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文学,小说,影评,游记,散文,
时评,生活……
个人资料
正文

小说《喜相逢》第十八章. 异乡(一)孤独是看不见的敌人

(2020-09-29 17:08:42) 下一个

天阴着,沉甸甸的云团压得很低,底下的草原宽广无极。没至小腿的青草带着湿漉漉的潮气,碧绿如洗。风很大,草浪翻滚绵延至天际,象一片波澜壮阔的海域。七八个,或许十来个穿白色长袍的女人,各倨一方,佇立草中,手里都拽着一只单薄的风筝,那种最简陋的用十字篾条和白纸糊成的风筝在她们头顶振翅欲飞,发出噼啪的声响,象无法挣脱的大鸟。隔得那么近,双城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们枯槁的头发,瘦削的脸颊,冷漠的表情和曳地长裙上的绣花。象一场神秘的宗教仪式,没人说话,她也不敢发出声响,无法言状的虚空与哀伤,象铅灰色的云朵一样沉沉压在心上。她双手握拳,脚趾抠紧了草地,用力屏住呼吸……直到难以呼吸……终于压抑不住,发出一声低吼。

双城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惊恐中她睁开眼,脑海里出现一道裂缝,意识被劈成两半,旧的那一半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撤离。草地、女人、风筝,刚刚还清晰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剩下一点散乱的痕迹,象零碎的羽毛,在空中飘来荡去。双城半坐在床上,背心已经濡湿,室内闷热难当,黏稠的空气象洗不去的一层膜,附着在每一寸皮肤上,阻隔着呼吸。这梦已不是第一次,吊诡的画面每回总是相同,似乎内藏玄机,她却无法参透,只朦胧觉得,断乎不是个好兆头。

魔怔似的,呆了两秒,双城才想起自己此时正置身于广州大南路一个六楼的房间里,嘉陵江畔那间小屋眼下与她已隔了十万八千里。这一事实让她心里猛地一坠, 象一脚踏空, 失重感拉扯着心脏隐隐作痛。她忙抬起头四下张望,不让眼中的泪意聚积成势。两天来,她哭过三次,限额已满。

大功能的洗衣机和甩干机在窗外轰隆隆地运转着,将一股股热气送进双城所在的房间。这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单间,双城搬来之前,本是鹏程公司员工宿舍的杂物间。眼下靠窗放了张单人床,被单枕套已经被双城用自己带来的床具换过,江南送她的一口大箱子就立在床尾,七成新的外国货,角落上绣着小小的“S”标记。帆布实在太结实,缝这么一个字母上去,费了她不少劲。

小间的另一边堆积着厨房和宿舍备用或弃用的各种杂物,重重叠叠码过了人的高度,只从门边到床头留出了一道小小的通路。双城自己动手把通路扩大,将房间横切为二,中间拉起一道门帘,门帘布用的是单人床上原本的床单……这样一来,虽说空间更小,却总算有了一席隐私,厨房大姐进出取物,便不用再每次敲门与她打招呼。

谢天谢地,那窗新贴了塑料膜,从里间随时可以看到外面的动静,外面却无法窥见屋内的情形——窗纸上两只开屏的绿孔雀遮住了玻璃后的眼睛。那外头是个宽大的凉台,晾晒着满满两行的衣物,男式女式的都有,另摆了两把折叠椅,来早的人等着取衣时便能坐一坐。宿舍男女都合用这一套机器,所以从早到晚只要双城醒着,耳朵里基本都是那转着圈儿、打着节奏的轰鸣。有时她会透过孔雀的翅膀观察来洗衣的同事,对方虽然不知,仍只敢匆匆一瞥,实在相隔太近,连偷窥都不好意思。

厨房灶台上一只瓷瓮正咕嘟咕嘟炖着汤,特殊的药材味儿双城闻了一下午。搬进来第一天,她就被交代过那是单给许总开的小灶,秘制滋补汤药。除了掌勺的杨大姐,别人一概勿近。杨大姐五十来岁年纪,身材健壮面色赤红,说是四川人,但和双城聊天时,坚持讲一口洋泾浜的普通话。因供应宿舍员工早晚两餐,小食堂一日两次热闹非凡,这也是双城最难熬的时段,为了避免客套寒暄,她总是尽快吃完,躲去门帘后面。人到了陌生之地,最想做的,就是把自己整个儿藏起来。

