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正文

庚仙恋 第十一章 弯弯的忧伤 第四节 倾述

(2012-05-31 22:36:58) 下一个

李长庚自黄医生离开后便开始正常预约病人,前一阶段由于家事耽误了不少人的诊治,现在要补起来,特殊病人他还登门就医,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白天整天和病人打交道,只能在晚上陪伴凤仙。他这样做也有他的苦衷,他知道自己的积蓄已经不多,身上又增加了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必须努力挣钱,只能让凤仙暂时受些寂寞。

凤仙自黄医生夫妇离去,李长庚忙于诊所而无暇顾及她,而家中又请了佣人,所以整日无所事事,显得百无聊赖。一个星期下来,她长吁短叹度日如年,有时候坐在凉台上一坐就是半天,连起身挪步也不曾有,犹如一座雕塑。佣人是当地人,不会汉语,见主妇如此,不知道是看海还是在想心思,就把情况如实向主人汇报。

到了星期天,李长庚邀凤仙出去走走,凤仙不愿去,“走什么,该看的都看了,初来时的乍喜都没了,棕榈树也就和我们家的青桐差不多,大海看腻了,还不如滚动的沧浪河呢。再说,走时间长了,刀疤还有些疼,就在家坐坐吧。”李长庚想起佣人的话,就问:“凤仙,你不是有什么心思吧,是不是想雨青了?”凤仙说:“不想,雨青出去也几年了,乍出去的时候想,现在不想了。”李长庚说:“我看不对,你还是有心思,为什么一个人在凉台上一坐就是半天?”凤仙苦笑,“你看你,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有人和你说话,我呢,睁眼的瞎子,满街上不认识一个字;长嘴的哑巴,说了没人听懂等于白说。我不坐着还能哪样?”李长庚说:“不,你是有心思,都在脸上挂着呢,为什么不愿和我说呢,难道是不信任我?”他有些着急,两手一个劲地搓。凤仙叹口气,“三伯父不在,和你说有什么用呢?”李长庚想起那天李长媛回台北的时候,她就打听三伯父并说希望能见到他,到了普吉岛,她第一件事也是要找三伯父,这说明她有重要的事要找三伯父,只怪自己粗心,没往细里想。

李长庚说:“找三伯父有什么事,能和我说说吗?”凤仙说:“你只会看病,和你说了也没用。”李长庚不再说什么,看看手表,已是八点多钟,说了句但愿老人家不要睡觉,就拿起电话拨通了加拿大的伊丽莎白,那边的李先生呵呵地笑,说:“李长庚你忙糊涂了,连个报平安电话都不打来。”李长庚说:“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只是凤仙想和你说话。”说着他就把话筒递给凤仙。

凤仙拿起电话说了几句问候的话,马上就说出心里沉闷已久的心思,“三伯父,侄媳妇能和你提出个要求吗?”那边的李先生笑着允诺。凤仙说:“三伯父,你能在西州办个服装厂吗?”那边沉默了片刻说道:“凤仙,这不可能。我曾发誓不再回西州,你不要让我为难了。”凤仙有些急,“你不愿去,我可以替你管呀,绝对不会出问题的,你的钱不但不会打水漂,我还能替你挣钱。”对方不吱声了,凤仙更加着急,一个劲地催促:“你说话呀,三伯父,你说话呀!”对方还是沉默。李长庚见状,把话筒接过来,和李先生说了些其他的话语,然后搁下话筒。

就在凤仙向李先生提出要求的时候,李长庚着实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她为什么一个劲地要找三伯父,原来她是希望三伯父能在西州办个服装厂,为什么要办厂,是耐不住寂寞了还是其他?尽管他不了解企业界,但他知道办厂不是一件小事情,既要投入资金还要有人会管理,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不然三伯父不会断然拒绝,怎么说这也是病中的侄媳妇首次提出的要求,即便不愿意也可以采取拖延的方式,使得她在面子上能过得去。由此他知道,妻子最近落落寡欢可能与此有关。想到这,李长庚关切地问:“凤仙,能和我说说为什么要办厂吗?看来这也是你的愁苦所在。”

凤仙本不愿说,见长庚态度真诚,就不愿拂他的意,于是就敷衍,“和你说有什么用呢,还怕你听了不高兴。”李长庚说:“说说看,你不说出来,怎知道我不高兴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生病吗?是累的,也是愁的。”

“原先也累,当车间主任和生产厂长哪有不累的,但心情好,雨青小,钱够花,加上年轻,就扛过来了。后来,厂子让他们折腾败了,赶上雨青上大学,在我最需要钱的时候,钱却变得难挣了,你说急人不?当时我的心急得像烧了一把火,满脑子想的都是能不能挣到钱供养雨青,身体也就急转直下,几乎一天一个样,要不是碰上了许多好人,我还会坐在这儿和你说话吗?早死了。”

