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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偷菜大军

(2011-08-21 16:27:40) 下一个

那年的盛夏,我眼里的世界是多彩而美丽的:窝棚前的大片农田,旁边的小河沟,高高的芦苇里跳进跳出的青蛙,还有远处农田里不时出现的近郊农人。

这一切离我爸单位大门只隔了一条马路,但从前住在我爸院子里的整整三年里,我都不记得跑到马路这一边的农田里来玩耍,而现在这片农田却莫名其妙地延伸在自家院子里了!

地震,让我们徒然间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过上了并不熟悉的农家生活。

不久,远远的农田尽头开始不断地出现了农民,大一点的孩子过来报信:“他们在间小白菜呢!”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信息!

农民们为了使菜地里的蔬菜均匀地生长,在菜苗长出之后就来到地里把那些小的,长的不整齐的,或者过密的菜苗拔掉,只剩下合理间距的菜苗,然后再施肥,等待它们长大。

那些被“间掉”的菜苗,农民们挑些好的拿回家,剩下些小的,烂的,不好的就被扔在了田垄上。经过几天的日晒和雨林,那些个菜叶菜根们就失去了生机,变成了有机肥料。

这一切,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都被延续着,不远处院墙内的那些高傲的知识分子们,谁也不会隔着院墙去留意农田里发生的事。而那两幢四层高的气派的楼房,和围住楼房的红砖院墙,对马路这一边在田里忙碌的农民来讲,更是神秘而不可接近的。

只是,这隔阻,在1977年的夏天悄悄地被打破了。

就像不久前,大孩子们在水沟里发现了泥鳅一样,他们中不知谁发现被农民们弃在地垅边的新鲜小白菜!

于是,那些北大,交大的老毕业生们,纷纷往自己孩子手上塞小篮子:“赶紧去,把那些菜捡回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实验室,手里举着玻璃试管,心里却盼望着自己家的孩子能多少带回来几颗绿得可爱的青菜。

我爸在这种事情上永远都是反应最慢的一个,等到别人家的饭桌上都吃到了青菜,他还在为她女儿的又一项新款面饼而沾沾自喜呢。

我妈因为在别的地方上班,每天起早贪黑的,当然不能及时嗅到“青菜叶子”的味道。直到隔壁的玉苹家连续两天都在院子里摆起了小饭桌,桌上明晃晃地放了好大一海碗的水煮小白菜,旁边还有一小碟黄灿灿的炒鸡蛋,似乎在跟这翠绿相互应着景儿。这不由引起了我妈的怀疑。

她像女福尔摩斯般地问着:“昨天和今天不是让你到菜场去看了吗?”我说:“是啊。”“没有小白菜卖?”“什么都没有,还是大头咸菜!”“那他们家乡下来客人了?”“没有啊!”“哼!那肯定是偷的,还有胆子在院子里吃!”

我知道了我妈指的是他们家碗里的青菜,赶紧告诉她:“不是偷的,是到前面地里捡来的!”

“捡来的?!那你怎么不去捡?”我知道已经惹火上身了,赶紧辩解:“等我知道都晚了,都让他们捡没了!”

“唉!真没用!”我妈显然开始在憎恨和遗憾中流口水,那铁丝网的另一边,一大碗绿油油的青菜向我妈招着手,而可恶的玉苹一家正提着筷子往嘴里夹呢。玉苹爸还得意地用小眼睛往我们这边溜了一眼。

