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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65) 年夜饭

(2014-04-17 17:01:18) 下一个

【王家位于小巷深处一座四合院里。这院子本是晚清一个盐商的私宅,“三间两厢一对照”,外带一个后花园,相当气派。不过世易时移,如今这里成了大杂院,住了三户人家,显得十分拥挤。王家还算不错,三间正房占了两间,其中一间当卧室,一间当厨房和饭厅。另有一间小厢房,即为王露婷的闺房。至于厕所则是公用,位于后花园,很不方便。

在我此前印象中,王家应该是比较穷的,但那天的年夜饭却搞得相当隆重,大盘小碟,摆了满满一桌——看来王家对我这个“准女婿”的到来颇为重视。王父50开外,有些谢顶,显得很精明。他早年在一家中药店当伙计,后来攒了点本钱,自己开了个铺子,快解放时俨然已成小业主。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过年时邻居家的小孩放焰火,炸到他的药材仓库,燃起熊熊大火,把他烧了个倾家荡产,所幸全家人都逃了出来。其后王家辗转数次,最终搬到这座院子里,赁屋居住。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场大火把王家烧成了城市贫民,从此在新社会得以昂首做人。王父王母均被国营单位顺利录用,王露婷后来也进厂当了工人,一家三口都有了铁饭碗。尽管工资收入不高,可是衣食无忧。解放带来的另一好处是,在国民党任职的房东跑到台湾去了,把收房租的差使交给了远房侄子。王父找另两家租户串谋,共同抵制交房租。远房侄子不敢惹这几位工人叔叔,只一个回合就落荒而逃,再不敢登门收租了。于是,三家顺利完成了“剥夺剥夺者”的伟大事业,在这院子里堂而皇之地做起了主人。

不过那场大火把王父烧得心有余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变得十分抠门,节衣缩食,把小康过成了温饱,攒下钱来存银行。王露婷工作以后,每月要上交一半工资。王父告诉她:“我不要你的钱。我在银行专门开了一个户头,你的钱都存在里面。等你出嫁那天,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这种强制储蓄搞得王露婷十分郁闷,却又无可奈何,她只希望自己早点独立,离开这个家庭。

那天王父待我相当和蔼,全没有王露婷描述得那么可怕。他和我唠了不少家常,把我家祖上三代都问了个底儿掉。最后他总结道:“一个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我们看重的是你本人,而不是你的家庭。只要你与剥削家庭划清界限,政治上还是大有前途的。”这话听上去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让我觉得不太舒服——我家和你家的区别不就是那一把火造成的吗?凭什么现在来教训我?我参军以后,最反感别人揪我出身的小辫子,所以脸立刻沉了下来。

王露婷坐在中间,一直注视着双方的表情。见我神态有异,当即在桌下踹我一脚。王父并未察觉,依旧滔滔不绝地向我表达他的宽洪大量:“婷婷眼光很高,以前追求她的有七八个,但她都看不上,我们也看不上。这次她与你相处时间最长,对你很有好感,所以我们才会邀请你来家里做客。今晚见面,我们对你的印象不错:工作努力,作风正派,相貌堂堂——哈哈,这一点婷婷妈比我在意,女人嘛,都是这样。我更在乎本质,在乎你今后的发展。说句实话,我女儿要是找错了对象,那得连累我下半辈子,所以我不能不替她把这个关。”说罢,举起花雕酒来与我碰杯,祝贺我顺利通过这一关。

整个吃饭过程中,王母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除了劝菜,很少说话。印象中她只问过我一个问题:“你以前有过对象吗?”当时我楞了下神,不知如何作答,便含糊其辞地摇摇头。王露婷从没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从没向她提起婉如。我并不想骗她,只是觉得为时尚早。不过对王母摇过头后,我又有些后悔:将来再跟王露婷解释此事,可能会有麻烦。可是话说回来,初次见面就要跟一个陌生老太太讨论我的初恋,实在难以启齿。婉如是我生命中最娇弱的部分,我不愿她没来由地受到伤害。

总体说来,在王家的年夜饭吃得蛮不错,达到了预期目的。当然,这离不开王露婷的事前提醒和事中一脚。饭后,她带我到自己的闺房呆了一会儿。王露婷很爱整洁,屋子虽小,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户上贴着剪纸,灯上挂着荷包,小柜子上摆着镜子、梳子、皮筋、发卡这些女孩的物件。她让我坐在床边,自己则坐在书桌前。桌上放了一排课本和复习资料,右首还有一摞本子。她就是在这片小天地里,为实现自己的大学梦而努力奋斗。

王露婷温柔地看了我一会儿,伸过手来摸摸我的脸,说:“你今天表现得真挺好,看得出他们都很喜欢你。我知道我爸有些话不太中听,他就那样,当家长当惯了,其实并无恶意。你没和他一般见识,我真的很高兴!”我把她的手拿下来,握在掌心,真诚地说:“我不会和他顶撞——为了你。今晚来到你家,我终于理解你为什么想要远走高飞。我会努力帮助你离开这里。我们将来会有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的生活!”王露婷眼里含着泪,坐到我身边,开始吻我。我搂着她,她的身体软软的,像要在我怀里融化掉。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和这个女孩分开。她是我的,上天赐给我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午夜时分,整个扬州城一片灿烂,夜空中流光飞曳,姹紫嫣红。王露婷身上闪着奇丽的幻彩,仿佛飘忽的飞天。我在巷口又一次吻过她,然后挥手道别。我知道,从这一天起,我的生命将不再孤单。】

2009-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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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格利 回复 悄悄话 生活的真实加上文学的渲染使人读起来不忍罢手。
无中 回复 悄悄话 这几天一直都在晚上睡前追着看。 今天看到这儿忽然想到, 这部史书应该拍成电影的, 简直就是现成的剧本。 不过觉得这么好的东西拍成电影一定会被导演、演员和摄影给糟蹋了。 多数时候书里的很些东西任凭导演多大的本事也没法通过银幕表达出来。
那啥,我说的在理儿吧?
lzho12 回复 悄悄话 这一节写的洗练,老辣。相吻的情节居然看的我惊心动魄。只能说这一段意境铺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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