“由此,我想到我那些姐妹们,厂子让那个教书先生搞垮了,她们失去了一份稳定的收入,都在苦水里泡着,几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那是一种看不到阳光的日子。相比之下,我还算是好的,因为雨青争气,走出了那个穷窝,这叫有盼头。但他们的盼头在哪?一个个孩子都窝在家,上哪去找一个正式的工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去打洞,他们还得吃娘老子的。这种情况下,做父母的心还能好过吗?父母之心都一样,为了孩子,刀山敢上火海敢下,拼命地挣钱,营养又跟不上,一个个身体都垮了。长庚,你不知道,人在急的时候,最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接济一下,我那些姐妹现在最希望什么?希望能像过去我和苏宛霞管厂的时候一样,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有一个能把他们当人看的工厂,这样的要求高吗?不高!可谁去满足他们这个最基本的要求呢?没有,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当官的只想往上爬,老板只想到用工人的血汗塞满他们的钱包,他们的心里都没有我们工人。”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我从医院卖血回来,头晕眼花,一走三晃,好不容易挪到厂里。在食堂打了一碗饭撒撮盐用开水泡泡,厨师可怜我,连饭票都没收,还给我搬了个板凳坐。我吃了那碗盐开水泡饭,趴在案板上歇了一会儿,身上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勉强到了车间,想做活却连压脚都踩不起来。我绝望了,心颤抖不已,但我不能死呀,雨青还离不开我,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害怕一下子嘟噜了再也爬不起来。这时,余青络送来了四个茶叶蛋,她说她看我走路东倒西歪,肯定是身体不好,我和着泪将这四个茶叶蛋咽了下去,心里才觉得好过些。那天,没有哪四个茶叶蛋,我可能挺不过去,这就是姐妹,患难的姐妹呀!……”凤仙说不下去了,眼眶里泪水汪汪。李长庚也有些动情,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时常想,要有那么一个人就好了,他来办个厂,把我的姐妹们都收容进去,把她们当人看,她们会好好干的,这个人也能赚钱,姐妹们也就有了个稳定的卖劳力的地方。我想到了三伯父,他有这个能力,他手里有钱、有订单。可他为什么不愿意呢?他原来告诉过我,一定要拿工人当人,我心思只要我求他准成,哪成想会这样,我的脸面都丢尽了。”凤仙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痛苦和绝望,“姐妹们真苦啊,有人能关心一下就好了。”

李长庚见凤仙那真诚又伤感的样子,知道她的话都是出之肺腑,可是又苦于无法帮助她,只好劝慰说:“你心善良,这我知道。三伯父不愿做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也不能勉强。你还是安心养病吧,辛苦了这么多年,该享福了,不要再操心了好吗?再说,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担当了养育雨青的责任,我欠你的太多了,也想加倍地补偿你。”

凤仙深深地吸了口气,“是啊,我到了享福的时候。可我就是安不下心来,脑子里老是出现她们的影子,一个个愁容满面,心就像被锯子拉得一样难受。”李长庚说:“慢慢来吧,相信你一定能慢慢地忘记这些,慢慢地适应这儿的生活。”凤仙摇头,“你觉得我能够适应吗?不能,肯定不能!在这儿,在我的眼里,周围的人都讲鸟语,所写的都是天书。我是个睁眼的瞎子、会说话的哑巴、能听到声音却不知道说得是什么的聋子。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寸步难行,到超市我看不懂任何标志,会把沐浴液当调味品,甚至会把狗食买回来当点心吃掉,用黄医生的话说,我不属于这儿,这儿的一切于我都无缘。”

“也许你会说我属于你,与你有缘。这我承认,几十年了,我靠爱情这个精神支撑着,我单身带把雨青带大,没有嫁人,因为我心里只装着你,容不下其他人,是爱情给了我力量,坚定不移地相信你会回来。你没辜负我对你的希望,我很感激,你现在要用物质来补偿我,让我享福,按理说我应当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给我的一切。可是我觉得,我在这儿并不享福,是另一种煎熬,在这儿,我是一种摆设。我老了,且有病,已经没了激情,时间长了会成为你的负担,没有激情,没有油盐柴米的夫妻生活能维系长久吗?你不能感恩到死,那样又会有意思吗?再说,你给我的物质享受我也难以承受,印度洋的牡蛎和沧浪河里的河蚌差不多,鱿鱼丝有西州的雪里蕻烧肉好吃吗?那鱼翅我看和粉丝差不多。我动辄要人伺候,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那和地主有什么两样?这我不习惯。再说,这么多年,你也是一个人,也不容易,也需要得到补偿,我又能给你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连女人最基本的东西——容颜,都没了,这样下去我的心好过吗?夫妻的爱和给与是双向的,是亲情也是责任,一厢情愿地感恩和施舍未必正确,同样会伤害人,我的亲情和责任在哪里?你想过吗?”