双城来得不是时候。几天前,她拖着那只旅行箱刚赶到公司,就听说了许家亨离开鹏程另立山头的惊人消息。确切地说,就在她抵达广州的前一天,许家亨刚刚结束了效力三年的法人总经理一职,搬出了他在粤海大厦的办公室。与此同时,工业大道上的金庭花园,许家亨的第一座私人楼盘正在大张旗鼓地招贤纳士。这边有胆子大的,头天递了辞呈,第二天就在金庭花园上起了班……一时间公司人心浮动,传闻满天,弥漫着不安的情绪。

人事部应付这一波辞职还来不及,根本无暇处理这几个新来报道的学生。双城她们于是被冷落在接待处,一等就是大半天。“该不会打发我们回重庆吧?”小童有些沉不住气,婷婷也眼巴巴望着双城。双城只得安慰道:“就算他们不认账,广州这么大,到处都在招兵买马,我们当初能聘上鹏程,现在也一定能找到别的工作。许总那边不也招人吗?既然来了,就不会白跑一趟。”

正说着,人事部主任带来了最后决定:由于众所周知的变故,公司暂停办理入职手续,考虑到她们三人异地前来,同意报销机票,再提供三天的酒店住宿,以便她们自行决定去留。望着三张瞬间冰冻的小脸,主任咳嗽了一声又道:“当然,同学们来趟广州不容易,又等了这半天,我都看在眼里,所以尽力向公司争取,打了不少电话,总算在物业公司毕总那儿,为你们找到一个职位,但可惜,只有一个。你们准备准备,明天上午十点再来一趟,毕总要亲自见见你们,才能决定最后留谁。”

回顾往事,总是一些偶然的选择左右了生活的路径。双城再一次战胜对手,得到了珠江花园物业公司毕总秘书的职务,小童和孙婷婷则一起搭车去了许家亨的公司求助,从此二人又是一番天地,此为后话不提。员工宿舍一般是两人合房,眼下大南路这边不巧没有空床,只能在食堂储物间临时搭起一张铺,让双城委屈几天,耐心等待调配。

才过端午,广州已是盛夏。南粤之热与重庆不同,后者日晒夜蒸,虽有烈火之猛,但起码热得痛快,双城土生土长倒能忍受;可这广州的热,无影无形,小火慢炖,是一层湿漉漉、油腻腻的暑气,如蚊蚁附身,挥之不去。那湿热中含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萎靡,仿佛一剂曼陀罗,滋生于这微微腐败的空气。

这是个周末的下午,宿舍里的人都结伴出去找乐子了,耳听得外间杨大姐叮呤咣啷已开始准备晚餐,双城躺了这半天,怕被人说她懒惰,只得挂了张笑脸出去和杨大姐打过招呼,跟着出门走走。大南路是广州市中心最热闹的几条商业大街之间一段相对僻静的支马路。三百米长的马路两边,俱是世纪初所建的粤式骑楼,三楼往上皆为民居,底下两层则是开放的人行走道,支撑着一根根水泥方柱。靠内一侧辟为店铺,清一色都做灯饰生意。双城进出宿舍,便得穿过两家店中间的窄缝,左边的叫“富海”,右边的叫“兴隆”。

这一带的骑楼经过各个年代的翻修,看上去新旧样式参差不齐,上了年头的,还都保留着民国初期那些檐口、山花、腰条的考究,但颜色暗淡,木刻凋残,昔日繁华早已衰败。透过对街凉台的铁艺栏杆,望见每一户都是居家过日子的情形,双城赶紧将目光移开,唯恐多瞧一眼,眼泪就要涌出来。

双城二十二岁,第一次离家独自生活,思乡之痛远比她预想的来得凶猛。上一次来广州,是将所有的新鲜镶成画,等她闲庭信步来欣赏;眼下的广州,却是孤零零一个人投在陌生的阵营里,虽没有硝烟战斗,可从早到晚无所不在的孤独,却似乎比雷霆万钧更具有杀伤力。眼中所见尽是高颧深目的异乡面孔,耳中铿锵顿挫她又全都听不懂。那广东话果真如书上说的“水泥地上滚铁桶”,有种棍棒相加的凶。听多了,太阳穴的神经会跟着微微跳动,针扎似的。所有的隔阂都会变成憎恶,双城听不懂,便怀恨上了那声音。