“哼!什么了不起,小人得志!”我妈转身回了屋。我为没进一步挨骂而庆幸起来。其实,自去年我妹妹去了上海,我妈几乎没怎么骂过我,更没打过我了。

事实证明:当你是个头生的女孩,你的后面有没有个弟妹,能狠狠地决定着你前18年的命运。那一年,我享受着类似我同学张琳琳在家里的待遇。

我妈做在屋里气闷地说:“人和人的差别真大,要是大明他们家有那么多的小白菜,又是不要钱得来的,怎么也不可能独吞!”她想起了去年大明妈杀鸡的事。

过了没几天,我正在我家院子外面找灰灰菜,看见玉苹和她妹妹两个一人拎着个草编篮子往外跑。看到她们两人神色慌慌张张的,我立刻就反应过来:一定是什么地方又在“间”小白菜了!我赶紧往旁边的路上看:果然,有几家人家的孩子已经拿着网袋,篮子往前面的农田地里跑了。

我一个健步冲到家里,慌忙中竟找不到了买菜篮子。就顺手从门背后拿了一个面口袋冲了出去。

追着前面的七八个孩子,我们跑到了有一里开外的一片菜地,只见有四五个农民正戴着大草帽,弯腰在地里拔着,他们双手麻利地在一长条地里挑拣着长得歪的,小的菜苗,有时还把好好的,只是排得比较密的苗摘掉。

他们摘了一大把就随手扔在了田垄,头也不抬地继续干着活,任凭周围早就围了一圈的孩子。

我呆呆地站在泥土上,鼻子里闻到了地里的大粪味,跟原先我上学路过的那些居民厕所里的味完全不一样,有点像马粪牛粪。合在泥土里,被风一吹飘散在空中,不仅不很难闻,还觉得有点特殊的香味呢!恐怕这就是人们形容的“泥土的芬芳”吧?

不过,我是被那些躺在地上,让人眼馋的小菜苗勾的,眼前的一切,包括鼻子里的一切都是芬芳美丽的。

我们一群孩子就那样直直地站了一圈,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那几个农民也不说话,偶尔一两个人微微抬头看我们一眼,又弯下身子干起活。

就这样,一群人:大人和孩子,有菜吃的乡下人和没菜吃的城里人,招了魔法一样,站着的定了格,干活的机械地运动着,人们没有任何表情地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中。

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终于那几个农人收拾了农具,相互间没有任何语言,大家各自扛起了锄头,提起一小袋菜苗,耸着肩向更深处的农舍走去。

在那几个农民转身的那一刻,这边七八孩子像得到了军令一样迅速奔向早就看好那堆躺在地上的,被淘汰的可怜的菜苗前。玉苹姐妹,和另外两个15,6岁的大男孩一会功夫就捡满了篮子。我和比我小两岁的刘伟,还有文文静静的王莹显然缺乏竞争意识,我们一边捡着菜,一边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刘伟说:“我逮到一只五条腿的三道杠!放在瓶子里,一会到我家去看!”“真的?”我虽然嘴里问着,但心里从来都不怀疑他说的话。

只几分钟,地垅边的菜苗就被我们捡得精光,玉苹姐妹一人拎一大满篮子快速地跑走了,我和刘伟,王莹慢慢腾腾地提着不多的菜也往家走。

一段时间里,“间菜苗”的农民伯伯们像没有预约的天使一样,时不时降临人世,研究所的年轻子弟们嗅着青菜的气息,也能有机会提着小篮子,膜拜般站在田间等着圣餐。

但好景不长,进入仲夏后,该“间”的菜苗都间过了,天使们都呆在农舍里喝着解暑的大碗茶,等着菜苗长成大白菜。而无论我们的脖子伸得有多长,再也看不到天使们的影子!

我妈说:“野苋菜都长老了,中间起了花根本就没法再吃!去!到那片荒地里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菜。”

我妈说这话是有线索的:前两天刘伟过来说,看见郑阿姨亲自在一大片的荒草地里找到过一些韭菜!

于是我在那天黄昏随着刘伟,向一大片长满野草的荒田深处趟过去。

这片地原本也是菜地,只是今年不知怎么没人种就荒在了那儿,野草长得老高,最深处竟然长到我们胸部!