“自从你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像做梦一样,我常常闭目思量。我为什么会生病,是累和忧愁。我为什么会遇到一系列贵人保佑,是我在过去的岁月把自己的一切都无私地奉献给了社会,这无私感动了苍天,感动了社会,感动了周围的人,他们就来回报我。长庚,你说我这样想对吗?这是不是佛家的因果报应?反正我是这样的认为。”

“我想,我们还是应当用精神来维系我们剩下的生活。”凤仙停顿了一下,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我还是回到西州去,为我的姐妹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是端一杯水给他们喝。人老了,还能做什么呢,我这才知道,我妈后来为什么老是面对香炉祷告,因为她老了,什么也不能做,白吃白喝心又不安,祷告也是一种奉献吧!”说到这儿,她停下不说了,如释重负,“该说的都说了,心里也畅快了,同意不同意取决于你。”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忘了。我不是一去不回,你想我了我就回来,说不定哪天我从西州回来,会带给你惊喜呢!”她两眼盯着长庚,想看看他的表情。

李长庚内心剧烈地翻腾,他没想到妻子现在仍然有一颗火热的心,仍然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即便对于自己的丈夫,也能理性的对待,这已超出爱情的范畴,是人世间最纯真的品德。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一个多么令人尊敬的女性!是啊,她说得没错,在这个地方,以她的性格这无疑是另类的煎熬。他进而想到:作为夫妻,本质是感情、经济、繁衍和性生活的综合体。而现在他们在经济上不对称,繁衍的任务已经完成,性生活已不是强烈的需求;她是对的,能够维系今后生活的只有感情,感情却不只是卿卿我我,况且卿卿我我的年龄已近过去,剩下的都是无华的朴质,是人世间的大爱:这就是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服务社会,既是良心也是功德。

凤仙的眼睛一直盯着李长庚,看到他沉思的样子,以为他不同意她回西州,“你不要为难,不同意我就留在这陪你。”李长庚听了连忙摆手,“不,你容我想想。”

 

一整天,李长庚都在思考。他知道以他现在的经济能力无法满足凤仙的愿望,账户上只剩下区区几万美元,别说办厂,能够应付雨青出国留学就不错了。可妻子的愿望是那么神圣,这神圣的愿望和自己加倍补偿妻子的心情融合在一起,在心底掀起经久不息波澜,一次又一次地冲击他希望和凤仙一道安度晚年的心理堤坝。他想,上苍让我们大难不死,不单纯是让我们意外团圆进而享受美好的生活,而是要我们将心比心,从而以自己的力量惠及苍生。如果世人都有一颗惠及苍生的心灵,那世界肯定是美好灿烂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从我做起呢?最终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得满足妻子的愿望,让他们之间的感情来一次超越,超越世俗、变成精神。

这天夜里,李长庚久久不能入睡,但他却假意睡着,直到妻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来到楼下的诊室,再次拨通了加拿大的伊丽莎白。他对三伯父说了凤仙的想法,他说这是人世间的大爱,任何人都认为难以拒绝,所以才冒着不恭的心情再次打扰。李先生似乎被感染,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但也没有允诺。李长庚觉得光凭这一点可能还无法说服三伯父,于是就拿出了准备好的杀手锏。

“三伯父,我从小时常去观音寺巷李家花园去玩耍,在那里。能经常听到当地的百姓评价李家,他们说李家之所以能兴旺,是因为李家世代以德为本,心里有百姓。三伯父,在那个时代说这种话是有风险的,可他们却说了,这足以说明一个积善人家在百姓心里的威望。我想我能够大难不死而且有一个出息的雨青,你老能把家治理得繁荣昌盛,一定是祖上的德行在护佑我们,这德行就是惠及苍生的愿望和行为,你说是吗?”

一直沉默的李先生终于说话了,“你这个长庚呀,设好圈套让我拱,编好了谎话糊弄我。姑且不说西州人如何评价李家,就凭你后面说的,和我时常琢磨的一般样,我们是得到了祖上的保佑。就冲你不忘根本这一点,我答应你。但丑话说在前,凤仙如果身体好好的,我会毫不犹豫地投资,现在凤仙身体不行,风险你不能全让我来承担,我们一对一半,如果你同意,就这样定了,不准反悔。”李长庚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全然不顾自己力不能及的条件,迅速答应下来。李先生见他答应下来,就说:“好,一言为定,我通知长媛马上去西州,如凤仙身体允许,你让她也去。长媛会和你们约好时间。”

放下电话,李长庚高兴得像个孩子,原本抱着额头的双手又突然伸开,像迎接久别归来的友人一样,同时又发出高亢的呼喊,“成啦!我的凤仙这下子应当高兴啦!”蓦然间,他看到凤仙面带笑容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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