骑楼下的廊街黯淡而闷热,立柱的间隔让光线变得扑朔迷离,与灯具店内炫目的辉煌形成对比。三两个伙计聚在柱头阴影里吸着香烟,放肆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女性。往前有一所蓝色外墙的建筑,门口醒目的红十字标记下写着“越秀区儿童医院”,里头一群孩子排队在打预防针。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被针管吓昏了头,突然挣脱母亲的手,逃窜出来,一头撞在双城身上。那母亲怀里抱着个婴儿,追上来抓住男孩就开始责骂。双城笑了笑,表示原谅孩子的鲁莽,可年轻的母亲拖着孩子就往回走,压根儿没有看她一眼。继续往前,便上了一座螃蟹样矮趴趴的天桥,走到天桥中央,双城停下来,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左右张望。

这是一个不错的角度可以俯瞰半条大南路和前面熙熙攘攘的北京路。大名鼎鼎的北京路双城只匆匆逛过一回,林立的时装店门口挂着陌生的招牌:Fornari,Theme,bossini,G2000,U2……从款式到面料都比重庆街头高出一档,与之相应的,价钱也翻了一倍。隔着一道天桥,大南路呈现出与北京路泾渭分明的景象。鳞次栉比的南洋骑楼,蛛网密布的电车线缆,以及楼宇间回荡着的,南粤之地特有的声音、气味和氛围……双城象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象童话里的多萝西,被飓风吹到了世界另一端。一切还没准备好,怎么就已发生了?

脚下的天桥让她想起那年夏天来来回回经过的上清寺转盘……可是并没有哪一辆汽车能捎带上她,半个小时之后就送她回到熟悉的沙坪坝,熟悉的校园,熟悉的家。那些她曾经深深厌倦,极力想摆脱的东西,如今象一块遥不可及却磁场巨大的吸铁,用力拉扯着她的心。

突然下起了雨,挟着风一阵一阵飘来,双城步下天桥却发现自己走到了街对面。此时雨已成势,下得瓢泼一般,只能耐着性子站在廊下,干盯着如注的雨幕,等它停歇。一阵香味飘来,几步之外,有个脚踏车支起的小摊。后座平铺的木板上挤着两口平底锅,一口码着半圈卤水牛丸咖喱鱼蛋,另一口则煨着半锅萝卜牛腩。甜甜的潮卤味双城平时并不喜欢,可眼下那味道却突然勾引了她,想起早餐之后,胃里就一直空着。

廊下闲聊的街坊三三两两都回了房,过道上只剩双城和那摆摊的妇人各挨着一根廊柱躲雨。双城思忖要不是被这大雨耽搁,杨姐的晚餐此刻已摆上了饭桌,这个时候买零嘴,岂不浪费?她一离了家,立刻变得精打细算。卖鱼蛋的贩子被雨耽搁了生意,只想收几个钱好回家,见双城张望,便抖开嗓子,操着广味浓重的普通话对空吆喝道:“牛腩两蚊,鱼蛋一蚊!呃,卖完这点返家啦!”双城心想连她都认得出自己是个外来妹,忙别过头专心看雨,一时两人对峙而立,沉默不语。雨中的大南路,笼罩在一层氤氲潮湿的青色中,安详得如同一幅画。檐下雨滴连绵,象沿街挂起了垂垂珠帘,街心的积水映照出两边的楼阁,又不断被驶过的车辆碾碎,水花飞溅,直扑到双城的小腿上来,温凉点点……

骤雨初歇,双城跑过马路,穿巷子进了宿舍楼。楼里人家正锅碗齐奏,挨家挨户都是新闻联播的声音。双城上到三楼却止了步,眼前一扇门上还留着春节的福字,跟她家贴的一模一样……双城盯着看了几秒,忽然忘了饿,转身下楼,沿着小巷另一端,走出珠玑里,后面是连通几条小街的批发市场,总算在高第街路口看到香烟柜台上有部电话机。双城扑将过去,先是拨通了重庆家里,找出最轻快的声音报告了当天的日常。电话那头也在吃饭,里里外外的新闻联播接成一片,双城悬了整日的心这才稍稍安定。家就在那儿,好好的,总归在那儿。