小个子刘伟稍微往下一弓腰,人就淹没在了草地里。他轻声叫:“快看哪,这就是韭菜吧?”我赶紧蹲下,真的哦!在茁壮的野菜丛中,稀稀落落地布了一些韭菜苗,娇嫩而可爱!

我用激动的双手小心拔起那些韭菜,放进我的小网袋里,一边拔一边在周围继续寻找。这些旧年留下的种子,顽强地与粗大的野草们争夺养分和水,可怜兮兮地在土壤的缝隙中往上探着头,盼望有朝一日冲到上面来见见太阳透口气,岂料,还未曾实现理想,就被馋嘴的人们连根拔了去!

我当时没想这么多,人先满足了食欲才会产生怜悯心。再说我还指望再接再厉得到我妈的表扬,好永久晋升到类似我同学张琳琳那种待遇呢!

我像只猫一样蜷着身子在高大的野草丛中搜寻着食物,不久就不见了小个子刘伟。

天渐渐有些暗了,我边找韭菜边找刘伟,站起身来,眼前野草遍地,没有刘伟的影子。“刘伟!刘伟!”我有点怕,虽然他不过是10岁的小个子,但到底是男孩。回头看看自家的棚子,觉得离家有点远。

“刘伟!刘伟!”我低声叫着那小子的名字,如果再不回答,我准备独自往回撤了。

前面突然有人影子在草丛里动,我大声喊:“刘伟!咱们回去吧!”我蹲着移身过去。

快到近前把我吓一跳:是个大人!黑黑地也蹲在草里。我像见了鬼,转身就跑。

“小点声!别吵吵!”那人一开口我就站住了,我听出了声音。

玉苹爸正探着小脑袋从草丛里摸过来:“吵吵个啥!看把人引了来!”玉苹爸在我面前暴露了身份,恼羞成怒地用小绿豆眼狠狠瞪了我一眼,他用手一指:“你找刘伟,他在那儿呢!和他爸!”然后又埋下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把我刚才拔过的那块地又搜一遍,粗暴地凌辱了那几棵两寸长的小苗。

我突然忘了韭菜,站起身望一眼碧波荡漾的野草地,蹲下身在草丛里迅速地移动,竟看到了好多条晃动的人影!

好刺激!又一次想起《地道站》,《地雷战》,对了,这就是“青纱帐”啊!想像着鬼子的机关枪就在头顶上,随时准备射击,我兴奋地猫着腰,一个人冲出重围,向我家的窝棚胜利地撤军了!

找到的韭菜虽然不多,但比往年从菜场买来的嫩多了。我妈那小资产阶级的味蕾被激发出了热情:“菜就要这么嫩才好吃,那些菜苗也是的。可是北方人不等把菜长老了不上市!你看上海的鸡毛菜,都是这么小的。。。”

“鸡毛菜!这是什么时候?就是不地震在天津都不可能有鸡毛菜!有大白菜吃吃就不错了!”我爸不识好歹又不和逻辑地反驳我妈。我妈愣了一下,生了气:“我是说现在运气好,吃到了嫩菜,不地震我们都没吃到这么嫩的菜,现在吃到了,我又没抱怨,你反驳我做啥?”

“我没有反驳你,我说的是事实,天津什么时候会有鸡毛菜卖?现在连大白菜都没有卖!还幻想鸡毛菜!”

“我什么时候幻想鸡毛菜!”我妈急了,把筷子一扔,“你这人真不识好歹,吃饱喝足还找碴!就跟你妈一个样!”

我爸也瞪了眼:“谁不知好歹?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幻想鸡毛菜!什么什么又和我老娘扯上关系!”

我赶紧收拾了碗筷,放在搪瓷盆里,逃命似地端了往我爸单位的水房里走,真庆幸要走好一段路,等我慢慢地洗了回来差不多要用一个小时,但愿回来后风平浪静。

     只是可惜了我冒着日本鬼子的炮火弄来的那些个好韭菜,原本要父母开心,没想到却引发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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