头的年纪,有一个年轻的广东女子长期与他同居。也就是方才那个丧魂失魄的女子。从两人的年龄差距和甜腻的感觉来看,不太象是正常夫妻,正常的夫妻就应该像李蓍和小欧这样。居委会干部们的最后一句话让大家都笑了起来。李蓍这才发现这个生活小区的人们不仅知道他们的姓名,还知道他们的状况。他们才象正常的夫妻吗?这是值得好好想想的问题了。 副食商店的老板猛拍了一下脑袋,咋咋唬唬地说:“我说嘛,刚才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那个女人说的是广东普通话。”大家就都说:哦— 遭到谋杀的是一个作建筑材料生意的老板,是过着隐秘生活的隐秘人物,身边有神秘的年轻女人,这就对了。事情顺理成章了。谋杀的危险是他们的,不是正常家庭的。 大家的议论逐渐地轻松活泼起来了。大家把被谋杀的男人称作老板,把他身边的女人称作小姐。这时警车呼啸而来。警察要询问情况,大家都把李蓍往前让,都说: “这是李蓍,是今天救人的英雄。” 自行车管理员特意提醒警察不要写错李蓍的名字。他说:“李蓍,不是那个一般的是,是那个复杂的蓍。” 警察笑了起来,说:是哪个复杂的“是”呢? 欧滔天对警察解释说:是一种草。草字头,下面一个老字,再下面一个日字。 警察打趣说:“这么单纯的女孩取一个这么复杂的名字,八成是一个知识分子吧?” 大家就说:是的,是的,大学毕业生。她还养了一只宠物鸡,名字叫多佳。 李蓍脸红了,对警察说:“多佳就不用记录了吧?” 警察说:“鸡就不用说了。” 人们热闹地插嘴道:李蓍的鸡是真正的鸡,要是别的鸡恐怕还是要追查一下的好。 这里正热闹,广东女子回来了, 副食商店的老板用轻慢的语气叫道:“小姐,人怎么样了?” 广东女子说:“还在抢救。还没有脱离危险。” 大家都与广东女子很有距离,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广东女子暴露在副食商店的灯光下,很萧瑟的样子。她觉察到了四周的敌意。广东女子的确很年轻,好象和李蓍的年纪差不多大。 警察问:“你是被害人的什么人?” 广东女子低下了头,小声说:“女朋友。” 警察问:“你和他住在一起吗?” 广东女子点头。 警察问:“你们在这里居住了多长时间?” 广东女子说:“四年多。” 警察把广东女子带上了警车,她必须去派出所接受询问。剩下的人们都傻了。这对危险人物在这个居住了四年多,居然没有被大家看出一丝蛛丝马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的李蓍指着五楼那扇粉红颜色的窗口问道:“他们住这套居室吧?”好几个人抢着回答李蓍,说:就是就是。 李蓍找到欧滔天的目光,他们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然后李蓍让欧滔天扶她回家休息。李蓍上楼的时候腿忽然软了,没有力气了。人们让欧滔天将李蓍背上五楼。回到家里之后,欧滔天替李蓍脱下了血衣,李蓍看见自己的血衣,害怕得直发抖。欧滔天柔情似水地照顾李蓍,对李蓍充满了新的认识和新的赞赏。 欧滔天说:“李蓍呀李蓍,你真是一身正气呀!你怎么不怕死啊?” 李蓍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说出来的话是关于那扇窗口的。她说:“欧滔天你知道吗?原来我一直在暗中羡慕这个家庭的女主人。” 欧滔天笑得咯咯响。他幸灾乐祸地说:“那不是一个家庭,那也不是一个女主人。” 李蓍万分感慨,说:“是啊。生活怎么是这样的呢?原来我还以为人们都不知道我们,可他们什么都知道。生活怎么是这样的呢?” 欧滔天深有同感地说:“是啊,这一切真是没有想到的。” 第二天,李蓍一直睡到了上午十点多钟才醒来。这一天有很好的太阳。李蓍一起床就拖着鞋子来到了阳台上,她要看看对面楼房的那扇窗户。那扇窗户洞开着,没有粉红色的窗帘了。警察在屋子里头忙碌着,一群好事者还围聚在楼下的门洞里。自愿犒劳李蓍的欧滔天提了两手的好菜回来了。进门他就说:“李蓍,告诉你,那人死了。” 李蓍说:“我操他妈的!这就死了?” 欧滔天说:“死了。” 李蓍说:“生命也太脆弱了吧?” 欧滔天说:“是啊,太脆弱了。” 李蓍说:“那个女人呢?” 欧滔天说:“不见了。” 李蓍说:“什么意思?” 欧滔天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听大家说,她从派出所回来之后,就不见了。” 李蓍说:“不见了。” 李蓍这一天没有再说什么,闲话少极了。 李蓍的生活来了一个巨大的变化。这个生活小区的人们都知道她叫李蓍了。自行车管理员也不再写错她的名字了。李蓍带着多佳出去散步,谁的狗追撵多佳,谁就会责备自己的狗。猫也因为主人的呵责收敛了野心。李蓍喝饮料买日常用品,副食商店的老板总是不肯收她的钱。大家与李蓍就像一家人了,经常有人来借他们的自行车用用。走到哪里,总是有人叫李蓍的名字。OK,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可是李蓍又陷入另一种迷惘之中,她想:为什么有人在你周围生活了四年你却从来没有发现他们?是不是在有人希望获得承认和注意的同时,也有人希望获得逃匿和隐蔽呢? 李蓍问欧滔天:“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欧滔天说:“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李蓍说:“为什么大家觉得我们象夫妻而他们不象呢?” 欧滔天说:“我不知道。” 李蓍说:“因为他们比我们亲密吗?” 欧滔天说:“我说不准。” 李蓍说:“我这才懂得生活其实是很复杂的。” 欧滔天说:“这是一句老话。” 李蓍说:“可这话对于我是崭新的。” 欧滔天妥协地说:“好吧。” 欧滔天很快就回到电脑上面去了。他炒股炒得非常专注,赚了钱就大把送给李蓍,对李蓍的态度也迁就多了。不知怎么搞的,教育和培养多佳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李蓍的个人行动。李蓍居然一直顽强地坚持着对多佳的责任。小公鸡多佳的羽毛渐渐丰满了,它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李蓍的身边。仲夏来到的时候,小公鸡多佳开始打鸣报晓了。可是多佳的打鸣报晓,对于人类并不是什么好事,它叫得太早了,也叫得太响亮了,邻居投诉不少,李蓍准备带多佳去做阉割手术,欧滔天表示同意。应该说,在多佳身上,李蓍还是比较成功的。只有一点,李蓍的眼睛还是充满了颓废感,怎么看都不会使人觉得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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