小卖店老板走过来,将柜台上的茶盅移开,好露出“市话两毛,长途每分钟五毛”的贴纸,又敲了敲油腻得无法辨识的计价屏。双城朝他点点头,侧过身又拨通了第二个号码。这钟点,江南就已喝到微醺,语气异常亲昵,几乎成了轻薄。“你就象离了老羊的小羊羔,好不容易逃出了羊圈,一看见太阳下山就心慌,站在山坡上咩咩叫……咩……咩”他甚至模仿了两声羊叫,末尾夸张的颤音里,他咳嗽起来,象是呛了一口酒。

“广州是你自己选的,”他说得多听得少,滔滔不绝宣讲到:“既然如此,就该全力去试。别理那些细枝末节,想清楚自己的目标,只要没偏离,那就走下去。前途虽不象你想的那么美妙,但它会给你惊喜,前提条件是你得走到那儿去……”其实这样的话,双城自己能讲十车,可由江南嘴里说出来,此刻就成了天籁。尤其他继续说到:“不要怕,你知道你始终都有第二种选择,出门,叫车,去机场,买最近一班的飞机票,到上海来,就这么简单。”这末一句话,让双城平定下来,并非有了底,而是想起了她置身于此的意义,她要逃离的羊圈不在重庆,而在电话另一边。

杨姐正要收拾餐桌,见双城进来,勉强笑说都这钟点了,以为你去外面吃了。双城忙说不好意思,躲雨耽搁了,手里盛了一碗饭,赶紧端椅子坐下。桌上六菜一汤只剩一只鱼头,半边鱼尾,大半盘一看就失败了的腐竹烧肉,外加几根品相太差被众人一致淘汰的空心菜。双城想问厨房还有没有榨菜,但一瞧那半盘腐竹,又恐杨姐多心,再听见厨房水槽里杯盘响得象放鞭炮,大有催促之意,忙咽了话闷声吃起来。原来腐竹馊了,做菜的人心虚,想用双倍的酱油去遮掩,结果又酸又咸,实难下咽。双城将嘴里的腐竹吐在餐巾纸里悄悄合上,再从鱼尾扒下皮来,蘸足了盘中汤汁,竟也下饭。

打外头进来一个年轻人,杨姐殷勤招呼道:“小蒋回来了?周末还加班真是辛苦!哟,这菜都没了,等等,我给你热一点去。”锅铲一响,桌上便多了一碟香干炒肉丝,一碟蒜泥拍黄瓜,估计是一早就分出来放着,预备给晚回的人加菜。那“人”显然不是双城。小蒋向双城略打过招呼,先将落地扇调到最大,又取过遥控器打开香港TVB,把自己座位朝电视方向移了移。双城想问他在哪个部门上班,见此情形,忙闭了嘴,想着两口扒拉完,好躲回门帘后头去。

总算熬到上床,双城冲完凉换上一件宽大的T恤,上面印着江南一幅半身彩照。据说在台北街头看到有人做这个,就买了来给她当睡衣,替他搂着她睡觉。除此以外,江南还交给她一只小小的摩托罗拉传呼机,黑色外壳上一道窄窄的显示屏。“这就是我们的风筝线。”这话到底是江南说的,还是出自她的口,双城记不清了。

双城头刚碰着枕头,窗外洗衣机又轰隆隆地工作起来,透过孔雀翅膀望出去,又是那个小蒋。双城皱了皱眉头,回身躺下,眼盯着门帘上平淡无奇的碎花,慢慢将目光转移到固定用的竹夹上。物件虽小,油亮的竹色却看来亲切……这样的夹子家里有一大盒,全搁在凉台木凳上……旁边瓷盆里一簇簇洁白清香的苏州茉莉,从现在能一直开到秋天去……这会儿,别的竹夹都团圆在茉莉花下,单它几个离乡背井,想必也是孤单委屈……双城胡思乱想着,忍了整天的眼泪终于决堤。好在一日已经落幕,她叹口气原谅了自己。胸口郁结的难过随着眼泪疏通以后,人便放了松……在洗衣机的轰隆声中,在入梦前的最后几秒,双城喃喃道:“这是最后一回,明天,你可别再哭了,好吗?”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